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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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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杨红坐在那里,觉得石头凳子冰冷,第一感觉是被他抛弃了。等到稍微静下心来,把两人说过的话反反复复在脑子里重放几遍后,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以为她拒绝了他。那时学生寝室里还没有安电话,杨红回到寝室,就想写一封信,解释一下。但想起他说的那个“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既然你也有这个担心”,就很茫然。他考虑过哪个问题?他也有哪个担心?是同名同姓的人不能结婚吗?还是什么别的?
    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写一封信,如果写,写什么。“男生杨红”说喜欢她是用嘴说的,而她如果写在信上,就成了白纸黑字了。他如果要对人炫耀说她追他,他有证据,而自己就没有证据。她觉得“男生杨红”对谁追谁的问题,是很重视的,销赃灭迹的措施也很老到。你看他写信时不落真实姓名,又叫她把自己的信退回,就是防备有朝一日杨红会拿着他的信去对人炫耀。
    对谁追谁这个问题,杨红像那个年代很多人一样,是很在意的。男生追女生尚且弄得这么偷偷摸摸的,女生哪里敢追男生?杨红听到看到的追人先例,都没有好下场。男生写给女生的情书,在高中时,常常被交给了班主任,为老师惩罚早恋而制定的杀鸡吓猴战略作了一份贡献;在大学里面就成了女生寝室茶余饭后的笑料,情书里的某些字就成了追求者的别名,粘在他身上,跟他一辈子。
    杨红记得寝室里有一个女生收到过一封情书,写信的人姓陈,信中在描绘自己的相思之苦时,说“感觉就象头上戴了一个铁帽子”。这个人追求没成功,还得了一个别名,叫做“陈铁帽子”。这个别名也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总之是不径而走,人尽皆知。女追男的下场就更悲惨了。有一个被追的男生甩了那个追他的女生后,逢人就吹:“我怎么会要她?送上门来的货,哪有好的?不过我也不吃亏,该看的看了,该摸的摸了,该X的X了,以后谁要了她都是吃我的剩饭。”
    而那碗“剩饭”就一直没人吃。
    所以杨红就没有立即回信,想等“男生杨红”鼓起勇气,卷土重来。结果过了几天,“男生杨红”就把她的信全退回来了,还催促着叫她也把他的信寄回去,或者烧掉。杨红哭了一场,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
    (33)
    杨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憧憬被追求,而又如此讨厌被撮合。反正她一听到中间人问她“某某某问你愿不愿意同他谈恋爱”,就觉得兴趣全消。她想问那些请人介绍的男生:为什么你们自己不能来对我说一句“我爱你”?为什么你们不能写一封情真意切的信来倾诉衷肠?我象那种要把你们的爱情拿去炫耀的人吗?就算你们被“陈铁帽子”的例子弄得不相信每一个女生,你们如果真爱我,还会在乎我怎样处置你们的情书吗?
    当然这样想的时候主要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占上风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杨红想的是,既然别人不来追求我,说明我不值得别人追求;既然别人不愿冒“陈铁帽子”那样的风险,说明我不值得别人冒那个风险。她是一个勤于自责的人,对自己永远没有信心,也许她一定要在学业上出类拔萃,正是因为她缺乏自信,没有考试成绩放在那里真真切切地让她看见,她就觉得自己没用。有时已经考得很好了,还会突然冒出一个疑问:这个成绩是真的吗?是不是我在做梦?
    杨红对自己的外貌也是极无信心的,所谓外貌,在杨红看来,主要是脖子以上那部份。她知道自己眼睛不美,因为不是双眼皮,那个时候的审美观,至少是女孩们自己的审美观,是以双眼皮为美的。杨红就老觉得自己照相不好看,有点无精打彩的样子,不象有几个女生,平时看也没觉得怎么样,但一照登记照、毕业照什么的,就容光焕发,眼睛大而有神,真个是水汪汪的,人见人爱。
    杨红听人说,每天用火柴棍在眼皮上轻轻划二十次,就可将单眼皮变双。她试了,也没什么作用。她还听人说经常用剪子把眼睫毛剪短,可使睫毛便浓变长。也试了,也是没用。再加上她是戴眼镜的,眼珠都被眼镜戴变了型,就算划成了双眼皮了,剪成了长睫毛了,还是不如人家天生的好看。
    从小到大,杨红很少听人说她漂亮,多半都是说她聪明,成绩好。也有人说她长得秀气,杨红不是很爱听这种评价,因为人们说你秀气,多半是因为你算不上漂亮,充其量也就是五官还端正,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那种。不过杨红大多数时间不为自己的相貌发愁,不是因为她对自己的相貌太自信,而是因为她觉得相貌不出色,正好可以看出追求者不是冲相貌来的。男人如果爱的是自己的外貌,那等自己人老珠黄的时候,男人不是要逃跑了吗?谁个不知红颜易老?女人三十豆腐渣,三十就豆腐渣了,那追求外貌的男人能爱自己几年?
    杨红觉得自己的长处是心灵美,是对爱情的那种金不换的忠贞不渝。她觉得一个男人追求的,不应该光是善良、贤惠这一类的心灵美,而是一种忠贞不渝的爱情。善良贤惠固然重要,但善良贤惠是对所有的人而言的,一个善良的人对所有的人都善良,但一个对你忠贞不渝的人只爱你一个人。杨红觉得如果自己爱上一个人,肯定是会如痴如醉的,肯定是要同他白头到老的,肯定是连命都愿意交给他的。她也希望自己所爱的人能做到这些。做不到这些,还算爱情吗?
    在杨红看来,男人不追她,是因为她不美;男人追得不紧,是因为那些男人没有看到她心灵的美;只有能看到她心灵美的男人、欣赏忠贞不渝的男人,才会百折不回地追她。
    喜欢被人追,被人百折不回地追,也许是杨红渴求通过被人追求来证明自身价值的一种表现,也许只是心理学家荣格则称之为“集体无意识”的那种潜意识在她身上的一种外化。“集体无意识”指的是一些人们不用学就拥有的认识或知识,仿佛千百年来,有一些东西被一支大笔,写在某种文化或整个人类的基因里,代代相传下来,在某一些人身上呈显性,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呈隐性,又与时代和个人的基因相结合,变异成种种色色的折射。
    相不相信“集体无意识”无所谓,你可以把这称为“文化沉淀”或别的东西。有一个主题几乎可以从所有的文化中找到相同的影子,那就是被称为“难题求婚”的主题。古时候,父母在给自己的女儿选丈夫的时候,会出几道难题,考察求婚者,只有那个能通过所有考验的男人才有资格做女儿的丈夫。这个难题可能是考察体力的,也可能是考察智慧的,这要看是什么文化、什么地方、什么年代。
    方文化里有著名的“伊阿宋和金羊毛”的故事,中国文化里也有类似故事,至少在杨红的家乡,就流传着不少被统称为“傻女婿”的难题求婚故事。这类故事一般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姑娘爱上了一个傻乎乎的男人,未来的丈人丈母不甘心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傻女婿,就想刁难他一下,测试测试他。既然这人是傻乎乎的,测试当然是针对他的智力而不是体力的。
    有一个故事就这样讲到:傻女婿未来的媳妇私下给他十两银子,让傻女婿赶快去学点知识,免得测试通不过。傻女婿得了银子,兴冲冲地去找人学艺。他第一个看到的是一个站在湖边边望湖兴叹的人,说:“一湖好鱼,可惜无网”。傻女婿听得入迷,拿出三两银子,叫那人教他这句话。那人虽然纳闷,但到手的银子不要白不要,於是接了银子,把那句话教给了傻女婿。
    过一会,另一个人引起了傻女婿的兴趣。那人站在一座独木桥边,吟道:“双桥好过,独木难行”。傻女婿佩服得紧,就又给那人三两银子,叫人家把那句话教给他。
    第三个人正在跟自己的朋友告别,拱拱手说:“县里不见省里见”。傻女婿付了他最后四两银子,学来了这句话。
    媳妇听了傻女婿学来的东西,心下叹道:这下是通不过父母测试了。不过没法,只有硬着头皮让他去闯。
    到了丈人家,丈人给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只给傻女婿一碗汤,却不给他勺。傻女婿见媳妇在给他使眼色,於是慌忙火急地站起来,背了学来的第一句话:“一湖好鱼,可惜无网”。丈人丈母大惊,端的好口才!於是叫人拿来汤勺。
    等一会,菜上来了,却不给傻女婿筷子。傻女婿见媳妇又在使眼色,遂念道:“双桥好过,独木难行”。丈人丈母那边自然又是一惊,慌忙叫拿筷子来。
    吃完饭,傻女婿记起自己还有一句话没用上,於是拱拱手,说:“县里不见省里见。”丈人丈母大惊失色,怕傻女婿告状告到省里,立即把女儿嫁给了傻女婿。
    现代社会当然不用父母出面来用难题考察求婚者了,但在很多文化里,女性仍然在有意识无意识地翻炒“难题求婚”的故事。结婚要定金的自不待言,女性要求自己未来的丈夫有钱、有权、有势、有貌、有这、有那,都可以称得上是体现了一个“难题求婚”的主题。存在於杨红无意识中的“难题求婚”情结就外化为“渴求被追”的心理。那时杨红对被追求的渴望,可以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已经把追求与爱划了等号。她在心里说,如果有一个人能不顾面子、不怕被拒绝地追我的话,那他肯定是爱我爱疯了,那么,不管他是老是小,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是贫穷还是富有,是英俊还是丑陋,我都会爱他一辈子。
    旁观者看到这里,就会想,大概这个周宁就是这样一个追求者,所以得到了杨红的爱。但事实是:周宁虽然与杨红同班三年,求爱仍然是走的请介绍人撮合这条路。
    (34)
    大学的前三年,杨红就一直在那里“学业太忙”,“年龄太小”地拒绝被人撮合,也充满希望地等候被人追求。没人追求也不要紧,还年青嘛,来日方长。
    到了大四的时候,杨红突然发现寝室里别的女生个个都有了男朋友,也不知她们是什么时候对上暗号、接上关系的,也不知道她们怕不怕学校发现了有麻烦,反正是每个人都有人帮着打饭、打水了,晚上去自修室也不来叫杨红了,周末逛街也不跟杨红去了,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二人世界,只有杨红一个人还在唱独角戏,突然感到好孤独。
    第一个孤独的时刻是每周五去看学校放映的露天电影。以前都是寝室里几个女生结伴而行,左手一个学校发的小板凳,右手一包零食,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走去走回,令路上的男生侧目。现在虽然象王姐这样热心快肠的室友仍然叫上杨红,但去了一次,杨红就决定不再跟去做电灯泡了。王姐总记得时不时地跟杨红说上两句,但杨红觉得王姐男朋友的眼神,除了隐忍就是无奈,好像在嘀咕“这姑娘怎么这么没眼睛呢?”。到了星期五,杨红要么就逃回老家去,要么就自己一个人去看电影。去的时候已经是苍苍凉凉,看完了电影,夹杂在一群叽叽喳喳议论的人群中往回走,就有一股莫名的哀愁。
    杨红最怕的就是去食堂打饭打水。大四的女生,加上部分大三的女生,都把饭厅当作男澡堂一样,坚决避免,只让她们的男朋友代劳。饭厅里大多是一众男生,人手两碗,一个大,一个小,一个朴素,一个花哨,一看就知道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女朋友的。男生站在队伍里,你笑我“气管炎”,我笑你“惧内”,但个个神气活现,好像校级护花使者。手里只拿一个碗的男生都有点抬不起头来,更何况手里只拿一个碗的女生。
    杨红站在队伍里,显得势单力薄,快要被淹没了。连打饭的师傅都以诧异的眼光看她,好像要看清她到底是男是女。如果是男,为何只拿一个碗?如果是女,为何亲自打饭?
    到了冬天,别人的男朋友提两大桶热水到女朋友的寝室,催促“快洗,快洗,免得凉了”,杨红还要亲自出马,去水房提水,提不动两个大桶,只好提两个热水瓶,一瓶今晚用,一瓶明早用。有一次不注意,滑翻在地,回来借机会哭了好半天。
    二十二岁的杨红突然有了一种“大龄青年”的恐慌。在学校这样一个人才济济的地方,尤其是在这个男生占压倒多数的系里,尚且没有人爱上自己,那以后到了单位上,就算那里老中青各占三分之一,尚未婚配又没有女朋友的男生也是寥寥无几,还有机会遇上一个爱自己的人吗?那寥寥无几的几个人,恐怕也是在学校无头苍蝇般地忙碌过但没找到对象的人了。会不会有那么一个男生,因为一定要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心甘情愿地在那里等着,而命运又那么宽宏大量,恰恰把他跟我分到一个单位,於是成就一段美好爱情?杨红觉得这个幻想太美好了,美好得只能是幻想了。
    杨红也开始检讨自己的恋爱观,象自己这样相貌平平的女孩,希望别人因为自己忠贞不渝的爱来爱上自己,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不做别人的女朋友,别人怎么知道自己的爱是忠贞不渝的?这份忠贞不渝是要用一生来证明的,这一生也只能证明给一个人看的。杨红这样想一会,就把自己想糊涂了,这有点象“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除了在那里争得脸红脖子粗,没有什么别的作用。
    杨红想起北京的那个表姐说过,她也曾经是心高气傲的,一定要找一个自己爱得上的人。无奈心有天高的人,肯定命如纸薄,她等了多年,没有找到一个自己爱得上的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一个爱自己的人。结果可能是错过了好年华,连一个爱自己的人也找不到了。最后只好再退而求其次,找一个可以凑合的人结婚算了。撮合就撮合,见面就见面,相亲就相亲。相了无数,见了无数,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慢慢的,介绍人开始把离过婚的,带小孩的,手脚不灵便的,没有北京户口的都带到面前来了。想想介绍人撮合婚姻都是讲门当户对的,就由不得你自己不在心里一再把自己贬值。最后表姐跟一个四十多岁的死了老婆的男人结了婚,再也没回过家乡。杨红听家乡人讲起表姐,都说她做了人家的“填房”、“续弦”,当了后妈,一过门就有人叫娘,连表姐的父母在当地都抬不起头来。镇上的人分析起来,个个都说是表姐书读多了。表姐就成了一个反面教员,被那些家长拿来教育家里那些好高鹜远的女孩:读,读,再读读得跟静玲那样,看你还读不读。
    有一年过年,表姐接杨红去北京玩,带着杨红去长城、去故宫,把表姐夫丢在家里。杨红不理解为什么模样俊秀的表姐会跟这么一个又矮又秃的人结婚,住在一间屋里不害怕吗?问表姐,表姐只是说:“女人年纪大了,自己就把标准降下来了。杨红,你莫学我,年轻时候,遇到一个差不多的就行了。通常的状况都是一蟹不如一蟹。”杨红问表姐:你爱他吗?表姐凄然一笑:爱?这个字早就从我的字典里被删除了,这个世界你要钱要权都要得到,唯独爱情你要不到。
    还有一件事,差点把杨红气得晕死。那时候突然流传一个故事,说H市某工厂有个年轻女孩长得美丽无双,工厂里个个都追求过她,但她都没同意,反而嫁了一个又丑又老的男人,令别人百思不得其解。结婚后,人们才得知,原来那个女孩是长着一条小尾巴的!她找一个最丑最老的人,原以为这样的人就不会嫌弃她,哪知这男人丑是丑,老是老,别人还算是个正常人,正常人谁愿意娶一个长尾巴的女人为妻?所以仍是以离婚告终,尾巴的事也传得人尽皆知。有的版本说那个女人自杀了,有的说那个女人疯了,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杨红也听过这个故事,但没有太往心里去,长尾巴也就是返祖现象而已,到医院割了不就行了?
    结果有一天,寝室里的王姐气呼呼地告诉杨红,她今天跟班上几个男生吵起来了,是为了杨红,因为那几个男生在那里猜,说杨红人长得不错,怎么没有男朋友?是不是因为有尾巴?王姐说:“你看他们无聊不无聊?我告诉他们,你们再这样瞎说,看我不撕你们的嘴!我跟杨红一起在澡堂洗过澡的,我敢肯定她没有尾巴!”
    杨红惊呆了,连谢谢王姐都忘了,只在那里想:看来我不光需要一个处女证明,当务之急是弄一个没尾巴证明了。再到教室去上课的时候,杨红就觉得男生的眼光都盯在她那个该长尾巴的地方,心想表姐说的一肩高一肩低跟这个相比,真的不算什么了。如果男生都这样推理,心里喜欢我的人也不敢喜欢我了,更谈不上追求了。杨红就老觉得心里憋得慌,好像老想跟谁吵一架一样,但又不知道拿谁开刀。总不能自己跳出来,发个申明,说自己没有尾巴。
    有一天,王姐问杨红:“周宁说他挺喜欢你的,你愿不愿跟他接触一下?”
    杨红就没觉得这话刺耳,反而觉得王姐这话说得有水平,应该不算是撮合,最多算是传个话,说了周宁是喜欢我的嘛,再说,也只是接触接触。
    杨红就答应当晚到人工湖边去“接触接触”喜欢她的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