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ROL换上了一袭白色的长裙,她想这可能是他喜欢的,飘逸梦幻,洁白无瑕,而且红色的鲜血洒落在白色的长裙上,一定是很美很浪漫的。她想像他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痛不欲生地呼唤她,吻她,那该是多么富有诗意啊!一条命换来他的拥吻还有一生一世的怀念,也很值得呀。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想像他风驰电掣地送她上医院的情景,那个那个,好像不够动人心弦。死,使爱凝固;上医院,使爱防腐?
她握着那把小刀,向206走去,幸运的是,JASON的门没关,她知道他现在肯定是一个人在家,因为他的ROOMMATE把老婆办来陪读,早在六月初就搬走了。她发现自己没穿鞋,光着脚走在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想,应该弄出点声响,不要象个幽灵一样吓着了他。
她推开他卧室的门,看见他正坐在电脑前用功,可能是真正的在DEBUG。她就站在那里看他。好一会,他才抬起头,微笑着说:“你好点了?”
她靠在门框上,幽幽地说:“我要走了,我连方法都想好了。”然后她举起手中的刀,等他上来制止他。
但他没动,反而冷冷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我早就说过了,死只能使已有的爱凝固,不会在没爱的地方生出爱来。爱是有生命的,不是用死亡可以换来的。”
她把刀搁在手腕上,静静地说:“我不是要用死来换得你的爱情,我只是不再存什么希望,生无所恋,不如一死了之。”
“你如果这样固执,这样不为自己的父母亲人着想,我也没办法,”他仍然是无动于衷地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右手用了一下劲,左手腕感到一种冰凉,但没有痛感,真奇怪,切腕一点都不痛?切了还是没切?她低头看看手腕,有一道长长的血印,应该是切了,现在只等鲜血流尽了。她抬起头,跟他四目相对,他眼里又是那种悲怆的神情,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生气了,怎么回事?你的心是铁打的?还是你故意用这种办法教育我?她怒气冲冲地向他走过去,想要在他脸上划一刀,让他破相,那样就不会有那么多女孩爱他了,只有她还会一如既往地爱他。
她手起刀落,他好像闪了一下,那一刀似乎MISS了TARGET。她看见鲜血从他脖子上喷涌而出,她慌了,完了,我切在他颈动脉上了!原来颈动脉这么好找?她丢了刀,想跑上去帮他捂住伤口,但他自己捂住了,声音嘶哑地说:“你快离开这里!跑得越远越好,不要对任何人说是你干的。快跑吧,我要叫救护车了!”
她想他真是温柔啊,自己的命危在旦夕,还记得保护她这个致他于死命的人,如果他死去,也是死在他自己的温柔上了。她忍不住哭着喊道:“JASON,我爱你,我不是想杀——”
“我知道,如果你爱我,那你快离开这里吧!”
她觉得他眼里的神情是不容反驳的,于是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坐进自己车里,漫无目的地开起来。她的车象失去了重量一样,飞升到街道上空,在行人头上飘浮,飘浮,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但在死亡的羽翼下她还在想,JASON怎么样了?救护车来了吗?他没事吧?他会不会因为想等她逃远了再叫救护车而延误了时间?如果他还迂腐到要写一封遗书来洗刷她,那就更糟糕了。血流得太多,大脑缺氧,会造成脑死亡的。
突然,她被一阵尖利的警车声惊醒了。是床头的闹钟在响,又做了一个噩梦,而且跟前几天做的梦大同小异。她记起自己现在是在U州开会,已经开了4天了,今天是最后一天。闹钟是旅馆的,不知谁定在早上六点闹,她不会调,一直没管它。
本来这次会议应该是洁心来的,因为那篇入选的PAPER,洁心是第一作者,她是第二作者,但洁心的女儿贝贝放暑假了,走不开,所以就轮到她。她们两个申请研究生院那边的会务费时都晚了一点,没拿到钱,这次是由导师出资的,而导师只愿付一个人的会议费用,说有个人在会上PRESENT那篇PAPER就行了,用不着兴师动众,老少三代都上场。为了省钱,她连飞机票都没买,是自己开车过来的。
她来美国快一年了,还是第一次参加会议,前几天一直在准备PRESENTPAPER,千锤百炼她的英语口语,还要准备别人提问,最好把每个可能提到的问题都准备一下,希望至少要比BUSH总统答记者问强一点。昨天下午终于PRESENT过了,效果还不错,但准备的问题没一个人提,白准备了。
PRESENTATION一忙完,她就开始想念JASON了。她已经不怪他了,只怪自己那时求胜心切,头脑发热,孤注一掷,不择手段。还好是在JASON面前,他不会笑她,也不会对人讲。她觉得他的的确确是坐怀不乱,而不是坐怀不动。他被她抱住,也是很冲动的。但她犯了一个战术性错误,如果她的手不乱动,他就掰不开她的手,老那样抱着,到最后他就会把持不住,由动而乱,压抑了这么久的火山爆发了,那可能就不是一般的“动乱”了。
当然,我们不应过高地估计自己,过底地估计敌人,他也有可能把持得住自己。想必这样“陷害”过他的也不仅仅是她一人,如果他能陷落,可能早就陷落了。他是个很负责的人,一旦“陷落”,肯定就会完全缴械投降,娶了那个攻下他这座城池的将军。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父母的故事写给他,搞得他三思而停。她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掉,如果没把那故事写给他,现在说不定已经做出一个小JASON了。
这几天做了很多噩梦,老是跟JASON有关,可能是因为他不在眼前,就很牵挂他。前几次噩梦醒来,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还好,是个梦。但今天有点不同,醒来了,还是觉得胸中发闷,心很痛。她担心地想,是不是JASON真的有什么事?
她想到她的那种超意识,心里越发紧张了,会不会有哪位多事而又愚蠢的神祗,误读了我的梦,以为我是想杀死JASON的,就慌忙火气地付诸实践了?她想到高中班主任的中风,想到王林的车祸,想到父亲的癌症,越想越怕,越想越觉得JASON要出事了,于是不管还才早上六点多,就给JASON打了个电话。
没人接!JASON出事了!她不知道他会出什么事,但如果他没事,他现在应该正在家里睡觉,这么早,他会去哪里呢?她又连续拨了三次JASON的电话,每次都没人接。她转手跟SALLY打个电话,SALLY也不在家。
她又给艾米,方兴,静秋等人打电话,她们都不在!有那么一刻,她几乎以为这些人都是她自己想像出来的,不然怎么会在一个清晨全都失踪了呢?难道现实的生活一下子就科了幻了?
她竭力冷静下来,进行推理。能把这些人连起来的,只有JASON,所以一定是JASON出事了,她们都跑去看他了,或者她们都去送机了?可是JASON的机票是八月份的呀,难道他提前回国了?
她决定给冯超打个电话,就算病急乱投医,死马当作活马医。冯超也不在!这真是出了鬼了。看来不光是JASON出了问题,整个C大可能都出了问题了。会不会是一个太空飞来的巨石砸中了C大,就她一个人死里逃生了?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努力想搞清这些人和事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想像出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想起冯超有手机,于是往他手机里打了个电话。冯超听见是她,声音就显得很担心,说:“JASON没事呀,你安心开会吧。”
她坚定地说:“冯超,你不要骗我,肯定是JASON出了什么事了,现在这么早,他却不在家,艾米她们也都不在家,你也不在家。你不告诉我,我心里不安,更容易出事——”
冯超叹了口气说:“你说的也是,不告诉你,你成天乱猜,更容易出事。那就告诉你吧,JASON他是出了点事,但不严重。你们楼下106那家打老婆的时候,JASON下去劝解,受了点轻伤,真的,不严重——”
“伤在哪里?”
“在——呃——,脖子上。”
伤在脖子上还会是轻伤?CAROL哇地一声哭起来:“都是我害了他了!他在哪里,我要去看他。”她哭泣着,找了一张纸,写下了JASON在B城一家医院的地址,顾不得冯超还在交待她开车小心,就扔了电话,把东西胡乱塞进小旅行箱,直奔自己停在饭店后面的汽车。
六个多小时的路,她开了八个多小时,路上晕头晕脑的,走错了好几次,都是问了不少人才转回正道。她从早上开始到现在粒米未进,但她顾不上这些了,只想早一点看到JASON。
冯超站在医院门口等她,见到她的车就迎上来,帮她PA了车,但不让她进去,说:“我先跟你说一下他的情况,你好有个思想准备,不要在里面大哭起来,让他父母更伤心。我当时不在那里,也是听说的。那天本来局面已经控制住了,在等警车到来,JASON上楼去拿药,两个邻居帮忙看着JESSICA的丈夫。就在警车快到了的时候,JESSICA的丈夫挣脱了看守他的人,抓了一把刀,要去砍那个用手机帮忙报警的阿尔巴尼亚妇女。JASON赶过去挡了一下,也抓住了JESSICA的丈夫,那个妇女没事,但JASON受了伤。他——”
“死了?”
“没有,不过医生说他失血过多,大脑曾一度缺氧,有可能——成——植物人——”
CAROL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冯超抱住她,一迭声地说:“别哭别哭,你哭这么大声,怎么能让你进去看他?”
CAROL捂住嘴,憋着不哭出声,靠在冯超手臂上走进医院。“三国”都在,静秋也在,还有几个男生,和一个警察模样的人。大家看见了她,全都是愕然的神情,好像她是个炸弹,大家都不敢碰一样。最后静秋迎上来,噙着泪说:“CAROL,他——”
就像炸弹被引爆了一样,她大声哭起来:“我要进去看他,你们让我进去看他——是我害了他,这样的梦我做了很多次了,都是我的超意识害了他,我——,如果我不去开会也就没这事了,洁心就会去开会了,他就——”
JASON的父母从病房里走出来,他妈妈拉着CAROL的手问:“你是成成?我们江成小名也叫成成。”说着就抽泣起来。他爸爸对静秋说,“你陪她进去看成成吧。”
她走进病房,看见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脖子上戴着个护颈一样的东西。他的脸色很苍白,但神态安详,仿佛睡着了一样。她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能感觉到体温,他还活着。她看了看静秋,无声地请求说:“可不可以让我单独跟他呆一会?”静秋点点头,说:“当心不要把他身上插的那些管子弄掉了。”然后就离开了病房。
她从他身上覆盖的单子下面找到他那只没连着任何管子的手,轻轻握着,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还有脉搏的跳动,她希望他突然睁开眼,笑着对她说:“跟你开玩笑的,你当真了?”然后他跳起来,把她拉到病床上去,两个人躲在床单下面做爱。但他只是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还有一点体温,如果不是心电图的屏幕显示他的心还在跳动,她真的以为他已经死去了。
她握着他的手,开始对他说话:“JASON,我知道你能听见我,你能看见我,你只是不能睁开眼,不能张嘴说话。你不用说话,你就这样听我说。我在一个杂志上看到过一篇报导,有一个小男孩因为车祸,成了植物人。他的妈妈每天都陪着他,跟他说话,讲各种各样的东西给他听。你猜怎么着?很多年后,那个小男孩醒过来了,母爱救了他!我也要这样天天陪着你,握着你的手,讲各种各样的事情给你听。有一天,你也会醒过来的。你相不相信?”
她觉得他的表情好像是说他听见了她的话,而且相信她的话。她理理他的胡子,微笑着说:“你的胡子又长出来了,SARA又会要你等她长大了。我第一天看到你,就爱上了你,爱上了你的胡子,爱上了你的一切。也许等你醒来的那一天,你已经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了。那也挺好呀,你就会忘了RUTH,忘了那些痛苦的过去,忘了自己是一个职业逃犯,你就会爱上一个人,跟她结婚,跟她白头到老。你会跟她生很多很多小JASON,你会活很多很多年,因为你已经跟死神打过交道了,死神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病房里坐了多久,说了多少话,她就一直那样坐着,说着,从他给她写EMAIL答应到机场接她说起,一点一点地,象写回忆录一样,一直说到现在。她觉得他都能听见,都能理解,她相信如果她每天这样陪着他,跟他讲话,他的脑子就会一直受到外界刺激,就会处于活着的状态,总有一天,他会彻底醒来。
她相信爱情能创造奇迹,如果不能,那还叫爱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