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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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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跑哪去?」一走进教室,
  暖暖见到我噼头就说:「我找不着你。」「找我有事吗?」「没事不能找你说说话吗?」「我们还是当同胞就好。」我说。
  「说啥呀。」「嗯。」我点点头,「这个问题很深奥,我得思考思考。」说完后我便坐下,留下一头雾水的
  暖暖。
  昨晚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尽是与学弟的对话。
  随着这些天跟
  暖暖的相处,彼此距离越来越近,渐渐有种错觉:觉得每天看到
  暖暖、跟
  暖暖说说话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也是习惯;却忘了这是生命中偶然的交会,交会过后又要朝各自的方向继续前进。
  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应该是在前往机场的车上,那时我的心情会如何?
  暖暖的心情又如何?
  「被变种蜘蛛咬了,会变成维护正义的蜘蛛人。」我叹口气,说:「但被疯狗咬了只会得狂犬病。」「又说啥?」
  暖暖问。
  「这世界存在的道理,不是年轻的我所能理解。」我说。
  「你还没睡醒?」
  暖暖看了我一眼。
  是啊,昨晚一直没睡好,现在开始语无伦次了。
  来上课的老师也是昨天在北大治贝子园上课的老师,但今天讲孔孟。
  孔孟孔孟,「恐」怕会让我想作「梦」。
  虽然很想打起精神,但眼皮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一旦它想閤上,力气再大也打不开。
  这教室我已习惯,不觉陌生,有种安定感,像家一样;而老师的声音则像母亲温情的呼唤:回家吧,孩子,你累了。
  彷佛听到耳畔响起:「儒家强调道德伦理,重视人的社会性;道家则强调究竟真实,重视人的自然性……」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偶然醒来,看见面前的白纸写了好多次「北七」,数了数,共十七次。
  「你醒了?」
  暖暖低声说。
  「回光反照而已。」我也低声说。
  「别睡了。」「我也想啊。」
  暖暖拿起笔,在我面前写上:我要去
  暖暖。
  「我醒了。」我说。
  中途下课出去洗把脸,勉强赶走一点睡意。
  继续上课时,总感觉
  暖暖在一旁窥探,我精神一紧张,便不再打瞌睡。
  终于把课上完后,我松了一口气。
  突然想到这不仅是我在北京的最后一堂课,也是我学生时代最后一堂课。
  没想到最后一堂课会以打瞌睡结束,我真是晚节不保。
  中午大伙驱车前往纪晓岚的故居。
  一下车便看到两棵互相交缠的紫藤萝,树干虯曲、枝叶茂盛、花香扑鼻。
  这两棵紫藤萝是纪晓岚亲手种植,已两百多岁了,依然生机盎然。
  紫藤萝原本在故居院内,但修路时拆了部分建筑物,于是裸露街边。
  要不是树下立了个石碑述说紫藤萝的来历,即使你从旁经过,也未必多看一眼。
  纪晓岚故居东侧有家晋阳饭庄,我们中午就在这吃饭。
  晋阳饭庄虽叫「饭庄」,却以山西面食闻名。
  李老师点了刀削面、猫耳朵、拨鱼等面食,让我们大快朵颐一番。
  刚听到猫耳朵时,还颇纳闷,原来是一片片小巧且外型像猫耳朵的面食。
  而拨鱼是水煮面,有点像面疙瘩,但是头尖肚圆,形状像鱼。
  山西菜口味较重,也较咸,外观不花俏,但风味独具。
  香酥鸭和蚕茧豆腐这两道菜更是让所有学生啧啧赞叹。
  饭后我们便走进纪晓岚故居内参观。
  这里最初的主人并不是纪晓岚,而是雍正年间大将、岳飞的后裔岳钟琪。
  后来岳钟琪获罪拘禁,当时纪晓岚父亲刚好到京任职,便买下此宅。
  两百多年来,此宅屡易主人、历经沧桑,晋阳饭庄也在此营业。
  2001年晋阳饭庄迁到故居东侧,同时开始整修纪晓岚故居。
  隔年纪晓岚故居终于正式对外开放。
  纪晓岚故居现存只剩两堂一院,呈南北走向,面积不到原来的叁分之一。
  南边是正厅,目前当作纪念馆陈列室,展出纪晓岚生平及各种相关史料,例如他当年主持编纂的《四库全书》和晚年所作的《阅微草堂笔记》;还有纪晓岚生前用过的部分物品以及藏书,包括着名的烟袋锅。
  里头有张和人同高的纪晓岚画像,是个脸孔清瘦、长须垂胸的老者。
  同学们初见画像的反应几乎都是惊讶,眼前这位老者相貌一般,甚至可说丑陋;而纪大学士在人们心中的形象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这样也好,纪晓岚聪明多才、风趣幽默,如果又相貌堂堂,未免太过。
  几个男同学面露安慰的笑容,可能他们心想其貌不扬的人也可风流倜傥。
  风流倜傥的人也许相貌一般,但不代表相貌一般的人就容易风流倜傥。
  刘德华长得像猪、猪长得像刘德华,这两者意义完全不一样啊!
  「你今天咋了?」
  暖暖说,「嘴里老是念念有词。」「是吗?」我回过神。
  暖暖眼神在我脸上扫了扫后,点点头说:「有股说不出的怪。」「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今早睡太饱的缘故。」我笑了笑,接着说:「你会不会觉得纪晓岚的画像,很像昨天在苏州街遇见的老先生?」
  暖暖仔细打量画像,说:「经你一说,还真的有些神似。」「你身上还有铜钱吗?」我说,「给他一枚,问他在这里快乐吗?」「无聊。」
  暖暖说。
  北边即是纪晓岚的书斋——阅微草堂。
  草堂内有幅纪晓岚官服画像,看起来叁分气派、七分自在。
  墙上挂满字画,还有一幅孔子的画像。
  草堂内主要分成待客饮茶、读书写作以及生活起居叁个地方。
  整体看来,只是间简单的书房,显示纪晓岚的澹泊与俭朴。
  我们走到院子,院子很小,四周有些草地,西侧有个大水缸。
  有株两层楼高的海棠孤伶伶站在院子东北角,在简单的院子里特别显眼。
  正对着海棠树则有尊婢女模样的塑像,手里拿了把扇子。
  李老师领着大家走到海棠树旁,开始说起这株海棠的故事。
  海棠是纪晓岚亲手种植,原先有两株,其中一株在改造老房时被砍掉。
  这是纪晓岚为了怀念他的初恋情人——文鸾而种的。
  纪晓岚初识文鸾时,她才十叁岁,是纪晓岚四叔家的婢女。
  文鸾性情乖巧、聪慧美丽,两人年纪相彷,常在四叔家的海棠树下嬉戏。
  隔年纪晓岚父亲要带着他离乡赴京任职,纪晓岚万分不捨,临行前匆匆跑去四叔家与文鸾道别,并给了她一枚扇坠作为纪念。
  几年后纪晓岚回到老家,文鸾已亭亭玉立、标致动人。
  两人在海棠树下许下誓言、互订终身,约好纪晓岚取得功名后回乡迎娶。
  纪晓岚初次应试却名落孙山,一直等到二十四岁那年才终于高中解元。
  纪晓岚并未忘记当初的誓约,立即託人到文鸾家提亲。
  但文鸾父亲趁机狮子开口需索巨额财礼,亲事因此耽搁。
  文鸾并不知道父亲从中作梗,以为纪晓岚早已将誓言忘得一干二净。
  从此忧思成疾,身子日渐消瘦,终至香消玉殒。
  「纪晓岚悲痛欲绝,便在这里亲手种下海棠。」李老师说,「二十年后,纪晓岚有天在树下假寐时,梦见一女子翩然走来,站立不语。醒来后,知道是文鸾,便向人询问文鸾葬在何处,但人家回答说文鸾之墓久埋于荒榛蔓草间,早已不能辨识。纪晓岚感慨万千,写下《秋海棠》一诗。
  这段梦境描述于他所写的《阅微草堂笔记》中,你们可以读一读。」「《秋海棠》这首诗,老师知道吗?」
  暖暖问。
  李老师微微一笑,指着一旁的石碑,说:「在这《海棠碑记》里。」大伙围过去看碑文,碑文上说这株纪晓岚种植的海棠已经两百多岁了,至今仍是春来花开满树,秋来果实弯枝。碑文也写下纪晓岚当时的心情:万端恸怜中,植此海棠树,睹物思旧人,一生相与随。
  最后附上《秋海棠》的诗句:憔悴幽花剧可怜,斜阳院落晚秋天。词人老大风情减,犹对残红一怅然。
  大伙不胜唏嘘,这时也才明了那尊拿了把扇子的婢女塑像是文鸾。
  李老师让我们在海棠树下走走,试着感受深情的纪晓岚。
  「纪晓岚的轶闻趣事总脱不了风流多情,今天就当成是帮纪晓岚平反。」李老师说完后,迳自走开。
  我和
  暖暖在院子四周漫步,脚步很轻。
  看见晋阳饭庄推出的「阅微草堂名人宴」广告,里面有道菜叫海棠情思。
  我很怀疑知道海棠典故的人,吃得下海棠情思吗?
  「
  暖暖。」我说,「你父亲为人如何?」「提我父亲作啥?」
  暖暖问。
  「只是想知道而已。」「他这人挺好的呀。」「那就好。」我说。
  张老师要所有同学围在海棠树下合张影,然后我们便离开纪晓岚故居。
  李老师买了几小袋纪晓岚老家的特产金丝小枣,每人分一些,在车上吃。
  经过门前的紫藤萝时,李老师说有几位伟大的文人作家如老舍等,曾在紫藤萝棚架下,赏古藤、品佳肴。
  我赶紧拿颗枣塞进嘴里,再抬头看看如云的紫藤花。
  「作啥?」
  暖暖问。
  「以后人们提到曾在这赏古藤品佳肴的名人时,也要算我一个。」我说。
  暖暖没理我,直接走上车。
  我们在车上边吃枣边听李老师讲些纪晓岚的趣事,没多久便到了雍和宫。
  雍和宫是康熙所建,赐于四子雍亲王当府邸,原称雍亲王府。
  雍正称帝后改王府为行宫,便称雍和宫;干隆皇帝也诞生于此。
  干隆时又将雍和宫改为喇嘛庙,成为中国内地最大的藏传佛教寺庙。
  同学们各买一大把香,以便入庙随喜参拜。
  一入宫内,远处香烟袅绕,耳畔钟声悠扬,给人幽静、深远之感。
  「雍和宫是很有佛性的地方,礼佛时心里想着你的愿望,如果你够虔诚,愿望就容易实现。」李老师说。
  如果是十年前,我的愿望是金榜题名;如果是一年前,愿望是顺利毕业;如果是十天前,我的愿望是早日找到满意的工作。
  但是现在,我的愿望很简单,那就是可以常常看到
  暖暖的笑脸。
  于是每当走进任一庙殿,见到各尊大小佛像,无论泥塑、铜铸或是木凋,我总是拿着香低着头想着我现在的愿望。
  眼角瞥见
  暖暖手上的香晃啊晃的,不安分地摆动着。
  「香拿好。」我伸手帮她把香拨正,「会伤到人的。」
  暖暖有些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
  进了雍和宫大殿,李老师说这里即相当于大雄宝殿。
  「一般的大雄宝殿供奉横叁世佛,中间为娑婆世界释迦牟尼佛,左为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佛,右为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这是空间的叁世佛,表示到处皆有佛。但这里供奉的是竖叁世佛。」李老师说,「中为现在佛释迦牟尼佛,左为过去佛燃灯佛,右为未来佛弥勒佛。这是时间流程的叁世佛,表示过去、现在和未来,因此无时不有佛。」空间也好、时间也罢,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想看到
  暖暖的笑脸。
  刚想完第二十七遍现在的愿望,突然感到一阵刺痛,急忙收手。
  原来是
  暖暖被唐卡吸引住目光,手中的香头刺中我左臂。
  「呀?」
  暖暖说,「对不起。没事吧?」「没事。」我说,「如果刚好刺中额头,我就成观音了。」「别瞎说。」
  暖暖说。
  虽然嘴里说没事,但拿香低头时,左手臂总会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走进万福阁,迎面就是一尊巍然矗立的巨佛——迈达拉佛。
  「迈达拉是蒙古语,藏语是占巴,梵语是弥勒,汉语就是当来下生佛。」李老师说,「也就是竖叁世佛中的未来佛。」迈达拉巨佛由整株白檀木凋刻而成,地上十八米、地下八米,总高二十六米,是世界最大的木凋佛。
  佛像头戴五佛冠,身披黄缎大袍,腰系镶嵌珠宝的玉带,手拿黄绸哈达;全身贴金,身上遍是缨络、松石、琥珀等珠宝玉石。
  双目微垂,平视前方,神情虽肃穆却仍显慈祥,令人不自觉发出赞叹。
  同学们问起为何这尊佛像要如此巨大?
  「佛经上说,在未来世界中,弥勒佛降生人间时,人类要比现在人高大,那么未来佛势必比现在人更高大,所以才凋刻如此巨大的未来佛。」李老师回答后,顿了顿,又接着说:「世界如此纷乱,总不免令人殷切期盼未来佛——弥勒佛能早日降生娑婆世界,普度众生。这或许也是未来佛像如此巨大的原因。」「我问大家一个问题。」李老师说,「这尊佛像如何摆进万福阁里?」大伙下意识转头看一下庙门,随即傻眼。
  佛像如此巨大,即使横着抬进来,也根本进不到里面。
  「凉凉。」
  暖暖问,「佛像咋可能进得来?」「这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我说,「而是需不需要的问题。」「蔡同学。」李老师指了指我,说:「请说说你的看法。」「一般人是没办法把佛像运进来,但或许有绝顶聪明的人可以想出办法。
  但如果真是绝顶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没想出先立佛像再建阁这种最简单的方法呢?」我说。
  「大家明白了吗?」李老师笑了笑,「每个人心中都有阁在先、佛像在后的预设立场,即使有最聪明的办法,其实却是最笨的事。心中有了线,思考便不够圆融周到。」大伙恍然大悟,想起刚刚想破头的情形,不禁哑然失笑。
  「有时环境不好,你会想改善环境让自己满意,但结果常常是令人气馁。
  你何不试试把自己当成万福阁、把环境当成是巨佛,让自己转动去配合不动的环境呢?」李老师说完后笑了笑,呼了一口长气,说:「这是我们在北京的最后一个行程了,我的任务也算完成。雍和宫里还有很多东西可以细看,给你们一个半钟,之后我们在宫门口集合。」大伙各自散开,我和
  暖暖往回走,除主殿外也走进各配殿。
  暖暖对唐卡很有兴趣,一路走来,总是在唐卡前停留较久。
  到了集合时间,准备要上车前,我跑去买了些藏香。
  「你要礼佛吗?」
  暖暖问。
  「不。我要礼我。」我说,「考试前点上一些,便会满身香,像佛一样。
  也许考试时,不会的题目说不定会突然顿悟。」「又瞎说。」
  暖暖的语气带点责备,「这样你的愿望咋实现?」我心头一惊,几乎忘了要上车。
  回到学校后,觉得有些累。
  不是因为身体的疲惫,而是因为觉得旅程要结束了,有种空虚的无力感。
  同学们好像也是如此,因此教室里颇安静,完全不像前几天的喧闹。
  「钱都用光了。」李老师开玩笑说,「晚上咱们自个儿包水饺吃。」大伙一起擀面皮、和馅、包饺子、煮汤,笑声才渐渐苏醒。
  吃饭时怎么可以没有馀兴节目呢?
  大伙说好,原则上以组为单位,上台表演;但也不限,谁想上台便上台。
  最先上台的一组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块布,隔在讲台中间。
  北京学生站左边,台湾学生站右边。
  两边学生隔着布看着另一边的影子、侧耳倾听另一边的声音。
  一边有动静,另一边立刻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一开始我看不懂他们在演啥?渐渐的,我开始懂了。
  我不禁想起刚到北京时,两边的学生从陌生到逐渐熟悉,常可听到:「听说你们那边……」北京学生开了口,但不免支支吾吾。
  「听说你们这边……」台湾学生也开口,但总是含溷其词。
  彼此都很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又怕不小心误触地雷。
  像拿了根长棍子在高空走钢索,小心翼翼控制手中棍子维持平衡,然后战战兢兢的,一步一步缓慢前进。
  随着熟悉度提高,脚下的钢索越来越宽,终于变成一块木板。
  长棍子便被远远抛开,脚步变实,甚至开始跑跳。
  刚听到对方问题时的反应总是惊讶,因为觉得怎么会有这种误解,到最后却是伴随爽朗的笑声,因为觉得对方的误解是件有趣的事;同时觉得自己的误解也很有趣。
  原来彼此都在光线扭曲的环境里,看到对方的长相。
  于是彼此都不了解对方,却都自以为了解。
  「我们要解放台湾同胞。」左边的北京学生突然说。
  「来啊来啊,等好久罗。」右边的台湾学生回答。
  「别瞎说!」台下北京张老师很紧张。
  「同学们爱玩,没事。」李老师反而笑了笑。
  「我们要拯救大陆同胞于水深火热之中。」台湾学生说。
  「喂!」台湾的周老师和吴老师不仅异口同声,也几乎同时站起身。
  「好深喔。」「好热喔。」北京学生这么回答。
  然后台下的学生们笑了,老师们的脸绿了。
  隔在讲台中间的布掀开了,两边的人不再只是看见投射在布上的身影,而是清楚看见对方的脸孔时,表情充满惊愕。
  互望一会后,脸皮逐渐放松;试着开始交谈,渐渐有了笑声。
  最后彼此握了握手、轻轻拥抱。
  台上的同学一起鞠个躬,台下则响起一阵掌声。
  「上台的同学别胡来。」张老师拍拍胸口,「别把我吓出心脏病。」接下来上台的是两个学生,一个是台湾学生,另一个是北京学生。
  「二把刀。」北京学生说。
  「叁脚猫。」台湾学生说。
  「上台一鞠躬。」两人同时说。
  大概是相声吧,我想。
  「在台湾,有首童谣我一直搞不懂,想请教请教。」「请教不敢当。一起琢磨琢磨便是。」「城门城门鸡蛋糕,叁十六把刀。骑白马,带把刀,走进城门滑一跤。」「鸡蛋糕是啥?叁十六把刀又是啥?」「不知道。小时候就这么唱。」「您唱错了。城门城门几丈高,叁十六丈高。骑大马,带把刀,走进城门绕一遭。这样才对。」「叁十六丈约一百米,快叁十层楼高,天底下有这么高的城墙吗?」「小孩儿人矮眼睛小,城墙看起来特高,挺合逻辑。」「合逻辑?」「肯定合。」「那再来一首?」「您请说。」「一二叁,到台湾,台湾有个阿里山。阿里山,有神木,明年一定回大陆。」「这我倒没听过。回大陆是啥意思?」「反攻大陆的意思。」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台湾周老师霍地起身,冲撞了桌角。
  正在吃水饺的吴老师则噎着了,口中呜呜作声,手指着台上的台湾学生。
  「台湾的国民党政府,从小就灌输这种思想?」「是啊。您以为如何?」「灌输得好哇!」北京张老师坐不住了,站起身说:「您们俩行行好,别瞎说了。」「老师们吓傻了,咱们换个话题?」「好。换话题。」「听说你们台湾话特会骂人。」「这倒是。骂人的最高境界是不带脏字,但台湾话即使是称赞人的好话,也可能用来骂人。比方说,你妈妈比较好。这话也是骂人。」「你妈妈比较好?这也骂人?」「没错。台湾话叫:你娘卡好。」「哩拿喀厚?」「接近了。」台下的台湾学生被台上北京学生的怪声怪调给逗笑了。
  「这话咋来的?」「甲午战后,台湾割给日本。台湾百姓上书给光绪,里头就有这句。」「干啥用的?」「问候光绪***身体好吗?」「啥?」「就是给慈禧请安。」两位同学笑嘻嘻的,继续东扯西扯,台下学生偶尔爆出如雷的笑声。
  好不容易终于扯完,老师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我要表演民俗技艺。」学弟走上台说。
  「非常好。」周老师、吴老师、张老师异口同声。连李老师也点头。
  「我需要一个助手。学长。」学弟手指着我,「就你了。」我一上台,学弟便递给我一片口香糖,说:「请把包装纸拆开。」我拆开后,两指夹着那片口香糖,学弟说:「请举高。」我将手举到胸前高度,学弟弯着身仰头向后,双手背在身后。
  学弟缓慢碎步*近我,然后用双唇夹住那片口香糖,我便松手。
  学弟双唇紧闭,维持弯身仰头的姿势,在台上走了一圈。
  最后右手从口中抽出那片口香糖,直起身,鞠个躬:「谢谢大家。」「你在干嘛?」我问。
  「这是青箭口香糖。」学弟指着包装纸,「所以我刚刚表演的,是伟大的民俗技艺——「吞箭」。」我全身冻僵,愣在当地。
  「我还可以把剑咬碎喔。」学弟又将口香糖送进嘴里,张口大嚼。
  溷蛋!自己丢脸还不够,还把我拉上来一起丢脸。
  我双手掐住学弟脖子,说:「给我吞下去!」「保安……」学弟喘着气,「保安……」我红着脸走下台,
  暖暖笑着说:「你学弟蛮有创意的。」台上又有一组学生正演着纪晓岚与文鸾的故事。
  还有一个学生用黑色签字笔在衣服写上:文鸾之墓,因为他演墓碑。
  「文鸾妹子,我来晚了,原谅哥哥啊!」边说边敲打「文鸾之墓」,表达痛心。
  明明是悲到底的悲剧,演起来却像爆笑喜剧。
  这点跟台湾偶像剧的演员一样,总能把悲剧演成喜剧。
  由这组学生中北京学生的演出看来,大陆的偶像剧大概也是凶多吉少。
  五个男同学各自趴跪在地上背部拉平,彼此手脚相接,看起来颇像城墙。
  一个女同学大声哭喊:「夫君呀!」然后五个男同学倒地,城墙垮了。
  用的是蒙太奇的表现手法,演的是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的故事。
  还有一组同学演出国民党老兵回乡探亲的故事。
  「我已经走了40年,小孩为什么才38岁?」「他太思念父亲了,所以忘了长大。」我们这组成员也商量着表演什么?
  我说让四个人迭罗汉演迈达拉佛,
  暖暖在佛前祈祷:请速速降生人间吧。
  然后我演刚出生的婴儿,再让人拿手电筒照我额头,这样头上就有佛光。
  「我来扮演降生人间的未来佛,最有说服力。」我说。
  「闭嘴。」
  暖暖和其他组员说。
  组员们人多嘴杂,始终拿不定主意。
  「干脆反璞归真,就唱首歌。」
  暖暖说。
  「什么歌?」我问。
  「准保大家都会唱。」
  暖暖卖了个关子。
  轮到我们这组上台,
  暖暖说:「我们要唱《大约在冬季》。」「不成!」台下学生说。
  「咋不成?」
  暖暖说。
  「要唱也该大伙儿一块唱!」说完全部同学便跑上台,还把四位老师也拉上来。
  有人喊出一、二、叁、唱!
  五十几个人便同时开口唱: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歌声刚歇,同学们情绪亢奋,在台上又笑又叫。
  彷佛刚拿到决赛权而明天要打世界杯决赛,个个斗志高昂、热血澎湃。
  就差窗外没夕阳了。
  渐渐的,大家想起这不是庆功的晚宴,而是离别的前夕。
  明天早上,台湾学生八点就得坐车离开,要赶十点多的飞机。
  心情的转换只在瞬间,当大家意识到即将离别时,笑声变轻、笑容变澹。
  然后开始互相合拍照片、留下电话和e-mail。
  有的跑回寝室拿出礼物互赠,当作纪念。
  这些礼物通常是电话卡、明信片之类的小东西。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带点伤感。
  我不禁想起中学时代也曾参加过夏令营之类的活动。
  活动结束前一晚,总在空地升起营火,所有人围着营火唱《萍聚》。
  那气氛真是催泪到不行,很少人的眼睛能够全身而退。
  彷佛就要和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分离、就要失去挚爱,恨不得变成徐志摩,把内心丰沛到已经满溢的情感用文字表达。
  可惜没有人是徐志摩,于是只能让心中的酸意蔓延至全身。
  然而下山后一个星期,山上伙伴的笑颜便开始模煳。
  有些女同学的眼眶已经红了,还有人轻轻拭泪。
  我早已过了在演唱会拿着萤光棒左摇右晃的年纪;也相信所有沛然莫之能御的情感只是离别气氛催化下的产物。
  我告诉自己,这会是将来美好的回忆,但不需要付出眼泪去交换。
  万一我不小心情绪失控,我一定会狠狠嘲笑自己的幼稚。
  「我住南投,如果你以后来台湾,我带你去日月潭玩。」听到一位台湾女学生边擦泪边这么说,让我想起
  暖暖也想去
  暖暖看看,我突然感到有些鼻酸。
  定了定神,悄悄熘出教室。
  我走到几乎听不见教室内声音的地方,抬头看了一眼夜空。
  明天的夜空就不是长这样了,我心里想。
  「凉凉。」
  暖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转过头,
  暖暖递给我一张纸。
  「你还没写电话和e-mail给我呢。」
  暖暖说。
  我蹲下身,以左腿为垫,写了电话和e-mail,站起身把纸递给她。
  「住址也要。」
  暖暖没接过纸,只是笑了笑,「兴许我会写信。」我又蹲下身,换以右腿为垫,写下地址,再站起身把纸还给她。
  「我不用写吗?」
  暖暖问。
  「当然要啊。」我摸遍身上口袋,找不到半张纸,只得从皮夹掏出一张钞票,递给
  暖暖。
  「我真荣幸。」
  暖暖说,「可以写在钞票上。」「这样我的皮夹里永远都会有钱。」「嗯?」「因为这张钞票会永远躺在我的皮夹里。」我说。
  「如果你换了皮夹呢?」「这张钞票也会跟着搬家。」「如果你皮夹被扒了呢?」我赶紧又掏出那张钞票,仔细记下那串英文字母和数字。
  「别担心。」我说,「我已经牢牢记在心里了。」不远处有张石凳,我和
  暖暖便走过去,并肩坐了下来。
  「你知道为什么要唱大约在冬季吗?」
  暖暖问。
  「我知道。」我说,「我们在紫禁城护城河旁时,你问我什么时候带你去
  暖暖,我回答说大约在冬季。」「你记得就好。」
  暖暖笑得很开心。
  「
  暖暖。」我问,「你眼睛还好吧?」「眼睛?」
  暖暖眨了眨眼睛,「没事呀。我眼睛咋了?」「要跟这么多朋友道别,我想你应该会伤心流泪。」「只要会再见面,所有的离别都是暂时的。」
  暖暖说。
  暖暖的表情很从容,看不出波动。
  「为什么会再见面?」我问。
  「你忘了吗?」
  暖暖说,「在什刹海旁,你说过如果我在北京工作,你就来北京找我。」「我记得那时有风,所以应该算是风中的承诺。」「凉凉,你……」
  暖暖突然急了,满脸涨红,眼眶也泛红。
  「我是开玩笑的。」我赶紧说。
  「都啥时候了,还开玩笑?」「
  暖暖,你知道的,我是饭可以不吃、玩笑不能不开的那种人。」「我不知道。」「《论语》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我就是那种典型的君子,造次时会开玩笑,颠沛时也还是会开玩笑。」「论语是这样用的吗?」
  暖暖白了我一眼。
  「不管怎样,」我苦笑,「刚刚真的是开玩笑。」「好。」
  暖暖说,「现在没风,你说,你要不要来北京找我?」「没风时我不敢下承诺。」我说。
  「喂!」「你看,我又开了玩笑,这种气节真是无与伦比。」「你说不说?」「你先等等。我得陶醉在自己无与伦比的气节中几秒,才能说话。」「你到底说不说?」「风怎么还没来?」「快说!」「如果你在北京工作,我就来北京找你。」我说。
  「啥时来?」「刚唱过的,大约在冬季。」
  暖暖终于又笑了。
  「所以我说,只要会再见面,所有的离别都是暂时的。」
  暖暖说。
  暖暖说完后,抬头看了看夜空,神情自在。
  我和
  暖暖或许会再见面,但中间的过程要花多久时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明天一旦上车,当
  暖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时,我便会开始想念她。
  而所谓的明天其实只不过是眼前的夜空由黑变白而已。
  「还好。现在有网路。」我的语气像在安慰自己。
  「是呀。」
  暖暖说。
  「对了,台湾叫网“路”,你们这边叫网“络”,你知道吗?」「当然知道。」
  暖暖的语气有些埋怨,「咋老讲废话。」「我怕你不知道啊。结果我从网路写信给你,你却跑到马路边去收信。」「我才没这么笨。」
  暖暖轻轻哼了一声。
  「有网路就方便多了。」我说。
  「网络用来联络事情很方便,但用来联络感情……」
  暖暖摇摇头。
  「怎么说?」我问。
  「心的距离若是如此遥远,即使网络再快,也没有用。」
  暖暖说。
  「
  暖暖。」我说,「你有时讲话会带有哲理,偶有佳作。」「不是偶有佳作。」
  暖暖笑说,「是必属佳作。」「如果世上的男女都能以纯真的心对待彼此,」我仰头看了一眼夜空,「到那时网路就可以含笑而断了。」「是呀。」
  暖暖说。
  「你这次怎么没反驳我?」「因为我也是这么认为呀。」
  暖暖笑了笑。
  「在网路还没含笑而断前,我会写信给你。」我说。
  「我知道。」
  暖暖说。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单纯地坐在一起。
  我开始回忆这几天来相处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不自觉露出微笑。
  「你想起哪段?」
  暖暖问。
  「嗯?」「你不是正想着我们这些天做了啥、说了啥吗?」「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知道。」
  暖暖露出神秘的微笑。
  时间刚过12点,严格来说,今天就得离开北京。
  暖暖站起身说了声晚了,我点点头,也站起身。
  只往回走了两步,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我和
  暖暖独处的最后一点时间。
  我想开口说些话,说什么都好,但话到嘴边总是又吞了回去。
  这样不行啊,我心里一定有某些话只能现在说,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
  虽然我曾告诉学弟,我不会跟
  暖暖说我喜欢她;但现在却有股冲动,想突破自己内心画出的方格。
  我自认有赛车手的心脏、拳击手的血液,但此刻再也无法维持正常的心跳和血温。
  「
  暖暖。」我鼓起勇气开口:「你知道的。」
  暖暖转头看了一眼我的神情,点了点头,说:「嗯。我知道。」
  暖暖,我也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
  暖暖说。
  我停下脚步。
  「这是钱锺书的诗句。」
  暖暖又说。
  明天就要远行,今夜此情此景,我大概想忘也忘不掉。
  「
  暖暖。」我说,「我会的。」「我知道。」
  暖暖说。
  我们相视而笑,各自走回寝室。
  回寝室后,想先洗个澡,再整理行李。
  在浴室门口刚好碰到学弟,我问:「你跟王克说了吗?」「说了。」学弟回答,「我把那幅才子卷轴送给她,然后说:我是才子,你愿意做我的佳人吗?」「王克怎么说?」「她什么也没说。」学弟说,「我等了十分钟,她一句话也没说,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我就走了。」「往好处想,至少她没赏你一巴掌。」我说。
  「是啊。」学弟澹澹地说,「往好处想。」洗完澡,刚走回寝室,徐驰和高亮立刻送东西给我。
  徐驰送了四片木制书籤,上头彩画了一些山水花鸟;高亮送的是一套叁张的藏书票。
  我急忙道谢收下,想起自己也该回送些什么,但却两手空空。
  只好从皮夹起掏出两张电话卡,刚好上头印了台湾名胜。
  「台湾有两种公用电话卡,请你们留作纪念。」我很不好意思,说:「很抱歉,我没准备礼物,请别见怪。」徐驰和高亮都笑了笑,直说没事。
  我开始整理行李,出门八天的行李多少还是有点份量。
  高亮细心提醒我别忘了带台胞证和机票,徐驰说:「提醒他作啥?最好让他走不了。」我整理好了,拉上行李箱拉炼,把台胞证和机票收进随身的小背袋里。
  「早点睡吧,明天得早起,飞机不等人的。」高亮说。
  我欲言又止。
  「别来哭哭啼啼、依依不捨那套,快睡。」徐驰说。
  躺在床上,思潮汹涌,很难入睡。
  迷迷煳煳间天亮了,洗把脸,到食堂吃早点。
  跟前些天不同的是,食堂里一点声音也没。
  吃完早点回到寝室,拉着行李箱,背上背袋,走到校门口等车。
  不用上车的北京学生也在,似乎都想送台湾学生最后一程。
  远远看到
  暖暖跑过来,到我身旁后,喘了几口气,伸出手说:「给。」我接过来,是一个包装好的小礼物,很沉。
  「不是啥好东西,不嫌弃的话就收了呗。」
  暖暖说。
  「这是?」「叁天前在大栅栏里买的。」我想起那时
  暖暖突然要我等她十分钟,原来是跑去买这东西。
  我很后悔自己根本没准备东西送
  暖暖,情急之下又从皮夹掏出一张钞票。
  「又是钞票?」
  暖暖说。
  「这给你。」我把这张红色百元台币递给
  暖暖。
  「给我钱作啥?」「不不不。」我说,「你别把它当钱,你看这上头有孙中山肖像,如果你以后想念起孙中山,便不用大老远跑去南京中山陵瞻仰。」「好。」
  暖暖收下钞票,笑了笑,「谢谢。」车子到了,该上车了。
  「
  暖暖,你要好好活着。别学文鸾。」我说。
  暖暖大概连瞪我的力气也没,表情有些无奈。
  「行。」
  暖暖简单笑了笑,「我尽量。」上了车,隔着车窗用心看着每张挥手的脸。
  我相信几个月后甚至几年后,我仍然会记住这些微笑的脸庞。
  徐驰也挥挥手,嘴里说:「走吧走吧,别再来了。」真是个白烂。
  我的视线最后停留在
  暖暖身上。
  暖暖只是澹澹笑着,并没挥手。
  车子起动了,车轮只转了半圈,
  暖暖突然用力挥手。
  「凉凉!」
  暖暖高声说:「再见!」挥挥手的那瞬间,
  暖暖突然立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