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被问得哑口无言,想了好一阵才说:“但是你本来就不是D市人啊,你反正是要离开D市的,何必不早点离开呢?难道非要搞到他们下手了你再离开?”
“但是我不去一下‘五花肉’的老家就不放心--我就多呆一天--应该--”
“要不我帮你去她老家打听吧--”
黄海坚决反对:“不行,不行,我坚决不让你再卷进这事了,我已经连累了你,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了--”
现在石燕知道怎么劝说黄海离开D市了:“那你就赶快离开D市吧,不然的话,我只好替你去‘五花肉’的老家跑一趟了。”
黄海沉默了一会,说:“好,我马上离开D市,现在就走,还能坐上去E市的晚班车--到了那里--我再想法买回F市的票--”
她犹豫了一下,说:“卓越说--他有个朋友在E市,可以买到去F市的卧铺票,他叫你去找他那个朋友买票,他说--那个朋友是可以信赖的--”
黄海没说什么,但石燕估计他的脸色一定不好看,她硬着头皮说:“这是他朋友的电话号码,我说了,你记一下--”
没想到黄海居然乖乖地说:“好的,你说吧--”
石燕把电话号码告诉了黄海,关心地问:“你身上的钱够不够?”
“够,你别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我就是担心你--”
“你也别担心我,我也不会有事的。你以后小心些--”
“我知道--”两人都沉默了。
这样互相嘱咐的时候,石燕又有了人在戏中的感觉,好像这不是危难时的临别赠言,而是在排戏说台词。她有点记不清电影里头的人说到这里就该怎么样了,但听见黄海轻声说,“石燕儿,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你--给我的帮助太多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一声“石燕儿”,把她带回了跟他一起念高中的年代,那时她班上的人都是叫她“石燕儿”的,是她那边的风俗,在有些名字后面,人们会加个“儿”字,是个轻声词,紧贴在前面一个字后发出来。可能有些字做名字有点不好发音,于是她那里的人便加个“儿”字,就容易发音了。加不加这个“儿”,是由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来决定的,比如“黄海”,就不会被叫成“黄海儿”,因为“海”是所谓“开口呼”,发音时嘴巴张得够大,很好发。但“燕”就不同了,是所谓“撮口呼”,发音时嘴巴张得不够大,不加个“儿”字,发起来就不那么方便。
来到师院之后,就很少听人这样叫她了,因为班上的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虽然大多是E省的“五湖四海”,但每个人的家乡方言都不相同。不知道是谁兴的规矩,班上的人都以姓来称呼彼此,所以很多人都是叫她“石”。
黄海以前也是叫她“石燕儿”的,但他写信的时候从来都没叫过她“石燕儿”,这次来好像也没这样叫过。今天临别之际,他突然这样低声一叫,搞得她心里一动,滋生出一点不舍的情绪,脑子里冒出一个“依依惜别”来,而且好像有谁在她耳边旁白似地说:“看见没有?这就叫‘依依惜别’”
她走了一下神,又回到现实,催促说:“快别说这些客气话了吧,赶快去坐火车,平安回到A大了记得告诉我一下--”
石燕打完电话,放了一个大心,脚步轻松地回到寝室,发现大家都到自习室去了,只有姚小萍一个人悠闲地坐在床边织毛衣,见她回来了,很神秘地招手叫她过去:“来,我跟你说句话。”
石燕走到姚小萍的床跟前,问:“你怎么没去自习室?”
“在等你--”
她以为又是有关黄海的事,慌忙问:“又怎么啦?你又听到什么--消息了?”
“严谨叫我们今晚过去打牌,你去不去?”
她舒了口气:“打牌?刚认识,怎么就想起叫我们过去打牌?”
“可能是想找个机会跟我在一起吧。”
石燕看见姚小萍脸上得意的神情,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姚小萍昨天问她“严谨怎么样”了。她非常后悔昨天说了严谨“矮”,还说了他“打嗝”,但她怎么会想到姚小萍问那话的意思呢?在她心目中,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是不会对任何别的男人感兴趣的。她开玩笑说:“你跑去跟严谨打牌,不怕你‘黑漆板凳’打断你的腿?”
“他怎么会知道?难道你准备向我黑漆板凳告密?”
“我的嘴巴才没那么长呢。”她好奇地想,就三个人,怎么打牌?肯定是还有一个人,说不定就是卓越,她来了一点兴趣,问,“就我们三个打?”
“严谨会找人的--”
“是不是找--卓越?”
“肯定是啦,有严谨的地方,还少得了卓越?他们是穿连裆裤的嘛。”
“他们两人年龄相差这么远,怎么会穿连裆裤?”
“你搞错了,卓越跟严谨差不多的年龄,都才二十六、七,卓越研究生毕业没两年。”
石燕没想到卓越这么年轻,无缘无故地高兴起来,打听说:“那他跟严谨怎么--成好朋友的?严谨也是K大毕业的?”
“不是,严谨是我们师院毕业的。”
“师院毕业就可以在师院当老师?”
“那你觉得师院的老师都该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我以为--至少是比师院好的学校吧?”
“比师院好的学校毕业的人,谁愿意到这个破地方来?”
“那卓越怎么来了?”
姚小萍被问住了,但好像也没心思讨论这个问题,而是很推心置腹地告诉石燕:“我也想走留校这条路,不然的话,只能又回到县里去教书,我是打死也不想回那破地方去了的--”
石燕知道C省师院有规定,毕业生只能进教育口,不能进别的单位,但她一直准备考研究生的,所以从来没操心分配的事。她劝姚小萍:“你干嘛要回那破地方去教书?到别处去教书不行?”
“我的大小姐啊,你真是象牙塔里出来的,人世间的事情你都不知道。我能出来读书,是跟我们县中签了合同的,毕业后要回那里去的,不然我那不得好死的公公怎么会放我出来读书?他不怕我读了书分到别处去,把他儿子甩了?”
石燕鼓动说:“你跟他签了合同就得回去?他--不就是一个县中的校长吗?”
“等你进了县中就知道县中校长权力有多大了,”姚小萍说,“算了,别扯这事了,扯起来就心烦。你呢?你毕业了准备去哪里?难道你愿意回你那个什么‘洞洞拐’去教书?”
石燕呲地一笑:“回“洞洞拐”?你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会回那个地方去?辛辛苦苦地读书,不就是为了跳出那个地方吗?读完了又回那里去?那真是疯了。我连D市都不想呆--”
“那你准备去哪里?”
“我准备考研究生--”
“考研究生之前呢?”
“什么之前?”
“考研究生也得工作几年才能考啊,你这几年总不能呆在家里让你父母供养吧?那你户口上那里?”
石燕仿佛听到一个晴天霹雳:“什么?考研究生得工作几年?谁规定的?”
“肯定不是我规定的。闹半天你还不知道?我们师院有规定的,为了保证中小学师资力量,师院应届毕业生一律不能报考研究生--”
“什么?有这种规定?这不是土政策吗?”
“政策都是土的,再洋的政策到了下面,也给你改造成土的了。反正不管是土政策还是洋政策,有这个政策就是了。”
“那怎么办?我一直都想一毕业就考研究生的,”石燕急得带上了哭腔,“这几年,如果不是这个希望在支撑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熬得过来了--”
姚小萍开玩笑说:“那不挺好的吗?这个虚幻的梦帮你熬过了这几年,你还得感谢它呢--”
“别开玩笑了,我是在说真的,如果应届毕业生真的不能考研究生,那我怎么办?”
“怎么办,先找个工作干几年再说。”
“干几年?那--那--”
姚小萍放下手中的毛衣,说:“走吧,不早了,我们去严谨那里打牌去吧,别把人家等急了。”
“现在我哪有心思打牌?心里都急出火来了--”
“光心里急出火来有什么用呢?”
“那打牌就有用了?”
姚小萍振振有辞地说:“我们乡下有句老话,叫做‘宁在外面磨,不在屋里坐’。你现在呆在家里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来,所以还是跟我出去‘磨’一‘磨’吧--”
“我真的没心思去打什么牌--”
“你以为我喜欢打这个牌?依我的德性,有时间跑那里去打牌还不如呆寝室里打毛衣--”
石燕茫然地看着姚小萍:“那你就在寝室里打毛衣吧,我去自习室了--”
“你就是会死读书,读死书,你去自习室就能把师院的土政策给改变了?”
“那--我们去打牌就能把师院的土政策改变了?”
“打牌当然不能改变师院的土政策,但是--,喂,你知道不知道?严谨的爸爸是我们师院的体育老师,正教授呢--”
石燕想不出师院的体育教授跟她考研究生有什么关系,姚小萍启发说:“就像你说的,严谨是师院毕业的,怎么就能在师院当老师呢?当然是他老爸起了一点作用的。你别看他老爸只是一个教体育的,但他从前可风光呢,是我们省有名的体操运动员,好像在全国啊还是全世界都拿了名次的。可惜反右的时候倒了点霉,被打成了右派,赶到我们那边乡下去劳动。后来落实政策的时候,我们师院的裘院长亲自出马,三顾毛庐才把他请出山,到我们师院来教书--”
石燕还是看不出严谨的爸爸跟她读研究生怎么扯得上边,难道姚小萍想让她改读体育系的研究生?那好像太难了一点,她球类还可以,但是田径不行。她傻乎乎地问:“那严谨的爸爸--他能帮我报上名考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