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尘埃腾飞(29)
如果是平时,陈霭听到小张这样露骨的表白,肯定会立即打断他,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陈霭就像打了局部麻醉针的病人一样,身体的一些部位不听指挥了,心里想着应该打断小张,但嘴却没有发声,而耳朵则急切希望听到小张的进一步表白。
小张果真表得更白:“只怪我那时—太不自信了,不敢追你,总觉得你—条件好,会找个—比我强的对象—”
“我条件好?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你条件不好吗?你爸是人大代表,又是开发区的顾问,在我们A市是知名人士,像你这样的家庭,肯定只跟市里的领导阶层联姻—”
跟市里的领导阶层联姻?陈霭连市里的领导阶层都是些谁们都不知道,她也没把自己老爸是人大代表当回事,人大代表算个什么?人大了,谁不戴块表?有的还戴几块表呢!在她看来,人大代表除了多开几个会之外,其他跟常人没什么两样。至于开发区顾问,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老爸为了多拿一份工资,兼个职而已,那也算个荣誉和地位?
她没想到小张这么了解她的家底,她更没想到她老爸在小张心目中地位这么高,高到小张认为自己配不上她的地步。这么说来,她跟小张的姻缘,是被她老爸无意当中破坏掉了,不知道班上其他男生是否也是被她老爸给吓跑的?
奇怪的是,赵亮好像从来没觉得自家跟她家之间有差距,按道理说,赵亮家的条件比小张家的条件差多了,但赵亮没被吓住,小张却被吓住了。没被吓住的就成则为夫,被吓住的就败则为友。
她不由得感叹说:“看来婚姻这事也得有点‘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精神才行。你看赵亮,一点也没觉得他家跟我家门不当户不对—”
小张望着她,似乎在咂摸她这句话的含义。陈霭心一慌,不知道自己这话是不是起了误导作用,正想声明一下这句话版权归滕教授所有,就听小张说:“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如果早点明白,也许你我都不会搞到现在这个地步。”
陈霭见小张果然被误导了,慌忙说:“这都是过去了的事了,现在再说也—没什么用—”
“为什么没用?如果我们两个人的婚姻都很美满,那说这些的确没什么用。哪怕我们两个人的婚姻有一方的很美满,我也不会提这些事,但既然我的婚姻这么—糟糕,你的丈夫—也这么蹩脚,我觉得—我们都不应该—安于现状—”
陈霭做工会代表做多了,听到的都是婚姻问题,夫妻矛盾,好像没看见过什么幸福的婚姻,连她无比崇拜的滕教授的婚姻也不算幸福,原配夫妻尚且如此,再婚夫妻还能好到哪里去?
她坚持说:“我觉得现在说这些—没有用—”
小张理解地说:“现在说这些—是没什么用,为时过早了点—。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对你的—那份意思—。我跟我第一个老婆结婚,完全是因为—受了你的打击—。你不知道我当时能追你那么一下—要鼓起多大的勇气—但是你—一点都不给我面子—约你几次都被你拒绝了,我这人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打击—真受不了—一气之下就随便找个人结了婚—”
这下陈霭吓惨了,看来小张这一生真的是被她给毁掉了,如果她那时接受了小张的追求,那么小张就不会赌气跟一个他不爱的人结婚,也就不会离婚,更不会结第二次婚,那就不会生个有眼疾的儿子,第二个老婆也就不会出走,小张就不会落到眼前这步田地。
她心里一直就隐隐约约觉得存在这么一个因果关系链,只是没有得到小张的证实。现在小张亲自证实了这一个因果关系链的存在,令她的心情非常复杂,搞不清到底是自豪还是难过,是遗憾还是庆幸,可能都有点,但更多的是内疚,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弥补小张,如果不是一向就认为结婚就要结到底,她肯定要跟赵亮离婚,转而嫁给小张了。
两人的谈话越谈越融洽,越谈越机密,两人都坦白了从前对对方的好感,两人都把自己的配偶狠狠数落了一通,似乎不如此不足以平民愤。陈霭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因为小张的坦白终于填补了她恋爱史上没人追过的空白;小张看上去也有点小小的得意,因为陈霭终于承认当初其实是喜欢他的,只是因为碍于朋友也喜欢他,才没接受他的追求,这可以说是所有拒绝理由当中,最令人不伤心的理由了。
还好两人都是历史学家,重点只在陈谷子烂芝麻上,对于现在和未来,似乎都有点不敢触及,所以两人的痛说革命家史都洋溢着一种“命运啊,命运!”的悲观主义情绪,没造成进一步的行动。
过了几天,滕教授就像戴绿帽子的丈夫一样,终于最后一个知道了陈霭需要钱的事,打电话来询问:“听说你—需要钱办waiver(访问学者服务期豁免)?”
“你—听谁说的?”
“听小杜说的,她叫我帮你找工,说你急需几千元办waiver—”
“你—能帮我找工吗?”
“如果你一定要找,我当然会帮你去找。但我觉得没那个必要,而且靠打工赚这个钱也不合算。你没车,又是新手,一个月能打个千把美元就很不错了,还不如先借钱把waiver办了,可以尽快开始博士后工作,也就可以尽快开始领博士后工资。不然的话,你打一个月的工,只够你自己生活一个月,一点也存不下来,你会一辈子没钱还账办waiver—”
“我也是这么想—”
“你需要的钱—弄到了吗?”
“弄到了,弄到了,谢谢你。”
“是不是真的弄到了?可别骗我,如果还没弄到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我—已经—问我一个老同学借到了—”
“又是老同学?是不是那个小张—张凡?”
“是—。你记性—真好—”
滕教授警告说:“他的钱借不得的,他一个单身父亲,正愁找不到老婆,你这个人又最受不得人家的恩惠,当心掉进‘感恩的误区’—”
“不会的—他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
“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吧?”滕教授似乎有点不开心,“你需要钱,怎么不问我借呢?”
陈霭不敢说“你已经借给小杜几万了,哪里还有钱借给我”,只支吾说:“我怕你—的夫人知道了—会不高兴—”
“她怎么会不高兴呢?她跟你关系这么好,怎么会不高兴借钱你?”
陈霭没想到自己在王老师心目中地位这么高,很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滕教授说:“就按你说的,张凡没别的意思,但他一个单身爸爸,能有多少钱借给你?而你既然开了口,他怎么好意思不借你呢?你这不是给他出难题吗?”
“不是我开的口,是他自己—主动要借给我的—”
“他主动借钱给你,你还说他没别的意思?”
陈霭想说:“你也主动借钱给我,难道你也有别的意思?”但她没敢说,知道滕教授脸皮厚,如果借机开个玩笑,滕教授无所谓,她倒搞得下不来台了。
滕教授提议说:“这样吧,你把小张的钱还给他—”
“他的钱我已经寄回去还账了—-”
“那没什么,我开张支票给你,你把小张的钱还掉—”
陈霭不好意思拒绝滕教授的一片好意,也的确担心借了人家的手软,特别是跟滕教授谈了一通之后,突然觉得那天跟小张的对话很幼稚可笑,纯粹是头脑发热,后患无穷。她现在对小张除了同情之外,并没有别的感情,虽然乍一听到小张的表白也令她很受用,但冷静下来她就知道那只是虚荣心。
但还没等到滕教授把支票开给她,滕教授的后院就起火了。这次的火烧得不是一般的大,已经大到滕教授的妈妈亲自出面的地步。
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陈霭因为赶一篇paper(论文),拒绝了所有人的邀请,一个人呆在实验室用功,突然听到手机响,她拿起一听,是滕妈妈打来的:“陈大夫,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时间—”
陈霭听滕妈妈的口气很焦急,心里掠过一丝阴云,赶快回答说:“有,我有,您说吧。”
“唉,这真叫我—说不出口,都不是小孩子了,还总是这么—闹腾,叫我这个做妈的—怎么放得了心。唉—我拼起这个老脸不要了,都告诉你吧。我儿子儿媳又闹气了,现在我儿子不知跑哪里去了,打电话他也不接,儿媳关在卧室里一天了,不出来见人,也不放我们进去,饭都没吃,我—怕她出什么事,想请你来—劝劝她。我觉得她—就是你的话还听得进—”
陈霭见情况这么紧急,没时间多想,一口答应:“好的,滕妈妈,您不要着急,我马上就过来。”
等挂了电话,陈霭才想起自己没马,还谈什么马上马下?她有辆自行车,但滕教授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远,如果骑车去,不知道要骑到哪年哪月,再说她对路也不熟悉,每次都是滕教授开车接送,她从来没注意怎么从她家到滕家去,也没记小区的名字或者滕教授家的地址。
她也不敢请别人送她去滕家,怕把滕教授的家丑外扬了。D市的公车少,多半都只开到晚上六点。的士也少,她来D市这么久了,只在机场看到过的士,平时在市区似乎还没看到过的士。
想来想去,还是只有给滕教授打电话,让滕教授送她。滕教授不接家里人的电话,是因为他知道那些人打电话都是来劝他的,但滕教授肯定不知道她为什么打电话,说不定会接呢?
她试着给滕教授打了个电话,滕教授果然接了:“陈霭?找我有事吗?”
“呃—你先答应我不挂电话—我才会告诉你—”
“我怎么会挂你的电话呢?说吧—”
“是这样的,”陈霭把滕妈妈的电话内容说了,然后恳求说,“你—还是回家去吧,万一王老师她想不开—”
“你放心好了,她不会有事的。她这一招已经玩过无数遍了,每次都是我妈把饭菜做好了,请她出来吃,她都不出来,要我妈端进房去,求她吃,她才给个面子吃饭—”
“但是今天—她把门关死了,滕妈妈进不去啊!”
“等她饿了,她会开门放我妈进去的—”
“已经一天了,她还没饿?就算你不为她着急,你怎么忍心让你妈妈着急呢?你又怎么忍心让你妈妈端着饭去求她呢?你怎么不自己回去—解决问题呢?”
“我回去没用的,我在那里,她会越闹越带劲,我不在那里,她闹一阵就算了—”
陈霭无奈:“那好吧,我去叫出租。”
滕教授叫道:“等等,别挂电话,等我把话说完。既然你要去我家,我送你去吧,但我只送你接你,我不会去求她,你到时候别在一边做和事佬,逼着我去求她,去跟她和好—”
“我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的—”
“你到楼下门厅里等着,我的车马上就到。”
滕教授的车很快就到了,装了陈霭,就向自家开。
陈霭好奇地问:“你刚才在哪里?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我就在学校,当然来得快。”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说,怎么—闹起来的?”
“还不都是为我姐姐的事—”
陈霭又紧张起来,生怕滕教授讲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她相信滕教授那么厚的脸皮,一定讲得出来,但她没那么厚的脸皮听。问题是,不听没办法啊,她是去调解滕教授两夫妻的矛盾的,不知道矛盾的起因,怎么调解?她厚着脸皮问:“你姐姐什么事?”
滕教授说:“你说她这个醋是不是吃得荒谬?我跟我姐姐能有什么?嫡亲的堂姐,又过继到我们家,跟亲姐姐是一样的,我会干这种—乱伦的事?”
“你肯定没对王老师说这些,要是说过,她肯定不会这么担心。”
“我怎么没说过呢?我什么解释没给她做过?指着自家爹妈的性命赌咒发誓都干过了,她信不信呢?她不信,你有什么办法?她这人天生就爱无事生非,自寻烦恼,也搞得全家人烦恼不堪—”
艾米:尘埃腾飞(30)
到了滕家门外,滕教授停了车,陈霭以救火队员的速度冲下车,径直跑到门前,按响了门铃。她以为滕教授会开车跑掉,但他没有,也下了车,来到门前,正要用钥匙开门,滕妈妈把门打开了,看见他们两人站在门外,十分吃惊:“你们—你们这是—”
陈霭解释说:“我没车,打电话叫滕教授送我来一下—”
两人进了屋,滕教授一下就消失不见了。滕妈妈小声对陈霭说:“她在楼上大睡房里—你去试试看—别说是我叫你来的—”
陈霭上了楼,来到masterroom(主人房,一般是房子里最大的睡房)门前,敲了敲门,没人回答,她小声说:“王老师,是我,陈霭—”
里面传出滕夫人嘶哑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我—家里出了点事,想请你帮忙—”
陈霭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了一会,滕夫人把门打开一道缝,把陈霭放进去,又关上门,锁上,自己蜷回床上,钻到被子下面。
陈霭一看,滕夫人眼睛红肿,鼻头发亮,披头散发,满脸晦气,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房间里有种关闭太久,空气不流通的特殊味道,还不是空房间那种尘封的味道,而是一种不健康的人气。陈霭恨不得打开门窗透透气,但她知道自己不是来休养的,而是来扑火的,应该把工作放在第一位。
房间里没椅子,只有一个大床,两个床头柜,一个梳妆台之类的东西,陈霭没地方坐,站在床边说话:“王老师—”
滕夫人问:“你家出什么事了?”
陈霭刚才说自己家里出了事,完全是为了骗滕夫人开门,她编神话的水平不高,才编了个题目,还没编出下文,被滕夫人一问,立马现出原形:“是滕妈妈叫我来的,她说你一天没吃饭,怕你饿坏了,叫我来劝劝你。我去给你做点吃的东西吧,你想吃什么?”
滕夫人不答话,眼泪却一股一股往外冒,鼻涕也来掺合,吓得陈霭到处找面巾纸,找了一阵没找到,就到浴室去,想抓个洗脸毛巾来给滕夫人擦泪,但东张西望了一番,没见着洗脸毛巾,只有浴巾,不禁好奇,滕夫人哭了这一整天,到底是用什么擦的鼻涕眼泪?不会是用被子擦的吧?管它呢,浴巾就浴巾,总比被子强,便扯了一条浴巾,递给滕夫人。
滕夫人手里拿着一条大浴巾,又是擦泪,又是擤鼻涕,空挡里抽噎着说:“他们真—真是—不把我—当人啊!当着我的面,就—就—打情骂俏—眉来眼去—真是骑到我头上拉屎。呜呜呜—现在我还没死呢,要是我死了,我看他们肯定是等不到我下葬,尸骨未寒就要急着结婚—”
陈霭顺势说:“那你更不该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了,偏要活得好好的。我先做点东西你吃,吃饱了我们再慢慢说—”
滕夫人的生命意识似乎被煽动起来了,以白毛女当年“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窝”的劲头说:“好!我听你的!”
“你想吃什么?说了我好去做。”
“我想吃炸酱面—”
陈霭一听,马上行动:“我去做炸酱面,你可千万别又把门锁上啊—”
“我先锁上,你来了我再开。”
这下陈霭就有点搞不懂了,滕夫人锁了一整天的房门,应该是怕有人进来劝说,尤其是怕有人进来逼她吃饭,破坏了她绝食的计划。但现在她已经决定进食,决定要活下去了,怎么还得把门锁上呢?难道又怕有人进来谋杀她?
陈霭很快下楼来到厨房里,开始做炸酱面,她估计其他人今天饭也没吃好,决定多做点,让大家都吃点,万一没人吃,也可以放冰箱里明天吃。
滕妈妈跟进厨房,问:“她—好了?”
“她说想吃炸酱面—”
滕妈妈松了口气:“想吃东西就好。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她只听你的,我隔着门劝了一整天,她都不肯开门,送什么东西去她都不吃—”
陈霭边做面边跟滕妈妈说话:“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滕妈妈叹口气说:“唉,还不都是因为我那个养女儿—。本来以为她这次嫁到纽约去,这里就该太平了,没想到临走临走,还闹这么大一出—”
陈霭脱口而出:“您的养女儿多大了?还没结婚?”
“哦,以前在中国结过一次的,后来离了—。我养女儿的婚期还有几天,但她这边的租约到期了,就搬我们这里住几天—”
陈霭四下一望:“那她现在—在哪里—我的意思是您的—养女儿—”
“今天家里闹翻了,我儿媳把她赶走了—”
“闹这么凶?到底是为什么事?”
滕妈妈面有难色:“唉,我没把你当外人,什么都告诉你,你可别在外面说。我这个养女儿呢,从小就是我带大的,跟我们家的关系—那是好得没说头了,就是跟我儿媳处不好,两个人总是闹矛盾—”
“那您觉得到底是谁的问题?”
“谁的问题都有。不过今天这事的确是我养女儿引起的,早上起来,她煮了两碗面,她一碗,我儿子一碗,我们都没份—”
陈霭觉得这个养女儿真有点不可思议,这样做有什么用?完全是损人不利己,如果是为了讨好弟弟,那么这样做连滕父滕母都得罪了,又怎么可能讨好弟弟呢?当然她不会把这话说出来,说出来就不是救火,而是煽火了。
滕妈妈叹口气说:“唉,我早就知道我儿媳跟我这个养女儿处不好,我儿子当初要办他姐姐来美国,我就很反对,花十万块钱不说,还惹出一身麻烦,何必呢?但我儿子不听,说‘我要是听她的,连你和爸爸都得赶出家门去’。我养女儿也不高兴,说我不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陈大夫你说,他们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我还有什么办法?”
陈霭不明白滕教授为什么一定要把姐姐办到美国来,但她没问,看滕妈妈自己会不会谈到。
滕妈妈果然谈到了:“我儿子心肠好,看他姐姐姐夫在国内都下了岗,日子过得紧巴不说,还拿断了工资,没有退休金,也没医疗保险,怕他们老来无靠,就想把他们办到美国来。他叫他姐姐姐夫都去学烹调,学了好到美国来当大厨。我这个养女儿最听我儿子的话,就去学了烹调—”
“那滕教授的姐夫—”
“他姐夫—是个不上进的人,成天打牌赌博,我儿子说就算把他姐夫办出来,他姐夫也不会好好干活挣钱,还是该我养女儿养着,不如干脆离掉,我养女儿还可以找个美国人结婚,解决身份问题。这不,我养女儿真的找了个美国人,这下就能解决身份问题了—”
说话间,陈霭做好了炸酱面,叫滕妈妈吃,还叫滕妈妈去问问其他人吃不吃,她自己盛了一碗,端上楼去,敲了门,自报了姓名,滕夫人开了门,又是等她一进去就把门关上锁好,蜷回床上去,钻到被子下。
陈霭把面放在床头柜上,对滕夫人说:“面做好了,趁热吃吧。”
但滕夫人不动。陈霭连叫几次,滕夫人都不动,面无表情地靠在大床的靠背上,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陈霭端着碗,坐到床边,激将说:“你自己不吃,那我喂你了。”
滕夫人还是没反应,陈霭用筷子挑起一束面,像喂小孩一样,把面卷在筷子上,喂到滕夫人嘴边。滕夫人张开嘴,把面吃进嘴里。陈霭有点吃惊,当真要喂呀?她接着喂了几口,滕夫人都张嘴吃了,她干脆一直往下喂,直到一碗面全都喂完,才拿着空碗到楼下厨房去洗。
那天晚上,陈霭就留在滕家过夜,跟滕夫人睡一个大床,滕夫人把白天的闹剧向陈霭描述了一遍,讲得义愤填膺,悲从中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但在陈霭这个外人听来,整个事件用一段话就可以概总:
今天早上滕姐拿出烹调大师的功夫,为自己和弟弟各做一碗面,被滕妻发现,大动肝火,在厨房与滕姐吵闹起来,滕妻指控滕姐跟弟弟关系不正常,骂滕姐“下贱”。滕姐则嘲笑滕妻没人要,守活寡。两个女人双双开骂,还厮打起来,最后滕妻赶滕姐滚,滕姐负气去住旅馆,滕教授也离家出走,滕妻则躲进卧室绝食。
陈霭不敢说滕姐的坏话,怕滕夫人到滕姐面前去引用:“人家陈大夫都说是你的不对。”
陈霭也不敢说滕夫人的不是,怕火上加油,把好不容易平息的战况又引发了。
陈霭也不想说滕教授的不是,你别看滕夫人自己总在骂丈夫,那只是因为滕夫人嫌丈夫爱得不够,同时也是一种炫耀,表示自己有骂的资格。但如果别的女人也来骂滕教授,滕夫人肯定要跳起来骂那女人了,敝帚还自珍呢,更何况是敝丈夫。
所以陈霭就一路哼哼哈哈不表态,抽空子也讲个把高干病房听来的男人寻花问柳的故事,让滕夫人认识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女人戴着绿帽子,而且是真正的绿帽子,不是想象出来的。
两人讲到半夜,陈霭已经控制不住浅睡过去好几次,每次都是在朦胧中胡听胡说,而滕夫人终于想起今天已经耽误了一天工,明天无论如何要去上班,才停止对天下乌鸦的控诉,倦极而眠。但陈霭耳朵边没了滕夫人的呱噪,反而睡不着了,起来上了几趟洗手间,又到楼下去找水喝。
她来到厨房,发现滕教授也在那里,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半长的花短裤,正在冰箱里找东西。
她最怕看见滕教授打赤膊穿花短裤了,说不清的感觉,如果穿多一点,不露肉,她会把他当教授看待;如果露肉但不穿花短裤,哪怕穿条小三角裤,她会把他当杂志上的裸模看待。最怕的就是现在这样,怎么看怎么象是刚从床上爬出来,而且马上又会爬上床去的样子,让她十分尴尬,眼睛没处放。
她刚想跑掉,滕教授已经转身看见了她,小声叫道:“嗨,跑什么?你还没睡?”
“睡了,口有点干,想找点水喝—”
滕教授从冰箱拿了瓶矿泉水递给她:“冰冻的可以吧?”
“可以。你—怎么还没睡?”
“饿了,出来找点吃的。”
“有炸酱面,吃不吃?吃的话我就帮你热一下,炸酱里有猪油,冷的吃不得—”
滕教授不客套,马上贪婪地说吃。陈霭帮他盛了碗炸酱面,放到微波炉里去热。
滕教授说:“今天这事—太感谢你了。”
陈霭小声说:“我觉得—今天这事—你姐姐—”她见滕教授两道眉毛一扬,吓得把话吞了回去,“也许我不该管这些闲事—我—上楼睡觉去了—”
“别走别走,把话说完啊!真的,我为这事头疼了多少年了,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陈霭见他说得真诚,又走回来,把热好的炸酱面从微波炉里端出来,放到餐桌上,让滕教授吃,自己也在餐桌边坐下:“我觉得你—应该注意一点,不要跟你姐姐—走太近—不说别的—你—设身处地—想想—如果—如果王老师有个过继的哥哥住这里—而王老师跟他比跟你还—亲近—你会怎么想?”
滕教授皱着眉头,仿佛真在设身处地一样,但皱了一阵,又放开了,像个缺乏想象力的傻瓜一样说:“我跟我姐姐有什么—亲近的?”
“可能我没把话说清楚,应该是你姐姐跟你走太近了,你可能没感觉到。就像今天吧,她只做你们两个人的早餐,连你妈妈都—不太高兴,你想你—夫人怎么会高兴呢?”
“这有什么不高兴的?Nancy是女主人,她早上起来不给客人做早餐,客人自己做了早餐,她还不高兴?就算她不高兴,也不用扯到—男女关系上去—”
“我觉得—主要是你—跟王老师—分居引起的。女人到了中年,如果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很容易—生理心理失调—”
她说这番话,完全是一个医生职业性的顺口溜,没怎么从脑子过的。但滕教授显然很当回事,紧盯着她,仿佛要在她脸上看出话里的深层次意义,又仿佛是在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但她没有往“下”说的意思,她也没有往“下”想。她说“生理心理失调”,其实只是“心理失调”,用了个“生理”,只是造词的需要,就像“动静”这个词一样,虽然用了一个“静”,但说话人并不关心“静”,只关心“动”。
她解释说:“我觉得王老师这么爱—吃醋,不是没原因的,如果你们夫妻关系很好,她就不会把什么事都往—男女关系上想。这样吧,你现在就送我回去,然后你—回到大睡房去住—别住书房了—”
“是她把我赶出来的—”
“我知道是她把你赶你出来的,但她肯定只是气头上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并不是真的要跟你分居,如果你回去求个和,她肯定会让你回去—”
“我为什么要回去求和?就是她没赶我出来的时候,我们也是她睡她的,我睡我的—”
“这就是你们闹矛盾的原因!你不跟她—-她当然要怀疑你跟别人了—。你们这样分居,对双方的健康都没好处—”
滕教授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这是不是你的经验之谈?你跟赵老师吵架,有没有把他赶出卧室去过?他被赶出去了,是不是马上爬回去求你?按你的说法,夫妻分居对双方的生理心理健康都没好处,那你现在跟赵老师这样—两地分居的—你生理心理是不是都不健康呢?”
陈霭没想到滕教授会把战火烧到她身上,不免尴尬之极,站起身说:“我上楼睡觉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陈霭想到滕教授打扮得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做花瓶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你太会说了,我说不过你—”
好像愁怕她不相信滕教授的自我吹嘘似的,过了两天她老板就跟她谈起滕教授,谈的都是滕教授在中国文化、诗歌、音乐、美术等方面的造诣,从内容到词汇,很多都是陈霭闻所未闻的,即便有陈霭知道的东西,比如唐诗,她也没办法用英语跟老板交谈,感到非常惭愧,恨不得马上就跑图书馆去找些有关书籍来补课。
最后老板总算说了几句陈霭听得懂的话,大意是自从两年前丈夫去世之后,这是她第一次遇到了一个跟她有chemistry(化学;爱情;缘分)的男人。
陈霭虽然不知道老板或者滕教授跟“化学”有什么关系,但她从老板那仰慕的语调、沉醉的表情可以看出老板在说什么,她好心提醒说,滕教授已经marriage(结婚,陈霭此处把名词用成了动词)了。
老板并不震惊,反过来告诉陈霭,滕教授已经separation(分居)了。
陈霭大吃一惊,滕教授跟滕夫人分居了?他连这种事都告诉她老板了?这怎么说得出口?她结结巴巴地说,即使滕教授跟夫人separation了,也仍然是一个marriage了的人。
老板解释说,根据他们那个州的法律,夫妻separation之后,就可以各自约会其他人。
陈霭更吃惊了,美国怎么可以这样?只要夫妻分居了,就可以约会其他人了?那不是谁都可以寻花问柳,红杏出墙了?
跟老板的谈话一结束,陈霭就迫不及待地给滕教授打电话,把自己跟老板的谈话全都向滕教授汇报了。
滕教授笑着说:“你可能把‘分房’和‘分居’搞混了,separation可以指一种法律程序,夫妻感情不和,在办divorce(离婚)之前,可以先申请separation。有的州要求夫妻申请离婚前先办separation。有的州认为separation到了一定时间,就成为事实离婚。不管怎么说,办了separation的夫妻,的确是可以约会其他人。”
“你跟王老师—办了separation了?”
“没有。”
“那你—干嘛骗我老板?”
“我没骗她,我说的separation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separation,只是—分房的意思—”
“你跟王老师—分—分房了?”
“早就分了。”
“为什么?”
“你去问她,是她把我赶出来的—。算了,别说我的事了,还是说说你的事吧。”
“我的事?”
“如果你老板给你job(工作),你就可以申请J-1的waiver(免除J-1服务期)。不然的话,你半年的期限到了,就得回国去,要在国内服务两年才能再出国—”
“能申请到waiver吗?”
“如果你这边的老板给了你工作,如果你国内的领导不刁难你,就一定能申请到。等你申请了waiver,你就可以让C大为你办H1-B签证;有了H1-B身份,你就可以开始申请绿卡了—”
听滕教授的意思,这绿卡也太容易办了,连她陈霭都能办到绿卡。但她不怎么相信,如果绿卡这么好办,那怎么还有偷渡的?怎么还有为了绿卡跟人假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