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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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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米:尘埃腾飞(49)(儿童不宜)
    陈霭虽然已经从理论上想通了,但从实践上还是有点放不下。上班时还好,想的都是工作的事,但下班之后,特别是在滕教授家做饭的时候,脑子里兜兜转转的,还是滕教授跟小杜等人的关系问题。
    有天她趁滕夫人不在,跟滕教授聊起小杜,她先把小杜决定去P州,两人去公寓管理处cancel(取消,解除)租约,因此跟管理人员大吵一架的事讲给滕教授听。
    滕教授不相信:“你一向都这么顾及自己的形象,你还会跟人吵架?是小杜在吵吧?”
    “哪里呀,我也吵了的,没她吵得多,因为我英语不好—”
    “你可以用中文跟他们吵嘛—”
    “中文他们怎么听得懂?”
    “听不懂怕什么?吵架嘛,讲的是声势大,又不是真正在讲理。”
    “谁说不是讲理?我们就是在跟他们讲理。不过我的词汇量不够,有时吵着吵着,中文就出来了—”
    “是吗?什么中文?”
    “呵呵,我想说‘你们欺人太甚’,但是不知道英语里面‘欺人太甚’怎么说,一急一慌,就说了个‘You欺人—’,还好我刚一说就意识到了,只说了这两个字—”
    两人大笑一阵,陈霭问:“滕教授,你说小杜怎么会突然决定去P州呢?”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呢?她是你roommate(同屋),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她知道不知道你调走的事?”
    “她怎么会知道?”滕教授有点紧张地问,“你没告诉她吧?这种事千万别告诉她,她很爱传话的。我调N大的事,还没最后决定,这么早传出去不好—”
    陈霭搞糊涂了,听滕教授的口气,好像他跟小杜之间没什么事,但谁知道是不是装出来骗她的?她继续试探:“我觉得小杜很—喜欢你呢—”
    她以为滕教授会急着撇清,但滕教授说:“嗯,我也觉得小杜很喜欢我。”
    她怕滕教授在玩弄字眼,遂定义说:“我不是说like(喜欢),我说的是love(爱)—”
    “我说的也是love。”
    “那你怎么不—跟她结婚呢?”
    “你想我犯重婚罪?”
    “我是说—你离婚之后—-”
    滕教授认真考虑了一会,说:“她不会做饭,不会照顾人,如果你答应一辈子帮我做饭,一辈子照顾我,我就跟小杜结婚—”
    陈霭生气地嚷道:“你想得美!你想要我一辈子侍候你,解除你的后顾之忧,好让你去跟别人结婚?亏你想得出来!你把我当什么人?”
    “你想要我把你当什么人呢?”
    “当—朋友。”
    “那我刚才的提议不就是把你当朋友吗?你怎么不答应呢?”
    “你那不是把我当朋友,是把我当—佣人。”
    “你现在帮我做饭,是在给我当佣人吗?”
    “现在不同—”
    “有什么不同?”
    她答不上来,只好搞恐怖主义:“好啊,你现在是把我当佣人在看待,我不干了,我走了。”
    她边说边解腰间的围裙,滕教授赶快挂白旗投降:“跟你开玩笑的。你这个人哪—一点玩笑都经不起—”滕教授见她把围裙系回去了,胆子又大了起来,“你不帮我做饭了?那好啊,我天天上你家去吃—”
    “赖皮!难道你跟小杜结了婚还天天上我家去吃?”
    “那有什么,我可以带着老婆孩子全家到你家去吃—”
    两个人都笑起来。
    事后想起,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可笑,像有阵发性疑心病一样,发作的时候看见什么都可疑,不发作的时候看见什么都不可疑,而发作不发作,全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可以决定的。
    她觉得她在这一点上跟滕夫人很像,滕夫人不就是这样的吗?一点事就怀疑人,一点事就相信人,只不过滕夫人比她胆子大,敢闹,而她胆子小,不敢闹,但本质上是一样的。
    她想,一个人要么就不起疑心,不起疑心就不难受;要么就像滕夫人那样,闹就闹出来,把气都出了。不然的话,窝在心里,集郁成疾,肯定会得癌症。说不定滕妈妈就是这样得的癌症,丈夫年轻时肯定还是不错的,又在中学教书,肯定很得那帮女老师女学生喜欢,滕妈妈是中学校长,碍着个面子,肯定不能像滕夫人这样闹,只好窝在心里,埋下了癌症的病根。
    这样想想,陈霭益发觉得嫁了赵亮是莫大的福分。以前的人说“丑妻是个宝”,现在应该加上一句“劣夫是个宝”,赵亮人长得不出众,又赚不到钱,性格还这么烦人,哪里会有女人喜欢?算她陈霭瞎了眼睛,才会嫁给赵亮,但世界上有几个像她一样瞎眼睛的女人呢?她嫁赵亮,至少还是在赵亮没结婚的时候,现在赵亮结婚了,孩子都多大了,就更没人瞎了眼来做第三者了,她也就不用集郁成疾了。
    陈霭刚把这件事想通,又发现好几天没见到她的老板了,疑心病又上来了,把这事也拿来拷问滕教授:“我老板好几天没露面了,你知道不知道她上哪去了?”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怎么会知道呢?你是她的手下,天天跟她在一起,你都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我一个外人,又不跟她在一起工作,怎么会知道呢?”
    在滕教授这里没诈出老板的行踪,陈霭还真有点着急呢。她老板这段时间两边飞,经常不在办公室,几天不见,倒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这次老板连每周的labmeeting(实验室会议)也没露面,就有点奇怪了,因为她跟老板干活这么久,对老板的工作作风很了解,每周的labmeeting几乎是雷打不动的,这是老板检查工作布置任务的唯一时机,其他时间老板经常是在自己的办公室和实验室忙,很少突击偷袭手下的工作人员。
    以前也有过老板无法参加labmeeting的情况,但老板都会让系秘书提前来通知大家,或者自己打电话来告假。陈霭一向很为老板这一点感动,哪怕迟到几分钟,老板都会通知大家,怎么这次labmeeting没露面,连说都没说一声呢?
    她向实验室的几个人打听了一下,大家都说不知道。她想去问问大老板,又怕暴露了老板没上班的秘密,而且她很少跟大老板打交道,有点怕大老板。
    最后她决定去问问系里的秘书,因为她跟秘书的关系还不错,这可能是她这个人的特点,不管她在哪里,总是跟那些看门的、扫地的、送货的、办事的下层人员搞得很熟,但对当官的有点敬而远之。
    她把老板几天没露面的事对秘书一说,秘书也觉得很奇怪,说老板这两天应该在D市,如果老板去N大那边,一定会向系里告假。秘书马上给老板打电话,打了手机又打家里,都没人接,只叫留言,秘书留了言,又给N大那边打电话,那边也说没见到老板。
    秘书谢了陈霭,旋风般地跑什么地方报告去了。陈霭本来想请秘书别张扬,但她怕万一老板出了什么事,她叫秘书不报告,就麻大烦了。
    如果不是滕教授还在D市,陈霭真要以为老板跟他私奔了。但滕教授一直在D市,老板也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应该不会丢下工作跟任何人私奔。
    她打电话给滕教授,把这事告诉他,他提议说:“我们去她家看看吧—”
    两个人开车去了老板那半山腰的住宅,前两次都是晚上来的,觉得有点阴森,今天是大白天来的,又是艳阳高照,没有阴森的感觉了,只觉得房子比较老,造型比较独特,门外草坪上插着一个ForSale(此房出售)的牌子,没看见老板的车,不知道是停在车库里,还是开走了。
    老板车库门前的水泥地是湿的,好像冲洗过一样,应该说正在冲洗,因为还有水源源不断流出来。
    陈霭说:“老板应该在家,可能在洗车吧,你看这水—”
    滕教授说:“有谁会在屋子里洗车?我有个不祥的感觉—”
    两人按了一通门铃,没人答应。仗着山中无老虎,两人又拍门大叫了一通,还是没人答应。滕教授说:“我打911吧,你老板肯定出事了,至少是里面的水管出问题了,你看这水—”
    滕教授打了911,两人躲进滕教授车里,一是外面热,车里可以开空调,二是不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有点害怕,坐车里比较保险,万一碰上打劫的,可以开车逃跑。
    警车很快就到了,还有救火车,救护车,一大帮人马,让陈霭想起电视里的那些镜头。一位警官模样的人跟滕教授交谈了一下,就让手下人破门而入,过了一会,有人出来跟滕教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英语。
    陈霭没听清,但她看见滕教授脸色凝重,知道大事不妙,连忙问:“怎么啦?他们说我老板怎么啦?”
    “她死了—”
    她一下觉得手脚发软,话也说不出来了,就像很多年前宿舍有人闯入时一样。
    滕教授把她拉到怀里,轻声说:“It’sOK.It’sOK.(“没事,没事”。安慰人时说的话)”
    她头发晕,口发干,手脚发凉,眼前一片模糊,滕教授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一样,时断时续,但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恐惧地想:我中风了?我脑血管爆裂了?我快死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恢复说话功能,问:“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他们没说,大概要经过—尸检才知道死因—”
    她突然感到一阵反胃,想要呕吐,肚子也疼起来。她感觉马上就要上吐下泻了,慌忙对滕教授说:“我们回去吧—”
    “现在不能走,他们还要问我们话的,怎么啦?”
    “没什么。”
    她又忍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只好坦白:“我想—上厕所—”
    滕教授拉着她走到警官面前,用英语说这位女士需要使用洗手间,警官说可以到屋子里去用,但请不要去二楼,请使用一楼的洗手间。
    陈霭不肯进屋:“不行,不行,我不敢到屋子里去,滕教授,你跟他们说说,放我们回去吧—”
    滕教授安慰说:“别怕,我跟你进去。他们现在不会放我们走的—”
    滕教授说着,向陈霭伸出手来,她很无奈,只好把手递给他,他牵着她往屋子里走,后面跟着一个警察。
    到了一楼的厕所边,那个警察抢前几步,推开厕所门看了一下,说:“Goahead!(请用吧!)”,然后退得远远的,但没离开。滕教授也推开厕所门看了一下,说:“你进去用吧,不用拴门,我就在外面,你怕的话就叫我—”
    陈霭进了厕所,哪里都不敢看,好像一看就会看见死人一样。她两眼盯着马桶,掀起裙子,拉下内裤,坐了上去。刚一坐下,她就觉得肚子里有股气冲出来,她生怕声音太响了,会被站在门边的滕教授听见,赶紧夹住,结果却感到自己腾飞起来,感觉是那样强烈,差点让她瘫倒在马桶上。
    她被自己吓坏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鬼,如果是人的话,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是鬼的话,是好鬼还是坏鬼。这是一个刚发现死人的屋子,死者就是她的老板,这么多警察窜进窜出的,门口停着救护车,山下停着救火车,而滕教授就站在门外,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刻腾飞起来呢?
    她想尽快拉完跑出去,但又拉不出来,上吐下泻的感觉消失了,只有小腹隐隐作痛,尿意还在,但她肌肉收缩太紧,尿也尿不出来。她知道这是腾飞的后遗症,只有等到飞完了,飞过了,才能把尿拉出来。
    她想干脆不拉算了,但她又不知道还得在这里等多久才能回家,不要刚跑出去,又想拉尿,怎么好意思三番五次麻烦人家警察和滕教授?
    她的脑袋里想七想八的时候,身体并没闲着,腾飞的先兆又来了。像每次做春梦一样,只有第一次是不需要她帮助就自然腾飞起来的,从第二次开始,她都得做点什么,才能帮助自己飞起来,不能像第一次那样坐享其成。
    她带着羞愧和负疚,夹了一下双腿,感到飞起来了,但有点像新手开的飞机,擦着地面在飞,而且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会栽到地上去一样。她不得不使劲夹紧两腿,把腿抬得跟马桶一样平,像在练腹肌一样绷紧全身。
    呼的一下,她向高空腾飞而去。
    艾米:尘埃腾飞(50)
    过了几天,陈霭才知道老板的死因,是从系主任发给大家的email(电子邮件)里知道的,系主任说Dr.T的尸检报告表明她死于SAH(SubarachnoidHemorrhage蛛网膜下腔出血),系主任的email很长,相当于一篇悼词,但陈霭没心思看。
    尽管这几天整个C大都在谈论老板的突然去世,而且对死因有各种各样的传说,香艳的,恐怖的,离奇的,神秘的,都有,但医生的直觉告诉陈霭,老板很可能死于心肌梗塞或者蛛网膜下腔出血,考虑到老板还不到五十岁,平时没有心血管疾病症状,她更趋向于蛛网膜下腔出血,也就是说,死于她专治的疾病范围内。
    像老板这样的年纪,如果蛛网膜下腔出血,极有可能是因为有颅内动脉瘤或者脑血管有畸形。陈霭感到非常内疚,因为她经常听老板说头痛,而反复发作的头痛常常表明患者颅内有动脉瘤或者血管畸形。但她没往这上面想,因为她现在不是医生,而老板也不是她的病人,她看到老板的时候,心里总是充满了崇敬的心情,根本没往疾病方面想。
    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觉得老板太可怜了,老板虽然事业上很成功,但在爱情和婚姻方面却很不幸,老板曾告诉过她,说自己的两次婚姻都很不幸。第一任丈夫是东欧人,两人有一个孩子,老板到美国来工作了几年,有一次回国探亲的时候,发现丈夫有了别的女人,于是两人离婚,老板一个人带着孩子过。
    后来,老板在美国认识了第二任丈夫,也是从东欧来的,是个天才,拿了两个博士学位,非常浪漫,两人感情非常好。但哪知道好景不长,结婚没几年,第二任丈夫就患肝病去世了。
    而现在轮到了老板,年纪轻轻,事业正在鼎盛时期,却因为蛛网膜下腔出血倒在了浴室里。
    只怪这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如果老板生活在中国,隔壁左右都像过自己的日子一样过着隔壁左右的日子,那老板就不会死了。别说老板几天不出门,就算是半天不出门,甚至半小时不出门,只要浴室的水一直放着,就会流到隔壁左右去,肯定有人去敲个门,问个究竟,那不早就发现老板倒在浴室了?
    看来还是中国好,如果老板住的是中国那种一家紧挨一家的房子,那么她“扑通”一声倒在浴室里,总会有人听见吧?如果听见了的人马上冲过去查看,可能早就发现老板出事了,打个电话报警,或者直接把老板送医院去,及时抢救,肯定能捡回一条命来。
    陈霭是脑系科出身,对蛛网膜下腔出血可以说是太熟悉了,她亲手诊断治疗过的,不说是成千上万,至少也上百了,所以知道这种病只要及时发现,及时救治,一般是不会送命的,而且愈后良好,不会落下偏瘫等后遗症。
    不过陈霭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想法很幼稚,具体反证就是她自己的父亲。她父亲不是孤身一人,有老婆,有女儿,而且女儿还是医生,又而且是脑系科医生,但她父亲却恰好死于她脑系科的疾病。
    记得那一年,她正在忙着装修房子,突然腰腹绞痛,手脚发凉,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宫外孕,因为前几天刚刚检查出怀孕了,赵亮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但她不愿意拿自己的前途冒险,两人为这事正闹矛盾呢。
    她一发现自己有宫外孕征兆,就让赵亮叫了出租,把她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妇产医院。检查结果果然是宫外孕,医院及时为她做了手术,保住了一条命。她没把这事告诉父母,怕他们着急。她妈妈还好,没察觉,但她父亲给她家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打到她工作的医院,医院只告诉她父亲说陈大夫请了病假。
    她父亲到处找她,在她家里没找到,就着急起来,大热的天,骑着自行车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找,最后终于在她住院的那家医院找到了她,看到父亲那如释重负的欣喜表情,陈霭感动得流下泪来。
    哪知道,她父亲当天就倒在一个会议上了,据说是骑车到处跑,出了汗,又吹了风,有点咳嗽。但她父亲是个非常自律的人,觉得在会议上咳嗽不好,就使劲憋着忍着,最后终于忍不住,捂住嘴狠狠咳嗽起来,咳爆了血管,倒在地上,两眼发直,不能言语。
    父亲很快被送到了陈霭工作的医院,由一个跟她同龄的刘医生主治。她知道刘医生不是全院最好的脑系科医生,但她也不好意思踢开刘医生,去找个专家来诊治自己的父亲,因为她跟刘医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平时关系也挺好的,怎么好意思说“刘医生,我觉得你技术不行,我找了个专家来给我父亲治病”?
    而刘医生呢?也碍着面子,治疗就有点缩手缩脚,因为病人是自己同事的父亲,有一点闪失,今后都没法跟陈霭共事。刘医生连是否开颅清理淤血都要打电话来跟陈霭商量,陈霭听说父亲的病情还比较稳定,遂决定暂不开颅,保守治疗。
    结果事实证明她判断错了,她父亲由于没有及时开颅清理淤血,致使大脑缺氧时间过长,大面积脑坏死,瘫在了床上,语言功能也受到极大损伤,病情稳固之后,她父亲不会说话,只会骂人,而且重重复复就是骂那几句,让她怀疑这是因为父亲这辈子受多了老婆的闷气,又从来不敢发作,全积郁在心里,这下借生病的机会,骂个痛快,把这些年受的窝囊气都发泄出来。
    父亲在陈霭工作的医院住了两年多,一直住在高干病房里,由陈霭亲自治疗,她雇了两个人照顾她父亲,侍候得很好。但父亲人生中最后的那段日子,陈霭想起来也很内疚,那时她已经知道父亲不行了,全身插满了管子,同事都劝她在表格上签字,拔掉那些管子,让她父亲少受些痛苦,但她没同意。
    她自己不知这样劝过多少病人家属,因为勉强维持病人生命,其实没有什么意义,浪费时间金钱,也给病人增添痛苦。那时她看着那些家属脸色苍白地接过表格,双手颤抖着签不下字来,还经常催促他们抓紧时间快签,现在自己也落到了那一步,才知道那管笔有多么沉重。
    父亲最后还是走了,陈霭也从此压了一块石头在心里。这些年,她都尽力不去想这事,但老板的死,使她又想起这一切,感到老板的死使她心上又压了一块石头。
    如果她留个心,在老板喊头痛的时候,就劝老板去医院检查一下,也许早就发现老板有血管畸形或者动脉瘤了。血管畸形是很难检查出来的,CT等不一定查得出来,只有做血管造影才有可能发现。血管造影既昂贵又痛苦,一般人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去做那玩意。但如果她以脑系科医生的身份坚持让老板去医院检查,老板还是会同意的,至少会向医生提这个事,就会引起医生的重视。
    她还想起老板曾经叫她去自己那半山腰上的豪宅去住,说自己一个人住那么大一栋房子很害怕。但她没答应,主要是怕那房子不吉利,而且住那么远,到滕教授家去就不方便了。
    现在想来,感觉就像老板先知先觉,老早就在恳求她救命一样。如果她搬到老板家去住,老板就不会死了,因为她马上就会发现洗澡间的水流得到处都是,一定是出了问题。她只要在第一时间打个911,老板就不会送命。
    她躲到洗手间去哭了半天,哭得眼睛红肿,不好意思上班,也没心思上班,整个lab(实验室)的人都没心思上班,跑到这里那里去跟人谈论老板的死,一幅群龙无首,树倒猢狲散的架势,很多人都提前跑回家去了,陈霭也提前跑回家去。
    回到家里,她一个人又哭了一会,然后躺在床上想心思。她觉得她老板这次肯定是因为C大N大两边飞,两边忙,劳累过度,人又很兴奋,说不定当天还出去跑步锻炼什么的,然后回到家冲凉,结果导致脑血管破裂,倒在浴室。
    这样一想,她就觉得那什么科研项目啊,科研基金啊,发表文章啊,得奖啊。做出成果啊,等等等等,都是过眼烟云,再多的项目再多的基金,人一死,什么都没有了。老板工作这么辛苦,又有什么用呢?把身体搞坏了,把人累死了,不值得。
    如此说来,应该是滕教授救了她陈霭一命,如果不是滕教授每天抓着她去做饭,她不也跟老板一样,一天二十五小时泡在实验室忙乎吗?说不定弄个过劳死都未可知。而像她现在这样,白天在实验室忙一天,晚上做饭吃饭看电视聊天,也算让大脑休息休息,不至于爆血管。
    想到做饭,她意识到自己这几天都没去滕教授家做饭了,是滕教授叫她好好休息,不用担心他们吃饭的事的。她那天在老板家受到的惊吓太大,这几天都是手脚发软无力,大脑一片晕乎,上班就是跟同事们谈老板的事,下班了就随便吃点什么饱肚子,然后要么就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要么就打电话跟几个华人同事谈老板的事。
    由于死的是她的老板,她也跟着出了名,D市的华人这几天讲的都是这事,C大的老外这几天讲的也是这件事,一讲到她老板,就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她的名字,因为是她的老板,还因为是她发现的。
    她正想跟滕教授打个电话,说自己今天可以过去做饭了,滕教授的电话率先来了,大概是知道了老板的死因,打电话过来聊这事的。两人聊了一会,陈霭说:“对不起,这两天—受刺激太大了,完全没力气做饭,不过今天我觉得好多了,可能是因为知道了—原因吧,那你待会下班了—来接我?”
    滕教授犹豫了一下,说:“今天—就不—麻烦你了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陈霭抱歉地笑了一下:“你看我,耍起赖皮来了,好像非要替你做饭不可的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王兰香她—辞掉了那份兼职的工作—她在家—我怎么好意思—叫你来做饭呢?”
    陈霭觉得心一沉,好像一个小男孩放了半辈子的风筝一下子飞跑了一样,她强作欢颜,说:“那太好了—王老师在家—那就好—她的手艺肯定比我强—”
    滕教授也没替老婆谦虚,只匆匆说:“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好好休息,我们有空再聊—”
    但刚过一会,陈霭还没从失业的悲痛中拔出脚来,滕夫人的电话又到了:“陈大夫,你今天能不能来?”
    “呃—我—-呃—-滕教授刚才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你—辞掉了一份工作—你家—呃—现在—不需要我—-做饭了—”
    滕夫人一听就生气了:“陈大夫,你别听他的,我知道他的阴谋诡计,他是想把我们两个拆散,他以为只要把我跟我的朋友都拆散了,他就好对付我了。哼!想得美!”
    陈霭不知道这两夫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不想得罪任何一方,便模棱两可地说:“别把事情想复杂了—”
    “哼,不是我要把事情想复杂,是他逼的。他以为我这人平时不爱说话,没结下多少朋友,他跟我闹离婚,没人会支持我。哼!恰恰相反,支持我的人多得很。我辞职就是我朋友给我的建议。你想啊,如果我打两份工,自己累死累活不说,还得不到个好,离婚的时候,他可以不付我赡养费。像我这样把职一辞,我的收入就变少了,他就应该付我钱—”
    陈霭听半天没听出眉目来,不敢乱发言。滕夫人又说:“我告诉你,这一招才灵呢。不知道你听说过化学系况杰的事没有,他也是跟滕非一样,老有女人追,还有女人为他打架,他也就老是在外面拈花惹草。后来况杰向他老婆提出离婚,他老婆不同意,老况说‘你不同意也得离’。这下就把况夫人逼急了,马上跟她的同事朋友商量这事,有人就提了这个计策—”
    “什么计策?”
    “辞职!不干活了,老子一分钱都不挣,离了婚该你赡养一辈子,看你还到哪儿找女人—”
    “那—这个计策管用吗?”
    “太管用了!姓况的到现在都还没离婚,前段时间我还在朋友家遇到姓况的两口子,那男的现在被老婆管教得服服帖帖,他在那里聊得正热闹,他老婆走上来就说:‘我们回去吧!’,姓况的二话都不敢说,拿脚就跟着老婆走了。”
    “怎么—你们—现在突然想起离婚呢?”
    “两人闹起来了呗。”
    “闹起来了?为什么?是为那—镯子的事吗?”
    “镯子?什么镯子?你是说那对玉镯子?不是为那闹,滕非已经把玉镯子给我了—”
    陈霭一愣,随之也就明白了,什么“玉镯子让我妈带着安葬”,扯鬼哟,滕教授跟很多男人都一样,也就是在别的女人面前显摆,好像自己不怕老婆一样,其实怕得要死!
    她问:“不是为玉镯子的事?那是为什么事?”
    “为什么事?因为我亲自抓到了—”
    “抓到什么?”
    滕夫人迟疑着说:“陈大夫,这事我没对别人说,我信得过你,才告诉你,你可别传出去—”
    陈霭不得不赌咒发誓一通,滕夫人说:“前天我有点事提前回家,刚进门就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干那事一样。我走到书房门口,发现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什么声音?”
    “就是那种—骚女人—发骚的时候—-的—,唉,我学不来,我说了你也不懂,我看你跟我一样,都是正派女人,一辈子都没那样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