几周后,菲利克斯给詹森写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罗塞尔的别墅,10月的最后一天
老代达罗斯,我的那颗心要我跟你好好聊聊。医生很尽职地保护着我的肺,让我很感动,所以我不会去找你,也不会请你过来。所以,你得认真看这封信了,里面的字可是很难看的,笔迹可不是你往常看到的那样。
我也就只能跟你说说了,其实我现在的心情还是不太好,一直都很不开心,朋友们是不会告诉你这些的。我在他们面前一直就是一个生龙活虎、非常开心的霍茨波[霍茨波,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四世》中的人物,背叛国王,最终被哈里王子打败。],因为这样做的话,他们就能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间,不会觉得有什么危险。但是,善良的别墅主人因为我不能回市里,虽然他自己不在乎,但我良心上还是有点儿过不去。还有科勒,他几乎都无法离开那堵空空的墙壁,但他现在还不能继续画壁画,因为他必须提前设计好才行。我待在这儿又能得到什么呢?那位姑娘吗?可是我已经永远失去她了。不过,你别担心,我不会成为“愤世嫉俗”的奴隶,也不会像老凯蒂一样变成酒的俘虏。现在,霍莫正看着我写信呢。它的眼神里充满了睿智、敏感和真诚,看到它,我都感到有些惭愧。它可能是想让我告诉你它很爱你。
我独自一人待在外面不仅对胸口的伤有好处,对我那颗可怜的、已经失去勇气的心脏也很有好处。我们的那帮朋友会告诉你,我现在是在担心我的手,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它们继续从事艺术,而且这种担心一直在啮噬着我的心。老汉斯,你可别被他们给骗了。在这件事上,不止是我的手指头或关节受伤这么简单,那种一直带给我希望的自信心也破碎了。今年夏天,我之所以能去找你,靠的就是一种勇气和鲁莽,但这些现在都消失了。如果现在我的手还好好的,那我去找你学习雕刻之前,可能会花上多于以前10倍的时间去考虑。因为我现在明白了,我这双手就只有一些机械性的功能而已,真正的艺术所需要的却不止这些。所以,我这双手并不是艺术创作的合适工具。
在我们重新见面还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你就预言到了这一点,但我竟然觉得自己比你——我的老师还聪明。你知道吗?我现在觉得你说得真对,这真丢人,不过我得承认这一点啊。在你工作室里待过的那几星期,我一直感觉很开心,觉得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认清过自己,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就像罗塞尔说的那样,“处于人生的巅峰期”。当我把那只船桨坏掉的小船安全地带到岸上时,当我为了保护自己和那个疯了似的杀人犯徒手搏斗时,我也有这种感觉。
所以说,一个伟大的雕塑家可能也是一个坏的无赖或亡命徒,你崇拜的那位佛罗伦萨前辈本韦努托[即本韦努托·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的金匠、画家、雕塑家和战士,代表作品是珀尔修斯像和为法兰西国王弗兰西斯一世制作的盐]就证明了这一点。当时,崇尚武力的时代还没有结束,一个完美的人得学会做很多事情。到了现在,有了社会分工,这些事情就完全分化了,艺术创作和艺术实践也完全分开了。你说过,我的工作动力来源于公共生活,你的确没错。
但我上哪儿去找一个能在我的双手下保持住永久生命力的素材呢?
在我们这个井然有序的文明世界里,官僚主义盛行,到处都是繁文缛节。在这儿生活跟沙漠里其实没啥两样。人们无法做深入的研究,无法在大家习惯的程序中加入一点自己的个性,但只有“个性”这种东西才能给我这样的人带来一丝满足感,就像在艺术行业里的你一样,你就一定要创作出循规蹈矩的人所创造不出的东西。
对于实干家在这个旧世界里所期待和担心的东西,我的看法其实是错误的,这可能是因为我在这个小国家里的经历所造成的。或许我应该到北德意志联邦[德意志邦联解散后,在1867年成立,由德国北方二十二个邦国组成。它其实只是一个过渡组织,在1871年德意志帝国成立后便被废除,帮助普鲁士控制德国北部]去谋个职位。不过,就算这么做也没什么用,我可知道那个普鲁士土地委员会是什么样的,如果不是它,我也不会换地方。那儿的男人把自己埋在官方文件的灰尘中,直到头发变成白色,灵魂变成灰色,他们的最高理想就是得到最高行政长官这个职位。
亲爱的朋友,施内茨说得对,我生在了一个错误的时代。如果在中世纪,我肯定会成功的。那是一个苦苦挣扎的文明时代,到处都能看到野蛮的、不受规矩的人。一个人可以选择成为一个好市民,也可以选择披上盔甲,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但这个让人难过的时代错误是无法纠正的,所以我只能尽力去找另外一个地方。在那儿,一只浑身是羽毛的小鸟不会被母鸡看成是奇怪的家禽,也不会被循规蹈矩的公鸡围观。
我对新世界很了解,所以我知道那儿更适合我。你千万不要觉得我在美化那个世界。那儿根本没有适合人类的、看到就让人心跳加快的、很实际的物品或享受。但也正是这些毫无吸引力的“没有”,人们才能把“有”创造出来。在那儿,有很多东西都能带给人们快乐感。
所以,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像美国佬说的那样,再次漂洋过海,到那儿定居。走这一步,不仅对我大有好处,也很有必要,因为我知道真正的分手并不容易。所以,我要单独待在这儿好好思考,好好准备。我得习惯什么事都不做的生活,尽快让身体重新强壮起来。要知道,在那边生活,一定要有一个强壮的身体。
我希望几个月之后身体就能恢复。然后,我就会把旧世界的尘土从我的鞋子上甩掉,但在这之前,我要去找你,毕竟你是我交往时间最长的老朋友,也是我身边最真诚的朋友。我们之间本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只能怪时间,它让我们十年后的模样完全变了,又让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奇怪的事情,我们只有聚在一起后才能互相理解对方。就连刚刚过去的那几个月都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们还不得不把这些事情藏在心里。你经历的是幸福,我经历的是“放弃”,是痛苦。我们的经历看起来并不搭调,但既然你几乎都知道了我所有的事情,那就让我也多分享一些你的幸福,从你的友谊里得到点儿温暖,虽然这段时间可能会很短暂。之后,在大多数时间里,我可能就要陷在黑暗中了。
代我向朱莉小姐问好,虽然我只跟她说过几句话,但我觉得她确实值得你去爱。我这样说,你应该知道我对她有多尊敬吧。
这封信我是乱涂乱写的,到现在已经写了三天了。写完半页,伤口就开始疼,好像拿起一把剑和一把步枪都没有提笔这么艰难。不过,那位老将军伯利辛根[伯利辛根,即古兹·冯·伯利辛根(1480—1562),16世纪德国著名的雇佣兵统帅之一,在1504年的战争中失去了右手,后来装上了一只铁手]的处境可是比我困难多了,但人家都熬过去了。
请代我向其他朋友问好,我衷心期待着与他们再次见面,我要和他们,和你一起度过在这儿的最后一个圣诞节。老朋友,再见了!Hic et ubique.(拉丁语:到处,这里可以隐身为“永远与你同在”)
---菲利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