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天堂”就变得冷冷清清的。以前,即使是过了午夜,房间里还回荡着欢声笑语。如今,只有几个郁闷的人坐在那儿,感觉浑身冷冰冰的,即使是喝酒也驱散不了体内的寒气。他们坐在酒杯后面,一语不发,闷闷不乐。每个人都期待着其他人能打破沉寂,重新让大家拥有快乐的心情。虽然,德国人的天性决定了他们不能没有社交活动,但真正的社交天才显然是很少的。那种尽自己所能逗大家开心的社交责任感就更少见了。大多数德国人参与社交就像进剧院一样,都觉得只要坐在座位上就是尽了责任,因为自己已经很认真地在观看演员表演了。如果演员心情不好,不想表演,他们就会抱怨真无聊,而且还觉得这种抱怨是对的。每当一个俱乐部发展到鼎盛阶段时,这种明显的衰落就会出现。对于天堂俱乐部而言,因为一些外部因素,这种衰落正在加速。詹森在的时候,俱乐部里有一种很独特的氛围,随着他的离去,这种氛围也消失了。詹森并没有想过要成为俱乐部的首脑人物,但恰恰因为如此,大家才毫无异议地把领导权让给了他,而且他比这里的任何人都优秀,都成功,也比他们朴实。不过,他离开之后,在这些朋友中间,仍然有些人可以胜任他的职位,把以前的传统继承下去。但最适合这个职位、最有影响力的人已经因为一些个人原因退出俱乐部了。
既然外孙女都已经回心转意了,老舍夫在晚上是不可能出去的。他把所有时间都花费在驯服这个倔强的野丫头身上了。他还要很小心,因为这个奇怪的小人儿总是威胁他说,如果他们限制她的自由,哪怕是一点点,她就会逃跑。而且也不会去遵守任何指示,任何时候都不会。她觉得,自己做做家务,在空闲的时候打扮好,陪着外祖父出去散散步,就已经足够了。关于外祖父朋友们的事情,包括詹森和施内茨的情况,她都没有过问过。虽然菲利克斯突然消失了,她也没有询问过他的情况。生活这么安逸,环境这么舒适,于是她那张笑脸就越来越漂亮,身材也越来越丰满。她对自己的穿衣品位也非常满意,因为外祖父简直就把她当成了一个布娃娃精心打扮着。这就难怪,罗塞尔对她的感情会越来越深,况且他每天还要过来见见她。
他通常会在晚上和科勒一起过去。詹森离开之后,科勒一直都很不开心。于是,两人越来越习惯待在老人的客厅里。到了晚上,也就慢慢地不去天堂俱乐部了。他们通常会先聊一会儿,然后翻翻相册,看看雕塑。之后,罗塞尔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大声朗读。有时是一本诗集,有时是儿童或圣贤人感到有趣的书。朗读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注意屋子里的那位姑娘,好像就是故意告诉她,他和朋友其实并不在意她。而姑娘此时就会很郁闷地在周围转来转去。如果罗塞尔偶尔读到对她口味的地方,她就会蜷缩在炉子旁的小椅子里,张大嘴巴,圆睁美目,认真地听着。这时,就有一股智慧之光缓缓降临在她的双眼中。当两个男人开始讨论罗塞尔所读的东西时,她就不听了。她对罗塞尔这个爱慕者的态度永远都没有变化。所以,在失望的折磨下,罗塞尔明显消瘦下来。
而且,她对父亲也是这样的态度,她的轻率和顽固真是让人难以理解。老舍夫同意男爵可以在表面上履行一下他作为父亲的权利。于是,两人终于见面了。男爵本是一位无忧无虑的绅士,但现在脸上却满是忧郁的神情,而且这种神情还颇为真诚。所以,老人就被打动了,他也承认,自己在整件事中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两人最终都获得了对方的谅解,虽然态度还不是那么热情,但之前那种冷若冰霜的关系已经不存在了。男爵想让女儿得到一些物质上的实惠,于是他们按照他的想法开始安排起来。在外祖父的请求下,姑娘总算同意和那个把她生下来的男人见面,但却只给他半个小时的时间。见面之后,她坐在父亲身边,面无表情,显得冷冰冰的,就好像是在“接见”他似的。男爵则尽量显得和蔼可亲,想要打动她的心。但她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她一点儿都不喜欢他,没见到他的时候就恨透了他,现在更是一点儿都不关心他了。她说自己真的不理解母亲当初为什么会爱上他,让他不要自以为是,不要以为她的想法会改变。她真的受不了他这张脸,说很抱歉,自己一直喜欢讲实话,不能因为他对妈妈说谎,自己就也要对他说谎。她还说,让他留着那些钱自己用吧,她还不想结婚,即使要结婚,她也不会接受一个就因为她有一个有钱爸爸才娶她的男人。
提到艾琳,她说,这位漂亮的小姐居然是自己的堂姐,这让她感觉怪怪的。刚提到这件事时,她笑了起来,就好像这是一个笑话一样。然后就变得满脸通红,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脸红。然后,她突然站起来,僵硬地给父亲施了一礼,冲出门外。
男爵长叹一声,离开了老人的家。他要去找老战友施内茨,要把这次失败和解的详情向他述说一番。
婚礼过后,施内茨中尉一直不想见人,一直感觉很郁闷,在屋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月,完全忘记了“天堂”的存在。他觉得,只有詹森在,“天堂”的存在才有意义,所以也就很容易忘记了这个俱乐部。提到他的艺术才能,不过就是在偶尔感到开心的时候玩一玩剪纸罢了。他之所以会和这些艺术家交往,是因为他觉得,与他在寂寥生活中参加的其他社交圈相比,这些艺术家的社交圈还更能忍受一些。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创作出的作品很漂亮,而是这些作品并没有普通社交圈里作品的那种苍白感。他相当鄙视普通的社交圈。不过,即使和艺术家们在一起,他的那种“瑟赛蒂兹”情绪依然存在。但无论如何,有一个人他是不会去骂的,甚至也不想用他那套黑色手法去嘲笑他。对这个人,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个人就是詹森。他觉得,如果这个堕落的世界彻底破碎,只剩下詹森一个人,人类也不会失去什么。可以仿照他再制造出来别人,这样,整个世界会变得比现在美丽得多。他是真的很爱这个男人。他真的很爱这个男人,但他很小心,在所有人(尤其是自己)面前都掩藏了这种“纯粹的感情”。此刻,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在黑暗中玩着剪纸,心中则充满了一种泰门[泰门,来自莎士比亚所创作的悲剧《雅典的泰门》。泰门是悲剧中的主人公,是雅典城的一个贵族。最初因为乐善好施被朋友们骗光钱财,之后变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后来他忍受不了城市成活,躲进了海滨的洞里生活,以树根充饥。他觉得,虚伪的朋友比窃贼还要坏,于是就诅咒人类和黄金,最后在绝望中孤独地死去。]式的悲苦,对这世上的所有男人都很生气,因为他们加起来也无法弥补詹森走之后他的损失。
因此,男爵来的时候,他态度很差。听着男爵讲述那个没有爱心的孩子的事时,他的脸上挂着一抹带有嘲弄的冷笑。他说,现在仍然有一些人不会被甜言蜜语所迷惑,而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些人里甚至还有女性。这是这个混乱的世界上唯一一件让他感到宽慰的事情。他还建议男爵去美洲射杀一头母狮,然后把这头母狮的一窝小崽子收养了算了。说完之后,他立即就拿起一张黑色的纸,照着男爵的样子,剪出了一个野生大猫的保姆。他要把它当做纪念品送给男爵,还让男爵带着这张剪纸上路。
男爵决定去找侄女了,虽然艾琳还没通知他什么时候走。他不敢去找那位老伯爵夫人。因为上次在他代替艾琳向她道别的时候,这位夫人觉得艾琳很不可思议,就当着他的面给他做了一通教训人的“布道”。他开着玩笑回应她,但她却表现出一副很勉强、很不情愿听的样子。而且,在这座城市里住着也听不到菲利克斯的消息,谁都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决斗到底在哪里。他对侄女一向唯命是从,而且在慕尼黑继续待下去不仅没用,也没什么乐趣可言,所以他决定去南方。施内茨突然间这么粗暴地对待他,于是和他的分别就简单了很多。
他板着脸把剪纸放进了一个信封,握了握老朋友的手说,希望他们能在天气好的时候再见面。说完之后,他就直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