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十月,山岭一片黄金,蓊郁的树林换上红黄交织的袍服,朗朗青天,排列有序的野雁悠悠飞过,偶尔传来几记嗄哑叫声。
十二站在官道旁,数不清点是第几日瞪口呆地看着自家的楼主,看他顶着箭射不穿的厚脸皮再度向龙少主出击——
「观澜、观澜,你口渴不渴,我们去汲水好不好?」贺靖像只苍蝇在面无表情的龙观澜身边嗡嗡叫着。「天气好热喔,你看你,脸都晒红了,先休息一下好不好?」
龙观澜只是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贺靖也不泄气,继续努力。
「观澜——你肚子饿不饿?我这里有桂花糖,你吃不吃?很好吃的喔,你吃一口嘛——」
「你看,这多花漂亮吧?和你一样好看呢……不过如果观澜你愿意笑一下,肯定会比它要好看千百万倍……」
天花乱坠地奉承着,皆得不到龙观澜一声响应,捱到了傍晚,三人在石后休息,不死心的贺靖拎着一头野雁兴匆匆跑来献宝。
「观澜,我打中一只雁子,今天晚上就吃这个好不好?我好像想念你的手艺喔,可不可以把他做成香酥鸭给我吃?」
龙观澜没有说话,只是接过野雁,离开十二和贺靖,独自走到溪畔处理。
十二搓搓手臂。「楼主,我都不知道龙少主也会生气,妈呀,都快把我冻僵了。我觉得你完蛋了,越不会生气的人,一旦气起来才更可怕。」
贺靖狠狠搧了十二脑袋瓜子一下。「胡说,观澜最喜欢我了,他气一阵子就没事了。今晚……我敢保证今晚他就会笑着让我亲他抱他了。」他可是最了解龙观澜的人。
「是喔?」捂着脑袋,十二不置可否。
「所以他一定会做香酥鸭给我吃的。」贺靖得意洋洋地哼了哼。
然而到了晚上,野雁是被搁在火堆上烤了没错,但是却不是香酥鸭——
「我说要吃香酥鸭的,观澜。」瞪着用叫化鸡手法做成的晚餐,贺靖扁着嘴抗议。「我不喜欢吃叫化鸡,我说了要吃香酥鸭嘛!」
龙观澜睬都不睬,迳自撕了一根雁腿给十二,十二开心地大快朵颐。他啊,有得吃就好,况且龙少主的手艺可真棒哪!
眼睛冒火看着十二吃这雁腿,不甘被冷落的贺靖更生气了。
「我也要吃腿啊,为什么你撕给十二就不撕给我?」
面对贺靖的撒赖抗议,龙观澜只是背过身,不想再理会。
十二抓着让自己啃了一半的雁腿,不知道该不该让给贺靖好让他消气。
不用十二动作,贺靖立时发火,憋了一整天的委屈全一古脑儿爆发出来——
「观澜,你要和我生气到什么时候!」他想抱观澜摸观澜亲观澜啊!
然而响应贺靖的,只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看着龙观澜沉默的背影,贺靖气呼呼的起身。
「你只知道对我生气,我都还没问你呢!你那孩子是怎么来的?你明明说没背着我乱来,为什么会蹦出一个孩子来?嗄?」
总算,龙观澜回应他了。「信或不信都由你了,但我还是要说一次,对你,从相识以来我未曾说过半句谎;而你呢?你扪心自问,究竟骗了我几回?」
「我……」贺靖一窒,心虚让他又开始耍赖:「我不管!总之你一定要解释清楚,为什么会有孩子!」
龙观澜神色一冷,对贺靖,他头一次感到心灰意冷。相爱的基础不该在于相信吗?贺靖为何总不信他?
他转过身,看着盛怒中的男人,头一回反唇相稽:「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生孩子吗?」
贺靖一愣,霍地暴吼:「那不一样!」
龙观澜淡声反问:「有什么不同?」
「我要的是我和你的孩子,我不要你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办不到。」
「我当然知道……总之,如果那孩子真的是你的话,我就、我就……」贺靖突然噤声。
望着龙观澜用未曾用过的严厉眼神看着自己,贺靖到口的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我能原谅你之前的所作所为,但那不代表还有第二次。」说完,龙观澜别开脸,垂下眸不再说话。
他知道这三年来贺靖做过什么,他选择与对方一同担起罪责,但那只限于过去,他无法忍受贺靖又为了他的事迁怒无辜。
静寂里,龙观澜只听见贺靖深吸几口气,又重重一哼,人便离开了。
十二捉着雁腿,瞅瞅龙观澜,又看看坐在远处喝闷酒的楼主,最后他视线落在手中的雁腿上——
为了一根雁腿居然可以吵成这样?唉,真是害人不浅的东西哪。
将它丢到火堆里,他撕了雁翅,继续啃了起来。
***
霍清毓看见十二带着龙观澜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并不讶异。
令他惊讶的是贺靖绷着脸与他离得老远,而一脸尴尬的十二一看见他,便重重吁了口气,立即奔到他和老九这边。
老天,这几天来他受够双方身上的寒气了!现在是十月,怎么已是一副腊月飞雪的光景?
「……龙少主,关于我和贺靖……」霍清毓试着开口解释,却让龙观澜打断。
「霍先生,我想听的不是你的解释。」顿了下,又道:「对了,你说的孩子在哪里?」
「就在不远的密云镇,我带你们去。」
领着龙观澜和贺靖来到密云镇一处雅致的民居前,霍清毓拍了下门环,须臾,一名老仆打开门走出。
「是霍先生吗?夫人在厅里等候许久了。」
一行人走过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小院,来到正厅。里头坐着一名清丽的少妇,还有一名丫鬟。
一看见对方,贺靖和龙观澜同时一愣。
「你是……」
少妇笑了笑,抬抬手。「诸位请坐,小翠,沏茶。」
贺靖率先想起她的名字。「洛阳城春夜阁的雁梦?」
「正是。」雁梦端起瓷杯,檀口轻启。「承蒙贺公子还记得雁梦。」
「你怎么会到冀州来?」
「在遇见二位之前,雁梦对神女生涯早已厌倦,私下攒了些钱,欲向嬷嬷赎身;幸而过了不久便得偿所愿,密云是雁梦的故乡,便回来定居了。」
贺靖有种不祥的预感。「那嬷嬷如何放你走的?」他可没忘了雁梦是春夜阁的第二红牌。
雁梦抿唇一笑,美丽的杏眼看了龙观澜一眼,坦诚道:「雁梦一直很喜欢孩子,可惜来寻欢的酒客皆是一身铜臭俗气,令人不忍卒睹。那晚龙公子与贺公子的出现让雁梦好生高兴,加上时间也差不多,便不喝药,借此机会怀下孩子,逼使嬷嬷不得不放人。」
「所以……」贺靖抓紧太师椅扶手。「那真的是观澜的孩子?」
「不。」雁梦摇摇头。贺靖正要松口气,雁梦又道:「那是雁梦的孩子,而他身上的另一半血缘刚好是龙公子的罢了。」
她只想要个孩子,对象是贺靖或是龙观澜皆无所谓。
贺靖脸色一白,倒是龙观澜开口了。「雁梦姑娘,能让我看看他吗?」
雁梦眼底倏地升起戒备。「龙公子何必看呢?会答应霍先生的请求,只是想向你说声抱歉,雁梦利用了你;但孩子,雁梦是绝对不会给的。」
雁梦正打算送客,一个只披着单衣的小小身影便冲了出来——
「娘娘、娘娘!」
「小少爷——」梳着双髻的丫鬟尖叫着追了出来。「夫人有事,要你不能出来的……」
来不及了,小娃儿迈着腿一把扑进雁梦怀里,「娘娘,俊儿要吃云片糕!」
「吃了云片糕就吃不下晚饭,不行吃。」雁梦将俊儿抱起,无奈地叹了口气。「天意如此。既然龙公子想看,便看吧。」
她将俊儿抱坐在腿上,让贺靖与龙观澜看个清楚。只见那娃儿模样可爱讨喜,一对乌黑的眼睛与龙观澜如出一辙,鼻子、嘴巴、轮廓,无一不像,根本是小号的龙观澜!
龙观澜心头激动,忍不住站起身,却让雁梦制止。「龙公子,我只答应让你看俊儿,可没打算让你碰他。」
「雁梦姑娘,我……」
俊儿忽然蹬蹬小腿,跳下雁梦膝上,往龙观澜扑去。「爹爹!爹爹!」
龙观澜下意识抱住他,而另一边,贺靖猛地推开椅子,气恼地拂袖而去。
雁梦一愣,见过世面的她立时明白,掩着唇笑道:「龙公子,你不用去安抚他吗?」
抱着俊儿,龙观澜身子僵了僵,半晌,才叹道:「我……暂时还不想……」
他需要一些时间静下心来好好厘清思绪。
***
观澜不要他了……
因为他骗了观澜……
上回是因为封楚楚,一个没有关系的姑娘,所以观澜最终回到他身边;但这一回呢?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观澜肯定不会再回头了。
愤怒、不安、伤心、猜疑……种种负面情绪让贺靖几乎要疯了;他只是闷着头在旷野中疾奔,待回过神,人已回到燕京城。
他在拂霞楼喝了个大醉,又拿着几坛酒,颠着脚步往东门走。
他永远也忘不了被龙观澜抛弃的那一天。
三年前的八月十六,他也是一个人离开洞庭,带着破碎的心与满身的伤;而如今,他又要再次被丢下了吗?
贺靖来到一座山崖上,颓然坐倒在地,拿起酒仰头便灌。
他知道自己不该骗观澜,他知道错了,但这一回,他不会再原谅他了……
山岭上,山风拂过旷野,遗下满谷哀音;望着满眼荒荒草草,在这一刻,贺靖只觉得此生已无活下去的必要。
与其再度尝受没有龙观澜陪伴的痛,还不如死了更为痛快。
「要想取我性命就快点下手吧,不用等待时机,否则我无法保证下一刻我是不是还想死喔……」
喝尽瓶中最后一滴杏花酒,贺靖将乳白的瓶身抛下山谷,缓缓起身;身后,是一群拿着刀剑做劲装打扮的人。
他们本为贺靖的话惊疑不已,见他回过身,皆退了一步。
睁着因酒气而迷蒙的凤眸,贺靖抬起手,数了下。
「一、二……三、四……五个。」他醉醺醺地笑道:「都一起上吧,我……不反击。」
来人因他的话互看一眼。
五个人?他们明明只有三个啊!难不成有伏兵?心头有了忌惮,竟都不敢动。
他们不动,贺靖倒是动了。
「啧,不是要暗杀我吗?还……磨磨蹭蹭的作啥,不合格,爻楼……不录用!」打了个酒嗝,贺靖往他们冲去。「喏,就你……杀了我吧——」
贺靖歪斜着身子用力一扑,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
由于事出突然,要暗杀他的三人下意识便往旁闪,更何况贺靖扑的地方也怪,差了三寸。
「耶?怎么没事?」贺靖摸摸胸口。「奇怪,明明有剑的嘛……怎么……」他指着一处,板起脸,口齿不清地骂道:「喂,那个拿刀的……别晃,你晃来晃去的,我怎么瞄准啊?嗝!」
这下子,三人总算明白爻楼楼主是喝醉了。互看一眼,他们不再迟疑。
这是个大好机会,贺靖一年前让人杀了他们庄主,今日不报此仇,更待何时?
下一瞬,三道身影陡地跃起,刀剑齐往贺靖身上砍去。
贺靖只是咧着酣醉的笑,「唔……功夫……尚可;火候……不足,嗝!」
他本不打算反击的,但看见往自己身上招呼的刀剑时,还是下意识避开了。
三人砍了一阵砍不着,累得他们气喘吁吁,大叫:「贺靖,你不是说不反击的吗?」
「唔?」贺靖搔搔头。「对喔,我说……不避的……反正观澜要孩、孩子,不要……不要我了,我活着也……没意思……」
唇畔的笑瞬时敛起,俊颜闪过一抹绝望的哀伤,当下,贺靖真的垂下手,静静立在原地,不再闪躲。
没有观澜在身边,多活一刻就是多一刻的伤心。
看见贺靖泫然欲泣的表情,在对上那双浮现深沉痛楚的凤眸,三人一愣,三柄刀剑无意识地便往贺靖身上砍去;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暴喝响起——
「靖——」
那声熟悉的呼唤将贺靖重新唤醒,怔怔看着脸带担忧之色往自己奔来的龙观澜,他面上乍现喜色。
观澜来找他了?观澜还要他吗?
只觉心中阴霾顿散,心头春暖花开,然而,要再回首,已是太迟。
间不容发的时候,贺靖只来得及侧过身,下一刻,背上一阵剧痛,两柄长剑已没入他胸口!
龙观澜只来得及接住如断线风筝般在自己眼前倒下的身子。后头,霍清毓、老九、十二已跃入战圈。
「观澜……」纵使身上疼痛不已,贺靖依旧牢牢抓住龙观澜。「对不起……」
「靖。」龙观澜一把负起贺靖,心痛难忍。「你忍着些,我带你去找大夫。」
趴在龙观澜背上,贺靖闭上眼。「我想向你解释的……只是……」
「别再说话!」施展着轻功,龙观澜焦急地往城里奔去。
声音,缥缥缈缈、断断续续:「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只觉自己后背已是一片湿热,龙观澜更为焦急,「靖,你撑着点,别闭上眼睛,知不知道!」
从山颠到燕京城明明是短短几里路,竟如天南地北、难以企及。
耳畔,只是断续传来贺靖的声音——
「你会不会……不要我……会不会又……不要……」
***
「幸好没伤及内脏,要是再差个几寸,就活不了了。」替贺靖止血、上药、包扎后,陶大夫边整理着药箱边吩咐道:「入夜会发起高烧,等烧退了之后,只要多加休养便可以了。」
说着,他抬起头看了看龙观澜,又望望一脸苍白躺在床上的贺靖。
「三番两次闹成这样,我都觉得累了。」他摇摇头走了。
霍清毓送陶大夫出去,留下龙观澜与贺晏。
「这回又是怎么了?」贺晏坐在椅子上,没好气地吹胡子瞪眼。「不是在浮云村你侬我侬的,怎么又弄了一身血回来?」
龙观澜欠身道歉:「是我的错,我很抱歉没照顾好他,贺伯伯您可以责罚我没关系。」
「得了吧,想也知道是我家儿子又干了啥下流事。」贺晏一挥手,他都听十二说了。「不过这小子爱惨你了,那种个性会为你干出什么你也该知道,要他马上改掉是不可能的。媳妇儿,我知道我的要求过分了些,但能不能拜托你就算再怎么生气也别离开他,你知道的,若是你再离开一回,这小子他……」长叹一声,贺晏不再说话了。
龙观澜垂眸道:「我知道靖是怎样的个性,也没想过要离开,我只是……唉,一切都是误会,我……」
「行了行了,要解释等这臭小子醒来后再跟他说,这些天老忙着爻楼的事,简直没累垮我,我要去休息了。」贺晏说着就走了,只留下龙观澜陪在贺靖身边。
凝视着对方苍白没有血色的脸,龙观澜是又怜惜又心疼。
靖,别再为我弄成这副样子了,与其这样,我倒宁可你生龙活虎地骗我、戏弄我,这样,我至少会好过一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