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为“母和尚”几个字格格笑了一通,便担心地问,“她很会做饭哪?”
“谁?我妈?她才不会做饭呢,她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根本没时间管家事。我们家都是请保姆的,连文革的时候都不例外。那时不让雇人了,我爸就把乡下的亲戚找了一个来,帮我们家做饭,不给工钱,就不算雇人,但是我们养她全家——”
她松了口气,婆婆不会做饭就好,她就少一个缺点了,说不定到时候还可以露一手,博得婆婆欢心,因为婆婆是一点也不会做饭,她至少还会一点,就怕那个保姆是个做饭高手,那就把她比下去了。她好奇地问:“那你每次回去——都是去吃保姆的?”
“不是去吃保姆,是去吃保姆做的饭菜——”
“我就是那个意思。你家保姆是——个什么人?”
“中国人,女人,不过你别瞎想,她已经一把年纪了,丑得很,不值得你吃醋——,我知道你们女人是把所有的母动物都当情敌的——”
“瞎说,我会把一个保姆当情敌?”她心里还是承认他说的有点对,因为她那次还把他跟列车长都扯一块去了,不过现在她关心的是别的事,“我去了——那里,怎么称呼你妈妈?”
他很宽宏大量:“你叫得出妈就叫妈,叫不出就叫她乔阿姨,她不会计较这些的——”
她得了这个优惠政策,总算放了一点心。
临去婆婆家的那天早上,她太紧张了,差点就拉肚子了,一连往洗手间跑了好几趟,还觉得有便意有尿意,最后卓越说:“没拉完不要紧,你什么时候想拉我什么时候用摩托送你去最近的厕所——”
她这才跟他下了楼,坐上了摩托又说:“等一下——”但他不等了,直接把摩托开动了,其实真上了路,她也就没便意尿意了。
到了婆婆家,还没上楼,就碰见好几个邻居上来打招呼,都是嘴里跟卓越说话,眼睛却望着她,望得她毛焦火辣的,生怕他们觉得她不配做教委乔主任的儿媳。她怯怯地跟着他进了婆婆的家门,发现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豪华,只比她父母家的房子大一些。
卓越的妈妈比照片上老了一些,但很有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风度,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开胸毛衣,里面是白衬衣,下面的灰色料子裤很高档的感觉。她是从来不敢这样上深下浅地搭配的,因为她下身比上身壮实,如果这样搭配的话,她的下身会显得更壮,象个A字。但她觉得他妈妈这样搭配很有气派,很洋气,把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卓越给她们介绍之后,三个人就在客厅坐下聊天,保姆姜阿姨给他们端了茶来。姜阿姨并不象卓越说的那样“丑得很”,当然也算不上漂亮,就是一个很一般的中年妇女,脸有点大有点扁,是“洞洞拐”那边所说的“柿饼脸”,看得出是乡下来的,但不是刚从乡下出来的那种,而是在城市里呆了多年的那种。
客厅有两面墙都摆着书柜,里面放满了大大小小的书本,她坐的地方,正好可以看见书房,目之所及,全都是书柜,里面都摆满了书。她看不见是什么书,但肯定不是,她觉得很有压力,因为她家没这么多书柜,仅有的两个书柜里装的都是她和弟弟用过的课本,以及之类的东西,不知道卓越在乎不在乎两家在背景和品位上的差距。
她很自卑地坐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乔阿姨跟卓越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来跟她说话,两人说了些无足轻重的话题,不知怎么的,就扯到她的工作上来了。她想,糟了,不会问我这段时间工作上做出什么成绩吧?如果问,那真是要交白卷了。
但乔阿姨关心的不是她的工作业绩,而是她的工作性质:“你是师院毕业的?那你怎么在师院科研处工作?不是有规定,师院毕业生都要到中学教书的吗?怎么你——没去中学?”
她不知道乔阿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便哼哼哈哈不正面回答。
乔阿姨很不客气地说:“你这是违背师院毕业生分配原则的,你是不是师院什么人的亲戚?”
她觉得乔阿姨不像是装正经的样子,只好又哼哼哈哈地不正面回答。
但她的哼哼哈哈显然是把她的罪名坐实了,乔阿姨不再启发她坦白从宽了,直接就判了她的罪:“你是师院毕业生,国家培养你,就是要你到中学教育第一线去工作的,但是你却利用亲戚关系让人把你安插在师院的科研处工作,这不仅损害了我们的中学教育事业,危害了师院科研工作,对你自己的成长也是很不利的——”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心想我只当你在念经的,但她没听过和尚念经,公的母的都没听过,所以没办法“只当”。她不光把乔阿姨的话听进去了,连乔阿姨的用词造句都没放过,这个“损害”和“危害”,用得真有讲究!你瞧,没去中学,就不会给那里带来灾难,只是没做贡献,所以是“损害”;而呆在科研处,不光没做贡献,还因为什么都不懂,瞎搞一通,那就是“危害”。
乔阿姨从这件事引伸开来,针砭时事,忧国忧民,足足说了半个小时。她看见卓越坐在那里,听得很认真,不时地点头,就差鼓掌喝彩了,她心里有点不快:我留校的事都是你搞的,怎么现在好像是我的错误了呢?难道你今天专门把我弄这里来做你的替罪羊的?
她正在生卓越的气,就发现乔阿姨的经已经念完了,一个念经用的木鱼朝她直扔过来:“你应该放弃科研处的工作,主动要求到中学教育第一线去,如果你自己不采取主动的话,我会提请你们师院查处这件事的,那时候,你就被动了,还会连累到你的亲戚——”
她吓呆了,雷打慌了往树上指地说:“这事您最好问问——卓——越——”
这下好了,一句话便调虎离山,把她从乔阿姨的炮火下解放出来了。后面那段时间,就一直是乔阿姨在训卓越:“我跟你爸爸都是一辈子廉洁奉公,两袖清风,从来不搞这些歪门邪道,从来不为自己或子女谋私利。你可以到D市任何一个地方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谁能说得出我们半个不字。怎么到了你手里,就把我们的清白全毁了呢?我知道你从来听不进我的话,总是我行我素,搞你那套关系学,你这样下去,迟早毁在这上面——”
石燕很后悔,不该把一个战壕的战友供出来的,本来只死一个的,这下好了,双双阵亡,连个写追悼词的都没有了。她想上去掩护他一下,但乔阿姨的炮火密不透风,像是碉堡里伸出来的机枪一样,一梭子又一梭子的子弹,打得乱石开花,火星飞溅,她想上去用胸膛堵枪眼都没机会,只好眼睁睁地看卓越惨死。
那天就在政治课和进餐中打发掉了,她简直不明白卓越和他妈妈怎么能在对峙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又亲如一家地坐在一个饭桌边吃饭,反正她是很尴尬的,但卓越跟他妈妈就像国共两党领袖一样,战场上打归打,谈判桌上还是很友好的,连姜阿姨都像国际红十字会一样,不管你们是那个党派,我只管救死扶伤。
姜阿姨叫一声:“饭好了,吃饭吧。”,另两个就像听见了下课铃一样,讲课的停止了演讲,听课的离开了讲堂,两人都直奔洗手间,象两个尿急了的小学生。
饭菜不算丰盛,但也有四菜一汤,石燕吃得很沉重,总觉得这顿饭是用卓越挨训换来的。她很心疼他,觉得他以前没人做饭时真是太受罪了,每个星期跑回来挨训,就是为了吃顿可口的饭菜。她决心从今以后每天都给他做好饭好菜,让他吃好,吃得不用跑回他妈家来挨训。
她吃了几口,就发现姜阿姨做的饭菜根本不值得卓越每周冒着生命危险跑回来吃,说不上“好吃”,只能算“下饭”,因为姜阿姨做菜放很多辣椒,辣得你眼泪鼻涕往外直冒,不得不大口扒饭,所以一碗饭要不了多少菜就咽下去了,但说到菜的味道,除了辣,也没觉到什么。
她看卓越吃得挺带劲的,辣得嘶嘶的,还记得从两“嘶”之间夸个“好吃好吃”,可能已经被姜阿姨的魔鬼菜谱训练出来了。她想起自己做菜很少放辣,但他从来没提出叫她在菜里放辣椒,于是想起他说的“你做了饭,我就跟着吃一点,你不做,我们就去吃食堂”,她意识到他真的只是“跟着吃一点”,没敢对她的厨艺提什么要求。她鼻子发酸,恨不得马上就去菜市场买辣椒,做个“下饭”的菜他吃。
她看得出她婆婆还是很亲民的,保姆姜阿姨是同桌吃饭的,而且没有胆小如鼠的样子,该吃什么吃什么,说明婆婆没把保姆当下人。就是盛饭的时候看得出姜阿姨是保姆,因为无论谁吃完了,姜阿姨都抢着去帮忙盛饭,而被盛饭的人也没有不安的样子。
就从一个盛饭,她就看出姜阿姨对乔阿姨是尊重,但对卓越则是疼爱,到底是从什么细节上看出来的,她也说不清,反正有这么一个感觉。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卓越是不是姜阿姨的儿子?所以姜阿姨这么疼他?她想起这好像是哪个电影里的情节,但想不起电影名字了。
临走的时候,卓越被他妈妈叫进书房交待什么去了,姜阿姨把两个大饭盒子装进一个塑料袋里,交给石燕,说是给他们带回去吃的。姜阿姨絮絮叨叨地给她讲了很多卓越饮食上的习惯和爱好,嘱咐她多做些好吃的给卓越吃,说卓越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底子不好,现在应该多吃点,补回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卓越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她没听卓越说起过。姜阿姨说是因为文革的时候他爹妈下放到干校去了,他没人管,都是他自己跑到爸爸妈妈的熟人朋友家去吃百家饭,有一顿,没一顿,饥一顿,饱一顿的,很可怜,一直到姜阿姨来了,卓越吃饭才有了着落。
姜阿姨说得眼泪汪汪,石燕听得眼泪汪汪。等卓越从书房出来的时候,两个女人的鼻子眼睛都是红红的。姜阿姨擦擦眼角,说:“越儿的心肠好,总说等他的事业干成了,就接我到京城去住,雇个人服伺我——”
卓越听见了,说:“我说话算话的,您就等着享福吧。”
回到自己的小家后,石燕抱歉说:“对不起,我不该把你供出来的,害你被你妈训一大通——”
他满不在乎:“我早就说了,只当她在念经的。不过,你别生她的气,她就是这样的人,心眼死,但不坏。她是虔诚地信仰共产主义的,而且也是真正廉洁奉公的,不搞阿谀逢迎那一套,所以老是升不上去,到现在还只是个教委主任,清水衙门,工作又累,吃力不讨好,还这么爱训人,动不动就要举报谁谁的不正之风,搞得谁都不喜欢她。如果不是我帮她,她连这个位置都保不住——”
她听他这样说,就很佩服乔阿姨,真诚地说:“我不生她的气,其实我很敬佩她的,她是言行一致,表里如一的人,如果我们的国家干部都像她这样,那就——好了——”
他不屑地说:“但是她那套行不通了,她是老一代知识分子干部,狭义君子型的,讲究洁身自好,以为自己不腐败就可以制止别人腐败。她把自己这一辈子坚持完也就到头了,既不可能端正党风,也不可能清除腐败。”
“那谁才能端正党风,清除腐败?”
“肯定是我这样的人罗——”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便也笑着说:“你这样的人?你自己就带头开后门,你还端正党风,清除腐败?那不得把你自己也清除了?”
“你不懂,我是广义上的君子,重要的不是自己腐败不腐败,而是掌握权力,然后用手中的权力清除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