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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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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跑到市政府时,已经迟到十分钟。蹑手蹑脚地摸进会议室,在出席名单上签完名后,手机突然响起。‘Shit!’慌张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还不忘低声骂一句。我的个性是只要手机在不该响起时响起,就会骂脏话。
    原来是中华电信的语音信箱打来的,催缴电话费的通知。我不等那个甜美的声音说完,就挂上电话。真可惜,声音这么好听,却去干这种讨债的勾当。正想找位子坐下时,发现很多人盯着我看。会议室太安静了,气氛又诡异,很像快要下大雨前原始丛林的闷热;也像草原上的狮子准备扑杀猎物时的短暂宁静。我意识到刚刚手机的响声和低骂声可能惊扰了他们,于是头皮发麻,感到一阵尴尬。我的个性是如果因迷糊而发生状况时,就会感到尴尬。
    在市政府开的这个会,主要讨论在水鸟的栖息地附近盖座电厂的问题。与会的人,大致上可分为专业人士、施工单位和环保团体三种。施工单位希望盖电厂,环保团体不要盖电厂,彼此的立场是冲突的。专业人士的立场则在中间,但有的偏施工单位,有的偏环保团体,还有的是在中间的中间。我老总是属于专业人士那种,不过他不想来,就叫我来代打。他只交代我,他的立场是中间的中间,要看苗头来决定倒向那边。
    会议一开始,双方阵营分别上台简报。施工单位强调盖电厂是当务之急,仿佛没有这座电厂经济就会衰退,大家就可能在黑暗中呼喊亲人的名字、摸索亲人的双手。环保团体则不断提及那种水鸟是如何的稀有,光名字听起来就很稀有,如果不保护这块栖息地,牠们只能在寒风中啾啾哀鸣。双方简报完后,准备进入讨论时间,会场弥漫着终于开战了的味道。我下意识紧闭双唇,避免被战火波及。
    “我们已做好详细的生态环境影响评估,绝不会干扰水鸟。”“如果你是水鸟,旁边有座吵死人的电厂,你还会想住在那里吗?”“我们会严格控制噪音的问题。”“控制噪音有什么用?如果你是水鸟,旁边有座整天亮啊亮的电厂,你还会想在那里生小鸟吗?”“亮不亮跟水鸟要不要生小鸟有关系吗?”“你喜欢你在生孩子的过程中,有人一直拿手电筒照你吗?”“可是我们需要电啊!”“水鸟的生存与繁衍更重要!”“你希望每晚点蜡烛,还是希望看到水鸟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希望后代的子孙,仍然可以欣赏这种美丽的水鸟!”双方的音量愈来愈大,场面几乎失控,而担任主席的市政府人员,却像条准备穿越马路的狗,被两边快速移动的车潮挡住去路。
    我的个性是只要处在不协调或是冲突的场合中,就会感到尴尬。所以我把桌上写着议程的纸翻到背面,打算构思小说进度来逃避尴尬。过了一会,听到主席喊:“周在新先生。”那是我老总的名字。当我正幸灾乐祸准备看他如何面对这种场合发表高见时,突然想到今天是我代他出席,我在出席名单上签的是他的名字!我刚刚应该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再加个“代”字才对啊!
    我立刻站起身,头皮又因尴尬而瞬间发麻,半晌说不出话来。“这种迟到又不懂得关手机的人,一定是自私的人;自私的人怎么会懂得尊重自然生态呢?他的意见不听也罢。”我更尴尬了,感觉头发正要搭乘头皮,离我飞去。“你知道这种水鸟世界上只剩几只吗?难道你不想好好保护牠们吗?这么重要的议题,你竟然在开会时不专心!”
    ‘如果你邻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亲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他还会想再继续活下去吗?’我一说完,现场气温好像突然降了好几度,应该是我的话太冷的缘故。完蛋了,我竟然在这种场合讲错话。我的个性是如果尴尬到不能再尴尬,就会讲错话。
    会议室内安静了几秒,主席转头朝向似乎不知所措的记录员说:“周先生的这段话,还是要记录。”记录员猛然惊醒,低头在纸上刷刷写字。我僵了一会,看现场没有任何动静,于是缓缓地坐下。低下头,左手遮住额头,右手在桌面下狠狠捏了左大腿几把。我的个性是如果讲错话,就会自虐。
    幸好后来说话的一些专业人士,意见还满客观的,于是会议室的温度开始回升。如果不是因为无法走开的话,我一定会躲在墙角画圈圈。本想藉着构思小说来打发剩余的时间,但头皮还有些发麻,而且我的思绪已变成水鸟,不断被电厂的噪音和光亮所干扰。
    好不容易开完会,我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市政府,直奔那家咖啡馆。我急着推开店门,因为用力过猛,门撞上一个正要走出来的女孩子。“唉唷!”她惨叫一声,右手揉着额头。‘对不起。’我立刻说。她狠狠瞪我一眼,然后走出去。出门后又转过身再瞪一次。我又觉得尴尬了。
    ‘老板,那个……’门把上铃铛的当当声还没停止,我便急着说话。“早走了。”老板没停下手边的动作。‘什么走了?’“把你画得像狗的女孩。”‘我不是问她啦!’我往之前坐的位子一比,‘你有看到我的公事包吗?’“有。”我松了一口气,原本还担心公事包会不见。
    老板背对着我洗杯子,基于礼貌上的考量,我不好意思催促他。等他洗完杯子并擦干后,他转过身,刚好跟我面对面。“还有事吗?”他问我。我先是一楞,后来才会过意,只好苦笑说:‘可以把公事包还我吗?’“用“还”这个字不好,因为我又没借,怎么还?”‘好吧。’我又苦笑,‘可以把公事包“给”我吗?’“嗯。”他低头从吧台下方拿出公事包,递给我。‘谢谢。’说完后,我转身离开,拉开店门。
    “写小说的人用字要精准,尤其是动词的使用。”我听到这句混在当当声的话后,不禁转过身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写小说?’“感觉。”‘又是感觉。’我第三度苦笑,‘那我找东西的样子像狗吗?’“现在不像。”他顿了顿,接着说:“找灵感时才像。”说完后,他走出吧台,到客人刚走后的桌子旁,收拾杯盘。我突然觉得他很像在少林寺扫地的武林高手,深藏不露。
    我离开咖啡馆,穿过马路,走进捷运站,上了车。终于可以闭上眼睛,放松一下。头皮似乎不再发麻,头发们也都安分地待着,不再蠢蠢欲动。好像所有的麻痒正一点一滴从我的身体蒸发,并顺道带走一些燥热。再睁开眼睛时,已通体凉爽。
    回到家,刚打开门走进去,尚未弯身脱去鞋子时,看到客厅站着侧身向我的两个人,大东和他女朋友--小西。我还没开口打招呼,小西指着大东喊:“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我又走进另一个冲突的场合中。
    大东、小西和我三个人,似乎同时感到尴尬。我的头皮又瞬间发麻,大东的眼睛装作很忙的样子,东看西看。小西先是一楞,过几秒后便快步经过我身旁,夺门而出。大东在小西走后,慢慢地踱向沙发,然后坐下,打开电视。我弯身脱去鞋子,也走到沙发旁坐下。
    ‘什么是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过了一阵子,空气中的硝烟散尽,我转头问大东。“我也不太清楚。”他摇摇头,“大概是说即使状况再怎么紧急,我做事仍然不干不脆、拖拖拉拉。”‘这比喻不错,起码有四颗星。不过……’我笑一笑,接着说:‘我从没听过小西这样说话。’“她生气时,讲话的句子会一气呵成,没有半个标点符号。”‘是这样喔。’我想了一下,‘我倒是没看过她生气。’“你当然没看过。”他苦笑着,“有人在的话,她就不会当场生气。”
    大东这话说得没错。认识小西也有一段时间,印象中的她总是轻轻柔柔的。她说话的速度算慢,而且咬字很清楚,一字一句,不愠不火。以刚刚那句“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来说,她在正常情况下,应该会说:“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而且结尾的语气会用句号,不是惊叹号。
    小西的名字其实不叫小西,绰号也不是小西,小西只有我这样叫。因为她是大东的女朋友,我自然叫她小西。如果大东以后换了女朋友,我还是会叫他的新女友为小西。大东听久了,也懒得纠正我,甚至有时也会跟着我叫小西。
    我本来想问大东挨骂的原因,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因为大东的脸看来像是只差一步就可以爬进海里的乌龟的脸。我的个性是如果看到别人一脸沮丧,就会想办法转移话题。
    ‘你的剧本进行得如何?’“待会要去开会。”大东拿起遥控器,转了另一个频道,接着说:“我们要讨论如何加强主角间的冲突性。”‘干嘛要冲突?’我下意识摸摸头发,‘和谐不好吗?’“你不懂啦。”大东放下遥控器,转头跟我说:“电视剧中的主角人物,在外表、个性、背景、生长环境等,最好有一样以上是冲突的;或者他们的关系,与道德礼教或价值观冲突。这样故事情节在进行时才会有张力。”大东一提起剧本,精神都来了,像突然袭来的海浪将乌龟带进海里。
    “武侠剧当然不用提,剧中人物的善与恶太明显,因此会直接冲突。在爱情剧中,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大东偏过头想了想,接着说:“以《罗密欧与茱丽叶》来说,如果当罗密欧爱上茱丽叶时,他们的家族不是世仇而是世交的话,故事还有可看性吗?”‘但我老觉得冲突不好,不可以完全没冲突吗?’“可以啊。不过完全没冲突的剧情,只能摆在晚上12点播出。”‘为什么?’“这样观众刚好可以看到睡着。”大东好像脱去龟壳,一脸轻松:“那是最好的安眠药。作这档戏编剧的人,可以试着改行当医生。”
    我正想再多说些什么的时候,大东又说:“就像我们既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又是好朋友。如果把我们写进小说里,就是一个冲突点。”‘嗯。’我应了一声,‘我大概知道意思了。’“说到这里……”大东突然拍一下手掌,“你这个月的房租该缴了。”‘喂,我行动电话费也还没缴,你忍心催我缴房租吗?’“套句你常用的说法,租房子要缴房租是真理,我们之间则是友情;当真理与友情发生冲突时,我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你又不是学科学的人。’我闷哼一声。大东嘿嘿笑了两声,打开门,回头说:“我去开会了。”
    大东走后,我算一下这个月该缴几天的房租。如果包括昨晚睡在客厅的酬劳,这个月我只要缴18天的房租。但想到还有电话费没缴和失去的几千块薪水,我就觉得自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却无力爬出来的乌龟一样可怜。
    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把《亦恕与珂雪》叫出来。在下笔前,想到刚刚大东说的“冲突”这东西,好像有点道理。仔细想想以前看过的电视剧或电影,比方日剧来说,《长假》是女大男小;《跟我说爱我》的男主角是哑巴、女主角正常;《东京仙履奇缘》的男主角很帅又没天理的有钱、女主角却超级平凡;《东京爱情故事》是一男二女,A爱B、B爱C,C不管爱谁都冲突;《101次求婚》是男丑女美,而且女的还背负未婚夫死亡的阴影,同样的阴影,也出现在男老实女凶悍的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中。
    即使主角之间并不冲突,甚至可说相当和谐。但正因这种和谐,却会形成另一种冲突。如《失乐园》和《恋人啊》,男女主角在各方面都很契合,可是却分别拥有自己的家庭,于是很容易与社会道德观冲突。因此《恋人啊》发展出精神外遇的问题;《失乐园》则呈现出肉体的耽溺与挣扎。早期引进台湾的韩剧中,也是充斥这类冲突。
    看来明显的冲突,好像真是这些故事的精神。可是一想到要加强主角间的冲突性,原本趴在头皮上的头发,又试着站起来。今天已经碰过几次冲突的场合,我可不喜欢这种尴尬的感觉。我的个性是如果有自己不喜欢的事,就不希望故事中的人物也碰到。
    所以在我的设定下,亦恕和珂雪都是迷糊的人。当珂雪忘了带画笔要拉开咖啡馆的门,准备回家拿时,刚好碰见要推开咖啡馆的门进来找公事包的亦恕。这是他们第二次碰面的情景。由于门把同时被推与拉,于是亦恕脚步踉跄、珂雪险些撞到门。他们的个性特质并不冲突。
    如果真要强调他们之间的冲突,那就从他们的学习背景着手吧。毕竟一个学科学,另一个学艺术,一定会有很多想法上的冲突。例如当珂雪告诉亦恕说:“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飞翔。”亦恕不会说:“那就乘着我的爱吧!这是我给你的,最坚强的翅膀。”亦恕会说:“那我会发明一种生物晶片,当它植入脑中时,便可让人体模拟鸟类的飞翔动作。”嗯,这应该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冲突点,也是我所能接受的冲突极限。不过这是故事以后的发展,目前为止,他们还是有共通点而且和谐。
    完成今天的进度后,洗个澡,想好好睡个觉。但由于脑子里一直徘徊着哪里冲突、如何冲突的问题,导致我也与床和枕头冲突,怎么换姿势都睡不着。在一个180度翻身后,我在心里默唸:‘我会好好照顾亦恕与珂雪,不会让他们常常起冲突。’我的个性是如果晚上睡不着,就会觉得应该是做了亏心事。
    忘了多久后睡着,但总之是睡着了。醒来后已经有点晚,迷迷糊糊中简单漱洗一下就出门上班。走进公司大门,曹小姐一看到我,便低头拿起电话。我一直觉得奇怪,好像每天早上她看到我时,都刚好在讲电话。我恍然大悟,她应该是假借讲电话来避开每天早晨的第一次碰面。又感到一阵尴尬,我完全清醒过来。
    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热,老总就拨电话来叫我进他的办公室。我一走进去,发现曹小姐也在,老总似乎在交代她事情。“你先等一下。”老总跟我说。我只好先转过身等他们谈完,眼睛顺便在墙上闲逛。墙上贴了几张老总的儿子在幼稚园的奖状,不外乎是好宝宝之类的。这实在是没什么好炫耀的,哪个杀人犯在幼稚园时就喜欢拿刀子的?我小时候也是把奖状拿来当壁纸的人,现在还不是一样落魄江湖。“你好啊,周在新先生。”胡思乱想之际,我听到老总叫他自己的名字,我好奇地转过头。
    “你真行啊,周在新先生。”老总看着我说。‘你在跟我说话吗?’我朝老总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曹小姐还在,我看了看她,发现她也是很疑惑。“我当然是跟你说话啊,周在新先生。”‘周在新是你啊。’我走近他办公桌,问他:‘你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导致暂时性失忆?’“你才暂时性失忆咧!臭小子!”老总似乎很激动,拿出一份传真文件,翻到其中一页,“你自己看!”
    我拿起来看后,知道是昨天下午市政府的会议记录。‘这……’我将那份传真放下,下意识抓抓头,又尴尬了。“如果你邻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亲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他还会想再继续活下去吗?”老总照着唸完后,问我:“请问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嗯……那个……’我偷瞄了一下曹小姐,只觉得头皮又麻又痒,‘也许水鸟看到同类所剩无几,于是起了不如归去的念头。’“不你的头!”老总的样子好像一只激动的鸟,翅膀拍个不停。“你在市政府耍什么宝?要耍宝不会签你自己的名字吗?”‘不好意思。’我又抓抓头,‘我一时迷糊,忘了。’“你……”老总的翅膀还是拍个不停,说不出话来。
    我的个性是如果挨骂时别人在场,就会觉得很尴尬。尤其是这个“别人”,是曹小姐。‘那个……’我见老总一直不说话,只好问:‘你叫我来,是……?’“本来是想问你昨天会议的事,现在不必问了。”‘那要不要我描述一下当时混乱的情景?’“你马上给我消失!”老总霍地站起身,好像终于一飞冲天的鸟。
    走出老总的办公室,我甩动身体以甩掉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像淋湿的狗甩掉一身的水那样。差不多甩干后,曹小姐也走出来,看到我的动作,吓了一跳。我尴尬得笑了笑,好像刚弄干身体的狗,又走进雨中。“真不好意思。”她说。我很震惊,半晌反应不过来。这有点像你欣赏了一辈子的月亮,有天月亮竟然开口跟你说话那样。
    “我今天一早收到那份传真,刚刚拿给周总看,结果却害你挨骂。”‘喔。’我恍然大悟,‘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我的迷糊造成的。’“你很迷糊吗?”‘嗯。’我有些不好意思,‘怎么小心都没用,于是常发生状况。’“你唸错我的名字也是迷糊?”‘对对对。’我用力点头,‘那是迷糊,不是故意乱开玩笑。’“哦。我原以为你是个轻薄的人。”‘不不不。’我开始激动,‘我不是。’“那就好。”她微微一笑,“以后多小心,别再迷糊了。”‘是是是。’我的个性是如果要强调讲话时的语气,就会把一个字重复唸三遍。
    “你的头发是自然卷吗?”在我们一起走回各自的办公桌时,她又问。‘这个……’我用手试着压下像飞檐般翘起的头发,‘我的睡相不好,起床后也没梳头,刚刚又抓了几次头发,于是就……’难怪我觉得整个人好像要飞起来,原来我的头发已像鸟类展开双翼。“原来如此。”她坐了下来,用手指了指,“你的办公桌在那边。”‘喔。’我实在是尴尬到不行,刚好头发像鸟,于是飞也似的回到我的办公桌。
    虽然今天挨了老总的骂,不过由于曹小姐主动跟我说话,算起来心情还是有赚头,而且赚得不少。“以后多小心,别再迷糊了。”曹小姐这句话说得真好听,我在脑海里不断倒带,多听几遍。我也盘算着下班时搞不好可以跟她一起搭电梯下楼。最好电梯突然故障,把我们困住,她应该会因为害怕而哭泣。“想哭就到我怀里哭”,这是瘐澄庆的歌,也将是我对她说的话。可是一到下班时刻,我突然想起头发不知道服服贴贴了没有?赶紧到洗手间理一理仪容,出来后她已经下楼了。我只好改唱张学友的“回头太难”。
    走出公司大楼,一面走一面想着亦恕和珂雪的故事。他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珂雪总是望着窗外,亦恕又如何与她有所交集?搭讪吗?不可能。亦恕是学科学的人,他知道氢分子是藉由燃烧而跟氧分子化合成水,而不是氢分子主动跑去跟氧分子说:“让我们结合吧。”所以,该如何让氢分子燃烧呢?
    正在伤脑筋之际,仿佛听到右边传来细碎的“叩叩”声。转头一看,那个学艺术的女孩正在咖啡馆内用手指轻轻敲着落地窗。她朝我笑了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点点头。我右手推开店门,左脚刚跨进,突然想起今天并没有打算要喝咖啡。于是动作停格。
    “嗨,学科学的人。”她指了指她桌子对面的位子,“请来这里坐。”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板,感觉老板像正等着老鼠走出洞口的老鹰。而我就是将头探出洞口的老鼠。算了,喝杯咖啡也无妨。我双脚走进咖啡馆,老板也同时飞过来。我坐在她对面,跟老板点了一杯咖啡,然后问她:‘有事吗?’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哦。”她的语气很开心,眼神水水亮亮的。照理说她常过度使用眼睛来观察东西,眼神应该很锐利才对。可是她的眼神却柔软似水,好像微风吹过便会产生阵阵涟漪。‘什么事?’“我这几天画画的灵感,像雨后春笋般出现。”‘那很好啊。’“你知道吗?”她眼中波光潋滟,“你就是那场雨。”说完后她笑了起来,连笑容都是柔柔软软的,让我想起去年尾牙摸彩时抽中的蚕丝被。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当面夸奖我,我就会很尴尬。现在应该不只是尴尬,我猜我一定脸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种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感,在四肢间快速流窜。“我真的很感激你。”‘好好好。’我赶紧说话以免她继续说下去,‘不必客气了。’“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你把那些春笋分一半给我就行了。’“好呀。从现在开始我画的每张图,你都可以看。”‘喔。那就多谢了。’“不客气。”
    我实在不习惯她的眼睛不看窗外,而盯着我瞧。我又开始抓头发,刚刚顺好的头发,现在看起来大概又是自然卷了。幸好老板把咖啡端过来,我喝了一口,平静不少。“我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可以啊。’“你现在可不可以当我的模特儿?”‘模特儿?’我张大嘴巴。
    印象中的模特儿好像都是没穿衣服的女人,通常还是胖胖的。而且好像都是刚吃饱饭便被叫去当模特儿,以致肚子圆鼓鼓的。她怎么会叫一个还没吃饭的年轻男子来当模特儿呢?‘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吞吞吐吐,‘不过我要穿衣服。’“你放心。”她微微一笑,“我不是要画裸体素描。”‘那就好。’我松了口气。我双手拨拨头发,转头看着落地窗中的自己是否足够潇洒。
    “那我要问你问题了哦。”‘问问题?’我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回答:‘好啊。’“你还是处男吗?”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惊讶过后便是强烈的尴尬,我下意识往后退,紧紧贴住椅背。新仇和旧恨同时涌上来,我尴尬得几乎要飞到外太空了。‘这……’我的牙齿好像在发抖,‘你……’“我知道了。”
    她摊开画本,拿起笔,低头开始画图。我心想处男跟模特儿有关吗?难道模特儿得是处男?我看她并没有盯着我瞧,只是低头猛画,心里更纳闷了。而且她说她知道了,知道什么啊?想端起咖啡杯到嘴边,她却突然抬头看我一眼,害我差点失手滑落。真是够了。“画好了。”她笑一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我等尴尬的感觉慢慢散去,才低头看了看那张图。图上只画了一个人,双手和双脚大开,眼睛似乎翻白眼,嘴巴也打开。最特别的是,他的头发和全身的毛发直挺挺竖立着,甚至眼睫毛也是。好像把针插满全身。在人的上面一直到画纸的边缘,还画了很多条短直线。‘这是我吗?’我问。“嗯。”她点点头,“不过这张图的名字,叫尴尬。”
    ‘尴尬?’“对呀。”她的咖啡没了,于是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我从你身上感觉到尴尬的味道,我就想画画看。”‘那你干嘛问那个问题?’“这样你才会更尴尬呀,而且我想再确定一下你尴尬时的样子。”她笑得很开心,手指着图:“你尴尬时好像全身都被毛发扎到,很好玩。”‘是吗?’我指了指图上那些短直线,‘这是什么?’“这个嘛……”她又笑了笑,“这是学你的,表示快飞起来的感觉。”
    我又盯着那张图看,图上的人翻白眼、张大嘴巴的样子倒也满有趣的。‘这次我的脸怎么不是四四方方的?’“因为我开始觉得你有一些smooth的线条,不再又直又硬。”‘smooth?’我摸摸自己的脸,‘会吗?’“这还是跟脸的形状无关啦。”她指着图,沿着脸的线条走了一圈,“当你能很轻易释放自己的感觉时,你的线条就会很smooth。”‘喔。’我虽然不太懂,但还是应了一声。
    ‘下次能不能把我画漂亮一点?这次看起来像猴子。’“好呀,我尽量。”她笑一笑,“我会把你画得比猴子帅一百倍。”‘比猴子帅一百倍也还是猴子啊。’“说得也是。”她又笑了笑,“下次会让你恢复人形的。”‘不过下次不可以再问奇怪的问题。’“好。”她顿了顿,“可是那种问题只能问你,才会有尴尬的感觉。”‘为什么?’
    老板刚好端着新煮好的咖啡,放在她面前。她抬起头问老板:“你还是处男吗?”“嗯,我还是。”老板面不改色,低头收拾她刚喝完的咖啡杯盘。“真是辛苦你了。”她说。“哪里。”老板收拾好杯盘,又说:“不过在21世纪的现在,如果要找我这个年纪的处男,倒不如去喜马拉雅山上找雪人。”老板要离开时,转身对我说:“你说是吧?雪人先生。”‘我……’我的个性是如果被人当面猜中我不想承认的事,就会说不出话。
    “你明白了吧。”老板走进吧台后,她说:“这种问题问别人,别人不见得会觉得尴尬。”‘可是……’“我只是想画尴尬的感觉而已,希望你别介意。”‘我不会介意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这种问题难免……’“不然这样好了。”她笑了笑,“你今天的咖啡,我请。”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请客,就会觉得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低头看了看图,似乎又能感觉到那股麻痒。她的眼睛应该有点像天线或雷达之类的东西,能探测外界的细微扰动,于是能轻易捕捉无形的感觉。不过她的眼神始终又柔又软,隐约可看到荡漾在其中的水波。水?没错,她的眼睛应该具有某种能量,而这种能量可以燃烧氢分子,然后再与氧分子化合成水。
    我终于知道亦恕和珂雪的故事要怎么接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