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尘埃腾飞(19)
星期天早上十点多钟,陈霭的门铃被人按响了。她打开门一看,是滕教授站在门边,又是西服革履的,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突然明白为什么有“英气逼人”的说法。
她从小就跟男生混在一起玩,一般没太意识到性别上的差异,没特别把自己当女生,也没特别把对方当男生,就是陈某跟某某的交往而已。
但滕教授却使她强烈意识到她跟他性别上的差异,迫使她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瓜田李下”之类的古训,好像他是一个漩涡,离他太近就会被卷进去似的。但她却没办法把自己的眼睛从他身上移开,就像很久以前在国内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外国人一样,明知道盯着人家看是不礼貌的,但还是忍不住盯着看。只怪那时A市外国人太少了,难得看到一个,有看的就要抓紧时机猛看。
滕教授好像被人盯着看惯了一样,一点也不窘,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一遍,问:“怎么样?这一身还行吧?”
“行,行,噢,不光是行,是—挺好,非常好。怎么今天—打扮这么正规?”
“因为要去教堂,走吧。”
“我—也去?”
“你还没去过教堂吧?今天去开开眼界—”
“那我—得穿什么?”
“你这身就挺不错。我们走吧,我父母和儿子都在车里等着呢。”
陈霭跟着滕教授来到外面,看见那辆银色的车停在她门前,车里坐着一对银发老夫妻,还有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都坐在后排。她上了车,也往后排挤,但大家都叫她坐前排,说特意把前排的座位留给她的。她很不好意思,因为前排那个位置在滕教授身边,很像家里女主人坐的地方。她提出让哪位老人坐到前面来,但两位老人都说已经坐下了,换来换去麻烦,陈霭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坐在了前排。
滕教授为家人和陈霭互相做了介绍,滕妈妈就跟陈霭攀谈起来,原来滕妈妈以前在国内是E市一家重点中学的校长,很健谈,一路上都是滕妈妈和陈霭之间在问答。
车里放着中国歌曲,都是有年头的老歌,滕教授和滕爸爸都不时跟着哼几句,两个孩子也夹在里面叽叽哇哇叫两声,听上去滕家三代男人的嗓子都不错。
到了教堂外面,几个人下了车,一起往教堂大门走,一路上不时碰见认识滕教授一家的人,那些人点头打招呼的同时,都把眼光停留在陈霭身上,搞得她很不自在。
在教堂门口碰见了一位中年男人,似乎也跟滕教授一家是老相识,老远就在微笑点头致意。走到跟前,滕教授介绍说这是教堂的pastorXu(徐牧师),并对徐牧师说:“这位是陈大夫,刚从国内来的,在C大做访问学者。”
徐牧师非常热情,立即邀请陈霭参加教会的活动。陈霭是个很怕拘束的人,尤其害怕一本正经的场合,很想断然拒绝,又怕驳了滕教授的面子,便婉转推拒说:“我—还没车,每周来这里—恐怕不方便—”
这个难不倒徐牧师:“你住哪里?我可以让教友上你家去接你。”
“我—刚来,想利用周末的时间—学学英语—-”
“你想学英语?那可太好了!我们教会就办了免费的英语班—”
“我—老板每天晚上—和周末都加班加点,所以我—觉得我也应该—去学校—”
最后滕教授插话解了个围:“pastorXu,陈大夫刚来,还不熟悉,等她考虑一下再决定吧。”
徐牧师碰了软钉子,一点也没不高兴的样子,仍然热情递给陈霭一张名片,体贴地说:“陈大夫,您刚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给我打电话。您什么时候想到我们教会来看看,也请给我个电话,我派车去接您–”
陈霭没想到牧师也用名片,而且名片上还有电子邮件地址。在她心目中,牧师都是老而董董的角色,穿黑长袍,脸色阴森,不结婚,不食人间烟火,更不搞名片电邮之类的现代玩意,这个徐牧师让她大开眼界,看来美国的牧师跟一般人也没什么区别。
等徐牧师离去了,滕教授微笑着问陈霭:“你也不爱参加教会的活动?”
她见滕教授用了个“也”字,估计自己不是第一个不爱参加教会活动的人,便坦率地说:“我这个人最怕拘束了,这些年连党都不敢入,官也不敢当,就是害怕过组织生活啊,开干部会啊什么的—”
“那我们今天不用呆在这里,我带你去shopping(购物)吧。”
“这样行吗?我们今天可以不参加—教会的活动?”
“教会活动又不是组织生活,你不想参加,干嘛要勉强?”
“那你—干嘛带我来这里?”
“我怕你喜欢这些呢?”滕教授眨巴眨巴左眼,得意地说,“我猜到你不喜欢教会活动,早就打算好带你去shopping了。果不出我之所料!你带没带游泳衣?没带的话,我们可以去买件游泳衣—”
“那你不参加教会活动,徐牧师会不会不高兴?”
“我从来都不参加的,我只把我父母和小孩送到教堂来,待会再来接他们。今天是因为怕你要参加,我才穿得这么正规,准备舍命陪君子—”
原来是这样!陈霭开心地说:“那好啊,我们去shopping吧。”
滕教授跟父母交待了一下,又嘱咐了两个孩子一番,就开车带陈霭去shopping。
他们先到一家叫Ross的商店,滕教授介绍说:“这个店专门搜罗那些精品店和大商场卖剩的货物来卖,有的是过了季的,有的是只剩几件的,有的是商家为了资金周转处理掉的,所以这里价格比精品店便宜很多,不少人都爱到这里来淘宝—”
进了Ross,滕教授帮陈霭推了辆购物车过来,交到她手中,说:“你慢慢看,慢慢挑,挑个七八件了,就到那边的试衣间去试试。我就不跟着你转了,免得你不好意思—”
“你到哪里去?”
“隔壁有个书店,我去那里转转。你好了就给我打电话。记得买游泳衣—”
滕教授走了之后,陈霭就推着购物车,慢慢看那些服装鞋袜。所有的衣服都挂在衣架上,衣架挂在长条的金属杆上,一件挨一件,按衣服号码排列。陈霭看见很多女人都在一件一件扒拉着看,有的还翻开衣服里面的价格牌看,看到中意的就放进自己的购物车。
陈霭也学那些女人的样,开始扒拉那些衣服,扒拉到一件看得入眼的,就去瞄上面的价格。有条长裙很合她的意思,但一看价格,要一百多,又觉得不值。她正忙着扒拉呢,就听见手机响了,她拿出手机一看,是滕教授打来的,她问:“你—看书看完了?”
“还没开始呢,想起一件事,所以打个电话给你。Ross的衣服上,有的挂着两个价格牌,一个原价,一个现价,原价是精品店的价格,通常都是很高的,另一个写着Ross的才是现在的价格牌。还有的只有一个价格牌,但上面贴着两个价格,那个写着Ross的价格,才是你要付的价格,你别被那个精品店的价格吓坏了—”
她谢了滕教授,挂了电话,返回去看刚才放弃的那条裙子,真的有两个价格牌,她刚才看到的应该是精品店的原价,因为上面没Ross的字样。她找了一下,在裙腰那里找到了另一个价格牌,是Ross的,才$10.00。她简直不敢相信,连看几遍,确信没把小数点搞错,的确是十美元,她高兴极了,这不是连原价的百分之十还不到吗?她马上把那条裙子放到了购物车上,感觉一下就节约了一百多美元,绿色的纸票子哗哗流进了她的腰包。
知道了这个秘密,她中意的衣裙一下子多了起来,几乎件件都值得买,有几百美元减成几十美元的,有几十美元减成几美元的,她感觉越买得多,就越赚得多,如果把整个Ross全都买了,那她就赚大发了,成了百万富婆。于是她一件件往车上放,很快就放了一大堆。
等她来到试衣间的时候,发现每次只能拿八样东西进去试,套装算两样,她把购物车留在外面,提了八件衣服进去试穿。试衣间都是单间的,一人一间,有两个大镜子,可以看到正面侧面后面,她欢天喜地一件件试起来。
正试着,滕教授又打电话来了:“是不是挑了一大车衣服?”
“你怎么知道?”
“呵呵,猜得到嘛,一看减价这么多,就觉得买一件赚一笔—”
她被他点破心思,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很傻?说不定商家故意挂两个牌子在上面,说减了多少多少,其实根本没减,就是哄我这种傻瓜的—”
“你很聪明。”
“那我不买了—”
“那就真傻了,不管商家搞什么战术,你自己应该知道每件衣服的价值嘛,只要衣服的价值跟价格相适,就应该照买不误。”
她正想问“那我怎么知道衣服的价值?”,滕教授就解释说:“我说的这个‘价值’不是指衣服的造价,而是衣服在你心目中的价值,衣服对你的价值。你喜欢,价值就高;你不喜欢,价值就低—”
她见他又猜中她的心思,忍不住问:“你怎么懂这么多?”
“我是研究市场和经济的嘛—”
“研究经济的还懂—女人的服装?”
“我不懂女人的服装,但我懂女人的购买心理—。不过你的购买心理跟很多女人不一样,所以我很有兴趣研究—”
“怎么不一样?”
“呵呵,不能说,说出来你就会刻意改变自己,那就会影响我的研究了—”
打完电话,陈霭接着试衣,边试边想,我到底是个什么购买心理?为什么滕教授说我的购买心理跟很多女人不同?滕教授是不是刚好在搞一项这方面的研究,所以拿我当试验品?她觉得当滕教授的试验品也没什么不好的,可以得到他的关注,还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她想起小杜说过,美国人不兴一件衣服穿好几天的,内衣外衣都是一天一换,也不兴每天洗衣服,都是集到一大筐了才去洗。她见这里衣服便宜,就决定多买几件,也学美国人,一天一换。
她想起自己有好多年都没这么潇洒地逛时装店了,不是拖着孩子,就是被赵亮催得像小偷似地飞跑,还有那些店主,也虎视眈眈地看着你,如果你试了衣服又不买,也没好脸色给你,还有的更损,你还才拿了一件衣服在手里看,店主就冷冷地告诉你“那件衣服你穿不进去的—”,搞得你狼狈逃窜。
还是美国好,整个店里就只有付款处有几个工作人员,再就是试衣间门前有一个工作人员,随便你挑多久,试多久,都没人管你。
她还没试完,滕教授就打电话来了,说他现在要过来了。她赶快把剩下的几件试了试,跑出试衣间,车上已经堆了一大堆,她正在想着该忍痛割爱哪几件的时候,滕教授来了,看她提着两件衣服左看右看,似乎都不忍割舍,就建议说:“这两件都不错,喜欢就都买了吧。”
她犹豫着:“但是—这两件的式样是一样的,就是花色不同—”
“花色不同就等于不一样嘛。要不你买一件,我买一件?”
“你买给你夫人?“
“不是,她不喜欢我买的衣服。我买给你,免得你两件难以割舍—“
“别别别,我都买了吧—”
Checkout(交费)的时候,滕教授跟收银员说了几句英语,收银员就把衣服连同衣架一起放进了一个大塑料袋里。滕教授解释说:“我让她别把衣架拿下来,这样你就不用再去买衣架,拿回去直接挂在closet(挂衣间)里就行—”
收银员笑眯眯地对陈霭说了几句英语,但她没听懂,只听懂了husband一个词,她估计收银员是在夸她的husband体贴,不由得红了脸,想解释一下,又怕自己英语不好听错了,或者说错了。滕教授也没帮她解释,好像没听见一样。
从Ross出来,滕教授说:“我们找个地方吃午饭吧,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滕伯伯他们呢?”
“他们在教堂有午饭吃,你想不想去教堂吃?如果想去我们可以去教堂吃—”
“教堂还管饭?”
“是教友们轮流做的,每个星期轮到几个人,教会出钱,教友出力,所以每个星期天都有免费午餐吃。呵呵,你听没听说过,英语里有一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我们华人教会就有免费的午餐—-”
“你—去那里吃午饭吗?”
“我一般不去,不过如果你想去开开眼界,我愿意陪着你去—”
陈霭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去教堂吃午餐,怕吃了人家的嘴软,到时候徐牧师再来邀请她参加教会活动,她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艾米:尘埃腾飞(20)
午饭是在一家pizza店吃的,滕教授请客,进门之前滕教授就交代了:“说好了我请你啊,待会别跟我抢着付账,让店员看见,以为我欺负你,打911把警察叫来就糟了—”
吃过午饭,他们又到东方店去买了些菜,再到教堂去接人,然后就一车开回了滕教授家。
滕教授的家坐落在一个花园般的小区里,一进小区,陈霭就觉得这里应该是D市的天堂,而她住的地方,只能算是D市的人间。她老板住的房子虽然也很豪华,但感觉有年头了,又在半山腰上,古木参天,人烟稀少,有点阴森,像电影里的鬼屋。但滕教授居住的小区非常现代,欣欣向荣,虽然走在外面并没看到几个人,但仍然有人气很旺的感觉,仿佛各家各户的屋顶都在往外冒人气一样。
滕教授把车开到一幢豪华高大的房子前停好,几个人都从车里下来,两个孩子立即冲到前面去开门,滕父滕母把陈霭让进门,坐在客厅的皮沙发上跟她聊天,而滕教授和两个孩子都跑不见了。过了一会,两个孩子穿着花花绿绿的短裤跑到客厅来,要拉陈霭去游泳。
滕母对两个孩子说:“先带陈大夫参观一下我们家—”
两个孩子立即拉着陈霭去参观,边走边唧唧呱呱,小儿子叫滕建,八岁;大儿子叫滕进,十岁。两个孩子的脸相身材气质风度都有乃父风范,高大,英俊,健康,开朗,自来熟,英语说得很好,汉语也能说,两个人跟陈霭说话都是英汉混杂。
陈霭跟着两个孩子楼上楼下参观了一通,楼下是livingroom(客厅),familyroom(家居室),diningroom(餐厅),kitchen(厨房),breakfastroom(早餐室)等,楼上是study(书房)和bedrooms(卧室)。
陈霭羡慕得!心想这辈子如果能挣到这么一幢房子,哪怕是一挣到手就累死了,但只要能埋在后院,让她的坟墓向着屋子,也算死得其所,死也瞑目了。
参观完了,两个孩子生拉活扯要陈霭去游泳,陈霭只好跑到洗手间把刚买的一件连身游泳衣换上,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别的地方还可以,但小腹不那么平整,便猛吸着气,披上刚买的大浴巾,跟两个孩子来到游泳池边。
游泳池在滕教授家的后院里,形状像个腰果,有半个教室那么大,一池碧绿的水,十分诱人。游泳池边摆着几把沙滩椅,还撑着一把很大的遮阳伞。这一切,陈霭只在电影里看到过,而且是外国电影,没想到今天亲自来到了碧绿的腰果边。
滕教授已经换上了一条花花绿绿的短裤,裸着上身,戴着太阳镜,坐在一把沙滩椅上,正往身上抹着什么,看到陈霭被两个滕公子押解出来,打招呼说:“擦点防晒油吧,当心晒脱皮—”
陈霭很不习惯在熟人面前穿游泳衣,更不习惯近距离看到滕教授裸露的部位,但她不想显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便装作司空见惯的样子走过去,接过滕教授递来的防晒油,马上折到游泳池的另一边去了。
滕教授叫道:“滕进,去把妈妈的太阳镜拿来给陈大夫—”
滕进应声去了,滕教授又叫:“滕建,你帮陈大夫背上擦点防晒油—-”
滕建跑过来帮忙,陈霭很不好意思,但滕建好像不是第一次干这活了,很老练地倒了些防晒油在手心,搓一搓,就用两只小手在陈霭背上涂抹起来。
准备完毕,两个小家伙把她拉到游泳池里,跟她打水仗。
滕教授一直没下水,坐椅观虎斗,看他们三个打水仗。过了一会,滕父和滕母也穿着泳衣泳裤出来了,一家人像煮饺子一样下到游泳池里。
滕教授走到陈霭身边,说:“游泳池太小了点,只能玩水。如果你想游泳,我可以带你到C大的体育馆去,那里有比赛用的游泳池—”
陈霭忙推辞:“挺好的,这里挺好的,不用去C大游泳池—”
“我不是说今天,我是说以后—-”
“噢,以后?以后再说吧。”
滕教授半裸的身体离得那么近,陈霭感到非常不自在,她赶快躲到一边去跟两个小孩子玩,感觉一大池的饺子中,就她一个人煮得最不熟,白叽叽的,生饺子,被清澈的绿水一衬,十分抢眼,一看就知道是没晒过日光浴的穷人。
她躲得远远地偷看滕教授,发现他有很养眼的倒三角背部,胸前还有两团肌肉隆起,两臂划着水玩,能看见鼓鼓的肌肉。她突然想起赵亮,以前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来却有惨不忍睹的感觉。最早的时候,赵亮的胸部是搓衣板型的,两条手臂也细精精的,但这些年过去,赵亮似乎往搓衣板上蒙了一层猪油,再加一层塑料薄膜,软皮拉叽的,是一种很惨的黄白色。
她感觉自己的身材和皮肤也是惨不忍睹,她的身体按肤色分,至少有三个地带,从上往下,颜色呈递减趋势,手臂比脸白,腿比手臂白。也就是说,在她最希望白皙的地段,偏偏是她最痛恨的黑黄;在她最希望呈现古铜色的地段,却是病态的白皙。她越看越比越不好意思,偷偷爬上岸去,裹着浴巾坐在沙滩椅上。
滕教授正在跟他父母说话,大概是听见水仗声里没有了陈霭的声音,转过头向她这边望来,看见她已经上岸了,也跟着爬上岸来,走到她旁边的沙滩椅上坐下,看了她一眼,大声说:“滕建,你刚才偷工减料了吧?你看陈大夫的背上都晒这么红了,回去肯定会脱皮—”
滕建用英语替自己辩解,滕教授对陈霭说:“我再帮你把背上擦点防晒油吧—”
陈霭慌忙谢绝:“不用不用,我就是想把背晒—黑一点—”
“那得慢慢来,不能一下暴晒黑—”
陈霭垂着眼睛,不敢望滕教授,低声说:“不早了,我回家了吧—”
“今天还指望你做炸酱面给大家吃的呢,哪能就走?”
“那我就去做炸酱面吧—”
滕母陪着陈霭去厨房,告诉她油盐酱醋在哪里,自己也在厨房观摩,陪陈霭说话。
陈霭想起今天似乎已经见了滕家所有人,唯独没看见滕教授的妻子。她觉得有点蹊跷,莫非滕教授跟妻子分居了?离婚了?那她这样闯上腾家来就有点不伦不类了,不明真相的群众还以为她在追求滕教授呢。她迂回曲折地问:“滕妈妈,平时都是您做饭?”
“我不做谁做?儿子忙,也不会做饭,他爸一辈子没做过饭,也不指望他现在学做饭了,两个孙子还小,做不了饭—”
“那—”
“兰香一个人做两份工,天天早出晚归,周末都不休息,我也不好意思叫她做饭了—”
“兰香是—您—儿媳?”
“啊,是我儿媳,王兰香—”
陈霭差点被这名字给土昏过去,实在想不出那个行业哪个层次的父母会给女儿起这么个名字。她想起她年轻那会,小姐妹之间流行看名字配对子,把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名字写在一张貌似结婚证的纸上,看看相配不相配。在小姐妹们看来,“陈霭”与“赵亮”是很相配的,都是单名,叫起来都很响亮,意头也好,又不俗气。她决定跟赵亮结婚,名字至少起了30%的作用。
她在脑海里把“王兰香”与“滕非”两个名字并列摆在结婚证书上,总觉得比“秦香莲”和“陈世美”还糟糕。她好奇地问:“您儿子这么有钱,怎么—您儿媳还需要做两份工呢?”
“唉,家大业大开销大嘛,供着这么大一个房子,又是这么好的小区,你想那该有多贵啊!我们还供着两个车,两个老人,两个孩子,美国的税又高—”
陈霭出国前就接受过培训,不要向美国人打听收入、夫妻关系、儿女等方面的问题,不然有可能犯禁,但陈霭丝毫没觉得滕妈妈是美国人,于是继续打探道:“那您儿媳她—做什么工作呢?”
“她在D市图书馆工作,晚上和周末在区图书馆工作。我这个儿媳很不错,盘得起辛苦—”
“她是在国内学的图书管理,还是来这儿之后才学的?”
“到这里来才学的。她在国内的时候是学外语的,跟我儿子一个专业,他们以前都在G大外语学院当老师—”
陈霭对大学的排名没什么概念,她是独生女,父母一早就跟她讲定,她只能在A市本地上大学,不能到外地去,所以她从来没关心过外地的大学,只知道北大清华是好大学,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不过看滕妈妈的神情,G大应该是很了不得的大学。她以内行口气夸奖道:“滕教授是G大外语系的?难怪他英语那么好!”
滕妈妈骄傲地说:“我儿子后来还念了H大的研究生,你知道H大吧?”
陈霭见滕妈妈又是很自豪的神情,知道这H大一定非同小可,于是更加景仰地说:“知道知道,全国有名的嘛,滕教授真不简单。”
滕教授的儿子滕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摸到厨房来了,插嘴说:“我爸爸在美国读的是J大!他是J大的博士,我长大了也要读J大!”
陈霭不知道这J大是个什么来头,肯定不是哈佛,如果不是滕进说得那么骄傲,她肯定把J大听成什么很不好的地方了。美国的大学,她只知道哈佛是好学校,还有个耶什么,听说也挺好的,其他的她就不知道了。但既然滕进这么自豪的样子,肯定是个很好的大学了。她逗滕进:“J大是什么大学?我只知道C大—”
“C大算什么?我爸爸的J大是全美前五—”
正说着,滕教授也到厨房来了,对儿子说:“滕进,练琴了没有?没练就赶快去练吧—”
饭做好之后,滕妈妈张罗摆桌子吃饭,说不用等兰香,她天天都回来得晚,给她留出饭菜来就行了。
然后一桌六个人坐下吃陈霭做的饭菜,个个都赞不绝口,两个老人都说哪家要是摊上陈大夫这样的媳妇,那真是睡着了都会笑醒了。两个小孩子也赞不绝口,说比某意大利餐馆的pasta(面条)好吃多了。滕教授反而没说什么,可能上次在陈霭家吃饭已经“惊艳”过了。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滕教授的妻子回来了,上楼换了衣服就到厨房来吃饭。陈霭把特意留出的饭菜端到早餐厅小饭桌上,让滕夫人用膳,自己则坐在旁边陪着聊天。
王兰香长得不算难看,年轻时肯定还挺不错的,脸有点大,颧骨有点高,鼻子相应就有点低,而且在鼻子与颧骨之间形成了两个低洼区,但胜在眼睛够大,喧眼夺鼻,把看官的注意力从低洼地区拉走了。但那个嗓音很难听,有点低沉,有点嘶哑。陈霭听她说话,老有种想咳嗽几声的冲动,仿佛嗓子那里粘着一小片鸡毛,痒痒的,吞不下,吐不出,很难受。
陈霭关切地说:“我听滕妈妈说你做两份工,那也挺辛苦的哈?”
“有什么办法?嫁了个不会挣钱的男人,女人不出去挣钱,难道还指望天上掉钱下来?”
“滕教授应该—收入还可以吧?大学教授—”
“他哪里是教授呢?只是一个副教授,文科的副教授,能有几个钱?我这房子每个月的mortgage(房屋按揭)就是好几千,两个小孩还要学琴学画什么的,也要花钱。滕非又是个孝子,要养两个老人,还要接济他的亲戚朋友。我不打两份工,光靠他那点钱够谁花呀?”
正说着,滕教授也来到厨房,开玩笑说:“又在诉我的苦?快扒一大口饭,把嘴堵住吧—”
王兰香反唇相讥:“想堵住我的嘴?没那么容易!”
滕教授笑着说:“快吃饭吧,吃完了好打麻将。陈大夫,你会打麻将吧?今天陪我们王老师玩几圈,平时总是三差一,总拉我凑数,但我忙得很,哪里有时间陪他们打麻将?”
陈霭能打一点麻将,不太内行,也没兴趣,但既然滕教授亲自开口了,她也不好拒绝,毕竟滕教授帮了她那么多忙,她连花瓶都愿意为他做,陪他夫人打个麻将又算什么?
打!舍命陪君子—的夫人—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