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的科勒也朗诵了很温柔、很美丽的诗句。他停下来之后,从不远处的一座钟楼传来了午夜12点的钟声。钟声消逝之后,他们体内的驱魔小精灵才又一次把他们从着魔的状态中唤醒。
罗塞尔起身走到科勒跟前,一把抱住了他,喊了他一声“公爵”,这可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科勒的。他说,荷尔德林前辈此时正在高高的天上开心地看着这个后辈,对这个后辈他一定非常满意。其他人也站了起来,用自己的方式对这个局促不安的诗人表达了谢意。此时,唯一嫉妒他的人就是那个颇有诗人情怀的罗森布施了。在大家热烈的赞美声中,他建议大家干掉最后一杯酒,祝福科勒身体健康。
施内茨问,为什么这就是最后一杯酒,而且必须是最后一杯呢,谁有足够的理由能证明这一点。安杰莉卡开口说,虽然她不想让其他人有离开的压力,但她还是要走了;其他男人也觉得今晚的节日气氛已经达到了顶点,大家应该一起回家,让忠实的弗瑞多林熄灯休息。
于是,大家就一起走了出去。詹森陪着未婚妻,安杰莉卡挽着罗森布施的胳膊走在前面,埃尔芬格和科勒跟在他们后面。埃尔芬格请求科勒同意把他刚读过的那首诗抄一份,还跟科勒保证一定传授给他一些演讲技巧,也算是对他的回报。施内茨和罗塞尔怕老舍夫摔倒,就走在老人的左右,一起搀着他。街道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滑溜溜的。对老舍夫来说,这路可真是不好走。
菲利克斯默默地走在最后面。后来,还没有和大家说晚安,就拐进一条小巷,独自一人向前走去。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他。
他把帽檐拉得低低的,在阴冷的夜里急匆匆地向前走,好像有人已经在哪儿等他等得不耐烦了似的。还没有痊愈的伤口依然在隐隐作痛;戒酒之后又喝下的这些烈酒让他浑身的血液变得热乎乎的;各种不安、痛苦的想法冲撞着他的大脑。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站在了艾琳所住宾馆前的广场上。施内茨好像在无意识间提到过,艾琳和她叔叔觉得隔壁的音乐太吵,已经搬到了另外一间房里。宾馆里圣诞树上的灯没有亮,而且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只有几间房的窗户还亮着,那究竟哪扇窗户是她房间里的呢?
他的眼神无意识间落在了二楼的一扇亮着的窗户上,看到了一个女人的模糊轮廓,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她的身影,她是不是正站在这扇挂满霜雪的窗户前看着外面的圣诞夜呢?过了一会儿,这个身影回到了屋里,而他仍然站在那儿。
他靠在一根灯柱上,丝毫感觉不到周围湿冷的雾气和伤口的疼痛,反而觉得自己正站在新世界的岸边,他和那扇窗户之间隔着一望无际的海洋。只有在此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没有这个女孩在身边,他永远都不会幸福。他觉得,现在所有的希望都离他很远了,而且好像从来就没有这么远过。他对自己说,以后只要在这个城市里住着,就再也不能来这儿了,除非在经历过这么令人心碎的痛苦之后,他还能重拾勇气,重做打算。他必须彻底忘掉这儿的这扇窗户。虽然他对着自己发誓,但他心里很清楚,坚守这个誓言真的很困难。
恰好就在这时,窗户里的灯灭了,好像就是为了证明他的“所有一切都结束了”这个可怕的想法是对的。他浑身一阵战栗,直起了身,慢慢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现在已经很晚了,但大街上依然热闹无比。从12点开始到1点结束的圣诞弥撒吸引了一些或虔诚、或好奇的人驻足观看。没走多远,菲利克斯就发现了两对悠闲的情侣,看起来好像比他还悠闲。一个高高的、胖胖的女人挽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胳膊走在前面,男人好像正在给她讲一个很有趣的故事,逗得女人不停地低声发笑,笑声听起来很粗哑。女人过一会儿就会扭头看看第二对,好像在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笑。她的头发乌黑浓密,上面松松地系着一块红色的手帕。另外一个女孩儿没有挽男伴的胳膊,但男伴却和她靠得很紧,而且一直在跟她说话,声音很低沉。女孩儿垂着头走在他的旁边,并没有注意听他讲话,看起来不像是他的女人。
灯光照在他们身上,把一个插着黑色羽毛的小帽子照亮了。这个帽子正快活地坐在一个亮闪闪的红色发髻上。
“岑茨!”菲利克斯吃惊地喊道。
女孩突然停下脚步,朝周围看。
“真的是你吗?”菲利克斯大叫着快步朝她走去,“这么长时间你都躲哪儿去了?不过,我看你有同伴,还是别耽误你了。”
她站在那儿,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身边的男伴很傲慢,脸上带着醉意,一看就是一个年轻的商人。他没向菲利克斯自我介绍,就代替岑茨说他不允许任何人当着他的面“在大街上和他的女人交朋友”。
说完,他把胳膊递给岑茨,要把她带到另一对情侣身边。这对情侣刚刚发现正在发生的事情,正扭头看着这两个离队的人。
菲利克斯冷冷地回答他:“朋友,你在这件事上一点儿发言权都没有。如果岑茨小姐愿意和我站在这儿,我会有很多话对她说,你可以等着让我把话说完;如果你不愿意等,就直接走吧。岑茨,怎么样?能给一个老朋友5分钟时间吗?”
女孩抬头很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用一种听起来很奇怪的声音羞怯地问:
“你真的没有忘记我吗?”问完之后,还没等菲利克斯回答,她就扭头对其他人说: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自己很快就能找到路的。晚安!”
“啊哈!”她的年轻男伴喊道,“你真行,看到另一个男人走过来,就把现在的男人扔在大街上。真他妈的,先生……”
他突然以一种威胁人的姿态转身面对菲利克斯,然后又叫住另外一对,想让他们看到自己并不准备忍受这种待遇的决心。那个高个子女人认出了菲利克斯,她急忙低声对这个男人说了几句话。这个正处于激动中的男人非常震惊,他愤怒地发泄了几句之后,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很粗哑。之后,他好像是讽刺岑茨一样朝她鞠了一躬,又对着她喊了一个很粗俗的绰号,然后就转身跟着另外两个人走开了。另外两个人往前走着,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岑茨浑身颤抖地站在原地。菲利克斯走近她说:“你的这些同伴真不错啊,跟他们在一起,你应该不会很开心吧。来,告诉我他们是什么人,还有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你都是怎么生活的。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个高大的女人应该就是‘黑人特雷莎’吧。可怜的孩子!你肯定是过得很不好,才不得不投靠她的。”
她挽着他的胳膊,任他带着自己在街上走着。她的脸色比以前要苍白得多,整个人也比以往要憔悴得多,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看到她这样,菲利克斯感到一阵心疼。但无论他怎么说,她就是一声不吭,胸口却在剧烈地起伏,好像马上要爆炸似的。走一会儿,她就要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最后,他和蔼的话语终于融化了她心中的坚冰,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离开他们之后,她一直过得很惨,没有找到工作,最后走投无路,只得重新去找老朋友,于是这位朋友就重新收留了她。但她却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快乐了,所以与黑人特雷莎根本合不来。如果有地方去,她肯定会高高兴兴地离开特雷莎。特雷莎也一直努力为他介绍各种男人,但她一直没同意跟这些人交往,特雷莎就骂她是傻瓜。
平安夜到了,特雷莎的男朋友要带她俩去看圣诞弥撒。到了教堂之后,她男朋友碰到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加入了他们。她说,他们刚刚本来是要去一个酒馆喝酒的,听到菲利克斯的声音时,她感觉天堂的门朝她打开了。现在,她突然感觉很轻松。他怎么就在这么合适的时间出现呢?然后,她就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是不是真的彻底康复了。
问这些的时候,她又开始笑了,脸上重新浮现出以前那种轻松、快乐的笑容,就好像一切的不幸在瞬间就全部消失了,而她也把它们给忘记了似的。
菲利克斯开口说道:“岑茨,你再也不能回到那个女魔鬼身边了,她迟早得把你给毁了,你可不能再犹豫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准备以后怎么办?你到底想过没想过以后该怎么办呢?”
她灿烂的笑脸瞬间阴沉下来。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我当然想过了。我想再等等,看夏天到来之前情况会不会好起来。如果还是没好起来,我就再去一次施坦恩贝格湖,我可不怕水。等到了湖中心,我就闭着眼睛跳进去,他们说这样做一点都不疼。”
他没有说话,于是她继续说道:“你看,我在这个世界里永远都不会得到幸福,其实很少有人能真正拥有幸福,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耐着性子看着我那短暂的青春在痛苦中煎熬呢?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后,谁都不会思念我。如果我自己都觉得活着或死去是一样的,那其他人又怎么会在乎我的死活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语速极快。说完之后,她不由得松开了他的胳膊,停下了脚步。她想缓口气。
他握住她的一只手,用很温柔的语气问道:
“岑茨,你能为我做点事吗?就算帮我一个大忙吧。过一会儿,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带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你能做到吗?你知道我不会有什么恶意的。”
她把另外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里,好奇地看着他,脸上瞬时浮现出一抹红晕,就好像她突然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希望,浑身像被电击中了似的。
然后,她用小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你想对我做什么就做吧。在这个世上,我就只有你了。无论你杀死我,还是让我幸福,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让她继续挎着他的胳膊,然后说:“那就走吧。”他非常清楚她现在在想什么,但他肯定会让她失望的。他任由她停留在自己的幻想中,因为只有这样,他走到哪儿,她才会跟到哪儿。
两人一声不吭地走了15分钟。大街上黑糊糊的,没有别的行人。走到最后,他在一栋房子面前停了下来,房子二楼的窗户还亮着。
“到了。”他说。
她吓了一跳,吃惊地看着这栋房子问他:“你搬家了?”
“岑茨,在这儿住着一个男人,我想让你见见他。虽然我很愿意把你带到新世界里去,但我还是要说,他比我更在乎你。孩子,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刚刚还说你离开这个世界后就没有人会想你,这样说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你还记得他吗?”说到这儿时,岑茨身体动了一动,似乎想要离开这儿。他接着说道,“别走,我可不会放你走的。而且你刚刚还答应过我,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如果你知道他现在很希望弥补对你母亲犯下的错误,很想补偿你,那该有多好!如果你也能像我们一样了解他,那该有多好!这个老人现在就坐在楼上,在这样热闹的平安夜,他那么孤独地坐在那儿。施内茨告诉我,他把所有东西都拿到这儿来了。他开心地想着,一旦他的外孙女在平安夜把自己当做礼物送给了他,他就能提前准备好给她的礼物。岑茨,如果你能实现他的这个愿望,即使现在时间已经很晚,那也比到酒馆里跟那帮黑人一起喝劣质酒、听那些粗俗的话要强得多,你说是不是?即使不是这样,即使你仍然忍受不了跟他住在一起,那到时再去一趟施坦恩贝格湖也不晚啊?”
他的最后这句话扭转了局面。
岑茨突然大笑起来。她说:“那次他差点儿抓到我了。是,我是答应过你,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当时我根本没想到这件事。我真傻啊,应该能想到的。不过,我倒是真的可以试试,他又不能把我怎样。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他又不会把我锁起来,不让我逃走。但是,你得先告诉他,我肯定不会喜欢他的。我也不会隐瞒自己的真实感情。”
听到她这么说,菲利克斯就按了按门铃。开门的是一个老妇人,好像是老舍夫的仆人,看起来睡意蒙眬的。菲利克斯友好地拉着岑茨的手说:“岑茨,晚安!你想说什么就对你的外祖父说吧。答应我的事情你都做到了,谢谢你!但你一定不会后悔的。晚……安,代我向老绅士问好,也替我祝贺他能在圣诞节过得这么开心。明天我还会过来,我要看看你们相处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