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刚开始时,这帮朋友的心情还都很好,他们就像在天堂里一样快乐。但在如今这秋日的迷雾中,他们的这些好心情都没了。
罗森布施每天都会去工作室。但他并不画画,只是喂喂小白鼠,然后把竖笛从箱子里拿出来上点儿油,擦干净,也不吹曲子。很多时候,他会站在那幅《吕岑会战》前,一站就是一个小时。看着这幅已经完工的画作,他叹着气,没有丝毫得意之情。他很早就准备了一块新画布,准备把古斯塔夫·阿道夫[即瑞典的古斯塔夫二世国王,于1611年至1632年在位。率领瑞典军队参与了吕岑会战,击败德国,最终战死在战场上,被称为瑞典历史上最杰出的国王]进军慕尼黑的场面画下来。他甚至希望“美术协会”能欣赏这个主题,但他却一直都没动笔。工作室里的温度太低,把缪斯女神都吓跑了,也把他那美妙的笛音给冻结了。就连早已适应这种环境的小白鼠们都在铁丝笼里吱吱叫个不停,显然它们也觉得很不舒服。此时,它们的朋友兼主人正穿着夹克,裹着毛毯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沉思。经过火炉时,他就会不满地看它一眼,好像在鄙视一个朋友一样——这个朋友只有在自己暖和的时候才会对朋友忠诚。之前,他给一本收录了很多军营歌曲的书画过插图。报酬他早就收到了,但也早花光了。有一位古董商很想买他的一个老箱子,出的价格很高。这个箱子带着一个银盖子,上面有非常漂亮精美的装饰,传说是属于伊洛将军的。但他实在下不了决心拿这么名贵的老古董去换烧火棍,所以就没卖。而他的自尊心又不允许他朝埃尔芬格借钱或者把现在的情况告诉他的室友,况且埃尔芬格也不宽裕。如果谁刚好看到他打扮得这么奇怪,一个人在那儿走来走去,他就会朝人家灿烂地一笑,说自己气血太旺,受不了炉火的热气,而且还在构思一首史诗,内容是那位瑞典统帅[很可能就是指古斯塔夫·阿道夫]和他的古斯特·范·布拉泽维兹[席勒的历史剧《华伦斯坦》三部曲中曾有这样一句话:Was?der Blitz!Das ist ja die Gustel aus Blasewitz!意思是:什么?闪电!那是来自布拉泽维兹的古斯特!这里的古斯特就是指古斯特·范·布拉泽维兹。这个人物的原型是席勒的好友乔安娜·贾斯汀·伦纳(Johanne Justine Renner,1765—1865),据说席勒很爱这个女孩,但她最后却嫁给了一个参议院官员]之间的惊人动魄、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写诗嘛,本来就是一件能产生热量的事情,除非缪斯女神头上戴着桂冠,那“桂冠的阴影”可能会风干她们额头上焦虑的汗水。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就会把毛毯扔在一边,跑到安杰莉卡的房里,这里可是既温暖又舒适。这个善良的女孩儿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还像以前一样努力。她已经卖了很多花卉画,虽然价格很低,但一直能卖得出去。她还会为一些孩子画肖像画。这些孩子的父母没有经济能力进入艺术行业,但却很喜欢用自己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和卷曲的头发装饰自家的客厅。所以说她根本没有理由去哀悼那日益消逝的美丽夏日。但她明显也不太开心。自从上次的水上派对结束后,身边这个红胡子邻居只匆匆地和心上人交换过几次眼神(女孩的父亲发现了女儿在施坦恩贝格的历险,和芭贝特姨妈吵了一架),但他却总是和她打情骂俏,所以她感到很受折磨。难道她是因为这个才不开心的?还是因为这位漂亮朋友的幸福充满了危机,把她内心的痛苦给激了出来?还是把她自己想要完成这项尘世任务的渴望给唤醒了?谁知道呢!
她从来没有跟朋友们抱怨过,尤其是在面对那位已经和男人私定终身的朋友时,她更没流露出任何不开心的情绪,那可是世界上最满足的一张脸庞。但她的情绪变化并没有逃过罗森布施的眼睛。这段时间,她越来越喜欢教训他,而且语气也比任何时候都严厉。这不仅因为他不爱动,还因为他对待爱情时的散漫和懦弱。对于这些批评,他可是照单全收,要是别人的话,应该早就跑掉了。他却满是忏悔,满是恭顺地帮她浇花、洗画笔。做完这一切后,他又信誓旦旦地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就是他最好的朋友。她开口骂他,他反而觉得前所未有的舒服。所以他才不会那么傻,把这些毛病都改掉,因为只有犯错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但她不喜欢诗歌,不喜欢慢吞吞的动作,也不喜欢老鼠,所以也毫不欣赏他身上那些值得赞扬的品质。因此,听到他这些话,她只是耸耸肩,笑一笑,然后意味深长地叹一口气后,就闭口不言了。
那位“胖胖的爱德华”回到了市里,从“享受大自然”这项讨厌的工作中解脱了出来,开始享受着城市的舒适生活,但他仍然很不开心。这个财神的宠儿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了实现不了的愿望,这种“得不到”的感觉让他很痛苦。可恨的是,这个愿望又不像云朵或星星那样难以触摸,反而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这就让他更加痛苦。在此之前,他可没有任何理由去抱怨女人的残忍和无情。他这人有点儿懒,不爱动,也很难动感情,但眼神里却常常透出一股智慧之光,嘴里也总能蹦出一些颇有智慧的话,这种懒散与智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他对待那些骄傲的、很难讨好的女士时态度又很傲慢,这就激起了女士的征服欲,她们挑衅他,甚至还会辱骂他,但最后都会意外地发现自己被踢出局。他现在终于碰到一个女孩儿,不管在哪个方面,他都不得不卑躬屈膝地对待人家。这个奇怪的女孩儿其实不漂亮,出身也不好,文化程度又不高,还不会假正经,但对他却一直冷冰冰的,面对他温柔的话和发自内心的敬意,也是无动于衷,最后竟然彻底从他身边溜走了。他们一直都在打听她的下落,但不管是他还是老舍夫都找不到她的藏身之地。
自从施内茨把岑茨的身世秘密告诉他之后,他就与老舍夫越来越亲密,他甚至还建议老人搬过来和他一起住。但老舍夫已经搬到了一栋更大的房子里,一直在等着外孙女敲自己的房门,所以就拒绝了他。但是,老人却很乐意让这个聪明的年轻朋友陪他打发孤单的时光。他们在一起其实没什么可做的,也就是讨论一下艺术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什么东西应该画,什么东西不该画,这一讨论就会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如果门铃在不该响的时候响了起来,两人都会站起来仔细地听,希望是那个消失的女孩儿带着一颗忏悔的心回到他们身边了。
在这帮朋友中,只有施内茨和科勒的心情没有受到天气的影响。施内茨的体内藏着一个瑟赛蒂兹,所以他不会因为什么事情突然兴奋或突然失落。科勒呢,就像是荷尔德林的魔仆,整日“翱翔在天堂的光明里”,不去关心别人的命运。不管“友谊”这根绳索把他与朋友们捆绑得多紧,他的心每次顶多只能在他们那儿停几个小时。在这个很厌恶人类的11月里,施内茨不用去伺候那位小公主,整日坐在房间的阴影里,没有读讽刺的诗,而是抽着烟,读起了拉伯雷[弗朗索瓦·拉伯雷,1494—1553,文艺复兴时期法国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代表作为《巨人传》]的著作,这是罗塞尔建议他读的。有时好几天都不和别人说话,只是偶尔和脸色苍白、瘦弱的妻子说上几句。科勒就惨了,整日待在那间冷冰冰的房间里设计新的画作,手指都快要被冻僵了,但心里却被幸福的火焰照得红彤彤的。他没钱买画纸,只好在一个很大的挡火网背面画东西。
快到年底的时候,天堂俱乐部举办了两次活动。以前大家参加活动时都很开心,很快乐,但现在大伙儿的情绪都不高。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也难怪会如此。老舍夫不在家,没来参加活动;罗塞尔倒是来了,却一直一语不发;詹森快半夜的时候才来,到了之后又开始沉思起来,那双聪慧的眼睛里也布满阴霾,还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心里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埃尔芬格和他那位虔诚的心上人的关系越来越没指望,他的心情很受这件事影响,所以也是不怎么说话;罗森布施讲了很多笑话,以前大家都很爱听,但现在罗塞尔却说这些笑话里有挖苦和嘲弄的感觉,就像是保存很久的果脯变质了一样。俱乐部里的年轻人和一些不太知名的人明显感到了弥漫在周围的这种沉重气氛,但他们不是过于谦虚,就是脑子不够用,所以就没办法活跃气氛。于是,一种令人很不适的感觉从一个人的心头蔓延到另一个人的心头。这帮人和其他人在生活中都会遇到这样的时刻:一段全盛时期过后,就立刻会有一段衰退期。这时,如果衰退的速度很快,反而比缓慢的衰退更庄严、更受大家欢迎。
这几晚,安杰洛斯·斯蒂凡诺泼斯虽然在市里,而且也有心情参加这样的欢庆活动,但他却从来没露过面。有人看到他有时在步行,有时坐在马车里,但一直是那位俄国伯爵夫人的忠实骑士。伯爵夫人离开这里几个月后,又回来住进了以前的那个私人旅馆里,这儿离那些能举办夜间音乐狂欢活动的地方还很远。艾琳和叔叔也住在这儿,他们在等意大利方面的确认函。艾琳礼貌性地拜访了这位房客,但没有和她进一步交流。
但她的叔叔却对这位女统治者很服从,因为虽然他讨厌许多事情,但却喜欢很多有关战争和舞蹈的事情。他的小侄女很严肃地要他发誓,不把她和菲利克斯的关系告诉别人。他确实发誓了,但根本没什么用,因为他觉得这件事无关良心和道德,毕竟大家在乡下时都是邻居。
所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朋友兼老战友施内茨时,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施内茨。
他很真心地请求施内茨好好劝劝菲利克斯,让这个年轻人不要再这么顽固地一声不吭了。他说,只要菲利克斯带着他那张有趣的、苍白的脸,在这段康复期来拜访一下他,感谢一下他们对他的关心就可以了。如果这两个闹别扭的小情侣不和好,菲利克斯肯定会过得乱七八糟的,他毕竟还年轻呢。
听着他的提议,施内茨的脸像往常一样古板、平静。他揪着下巴上的胡子说,这个任务不符合他平常的作风,他很尊重菲利克斯。这个年轻人犯了那么多错误,还有那么多缺点,所以无法爱这个女孩儿,这个女孩儿呢也不能爱他。所以,他不能把菲利克斯带回到姑娘身边。他不确定这么做是不是在帮助菲利克斯。他还说,这个年轻人在那栋别墅里生活得很好,每天都会挎着一把很不错的双管猎枪和霍莫一起到树林里游逛。虽然他不怎么开枪,但这种消磨时光的方式总比到这儿来求一位被宠坏的公主原谅他,给他爱更有男子汉气概。况且,圣诞节过后他还有新的安排。他觉得美国的空气会比祖国的空气更适合他生活,所以就计划在早春的时候去大洋彼岸。
听完这一席话,艾琳的叔叔非常担心。他满脸忧郁地对施内茨描述他以后可能会面临的糟糕生活。他说,如果菲利克斯真的这么做,他就有可能一辈子都要养活他的侄女。这个姑娘的花季很快就过去了,她会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难管。她的骄傲和固执毁了她自己的幸福,却让他来承担她犯下的错误。他就用这样感人的话求施内茨帮帮忙,不要让他永远都陷在一塌糊涂的生活里。施内茨很同情他,于是就保证说,如果有机会,一定会去找菲利克斯问问他现在的感受。
现在,这个充满活力的老单身汉一心想着摆脱自己的监护权,再次享受无拘无束的“生活”。既然和他提到了“坦白感情”这个话题,有那么一会儿,施内茨很想提醒他应该对一名孤儿尽到他应尽的义务。但他心里总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觉得现在“揭露”这个事实还不是时候,于是就压抑住了这个想法。况且,红发岑茨现在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现在唤醒这个老单身汉的父爱不仅没什么用,还可能会让岑茨永远远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