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有种特殊的静谧,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只有山风轻轻吹过。
其实山风吹过也是一种声音,但那是一种增添寂静感却又不让你感到死寂的声音。
丁乙以为自己会失眠,因为她有点择床,在一个床上睡惯了,换个床就会睡不着,哪怕是从学校回到家里,第一夜都会有点失眠。现在到了一个离家这么远的小山村里,照理说是应该睡不着的。
但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很快就睡着了,不知道是因为山夜寂静,还是因为车马劳顿。堂屋里那群人什么时候散去,满大夫又是什么时候睡到床上来的,她全都不知道。
她是被尿涨醒的。她有个起夜的习惯,半夜总要上趟厕所,所以在学校总是住下铺。同寝室的人都说她的肾有问题,她辩解说自己的肾没问题,从小就这样,小宋就说那肯定是她的尿泡(膀胱)太小了。
她借着墙缝里透进来的月光看了看身边,发现满大夫睡在靠外的床沿那里,没穿上衣,只穿了条短裤,大概因为她把被子都卷走了,他没被子盖,有点冷,蜷缩着身子,很可怜。
她赶紧把被子扯过来给他盖上,自己溜下床去,但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拉尿。白天他妈妈带她去过屋外的茅房,但那玩意说起来是“茅房”,其实是个“茅亭”,因为不是房子,而是个亭子一样的东西,四面没遮拦,就四根柱子,上面有个树枝做的顶子,下面是个粪坑,粪坑上搭着一个树棍绑成的“井”字型的架子,人就蹲在“井”字的两竖上出恭,很要技术。
她觉得屋子里应该有个什么可以拉尿的东西,他家的人总不能三更半夜跑到那个亭子里去拉吧?但她在房间里找了一阵,什么也没找到,只好去问他:“喂,醒醒——”
他迷迷糊糊地问:“干什么?”
“我要——上厕所了。”
“现在?”
“嗯。”
他愣了一会,大概终于醒过来了:“厕所在外面,你今天去过的。”
“那个厕所?那么远——”
“你就在后门外拉吧。”
她急了:“那怎么行?难道你们平时都是在——后门外拉的?”
“哪个夜晚还拉尿?”
她明白这家人也全都是大尿泡,没办法了,只好撒娇:“我不管,我不在后门那里拉,我要你陪我去外面那个厕所。”
他也没办法了,只好起床,披上衣服,说:“你等一下,我去拿个亮来。”
她等在那里,过了一会,见他拿着一个火把走过来,对她说:“好了,走吧。”
他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她裹着外衣在后面跟随,越想越好笑,深更半夜,跟一个男人打着火把去拉尿,而且是个四面穿风没遮拦的“茅亭”,如果把这讲给同寝室的人听,她们肯定要说是她编出来的。
到了“茅亭”跟前,他很周到地举着火把,让她站上“井”字的两竖,然后很知趣地转过身去。她想叫他离远点,免得听见她的拉尿声,但她又很怕山上有狼,不想让他走远,只好心一横,管他呢,又不是没在他面前拉过尿。
她褪下裤子,草草拉完,却发现没带手纸,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随身携带手纸的主,只好上下抖了一阵,又撅起屁股,让山风吹了一阵,才拉上裤子,但总觉得不干净。
两人打着火把回到家,趁他去放火把的功夫,她把卧室门拴上,拿出自己带来的手纸,仔细擦了一遍,又换了内裤,才放心了一些,打开门把他放了进来。
重又躺回床上,还是男主外女主内,他还是光着上身,蜷缩在床沿,她要给他被子盖,他不要,说盖了热,她只好随他去。
过了一会,他睡着了,很安静,不打鼾,但从呼吸的频率和深度可以判断他是睡着了,因为没睡着的人呼吸浅,基本听不见。
而她经过了这么一趟火把游行,已经睡意全消,听着他均匀且深重的呼吸,她很有挫败感,想我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睡在他身边,他居然没有一点驿动的心情,睡得这么香甜,这什么意思?难道我对他一点骚扰力都没有吗?她谈过几个男朋友,虽然没让他们任何一个得逞,但他们对她的反应,她还是知道的。
她想起他曾警告她“不许碰我”,就起了报复心:这话应该是由我来说的,却被你抢去说了,我偏要碰碰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她也把呼吸调整得又匀又深,像睡着了一样,然后仿佛睡迷糊了一般,往他那边一滚,一条手臂搭在了他胸前。
他的深呼吸变成了浅呼吸,慢节奏变成了快节奏。
她暗中偷笑,原来你也就这么点本事?
过了一会,他轻轻摘掉她的手臂,放回她身边,自己再往外滚一点。
她装了一会睡,又一滚,一条大腿搁在了他身上。
他的浅呼吸变成了没呼吸。
她暗自得意。
他用手来推她的腿,但她厚重地搁在那里,他推不动。她还说着梦话蹬弹了几下,也不知究竟撞着了他哪些部位,至少把他像擀面一样擀了几把。
他的没呼吸变成了乱呼吸。
她差点笑出声来,正在计划万一引火烧身该如何避免自焚,却发现他又一滚,滚下床去了。
她偷偷睁开眼,看见他站在床前,望着她睡成对角线的玉体,手足无措。过了一会,他单腿跪上床,像她妈妈做馒头时搓那种长面团一样,把她一圈一圈往床里搓,嘴里咕噜着:“这怎么睡的呢?这让人家怎么睡呢?”
真狠心啊!他硬是把她搓到了靠墙的地方,还把两个枕头拉过来堵住她才罢休。
但他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她感觉报复计划已经完成,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二天早晨,她被他急促的叫床声惊醒:“快起来!快起来!”
她吓得心儿乱跳,慌张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今天要去拜望岭上的老人。”
她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土匪进山了呢。”
“这里哪里有土匪?从来没有过。”
“解放前也没有?”
“解放前也没有。”
“文革的时候——没红卫兵来打砸抢?”
“没有。”
她估计这里真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连土匪都懒得进山来打劫,可能这里也没什么文物古迹,所以红卫兵也懒得进山来打砸,说不定外界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至少她以前就从来没听说过世界上有这种地方。但这里已经通了电,还知道城里人穿西服,又说明这里并不是完全与世隔绝的。
她边穿外衣边问:“为什么要去拜望岭上的老人?”
“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要去。”
“不去就怎么样?”
“不去就不对。”
“不对就怎么样?”
“不对就要挨骂。”
“挨谁的骂?”
“挨全岭的骂。”
“你过两天就走掉了,怕谁骂?”
“我走掉了,我的爹妈还要在这里生活。快点,今天睡过头了,已经晚了,得赶紧出发,不然今天就拜望不了啦。
她问:“我也得去吗?”
“当然得去。”
“为什么?”
“就是因为你才要去的嘛。”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女朋友嘛。”
原来是这样,看来不去是不行了,救人一命,就要救彻底,不然昨天受的那番罪就白受了。
两个人头没梳,脸没洗,就提着买好的礼物,匆匆出发。他塞给她一个烤得金黄的玉米:“吃吧,还是热的。”
她接过玉米,正准备吃,发现上面有些灰色的粉末。她问:“这上面的——粉粉是什么?”
他正在大口吃玉米,含混不清地回答说:“灶灰。”
“怎么灶灰会搞到这上面去?”
“刚从灶里刨出来的么——”
她迟疑着,用袖子去掸玉米上的灶灰,他说:“灶灰又不脏——”
“我知道灶灰不脏,但我怕吃到嘴里硌牙——”
“灶灰怎么会硌牙?”
她半信半疑地啃了一口玉米,灶灰真的不硌牙,便大口吃起来。山里的玉米特别甜,又烤得金黄,香喷喷的,真好吃。
他说:“你喜欢吃啊?今天晚上再放几个在灶里,明天早上就熟了。”
吃完了玉米,她才发现昨天爬了山的腿今天更痛了,如果说昨天像是大腿被人打断了一样,那么今天就像是全身被汽车辗过了一样,每个地方都是痛的,而且一直痛到骨头里。她简直无法迈步,央告说:“走慢点,我腿好痛。”
他说:“来不及了,我背你吧。”
她昨天已经尝过了他背她的味道,知道他有的是力气,便老实不客气地趴了上去。但他今天好像有点底气不足,背了一会就有点哼哧哼哧了。
她问:“我今天变重了?”
“没有。”
“那你今天怎么有点——背不动了?”
“昨晚没睡好。”
她明知故问:“怎么会没睡好呢?你回到自己的老家,不是正好睡吗?”
他不回答,却突然把她放了下来,低声说:“四爷来了。”
她抬头一看,发现山上下来一个人,头上缠着厚厚一卷蓝色的布,如果不细看,还以为是戴着个警察帽子呢。那人背着双手,很有尊者风度。她打心眼里佩服那人,山路这么窄又这么陡,如果是她,可能恨不得伸开双手帮助自己保持平衡,而那人却背着手走路,不怕失去平衡,栽到悬崖下去?
还离着八丈远,满大夫就恭恭敬敬地让在路边,还把她也拉到路边,然后跟那人打招呼:“四爷,您早啊?”
四爷回答道:“不早。方伢子回来了?”
“回来了,正要去拜望您呢。”
“哦,我现在要去办事,你明天再来吧。”
“明天我就回城里去了。”
“那就不用来了,这就算拜望过了吧。”
“我从城里给四爷带了酒回来——”
“送我屋头去吧。”
“好的。”
四爷走近了,问:“这是你媳妇?”
“嗯。”
“城里的?”
“嗯。”他低声对她说,“快叫四爷好。”
她乖乖地叫:“四爷好!”
四爷抑扬顿挫地评价道:“声音很清亮,说话也好懂。”
她这才发现四爷说的是一种近乎普通话的话,她能听懂,于是自作聪明地恭维说:“四爷您的话也好懂。”
四爷没回答她,用家乡话跟满大夫嘀咕了一阵,就背着手下山去了。
等四爷走远了,他低声对她说:“岭上的老人,你不能乱评价的。”
“我没乱评价啊,我说他好嘛,也不行?他对你说我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
“肯定说了,我看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我,好像很——不屑的样子。”
“他没——很不屑。”
“他到底说我什么了?”
“他说你——身子忒单薄——”
她嗤地一笑:“他说我单薄?我看他比我还单薄,像棺材板一样。”
“他是男的嘛。”
“哦,你们这里兴男的单薄,女的——厚实?是不是又是生养的问题?”
他没回答,只闷头往前走,她也不敢再问,更不敢提背她的事,只好拖着疼痛的腿,跟在后面。
接下来的拜见,她就一声不吭了,怕说错了话。
他们总共拜望了四个爷,一个比一个住得高。大爷住得最高,但还没到山顶,如果把整座山比作一个人,把山顶比作一个人的头的话,那么大爷应该是住在乳房的位置,那里的云雾呈带状环绕,像女人的胸罩,而山顶那里则是一片云遮雾罩,像阿拉法特的白色头巾。
四个爷里有三个都是只进不出,满大夫带了礼物去孝敬他们,他们什么也没回送,态度也很倨傲,好像接受了礼物就是对送礼人的恩惠似的。只有大爷给了满大夫一个红色的圆筒筒,直径跟满大夫买的那种饼干筒差不多,但比那个长,大约有一尺左右,外面裹着红布,捆着细细的麻绳。
大爷回礼还举行了个仪式,是在一个摆着好些长条桌子的屋子里举行的,长条桌子上摆着一些木头人像,还有香炉冒着轻烟,可能是传说中的神龛。满大夫没让她进屋,她只能站在屋外远远地观望,依稀看见满大夫下跪了,叩头了,跪了好长时间,叩了好些个头,然后才从屋里出来,手里就多了那个红色的圆筒筒,应该是大爷的回礼。
她不知道这个红布裹着的圆筒筒是什么,估计又是什么粗糙的饼干,但大爷发筒饼干,满大夫就得跪那么半天,好像有点说不通一样,而且捆得这么严实,难道是怕满大夫偷嘴?
等两人一走出大爷的视线,她就悄声问:“大爷送给你的是什么?”
“神器。”
“神气什么?”
“神器就是神器。”
她悟出大概是“神器”,而不是“神气”,好奇地问:“干什么用的?”
“辟邪的。”
“辟什么邪?”
“辟你的邪。”
她不快地问:“我有什么邪要辟?”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到什么时候?”
他不回答。
她越想越好奇,是不是什么下蛊的东西?把她麻翻了好“干掉”她?但他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啊,如果他要“干掉”她,昨天就可以下手,哪里用得着搞这么个破筒筒来下蛊?
她不停地追问,但他像个石头人一样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