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莉芸的店有点好奇,但烤肉活动结束后两个礼拜内,我并没有到她店裡坐坐,甚至连店名也不晓得。
因为出了社区大门后,我上班的方向要往右,机车也停在右边,我很难「记得」要特地左转去她的店。
一直到某个假日黄昏,我才踏进她的店。
那天黄昏,我准备出门买点东西,刚踏进一楼大厅,便听见有人说:「蔡先生!」
我回头却看不见人影,过了几秒才看见李太太跑来。
这就是台湾话所说的:「人未到,声音先到。」
李太太是社区管委会主委,先生过世了,她独自带著两个小孩。
她的声音非常高亢嘹亮,现在是某个业馀合唱团的女高音。
据说原本她的声音很低沉,但她生孩子时由于痛便在病床上大叫,结果生完孩子后,她就变成女高音。
而且她生了两个,一山还有一山高,她的声音更高了。
『有什麽事吗?』我微微一笑表示善意。
「你上个月的管理费还没交!」李太太说。
『不好意思。』我的笑容僵了,『我忘了。』
我赶紧到管理室交了上个月的管理费,钱交完后,又听见她说:「这个月的管理费也顺便交吧!」
我转过头,李太太竟然是在30公尺外开口。
把这个月的管理费也交了后,皮夹裡没钱了,正想上楼去拿点钱时,身旁突然出现一个女子。我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很眼熟。
「湖边、烤肉、哀嚎的猪和一地鲜血。」她说。
『你好。』我想起来了,『你也来交管理费吗?』
「不。我来看你。」她说,「李太太一叫,全大楼的人都听见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麽回应,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还记得我的名字吗?」她问。
『嗯……』我想了一下,『我记得你的名字三个字都是草字头……』
我脑海裡浮现出「莉芸」,但她的姓我却忘了,只知道有草字头。
「蔡」虽然也是草字头,但她应该不是和我一样姓蔡,如果她姓蔡,我一定会记得很清楚。
『啊!』我想到了,『花莉芸小姐,你好。』
「我是苏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她又笑了。
我又觉得尴尬,正想解释我的记性不太好时,她说:
「到我店裡坐坐吧。」
『可是我好像要先处理一件事。』我说。
「好像?」
『因为我现在忘了是什麽事。』
「先来店裡吧。」她说,「坐下来慢慢想。」
她说完后便转身走出社区大门,我犹豫一下便跟了上去。
出了社区大门左转20公尺,就到了她的店。
店门左右各有一棵茂密的树,门口有座小花圃,种了些花草。
我抬头看了一眼招牌,店名叫「遗忘」。
依照她的说法,我之前已看过这两棵树和招牌,但我一点印象也没。
『店名有些怪。』我说。
「我原本还想取名为『忘了』呢。」她说。
『忘了?』我说,『这名字更怪。为什麽要这麽取?』
「如果我问你:你还记得我的店名叫什麽吗?那麽不管你记不记得,你都会回答:忘了。」她说,「这是让你答对店名的最好办法。」
『为什麽……』
「因为我是奇怪的人。」莉芸笑了笑,打断我的问句,然后推开门,「请进。」
店门开在右边,吧台在一进门的左边,直线延伸到房子中间。
正面的内牆嵌进一个三尺鱼缸,鱼缸内约有五十条孔雀鱼和灯鱼,
绿色的水草茂密青翠,几株鲜红的红蝴蝶点缀其间。
其馀的牆上挂了些照片,尺寸大约A4左右。
可能是现在的时间还早,店内没有其他客人。
我选了最裡面靠右牆的座位坐了下来,打量牆上的照片。
她端了杯水放我面前,又递了份Menu给我,然后说:「差不多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点个餐吧。」
看了看Menu上的图片,似乎都是满精緻的简餐。
我发现Menu右下方贴上「迷迭香羊排——特价」的贴纸,便说:『那就迷迭香羊排吧。』
她收起Menu,把那张标示特价的小贴纸撕下。
『咦?你怎麽……』我很好奇。
「迷迭香是只为你准备的。」她说。
『为什麽?』
「因为我是奇怪的人。」她笑了笑。
她走到吧台跟吧台内的女工读生交代一会,又回到我对面坐下。
「我想跟你说话。」她说。
『请。』
「你想起要处理什麽事了吗?」
『正在努力。』
「慢慢想,别心急。」她问:「我的店如何?」
『你这家店不错。』我说,『鱼缸很漂亮。』
「是吗?」她很开心,「那以后记得常来。」
『嗯。』我点点头,『如果“记得”的话。』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会努力帮你“记得”。」
我觉得她可能又要讲些奇怪的话,便站起身说:『不介意我四处看看吧?』
「请。」她也站起身。
我缓步走动,看了看牆上的照片,几乎都是些生活照,很平常。
有景物照,如脚踏车、中学礼堂、7-11、医院、公园旁的咖啡店等;也有一群人乘坐舢舨和十几个高中生在舞台上拿著竹扫把的照片。
还有张照片中只有一个阿兵哥的背影。
『这张照片好眼熟。』我指著一大群人站在湖边的照片。
「那是上次烤肉活动的合影。」她指著照片中最后排最右边的人,「你看看这是谁?」
『咦?』我将脸凑近看了看,『金城武也有参加烤肉活动吗?』
「你少来。」她说,「那就是你。」
『太久没看自己的照片了。』我说,『没想到我这麽像金城武。』
「我觉得你比较像刘德华。」
『中肯。』我点点头,『我只能含著眼泪承认:你说得没错。』
左侧后牆嵌进一个木製三层书架,但书架上连半本书或杂志都没有。
『书架上没有放任何东西,这是一种境界啊。』我说。
「你记不记得烤肉时,我说:跟你聊天收穫很多?」她说。
『忘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那时你告诉我,你的眼压过高。这就是我的收穫。」她笑了笑,「既然已经知道你眼压过高,要避免长时间看书。所以我把所有的书都搬走了,不让你看。」
女工读生正好端出迷迭香羊排放在桌上,我便走回座位坐下。『请问有刀叉吗?』我环顾桌面,只看到筷子和汤匙。
「没有。」
『啊?』
「除了特价餐外,其馀都是中式简餐,不需要刀叉。」
『可是……』我看著那一整块羊排,不知从何下手。
「你不觉得用刀切割或用叉子刺进羊排时,羊排会痛?」
我睁大眼睛看著她,不知道该接什麽话。
「你牙齿很利的。」她笑了笑,「你可以直接用牙齿扯下甘蔗皮。」
『你怎麽知道?』
「因为我是奇怪的人。」
我在心裡叹口气,看来只好用我灵巧的双手和锐利的牙齿了。
「我可以陪你吃饭吗?」她问。
『陪我吃饭?』
「嗯。」她说,「只是单纯不想让你一个人吃饭。」
我先是一楞,随即点点头。
她似乎很开心,走到吧台端了份餐,再走回座位坐下。
吃饭时我们很安静,没有交谈,她果然只是陪我吃饭。
陆续走进两桌客人,但她没有起身,也没停止用餐,根本不像老板。
当我吃完饭时,她才开口问了一句:「好吃吗?」
『带有清凉薄菏香气的迷迭香,香味很浓郁,这和具强烈气味的羊肉是绝配。』我说,『很好吃。』
「要来杯咖啡吗?」她笑了笑后,问。
『我记得Menu上面完全没有咖啡啊。』
「这不是问题。」她站起身,「我请你喝杯咖啡。」
她走回吧台,从冰箱拿出一壶东西,我想应该是冰咖啡吧。
虽然我通常只喝热咖啡,不过既然是人家请客就别挑剔。
过了一会,她端出两杯咖啡,先放一杯在我面前。
我立刻端起咖啡,耳边听到她惊呼一声,在咖啡正滑进喉咙之际。
『啊!』我赶紧将咖啡杯放下,搧了搧舌头,『怎麽会是热的?』
「没人说是冰咖啡呀。」
『可是……』
舌头有些烫,我话没说完,又搧了搧舌头。
她慌张地跑进吧台内拿了些冰块,我拿一块塞进嘴裡。
「痛吗?」她双眼直盯著我。
我吓了一跳。
她的声音和语气甚至是她的眼神都很熟悉。
那是我长久以来所作的那个梦裡的女孩啊。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一直到口中的冰块完全融化,我都没开口。
她也没开口,只是静静注视著我。
我试著将她和梦中的女孩连结,却找不出两者之间的关系。
我心裡很慌乱,完全无法静下心思考,或是回忆。
『我该走了。』我最后决定站起身。
她站起身,送我到门口。
走出店门十几步,才想起忘了付钱,赶紧折返走回店裡。
『不好意思,忘了付钱。』我勉强笑了笑,『还好记性不算太差。』
「没关系。」她说。
我掏出皮夹后,只看了一眼,便恍然大悟。
『我终于想起来要处理什麽事了。』我应该脸红了,低声说:『交完管理费后,身上没钱了,本来想先去拿钱。但是……』
「下次再一起给。」她笑了笑,「我不会算你利息。」
『我马上回家拿给你,免得我忘记。』
「别担心。我会记得。」她说,「你不必特地再跑一趟。」
『可是……』
「你忘记的事,我会记得。」
她微微一笑,打断我的话。
我觉得这句话好像有弦外之音。
走回家的路上、坐电梯途中,脑海裡一直盘旋著她说的那句:「你忘记的事,我会记得。」
进了家门,洗个澡后觉得累,便躺在床上。
然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今天黄昏到底要出门买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