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水在不住翻滚,蒸腾的水汽白茫茫如烟如雾,使暮色四合的旷野看起来越发蒙眬。巴哲又往篝火里添了两节枯枝,这才拔出匕首走向一动不动的猎物。
舒亚男两眼空茫地对着虚空,眼里几乎看不到半点生气。从她摔倒在巴哲面前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是这这副模样。任巴哲将她驮出杭州城,带到郊外这处荒僻无人的丛林中,也没有一句话和一分挣扎,她的魂魄好像早已离开了她那软绵绵的躯体。
多年与猎人周旋的经验,使巴哲本能地知道,哪里才是人迹罕至的隐秘之所,他知道在这片丛林中,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人来,可以放心享用自己的大餐。
“我要吃了你!”巴哲怨毒地诅咒着,“不是我现在想吃人肉,而是你对我的欺骗和羞辱,使我只有吃了你才能暂消心头之恨。”说着他撕下舒亚男一幅衣袖,边用匕首在那白生生的胳膊上比划,一边恨恨地发誓,“我不会让你立刻就死,我至少要吃上三天三夜,先吃完你胳膊手脚,最后才吃你五脏六腑!”
见舒亚男毫无反应,他有点意外和不解:“你不害怕?”见舒亚男依旧两眼空茫,他不信有人能无视肉体的痛苦,手上微一用力,匕首的锋刃立刻割破了舒亚男胳膊上的肌肤。鲜血顺着雪一般白皙的胳膊流下来,显得异常鲜艳刺目。
舒亚男的胳膊微微一颤,她的目光终于缓缓转到自己的胳膊和巴哲的脸上,看看自己又看看两眼放光的巴哲,万念俱灰地懒懒说道:“你杀了我吧。”
她眼中那种绝望与悲恸交织成的空虚,使巴哲也一阵心悸。他心中完全没了报复和虐杀人的快感,只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他突然收起匕首,嘿嘿笑道:“我巴哲一向恩怨分明,当初你蒙倒我后本有机会杀我,却放了我一马,我现在也放你一马。从现在起到天亮之前,我让你尽可能逃得远远的,待我再抓到你,再慢慢享用不迟。”
见舒亚男完全没有起身而逃的意思,巴哲有些奇怪:“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你若不逃,天亮后我就只好煮了你下酒!”
巴哲话音刚落,突听身后传来一声淡淡的询问:“到时可否分我一杯羹?”
巴哲吓了一跳,连忙拔刀跃起,回头望去,就见幽暗斑驳的丛林深处,立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蒙眬中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相貌美丑,她的衣着打扮既不像尼姑道姑,也不像俗家女子,却给人一种飘然出尘之感。看她那风姿绰约的气度,本该让人感到像乍遇瑶池仙女一般的惊喜,可巴哲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由于以前常常要躲避猎人的追杀,巴哲的六识和直觉练得比最狡猾的狐狸还要敏锐,可这女子乍然出现在他身后,巴哲却毫无所觉,这令他心中有种遇到山精鬼魅般的吃惊和恐惧。他将弯刀一扬,厉声喝问:“什么人?”
那女子款款走来,步伐如行云流水,虽徐徐而行,却给人一种不可阻挡的感觉。她的衣衫已有些灰败古旧,眉宇间也有些风尘仆仆的神态,却依旧给人一种纤尘不染的素净感。即便她两手空空,巴哲也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站住!”巴哲气出丹田,一声厉喝,弯刀气势暴涨,那女子终于在巴哲面前站定。她看起来只有三旬出头,但清冷的眼眸中,却有一种历尽沧桑的超然和淡泊,不施脂粉的面容美而不艳,秀而不娇,令人不由自主生出一丝仰慕和自惭之感。
巴哲虎视眈眈地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打量着巴哲,并微微叹道:“十八年未回中原,想不到中原竟有这等杀孽深重的凶人,看来中原武林无人了啊。”
巴哲进入中原后,为了不引人瞩目,说话打扮已伪装得和普通汉人一样。听到这女子如此说,巴哲一声冷笑:“好大的口气,巴哲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女人敢在我面前这样说话。正好釜中水已沸,爷却还没有东西下酒,你来得还真是及时。”说着踏近一步,立刻将那女人笼罩在弯刀的威胁之下。
任何人面对这种威胁,身体都会生出本能的反应,这反应会影响到她身体周围的气场,通过感知她身体周围气场的些微变化,巴哲能判断出对方的武功高低,甚至探知对方心情的变化,是紧张还是恐惧,是从容还是戒备。但这一次他失败了,对方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他发出的强大气势,完全感觉不到对方的气场。
那女子面对巴哲的威胁,毫无所觉地淡然一笑:“我佛曾割肉喂鹰,舍身饲虎,我这身皮囊,本来喂了你也没什么,只是你并无鹰虎无肉可食的难处,却要以人为食,实在罪不可赦,不过念在你尚存最后一丝善念,我留你一命,滚吧!”
巴哲哈哈大笑,杀气暴涨。大笑声中他已倏然出刀,第一次利用笑声掩护向对手偷袭。因为他心中已经生出了一丝恐惧,那是千百次死里逃生练成的本能感觉。
白衣女子双袖像流水一般动了起来,左手卷起的衣袖如漩涡一般缠住了巴哲劈来的弯刀,右手拂出的衣袖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地奔涌而出。巴哲只感到对方的衣袖像水一样无孔不入,任他双掌连挥带挡,也推不开、挡不住这连绵不绝的江水。十八招流云袖快得就像只有一招,在巴哲胸腹上一扫而过,那女子已收袖转身,望向了躺在地上的舒亚男。
巴哲依旧手执弯刀稳稳地站在当场,见那女子背向着自己,他缓缓举刀欲向她头顶砍落,谁知尚未发力,就感到十八招流云袖的绵绵阴劲在体内爆发。他浑身关节不由自主地“嘎嘣”作响,人也软软地坐倒在地,浑身劲道在一瞬间彻底消失,身体如倒空的麻袋一般栽倒。
白衣女子完全无视巴哲的存在,目光向地上的舒亚男脸上一扫,微微一声叹息:“又是一个为情所伤的痴儿,情爱之苦,真如茫茫大海,无人可渡吗?”
舒亚男两眼茫茫,充耳不闻。巴哲挣扎着坐起,对那白衣女子嘶声道:“这是什么功夫?”
白衣女子对他淡然一笑:“这是流云袖,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巴哲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听那白衣女子又道:“我说过留你一命,自然不会伤你。不过你眼中充满了怨毒和仇恨,你若想报仇,这天底下恐怕没几个人帮得了你。你唯一的希望就是拜我为师,学我的武功来向我报复。虽然本门从不收男弟子,不过我早已反出门墙,收个男弟子也就不算什么了。”
巴哲感到浑身劲道又慢慢回到体内,方才那流云袖的阴劲只是震动了自己浑身关节,令自己短暂失力,却并没有击伤自己。这对他的震撼远比方才被击倒还甚,他不解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女子,嘶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收我为弟子?”
白衣女子淡然笑道:“因为我想试试,看看自己能否点化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凶人。你也可以试试,看看能否趁我大意的时候出手报仇。你若想靠提高武功,正大光明地向我挑战,这辈子是没什么希望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巴哲恨恨地瞪着那女子愣了半晌,终于缓缓跪倒在地,咬牙切齿道:“巴哲愿拜你为师!”说着叩首一拜,说话的同时,毫不掩饰眼中的怨毒和仇恨。
那女子盘膝在篝火边坐下来,优雅地伸了个懒腰,头也不转地说道:“去给为师打点野味儿来,为师饿了。”
巴哲一言不发,捡起弯刀起身就走。白衣女子看了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舒亚男,淡淡道:“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如果你依旧想死,我就让巴哲成全你,免得你留在世上受苦。”
故事!又是故事!舒亚男心中一阵酸楚,靳无双的故事令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珍爱的东西,不知这个故事又要让自己失去什么?不过现在自己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有一天,张果老与吕洞宾赴王母蟠桃宴回府途中,突然听到下方传来一阵快乐的歌声。”白衣女子放下背上的小包袱,自顾自说道,“两仙拨开云层向下一看,原来是个乞丐正躺在街口晒太阳,大概是刚吃饱的缘故,他的歌声充满了孩童般的欢乐。两仙刚从蟠桃宴回来,心中都有点盛宴散尽后的空虚和失落,自然对别人的快乐有一丝忌妒。吕洞宾不屑地说:‘这一无所有的乞丐,真不知有啥可开心的。’张果老笑着说:‘正因为他一无所有,所以才会快乐。’吕洞宾不解地问:‘一无所有,反而会快乐?道兄的话真是令人莫测高深。’张果老哈哈一笑说:‘道兄若是不信,咱们就打个赌。’”
白衣女子说到这,突然笑了起来:“神仙都是些爱搞恶作剧的家伙,见不得比他们低贱的凡人,却比他们还要快乐。两仙暗下云头,化作两个富贵员外来到乞丐面前,张果老在地上捡了块石头,用仙家法术变成一锭银子,当成赏银扔进了乞丐的破碗里。乞丐先是有些吃惊,捡起银子咬了又咬,跟着连搧了自己几巴掌,确信银子不假也不是做梦后,他立刻用衣衫包起银子起身就跑。”
说到这白衣女子转向舒亚男问:“你知道他去了哪里?”不等舒亚男回答,她已笑道,“他先是跑回自己住的破庙将银子藏起来,一连换了七八处地方才稍稍安心,然后他又为如何花这锭银子发愁。那些原来想也不敢想的美味佳肴、鲜衣怒马、粉头婊子在他头脑中来回打转,他盘算来盘算去,打算先买身像样的衣服将自己打扮起来,再去买一间小屋做新房,赎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女做老婆。经过一夜的周密盘算,他已经安排好了下半辈子的生活。第二天天不亮,他就拿着银子去金银铺兑换,打算换成散碎银子去买计划中的东西,谁知却被铺子里的伙计给打了出来。原来一夜之后,仙家法术失效,银子又变成了石头。”
白衣女子对舒亚男意味深长地笑道:“你知道后来那乞丐怎样了?他疯了,逢人就说:‘我曾经得到过一大锭银子,就因为没来得及花,结果变成了石头。如果我当时就花掉,现在我已经有老婆孩子了!’”说到这她轻轻叹了口气,“从那以后,那乞丐就一直生活在懊恼和悔恨中,永远失去了快乐。其实自始至终,那乞丐也没有失去什么,可神仙的一个玩笑,就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舒亚男先是有些迷茫,但冰雪聪明的她,渐渐就明白了白衣女子这个故事的寓意。她遥望虚空喃喃道:“我就是那个乞丐,生活跟我开了个玩笑。我本来一无所有,但心有所爱后,痛苦也就接踵而至。”
白衣女子击掌笑道:“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竟能立刻就悟到这一层,果然不负我的眼光。不错,你心中的那个人,就是乞丐得而复失的银子,你生活中原本就没有他,何必再为他烦恼?记住,心空则不痛,心痛则不空。”
“心空则不痛,心痛则不空!”舒亚男遥望虚空茫然问道,“可是,如何才能心空?”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忘记!忘记命运给你的那块本不属于你的银子。”
“忘记?”舒亚男一怔,眼里泪水突然汹涌而出,“可我这一生,怎么可能再忘记他?”
“拜我为师。”白衣女子面带浅浅微笑,就如拈花含笑的观世音菩萨,“我教你如何忘记。”
舒亚男定定地望着对方,白衣女子那清澈纯净的眼神,给了舒亚男一丝渺茫的希望,她终于翻身跪倒,涩声道:“弟子舒亚男,愿拜您为师,学习如何忘记。”
白衣女子扶起舒亚男,微微笑道:“入我门墙,就得忘情、忘性、忘生、忘死。虽然不是出家当尼姑,可也差不多,你要考虑清楚。”
舒亚男一咬牙:“弟子会努力去忘记!”
白衣女子微微颔首道:“要忘记就先从你这名字开始,再说女子姓名中带‘男’字,实为不祥,为师就先给你改个名字吧。”
舒亚男涩声道:“请师父赐名。”
白衣女子略一沉吟:“我是妙字辈,你应该是青字辈。你姓舒,我看就叫舒青虹,如何?”
“多谢师父赐名!”舒亚男缓缓抬起头来,在心中暗暗对自己道:从今往后,舒亚男就算是彻底死了,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都跟你再没有任何关系。你叫舒青虹,你要努力忘记过去,忘记在你身上发生过的一切!忘记……他!
巴哲不愧是野外生存的高手,很快就拎回了两只洗剥干净的兔子和山鸡。白衣女子对他一招手,指着舒亚男道:“徒儿,快来拜见你的师姐。”
巴哲惊讶地望望已经坐起的舒亚男,又望望面前这恨之入骨的师父,愤然质问:“我年纪比她大,入门比她早,干嘛要叫她师姐?”
白衣女子嫣然笑道:“我的门派我做主,规矩与别人大不同。从今往后我收的弟子,个个都是你的师姐,记住了?”
巴哲被这怪规矩气得满脸通红,不过一想自己拜这女人为师,也并不是真要加入她那狗屁门派,便咬牙强忍了下来。草草冲舒亚男拱拱手算是见了礼,然后才将野兔山鸡炖作一锅。不多时野兔山鸡汤炖好,巴哲先给白衣女子和舒亚男各盛了一碗,双手捧着递过去,还真如入室弟子对待师父、师姐般恭敬。
那女子虽然像个出家人,却不忌腥荤。少时三人用完晚餐,便在林中歇息。舒亚男靠近篝火取暖而眠,巴哲则躲到一旁的树下,靠着树干打盹。那女子却跃上树枝,躺在一根指头粗细的树枝上,身子浑无重量一般在树枝上微微荡漾,真不知她怎么能稳稳躺在上面。
半夜时分,巴哲像狼一样微微睁开眼眸,看看篝火旁的舒亚男已沉沉睡去,树枝上的白衣女子也呼吸细微深长,显然已进入了梦乡。他又听了片刻,这才悄悄起身,手执弯刀蹑手蹑脚地来到树下。他一刻也忍受不了他这个师父,只想早点结果了她。
刀如闪电般挥出,巴哲自信在这个距离,没有人能避过自己必杀的一刀。谁知刀方出手,他却突然感到手肘一麻,弯刀脱手飞出,擦着那女子的鼻尖钉在了树干上。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手肘穴道方才被一根长长的树枝轻拂了一下,树枝一头就执在那女子手中。就见她睁眼从树枝上跳下来,挥动枝条劈头盖脸就向巴哲抽去。刚开始巴哲还拼命躲闪,待发现再怎么躲都是徒劳后,他干脆咬牙一言不发站在那里,任她将自己抽得体无完肤。
也不知抽了多久,白衣女子总算住了手,望着巴哲笑吟吟地问:“知道师父为什么抽你?”
见巴哲茫然摇摇头,白衣女子痛心疾首地说道:“你要杀我好歹也动动脑子,让我多少感到点威胁。像你这样拿着刀直挺挺地走过来,我都恨不得让你一刀杀了算了,怎么会收下你这么笨的弟子?”说完白衣女子跃上树枝,头也不抬地吩咐,“在没有想到绝妙手段前,千万别再来打搅为师休息。咱们明天还要赶路呢!”
巴哲呆呆地望着坦然入睡的“师父”,真不知道她是人还是妖。他曾经在大草原纵横多年,一向难觅敌手,但现在却被这女子肆意玩于股掌,他心中的挫败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雀鸟开始鸣唱,天色渐渐亮起,那女子伸了个优雅的懒腰,轻轻从树枝上跃下。在树下站了一夜的巴哲突然冲她跪倒,躬身拜道:“师父,请教我武功!”
那女子淡然一笑:“没问题,不过现在咱们要赶路。你先去找辆马车,待为师有时间,自然会传你武功。像你这基础和悟性,大约苦练个十年八年,或许可以让我感到点威胁。”
巴哲二话不说,立刻去城里找马车。少时他赶着一辆舒适华美的马车前来,白衣女子满意地点点头:“嗯,看来你这弟子还是有点用处。”
舒亚男随着白衣女子登上马车,白衣女子指了个方向,巴哲立刻甩动长鞭赶马上路。他先前一心想杀了那女子,待见过那女子神乎其技的武功后,他却是真心想向她学武了。
马车穿州过府,十多天后来到一座远离尘世的小山前,白衣女子弃车登山,巴哲与舒亚男紧随其后。半山腰有座青瓦红墙的古刹,掩映在林木深处,显得素净悠远,恍若仙家乐土。
三人沿着山路曲折而上,最后来到斑驳古旧的山门前,白衣女子打量着门楣上“天心居”三个大字,眼里涌动着一丝复杂的情愫。在门外静立良久,她才向巴哲示意:“替为师敲门。”
巴哲走上前去,“砰砰砰”地敲响山门,声音打破了古刹的宁静,一个青衫少女开门问道:“什么人在此喧嚣?”
白衣女子上前一步,对那少女道:“我要见你们居主。”
少女一怔,忙道:“妙仙居主刚过世不久,目前居中大小事务,皆由大师姐负责。不知夫人如何称呼?我好替你向大师姐通报。”
“妙仙……过世了?”白衣女子身形一颤,一向淡泊从容的脸上,竟闪过一丝惊诧和失落。对少女后面的话完全充耳不闻,挥袖拂开山门就往里闯,那少女追在她身后想要阻拦,却哪里追得上她的步伐。
少女的呵斥声惊动了居中众女,就见面寒如霜的阎青云率众女从二门迎了出来,厉声喝问:“什么人敢擅闯天心居?”
白衣女子停步打量着面前这天心居大师姐,迟疑道:“你是……青云?”
阎青云神情如见鬼魅,慌忙后退两步,满脸惊讶:“你……你是孙师伯?”
白衣女子一声叹息:“十八年了,想不到你还记得我。那时你才刚满十岁吧?差点认不出来了。”
阎青云神情复杂地点点头,突然咬牙道:“孙妙玉,你既已反出天心居门墙,青云不敢再以师伯相称,更不能再视你为尊长。天心居乃清净之地,一向不接待外客,你……请回吧!”
白衣女子幽幽一叹:“孙妙玉,这名字我差不多都忘了。”说着她对阎青云一声冷笑,“我就算已反出天心居门墙,但妙仙依旧是我师妹,我去看看她都不行吗?”
阎青云略一迟疑,摇头道:“你是本门的叛徒,咱们不为难你已经是仁至义尽,请不要让青云为难。”
孙妙玉哈哈一笑:“我孙妙玉这十八年来,为寻找天心的真义,足迹踏遍天竺、波斯、大食诸国,无论是天竺佛教、婆罗门教、奢那教,还是波斯拜火教、景教、伊斯兰教,对我孙妙玉都礼敬有加,没想到在这天心居,却反而受人刁难。难道天心在这里,已经死了吗?”
“住嘴!”阎青云勃然大怒,“你侮辱我可以,但不能侮辱整个天心居!”
孙妙玉嘿嘿冷笑道:“天心的真义是什么?”
阎青云一怔,尚未开口,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清丽婉转的回答:“圣人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以众生为鱼肉。天心居创教祖师有感于天地苍穹的冷漠无情,欲以个人的慈悲,为天地立心,为天下苍生留一分企盼和希望。这就是‘天地无心人有心,我以我行证天心’的真义!”
众女向两旁让开,现出了款款立在众人身后的那个面容清秀的青衫少女。她虽然两眼迷茫,对周围的一切均不能目睹,但那种宛若天成的飘然出尘之态,却令人心中油然而生仰慕之情。孙妙玉打量她片刻,微微颔首道:“既然天心即慈心,是悲怜天下的菩萨心。我千里迢迢赶来看望妙仙师妹,你们为何要强加阻拦?难道天心居连这点慈悲都没有了吗?”
青衫少女款款道:“不是我们要阻拦,而是妙仙师父留下遗命,让咱们将她的骨灰撒在了后山的忘忧谷,不给活着的人留下任何凭吊和怀念的东西,以免徒增后人的烦恼和伤感。”
“妙仙真这样说?”孙妙玉浑身微颤,见青衫少女缓缓点了点头,她不禁仰天长叹,“妙仙,你终究还是比我看得透。”话音刚落,她身形一晃,如白驹过隙般飘然出门而去。
矗立在后山悬崖之巅,孙妙玉俯瞰着脚下深不可测的忘忧谷,突然怔怔地垂下泪来。她有些意外地看着滴落在手上的点点泪珠,幽幽叹息:“心空则不痛,心痛则不空。十八年了,我以为已经忘了心痛的感觉,但现在我才发觉,要真正做到心空,实在是千难万难。”
凛冽山风,拂动着孙妙玉那头漆黑的披肩散发,也卷拂着她那身素净白衣,使她看起来飘飘然似欲乘风而起。她任由玉颊上珠泪纵横,全然不顾身后不远的巴哲与舒青虹惊讶的目光,对着幽谷喃喃自语道:“十八年前,所有人都以为我反出门墙,是不服师父将居主之位传给了你。这天上地下,有谁真正知道我孙妙玉的苦心?”
说着她缓缓从袖中拿出一支玉箫,轻轻抚摸擦拭着,眼里满是爱怜,“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学艺。在旁人眼里,我们处处竞争,各不相让,但实际上,我们彼此欣赏、彼此爱护甚于姐妹。那时你学琴,我学箫,琴箫相和如水乳交融,那是何等地逍遥自在。十八年前,本该是我代表天心居出战魔门寇焱,你为了阻止寇焱杀人练功和刺探他的武功弱点,不惜孤身犯险接近他,并与他发生了一段孽情。你知道我胜不了寇焱,竟要以有孕之躯替我出战。师父为天下考虑,竟也答应了你这荒唐的要求。我一恨师父冷血,拿你和孩子的性命去冒险;二恨你让一个臭男人,坏了自己多年的清修;三恨自己盲从师命,竟任你在决斗中早产。有此三恨,我只有反出门墙,远走天涯,去寻找真正的天心。”
孙妙玉衣袂随风而动,发丝在山风中飘飞,飘飘然恍若凌空仙子。她对着空谷幽幽一叹:“十八年来,我走遍西域天竺,游历天下河山,才渐渐明白天心在哪里,也才渐渐理解了你十八年前的所作所为。天心即人心,人心若无情,何以证天心?”说着她缓缓将玉箫凑到唇边,喃喃叹道,“斯人已逝,曲已成空。妙仙,我将最后为你奏上一曲,从此不再吹箫。”
幽咽哀怨的箫声缓缓响起,充满了凄苦、伤感和怀念。就在这时,不远处缓缓响起珠玉落盘般的琴音,轻轻地柔声伴和,如梦如幻,亦步亦趋。孙妙玉浑身微颤,箫声陡然一振,渐渐变得平和淡泊,哀而不伤。
琴声伴着箫声,如两只小鸟在山谷中飞翔,充满了自由自在的欢乐,也充满了相伴而飞的关爱和依恋。少时曲终音散,余韵犹在山谷中袅袅回荡。
孙妙玉泪流满面,回头望向琴音传来的方向,只见那个双目俱盲的青衫少女,正在身后缓缓收琴而起。孙妙玉喟然叹道:“此曲虽非妙仙亲奏,却是出自她的真传,妙仙有徒如此,天心居后继有人也!”
青衫少女款款道:“师父临终曾嘱咐青霞,若妙玉师伯来此,可与她合奏此曲,并谢她一直以来的关爱和照顾。另外,师父还希望妙玉师伯空明心境,以求证道。”
“空明心境,以求证道?”孙妙玉苦涩一笑,“心若无情,何以证天心?”说着她一声长叹,“妙仙,你既已仙逝,从今往后,我将不再吹箫。”说着她将玉箫轻轻抛入忘忧谷,眼里满是惆怅和寂寥。
在崖边矗立良久,孙妙玉终于怅然回头,就见青衫少女静静地立在身后不远,静得就像根本不存在。她缓缓走向少女,款款问:“你是妙仙衣钵弟子,不知如何称呼?”
青衫少女微微一礼:“回妙玉师伯话,弟子楚青霞。”
“楚青霞?”孙妙玉微微颔首,又轻轻摇头,“我既已反出门墙,就不再是天心居弟子,‘师伯’之称愧不敢受。如今妙仙已逝,魔门入关,你可有应对之策?”
楚青霞淡淡笑道:“既然天心即人心,人心齐,泰山移,天心居将团结一切心存善念的同道中人,共同为这天地立心!所以青霞还请妙玉师伯施以援手,做晚辈的主心骨。”
孙妙玉微微摇头道:“我闲散惯了,也不敢担此重任。”她微微一顿,“你心目中的同道都有哪些人?”
楚青霞沉吟道:“既有少林、武当等名门正派,也有唐门、苏家、南宫等世家望族,还有像千门这样的隐秘门派,以及像千门公子襄这样的风云人物。”
“千门公子襄?”孙妙玉眉头微微一皱,“我一路东来,途中不止一次听江湖中人谈论过他,他很有名吗?”
楚青霞没有直接回答,却轻轻念起了几句似偈非偈、似诗非诗的话:“‘千门有公子,奇巧玲珑心;翻手为云霭,覆手定乾坤;闲来倚碧黛,起而令千军;啸傲风云上,纵横天地间。’这是江湖上最近流传开来的几句话,想必妙玉师伯也有所耳闻吧?”
“啸傲风云上,纵横天地间。”孙妙玉一声轻哼,全然没注意到新收女弟子的脸上,已经悄然变色。她负手眺望地平线尽头,淡泊恬静的眼眸中,隐约闪烁着一丝异样的神采:“好大的口气!令我也不禁生出争强好胜之心。”
夕阳已逝,天色渐晚,西天只剩下灿烂云霞最后的辉煌。孙妙玉终于白衣飘飘往山下缓步而去。在她身后,紧跟着两个新收的弟子——狼一样的巴哲和失魂落魄的舒亚男,也就是现在的舒青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