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了吗?」莉芸端著迷迭香乌龙麵放在我面前,说:「庭园咖啡店的老板要转让他的店时,我向他买下了这个鱼缸。」
『唉。』我摇摇头。
莉芸吐了吐舌头,到吧台又端了碗麵,再走回我对面坐下。
我有些心不在焉,因而食不知味,麵还剩一半便放下筷子。
「今晚早点休息,明天一早你还得到台北出差。」莉芸说。
『差点忘了。』我说,『咦?你知道我要到台北出差?』
「你前几天有告诉我。」
『是吗?』我叹口气,『我的记性这麽差,万一误了工作就糟了。』
「你放心。」她很笃定,「你的工作不会有问题。」
『嗯?』我很疑惑。
「有天晚上你在庭园咖啡店吃晚餐时,店裡走进一对看起来像是情侣的男女,男的50岁左右,女的才20多岁。」莉芸顿了顿,说:「但他们刚走进店裡,男的目光与你相对几秒后,便转身离开。」
『为什麽会这样?』
「我当时也很疑惑,看了看你,听到你说:我出运了。」
『出运?』
「我走到你身旁问你为什麽那样说?」莉芸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说:吃晚餐时能吃到目睹老板跟情妇约会,这是一种境界啊。」
『喔?』
「我说也许他们只是一对年龄差距很大的夫妻,你说:最好夫妻晚上到公园散步时,先生穿西装打领带、太太浓妆豔抹。」
『我说的没错啊。』
「嗯。」莉芸笑著点点头,「我也认同。」
怪不得如果我因为记性不好而误了公事时,老板几乎不责骂我,甚至还会对我说:「你是贵人,难免会忘事。」
原来他是想堵住我的嘴。
『那我老板和他情妇的感情是否依旧坚贞?』我问。
「应该是吧。」莉芸笑了,「因为你的工作很顺利。」
『那就好。』我也笑了。
『饭吃完了,冰滴咖啡下午也喝过了。』我站起身,『我该走了。』
「嗯。」莉芸也站起身,送我到门口,「早点休息。」
我慢慢走回家,今天发生的事很令我震惊,我完全无法消化。
幸好最后听到一个好消息,知道自己的饭碗很稳,不会摔破。
要不然我会怀疑自己有没有气力走回家?
我洗了个澡、看了一会电视、准备明天出差的资料后,便上床睡觉。
然后我又梦见了那个女孩。
当她问我:「痛吗?」并缓缓伸出手想抚摸我的头时,我竟然开口说:『你是蒋莉芸吗?』
她似乎吓了一跳,手迅速放下。
于是我醒了。
漱洗完后,先走到门口,看看门口放了什麽东西?
门口放了公事包,公事包上贴了一张写上「台北出差」的纸条。
晚上入睡前我会将所有该带出门的东西放门口,偶尔还会写纸条。
只要走到门口一看,便不会忘记今天该做什麽。
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是因应记性不好的生存本能。
我穿了件较得体的衬衫,打了条领带,提起公事包坐电梯下楼。
刚走到社区大门,便看见莉芸。
「早。」她说,「我送你去坐车。」
『不用麻烦了。』我说。
「不麻烦。我反正要去市场买一些食材。」她说,「走吧。」
我正想再推辞,但她已经转身向左走,我只好跟在她身后。
莉芸开著车,我坐在她右手边,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
15分钟后,她说:「到了。」
我下车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转身问:
『你怎麽知道我要坐客运?』
「你公司很小气,出差只补助最便宜的客运车钱。」莉芸说。
『你怎麽……』
「车快来了。」莉芸重新起动车子,「快去买票吧。」
我赶紧到售票口买票,售票小姐刚找完钱,车子便来了。
我上了车,找到我靠走道的座位,窗边已坐了位尼姑。
坐车能坐到跟尼姑坐在一起,这是一种境界啊。
「阿弥陀佛。」她说,「施主,好久不见。」
现在是怎样?
我只能勉强微笑,点了点头,再坐下来。
「阿弥陀佛。」她说,「施主,你会晕车吗?」
『阿弥陀佛。』我回答,『我不会。』
「阿弥陀佛。施主,你运气不好。」她说,「我会。」
『啊?』
「这一切都是因果。」她笑了笑。
我努力在脑海裡搜寻记忆,虽然我知道结果通常是徒劳无功。
可是认识尼姑应该是件非常特别的事,起码该有模糊的印象。
没想到脑海裡竟然连「模糊」都没有,只有空白。
「忘了就忘了。」她说,「不要执著。」
我不禁转头看著她。
「你记得前世吗?」她问。
『前世?』我很纳闷她这麽问,『当然不记得啊。』
「既然你已遗忘前世的记忆,今生又该怎麽过?」
『今生?』我更纳闷了,『今生还是一样过啊。』
「所以说,即使你已忘记昨天……」她微微一笑,「对今天又有何妨呢?」
我虽然不认同这两种状况的逻辑关连,但这句话应该是一种禅意。
逻辑无法推导也无法验证禅意,因为逻辑有时也是一种执著。
我不再多想,忘了就忘了。
忘了又如何?记起又如何?
途中她起身两次到厕所去吐,每次我都会先站起身方便她离开座位。
『您还好吧?』她第二次从厕所回来后,我问。
「没事。」她勉强笑了笑,「我的修行不够。」
『这应该跟修行无关。只要放轻鬆,什麽都不想就好了。』
「嗯。」她点点头,「你果然很有佛缘。」
有佛缘?
其实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因为觉得自己会晕车,于是便心有罣碍。
只要心中存著「我会晕车」的罣碍,那就更容易晕车。
也许她听进了我的话,之后的旅途便好多了,也不再起身到厕所。
台北终于到了,她先下车,下车前还跟我说声谢谢。
我则在终点站下车。
我要去的地方刚好就在下车处附近,不用转弯,直走50公尺就到了。
我先在路边吃午餐,吃完午餐休息一下,再去处理公事。
事情处理完后大约五点,我想先在台北街头走走,找个地方吃晚餐,吃完晚餐再坐车回台南。
当我吃完晚餐走出那家店,正想往车站的方向走时,我竟然迷路了。
我对眼前的街头完全陌生,好像刚刚根本没有经过似的。
就像身处大海或沙漠一样,四周只有茫茫的蓝或黄,完全没有可供辨识的地标。
我不知道该朝哪裡走?
行人匆匆走过我身旁,我却只是站在原地。
我又慌又急,明明刚刚才走过啊,为什麽我搞不清方向?
朦胧间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退伍后刚到台北工作时也是如此。
那时我常常会突然迷路,每次都只能藉著询问路人或搭计程车回家。
所以我才会辞了工作回台南。
如今那种心急如焚、心乱如麻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完全不知所措。
我双手抱住头,闭上双眼,蹲了下来。
蹲了许久,脚已发麻,我心想不能这样耗著,我得回家。
勉强打起精神睁开双眼,站了起来。
我没力气再走回车站,伸出右手,拦了辆计程车。
计程车只拐两个弯,不到五分钟就到了车站。
上了往台南的车,我觉得很累,但刚刚的心慌还在,我感觉到心脏的急速跳动。
四个小时后,我下了车,再坐计程车回家。
我在社区大门下车,看了看表,已经深夜11点了。
莉芸的店应该打烊了,但我隐约看到招牌的灯还亮著。
我往莉芸的店走去,到了门口,却犹豫著该不该推开店门?
「你回来了。」莉芸拉开门后先是微笑,但看到我的神情,又问:「你怎麽了?」
『我……』
「进来再说。」
我走到最裡面靠右牆的座位坐下,问:『你怎麽还没打烊?』
「我正在实验製作迷迭香饼乾。」
『喔。』我简单应了一声。
「今天的出差顺利吗?」她在我对面坐下。
『很顺利。不过要走到车站坐车回来时突然迷路……』
「那没关系。」她笑了笑,「鼻子下面就是路,开口问人就是了。」
她的反应令我意外,好像突然迷路是件不用大惊小怪的事。
『可是我才刚走过啊,而且也没走远……』
「没关系。」她又说,「迷路就迷路,只要不是梅花鹿就好。」
『什麽?』
「因为麋鹿比梅花鹿大。」
『很冷。』但我却笑了。
『对了。今天早上坐车时,旁边坐了位尼姑。』我想起早上的尼姑,『她似乎认识我,还跟我说:好久不见。』
「她是水月禅寺的师父。为了兴建佛寺,常在医院附近义卖水果。」
『那她为什麽会认识我?』
「你跟她买过水果呀。」她笑了笑,「你要去见急诊室女孩前,通常会先跟她买水果。有次你把身上的钱全买了水果,当你跟女孩吃完晚饭后才发现身上没钱了,结果那次约会是女孩请客。」
『原来如此。』我虽然点点头,但依旧毫无印象。
「那位师父常说你很有佛缘呢。」
『或许吧。』我苦笑,『佛祖保佑我只挨了两巴掌,而不是在急诊室被拔管。』
「你想起那位师父了吗?」
『完全没印象。』我苦笑。
「慢慢来。」她说,「也许心情放轻鬆,就会想起来了。」
『这跟心情无关。』我说,『你不用安慰我。』
「或许将来……」
『现在都想不起来了。』我打断她,『时间越久,记忆更模糊。』
「这可说不定。也许有天你会记得很多年前就见过我……」
『我不记得见过你、也不记得认识你。』我的音量突然提高,『我的记性不好,不要再测试我了!』
我已经无力再承受遗失的记忆突然出现,也对突然迷路无法释怀。
压力已经超过临界点,火山便爆发。
火山爆发后,我觉得有些虚脱,缓缓低下头。
「痛吗?」她问。
我被这句话电到了,抬起头,看见她的右手伸出一半,僵在空中。
而她的眼神充满悲伤。
当她接触我的视线后,右手便缓缓放下。
我突然心下雪亮:莉芸就是我梦裡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