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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井忠二先生竟然爽快地答应了见面。

这天傍晚,平井忠二恰好要在A饭店会见客人,他说会见之前可抽出点时间与久美子简单见个面——他一直以为是杂志访谈方面的事。

在会见大厅外的一个茶歇区域,久美子与平井忠二见面了。之前,久美子与平井忠二先生有过两三次邂逅的经历,出于对文化名人的敬意,久美子每次都会微微鞠躬施礼。此次,当听了久美子的开场白,得知她是因一件个人隐私请求见面时,平井忠二一脸惊诧,镜片后的瞳仁透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话已出口,久美子豁出去了。她顾不上羞耻和屈辱把事情的原委一一道出,言毕,她感觉身体如同着火似的燥热起来。

平井忠二清癯的脸庞上露出慈祥睿智的笑容。他今年四十五岁,一头浓密的黑发如缎子一般柔顺,保养得很好的肌肤白里透红,一副学贯古今的大学者派头。

“好吧。我原谅你了。”

平井忠二把纤细的手指并拢,双手合十。

“不过……”他把手慢慢放回桌上,身体微微前倾,说道,“如果你丈夫直接跑来质问我,我该如何回答是好呢?我已经原谅你不礼貌的做法——尽管这是件令人不愉快的奇怪的事件,但倘若我回答得再不妥帖,是否会更加激怒你丈夫呢?”平井忠二言下之意是,假如他也跟着撒谎,信夫不仅会怀疑之前的猜测,甚至还会怀疑他和久美子之间真的有特殊的关系。平井忠二委婉表达的这层意思久美子很快领悟了,而且之前也想过,因而不由得再次涨成了大红脸。

擅自使用平井忠二的大名来掩盖自己荒唐的谎言,当事人得知后并没有发火动怒,这让久美子感到庆幸,方才紧张的情绪也随之松弛。接下来,久美子借机问了一下平井忠二是否有让她丈夫息怒、让她平安渡过难关的锦囊妙计。

“请等一下,仅说这些似有不妥,这样说吧……”

听到久美子的请求,平井似乎想起什么,接着补充道。

“就说五月二十三日我没去旅行而在东京,晚上七点我和你在那家餐厅吃饭。这样不就能证明你对丈夫说的话是真实的吗?”

这次,轮到久美子惊诧迷惘了。

她盯着平井忠二瘦削的下巴,只见他线条柔和的嘴唇此时抿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可是,您的文章已经发表在杂志上了。”

“是啊,这个嘛,就说这篇稿子是我去年写的。我去年确实去过九州,只是拖到现在才把这篇约稿交到杂志社的。所幸的是,这次九州之旅我是独自一人去的,不会有人出来证明什么。不过,二十三号晚上我确实在阿苏山的内牧温泉住宿,你丈夫应该不会调查到这个份上吧?”

久美子的双眼里流淌出了滚烫的液体,平井忠二轮廓分明的脸庞顿时变得迷糊不清。

看见久美子的泪水夺眶而出,平井忠二有些尴尬,为了让她振作起来,他用轻快的口吻转换了话题:

“夫妻之间到底有什么芥蒂,要弄成这样的局面?”

久美子不想回答,但觉得避而不答似也失礼。当平井忠二平静地听完久美子叙述后,皱起眉头叹道:

“做女人真不容易啊。”

“我也是走投无路,摊上这样一个丈夫,我已经心如死灰。”久美子低下了头。

“最好的办法是让你丈夫的作品尽快在文学刊物上发表,这样,他的心情就会豁然开朗,家庭气氛和生活品质也就随之改善了。”

“我觉得丈夫很可怜,我完全能理解他本人渴望成功的焦急心情,对他把我当作出气筒、垃圾箱的做法也能够忍受,不管他怎么打骂,我都默默忍受。只是,我担心他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比如给您……”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做得很好。”

平井忠二凝视着久美子秀丽的脸庞。

“不,正因为我做得不好,才弄成这样的局面。”

“不,不是这样!”平井忠二不由得提高了嗓门。他很快意识到有些失态,于是低低咳了一声:

“您是说,杂志社一直不采用他的作品?”

“是的。目前有一篇稿件正在按编辑的意见修改,他本人对这篇作品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不过,从之前屡屡失败的情况看,恐怕这次也未必能如愿,我很担心。”

“我为这家杂志写过几篇简短的介绍法国新书的文章,无其他交往,仅靠这种交情估计说不上话。”

“谢谢您。您的这份心意已经令我感激不尽了。我丈夫的作品水平不高,达不到人家的要求,谁也无能为力。不瞒您说,我冒昧联系您时,内心不安,深感唐突,我做好了被您训斥的思想准备。现在听到您这样说,仿佛是在做梦一般啊。”“我可不会骂女人哦。”平井忠二抿起嘴角,莞尔一笑。

“这件事就先这样吧。”

言罢,他把放在桌上的手挪到椅子的扶手上。

“今后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请给我打个招呼,别客气哦。”

久美子感到平井忠二热辣辣的目光再次从脸上掠过,尽管只是一瞬间。

令久美子惶惶不安的平井忠二九州游记之事,似乎没有那么恐怖——信夫不仅丝毫未提及,仿佛他没有阅读过这期杂志一样,而且,久美子暗中观察丈夫的房间,也没发现桌上出现过这期杂志。

信夫仍在废寝忘食地修改那两百页的稿子,其间,曾去过一次编辑部,可旋即又抱着稿子回来了。

然而,这次信夫一扫以前的凄惶和悲愁,眼睛闪出鲜有的殷殷光亮。

“K,”他说出了这位主编的名字——一位行事严谨的出版人,对文稿的严苛程度在业内人人皆知。“K是这么说的,‘目前只有责编E对你的稿子还有些修改意见,只要你按照要求修改好,我们会收录到下期出版的《新锐作家三人集》里’。”

“其他两位作家是C和D,他们可是被编辑部遴选出来的实力派人物啊,写作水平得到各杂志社的认可,如果我有幸能与他们并列入选,那我就大功告成啦。”身心饱受折磨的信夫,脸上透着深深的疲惫,只有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一场马拉松终于到达终点,可是,让他马不停蹄从头再来一遍——信夫觉得精气神已耗尽,实在没有胆量重返这两百页的文稿。他脸颊深陷,颜如枯槁。

久美子的看法是,如果K主编审阅过丈夫的稿子,他的这番话还算靠谱,如果他压根儿就没看过,那绝对是被忽悠了。C和D都比信夫年轻,虽说作品风格和文字能力不能和信夫相提并论,但他们运作能力强,已经成为当今文坛崭露头角的新秀。如果信夫的作品能与他们一起发表,意味着信夫也会搭上顺风车而受到读者关注,对今后立足文坛绝对是件大好事。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K主编认可的基础上。倘若K主编连他的稿子都没看过,一切就无从谈起,手握作家生杀大权的K主编为人跋扈,对年轻下属E的意见不会言听计从的。或许他是出于对信夫的同情才说出这番暧昧含糊的话来鼓励一下这个出版社的常客吧。

一想到两百页稿子要从头再来,信夫也感到不安和恐惧,原本闪烁着光芒的眸子一下子黯然失色。

“喂,这次要是再通不过,我就去死。活着真没劲。”

信夫语气严肃,一点不像是开玩笑。

“别说傻话!难道人生只有文学?你就是鬼迷心窍,深陷文学的陷阱之中不能自拔,完全没有判断价值的标准。”

久美子壮着胆子,故意提高嗓门说。

“你是真不明白啊?我眼看就四十岁了,得了文学痴迷症,其他什么都做不了,我的一切判断都是以能否发表作品为标准。”“就算只活到四十岁还有三年呢。即便这次小说没发表,你也不能气馁,要好好活到四十岁。再坚持一下吧,到了四十岁就由你去。”

久美子想尽可能地拖延丈夫。

“四十岁……我恐怕坚持不到那个时候了。”

信夫虚弱无力地小声嗫嚅着,走进自己的房里拉上了隔扇门。

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如今的信夫,忙得连翻阅杂志的时间都没有,这让久美子躲过了一劫。看来,不顾自尊羞耻去哀求画家守山嘉一和佛学家平井忠二的做法似乎多此一举。

然而,丈夫的危机却不期而至。

久美子万万没想到平井忠二主动打来了电话——当时她正在杂志社忙碌着。

“你好吗?呃,那件事你丈夫没有说你什么吧?我一直惦记你呢……”

这是久美子和平井忠二在宾馆大厅见面一周之后的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