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第二天按惯例轮到小傅师兄出野外,我像个傻叉一样站在大门口向小兔崽子们挥手作别,“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小傅师兄坐在副驾驶座上笑得奸猾,“莫老师再见。”
那种洞悉了什么秘密似的眼神让我很不爽,这人还是喝多了可爱些,一清醒了就像只老狐狸。
我看外甥,外甥脸冲着另一边,看山。
小李飞刀姑娘倒是很积极的表现着学生干部对老师的热情,冲过来摇着我的手仿佛我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在看孙女儿撒娇,“老师老师,回头我们休息的时候搞联欢,老师要来参加呀!你不来同学们都会失望的!同学们可盼着莫老师领着我们玩了。”
我挤出个笑容。说实在的,就算没有外甥,我也不欣赏聪明过头的人。而且,我不喜欢被同性拉着手。
但既然做工作,总不能用有色眼镜看人,况且既然小姑娘是这么一个态度,可见苏斐守口如瓶,没有把昨晚的事漏出一个字去,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尽量把自己调整到和颜悦色的状态,“快上车吧,大家要出发了,注意安全。”
人都走了,我感到些许寂寥。寝室食堂四下转了转,买了个豆包咬着回了寝室。
大师傅眯着眼笑。笑什么?有学生的时候我是老师,没学生的时候我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我的一皮箱《哆啦A梦》终于可以见天日了!耶!
左手漫画,右手豆包,前有可乐,后有风扇,这便是我的人间至乐,给个皇帝也不换。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颜回再世想来也就是我这个境界了。我果然是天才啊!
楼下传来的人声却分了我心。
我们这个学院有九个专业,每个专业分工不同,地质、勘察、石油几个专业的实习任务重些,每天都要出野外,城建、土管的实习任务轻些,有时出有时不出,不出的时候便跟着老师学些理论知识。
我住的地方和学生们有些距离,底楼有两间大教室,是给他们上理论课的地方。有的专业不用出野外,做完了作业便在教室里面逗留聊天。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偷听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干,但这一次,我是实实在在受了打击。
“你听说没?七班的苏斐暗恋辅导员被甩了,昨儿谁都不理自己去篮球场打了一夜球。”
“拉倒吧什么辅导员啊,她自己也就一学生!天知道是怎么勾搭上的!滥用职权!恶心!”
“听说是个变态同人狼……”
“不是吧?同人狼不是喜欢男的和男的……”
“Out了吧?落后于时代了吧?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同人狼是……”
豆包变得异样的苦涩,干巴巴的,嚼在嘴里,全不是滋味。
骂我也就罢了,苏斐不过是个小孩,何必把他也扯进来。我再有一年就毕业,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他还要在这里呆三四年,这种事传开,让他以后怎么做人?
想到他一个人面对这些流言蜚语的感觉,我心里疼得有如刀绞。
除了担心苏斐,也有点被背叛和欺骗的痛苦,这些孩子们我应该都带过,我自认尽到了一个老师应尽的责任,老实说,有些不应尽到的责任我也尽到了。
末了却是这样的回报。
楼下人散了,我却久久不能释怀。
外班的人都知道了,苏斐的同班同学自然也……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正是青春叛逆的少年,眼中只识黑白二色,他们会怎么看他?鄙视他?嘲笑他?
难怪他半夜不睡觉一个人出来打球,可是不是还有小李陪着他吗?
是我无能,带累了他。
我该怎么办?
找个理由先退回学校?冷处理?
不能,一则这里确实需要人手,再则我一旦抽身离去,所有的流言都会针对苏斐一个人。
我混这几年,给人垫背背黑锅的事也没少做,憎人富贵嫌人贫的人是很多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但苏斐正在最受不得伤害的年龄——其实我在他那么大的时候,也已经开始独挡一面,但我和他不一样,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青涩骄傲的少年一旦冲动起来,绝对不会像我那样把屈辱和愤怒都压在心里。
那就只有在以后的日子和他保持距离,让谣言不攻自破。
他那边,如果小李肯安慰他,会好过一些吗?
我觉得对不起小李,虽然一点不喜欢她,但现在,我却只能寄希望于她。
再轮我出野外的时候,我的话就少了。
小兔崽子们可是很积极,“莫老师,一班人说莫老师给他们买西瓜了,这么大。”
“老师老师,我们也要吃西瓜。”
“老师,咱们买花皮瓜还是买绿皮瓜?”
我清清喉咙,“那天走到西瓜地里了,今天路两边全是花椒树。”
“莫老师别让一班人骗了,一班最坏了,不像我们三班对老师都是真心的。”
“就是,一班人特能说一套做一套,上回就是他们黑的咱学院的主页。”
“那我们要是找着西瓜地?老师就给买西瓜?”
“那咱们别按地图走了,一班人说西瓜地都在北边。”
你们真的是来实习的吗?不是我的冤家派来故意玩我的吧?
一路走一路画图,除了作地图,也要介绍一些明显的地质结构,断层,河曲之类的东西给学生看,总算把他们从西瓜地里拔了出来。
其实西瓜,梨,虾,谁真的稀罕吃,要的就是个你争我抢的热闹劲儿。
哪怕蹲在地头一起啃冷面包,吃的也开心。
学生这种东西,就是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老师你有男朋友吗?”
“老师你多大啊?”
老师心中暗暗不爽,只得蹲在石头上作科学研究状。
“哎呀!活的猪呀!黑猪!还会跑呢!”
不必惊讶,吃过猪肉但没见过猪跑的人我们这里是很多的。
“这头驴个头儿真大。”
小兄弟,那是骡子好不好?
有人去偷摘人家树上的苹果,树下的骡子披红挂绿,见人近了便低头摇晃颈上的黄铜铃铛,小贼吓得缩了手,“靠!这驴会报警!”
有时候这群家伙还是很可爱的。
最搞笑的是进村以后我们还听到村口的小卖部在放,“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在这个自来水都未必通得上的村子听到这么耳熟能详的歌曲,感觉真是……亲切又恶心。
第二次带领实习小结:步行七公里左右,完成教学任务,消费五十余元(和上回比是明显进步了),学生送大蚂蚱一只。外甥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狐狸师兄发短信三条,内容分别为:“吃了吗?”
“该回来了,你们在哪儿?”
“你又迷路了?笨死了,让学生带你走!”
路痴又不是我的错……
一个地质专业的人还会迷路很搞笑,但是一到新环境我就分不出东西南北这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我也没办法啊……
晚饭后,溜溜达达,不觉就到了篮球场。
天还没全黑,还有不少人在打球,气氛甚是热烈。我心虚,躲在球场边上的花坛后面窥视良久,毫无收获,长叹一声,收兵。
到底上两岁年纪,小家伙们走了一天尚有余力打篮球,我散个步爬个楼梯就气喘吁吁,真是岁月不饶人。
钥匙还没完全插进去,门已经推开了,今儿心神不定,竟忘了锁门。
屋儿里却坐着不请自来的客人,客人一双清水眼似笑非笑,“师妹,出门可要记得关门啊”。
正是我那变态狐狸师兄小傅老师。
变态狐狸摆摆手,“师妹,叫我傅维就好,叫师兄也行。”
这个妖怪为什么老跟着我。
他倒也坦率,“无聊得很,过来看看师妹”,又一扬手,“没想到师妹这里好东西还真多。”
妈妈的,我的《哆啦A梦》被发现了。
我累得很,懒得和他多说,“师兄喜欢就拿去看吧。”
“君子不夺人之好,师妹太客气了,你带这么多,准备假期看完吗?”
“我也只是睡不着的时候随手翻翻。”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没想到师妹也一样”,变态狐狸从怀里掏出一只盒子,“手谈一局?”
盒子打开,原来是晶莹剔透的黑白子。
哼,哼,老寿星吃砒霜真叫活得不耐烦了,我从牙缝里挤出两声笑,“师兄也好这口儿?”
“业余水平,切磋切磋?”
我铺开棋盘,“那就请师兄多指导了。”
不杀到你哭我就不是真正的宅女!
转眼两个多小时过去,我头上出了汗,傅维是个谨慎人,好几次险些被他占了先手,喝几口可乐提神,再战一小时,才砍死他的大龙。
狐狸师兄也坐不住了,低着头不说话只管看着残局,我叹口气,看他长长的睫毛投在颧骨上的漂亮阴影,有点怔仲。
像极了另一个人。
他抬起头来,咬着嘴唇微笑,“输得心服口服啊,今天不打扰了,改天再来请教师妹。”
我笑笑,把他送出去。
回来的时候,房门把手上多了个小小的茉莉花球,微微泛着点黄,挂了有点时间了。
我摘下花球放在鼻子上嗅嗅,清香沁人心脾。
带回屋压在书页里,做个纪念也好。
以后的日子越发没有新意,天天陪着小屁孩们爬山,倒也酝酿出几分感情。此地依山傍海,民风朴实,其实是个不错的去处——当然如果有书店报摊那就更好了。
苏斐见了我,低头叫声老师就走过去。我不答应不好,答应了,心里难过。
狐狸师兄倒是滋润得很,经常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现,兴高采烈地进行他的扰民大业。
小孩们也很辛苦,一个个晒得黑乎乎的,男孩子们怕热,穿条短裤四处招摇,更显得胳膊黑腿黑,远看还以为进了熊猫馆。
最后一项实习任务要花两天时间——去看几处典型地貌,之后他们便不用大规模出野外,在室内把图做好就行。我们倾巢出动,所有老师学生都走,一个也不能少。
先上山,这一带地层结构清晰,经常能找到不错的化石。几个老教授都吆喝学生们上去找找看看,小孩们嘴里答应,没几个人动——天太热日头太烈,也难怪。
师兄牵牵嘴角,大声道,“师妹,你见过校办博物馆那块蜻蜓化石吗?”
“见过啊,不说是镇馆之宝吗?二百多万呢。”有一块那样的化石是我前半生的理想。
“那块化石就是在这座山上发现的。”
我明白他的用意,忍不住笑了,笑完一回头,身边早跑的一个人都没有,全在山上撅着屁股找化石,找得倍儿认真。
威逼不如利诱啊,老教授们也不禁笑骂几声。
师兄避过人,压低嗓子对我说,“明天休息,小孩们跟我说,要老师带去海滨浴场游泳,一起去吧?”
我犹豫片刻,“我没带泳衣,算了吧。”
狐狸笑了,“师兄陪你去挑好不好?你要是没时间,我就代你买了,反正也方便。”
“不用了我自己去买!”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对,妈的,又被这老流氓给骗了。
狐狸笑的得意。
山脊上的苏斐忽然直起腰来,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
我一抬眼就看到了他。他犹豫了一下,很快又低头寻觅。小李跟在他身边,一蹦一跳的,显然心情很好。
师兄还在叮嘱,“那明早我来找你啊。”
我应了一声,“哦。”
其实大家商量去游泳也不是一天两天,但几位大佬死也不肯答应,“万一出事呢?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苍天在上,真出点什么事,谁也别想跑。
所以我一直很低调的敷衍,不是我不想让学生玩好,水火无情,我是真怕出事。
但学生们想的不一样。
昨天就有好几个色女在我那里尖叫过了,“啊!傅老师答应去游泳!”
“他腿好长呀~~~~~上次他跟男生去我看到了~~~~~~皮肤巨好啊~~~~~”
“跟男生去你怎么看得到?看到了怎么不向组织汇报!”
“他们游完泳还回来吃烧烤的,我在街上看见他的,就穿着泳装,披条浴巾……”
“哇~~~~”
“噢~~~~~”
一群眼冒桃心的傻瓜色女。哪点像祖国的花朵?简直是猪笼草,专爱逮苍蝇。
这种道行的老妖怪,你们真当人家HelloKitty?
习惯了小傅师兄的出其不意,但他公然在晚饭时分跑来坐到我旁边,还是让我不寒而栗。
“师妹最近不爱说话了。”
“师兄有事就快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极其自然的从我饭盒里挟走一只鸡翅,“但是看见师妹形容憔悴,心里难免有点不安啊。”
全食堂的女生都凝神盯着我们。背上一阵阵的寒意。
X他XXX的老妖怪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师妹,我是想和你说……”
说就说吧,挤眉弄眼的做什么?
“学生的人身安全是大事。”
“嗯。”
“作为教育工作者,要把学生的利益最大化。”
“嗯。”我还是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所以我想,在带学生们出去玩之前最好先踩踩盘子探探路。”
“……”
“但是我这么单薄瘦弱,万一路上遇见歹徒可怎么办?”师兄做出一副“人家好怕怕哦”的表情,真是贱得要死。
“所以,我想请师妹从一个教育工作者的角度出发,帮我去熟悉一下情况。”
原来是抓替死鬼来的。
“也好,那我一会儿就去,师兄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他含糊的嚼鸡翅,“那就辛苦师妹了。”
“不客气不客气。”你快点滚吧。
从基地到海边,不过几百米,近水楼台。
一吃过饭我就晃悠到浴场去,权当散心好了。
一排雪亮的大灯照的浴场如同白昼,人声鼎沸,晚场还是热闹得很。
沙滩是纯白的,极软,我脱了高跟鞋提在手里,海风凉爽中略带腥味,吹得雪纺裙角乱飞,海涛高一声低一声,好去处!
门票十块,人很多,有专业救生员,看起来是相当符合条件。
转了好几个圈,都有点不想走了。
“师妹~~~~”
我听到了什么?为什么突然这么冷?
看到变态老狐狸小傅师兄的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想吐血。
特别是他还做出一副“真是巧啊刚好遇到”的表情,就更欠揍了。
但是……
我还是很不习惯和穿泳装的同僚说话,我很保守的。
“师兄。”
“啊?”
“你经常穿成这样和别人聊天吗?”
师兄轻描淡写,“海滨浴场的男人都穿泳裤,我是男人,所以我穿泳裤。”
听起来是很合逻辑的三段论。
但是……我不禁想起了色女们的话。
腿确实很长……皮肤也确实很好……
啊呸呸呸!!!我是来工作的。
“师兄,门票十元一张,团体订票打八折。”
师兄点点头,“我知道。”
“有保安,轮胎气垫全都有租的。”
“我知道。”
我盯着他眼睛,你都知道了,让我来干什么?
“师妹真是负责,现在我们再完成一件任务,就可以回去了。”
“什么?”
老狐狸笑得暧昧,“帮师妹挑泳衣,我答应过的。”
我闻声打了个冷战,“……好意心领,不必了。”
老狐狸作备受打击状,“但是我已经买好了……师妹这么不领情吗?”
我崩溃了,“你可以去送别人啊!”
师兄满脸假惺惺的无奈,“这里除了师妹就只有学生,我总不能给学生送泳装啊,那成什么样子?”
“你给我送就成样子吗!!!”
师兄抖开包装袋作惋惜状,“可惜了,这个样式的泳衣确实是只有身材够辣的女生才敢穿啊,我怎么忘了师妹是飞机场……”
飞机场?!你眼瞎的吗?
如果不是他一脸“我知道你会证明给我看”的奸笑,搞不好真要上当的。
像我这样在网上泡得过久的人,在现实世界反而会多多少少的不适应,具体表现就是情绪过激的时候梗着脖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关键时刻必掉链子。
“我错了”,傅维小声说,“既然来了,师兄陪你走走看看好不好?那边有几个地方蛮好玩的。”
这一来反而没法发火。
好玩的东西确实是有。
空中架起钢索,抓着滑轮荡过去,不时有人失手掉进海里,水花四溅,大家玩得大叫大笑,热闹得紧。
我看的蠢蠢欲动,但怎么也没有穿着雪纺连衣裙下水的道理,只好眼巴巴看着。
再往那边走,有摩托艇快艇,可惜上面也没人穿着长裙。
傅维微笑,“你不喜欢这件,我们再去买套别的样子的,换了衣服下来玩吧,时间还早呢。”
我心中微动,“这套也不是不好……”
最后还是换了泳衣下了海。
傅维嘴上油滑,行动倒也稳重,玩了一晚上,他并没有越礼之举,甚至都没有多看我一眼。
作为玩伴,小腹师兄倒是知情识趣,不可多得的合适人选。除了……太爱吹牛。
游泳游到防鲨网,傅维一直紧跟在我后面,我去玩滑索,他就在下面微笑着看。我赞他一句,“游得很快啊。”
“那是”,某人大为得意,“傅某人还真没什么不会的。”
“……你会爬树吗?修脚挖鸡眼会吗?”
“……算我没说。”
洗了澡去吃海鲜烧烤,我头发上全是水,泳衣外面裹条浴巾大大咧咧坐下,生蚝鲜得眉毛都会掉下来。
傅维却频频向我身后微笑,想来是向哪个无知少女放电,要不就是他这几天已经在此地找到了相好儿,这种人干出这种事来也不是不可能。
笑得多了,我看得腻歪,“相好儿来了也用不着这么眉来眼去的,叫过来一起吃好了。”
傅维眼波流转,微笑道,“不是相好,是一群咱们带的学生。”
语气平淡的像在说一堆白菜。
我浑身都僵住了。
缓缓放下手里的烤鱼,缓缓把身上的浴巾拉拉紧,缓缓回过头去。
六、七班的一群小男生,正对着我们满脸跑眉毛,吹口哨,鼓掌喝彩。
几千年来的师道尊严在我手上毁于一旦。
傅维还招呼他们,“过来一起吃吧。”
小兔崽子们笑嘻嘻的龇着牙,“不了不了,傅老师莫老师慢慢吃好好吃。”
有个小子还端扎啤酒跑过来,“祝莫老师万寿无疆,傅老师永远健康!”
后面人起哄,“噢~~~~~~”
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