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石燕就等着卓越来整她了,她连遗书都写好了,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如实写上,最后说如果她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卓越就是罪魁祸首。
她把遗书复印了好多份,装在一个个信封里,信封上都写好了收件人地址,有给自己的父母的,有给卓越的妈妈的,还有给学校领导,市公安局,市报社的,等等,这些遗书她都签了字,盖了自己的私章,但没封口,全部交给姚小萍保管着。
姚小萍一面安慰她,说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一面又拍胸说:“如果你真的遭遇不测,我肯定不会放过姓卓的——”
她不知道姚小萍有什么本事不放过姓卓的,但她也不想追问,就满足于理论上有这样一个愿意为她报仇伸冤的好朋友。
现在她跟姚小萍的关系更上了一层楼,不知道是同病相怜还是志同道合,反正是心有灵犀,心心相印,她完全理解了姚小萍的处境,姚小萍也完全理解了她的处境,或者说姚小萍一直都理解她的处境,但她是到了现在才完全理解姚小萍的处境的。
她也彻底体会到了那种丢掉钥匙去革命的豪放,这次不是在感情上丢掉一个依赖,而是真正的把生死置之度外。她不知道卓越会怎么整她,但她把各种稀奇古怪的死法都设想过了,比如正骑着车,就被拦路拴的一根钢绳绊倒了,摔死;或者正下着楼梯,几级阶梯就坍塌了,跌死;或者半夜被卓越摸进寝室里来,用浸透氯钫的纱布捂住口鼻,闷死;或者生孩子的时候,被卓越买通的黑心医生丢在手术台上,产死。
但她从来没设想过刀砍斧劈的那种死法,不是因为那种死法不浪漫,而是因为她觉得卓越的坏不是暴徒式的坏,而是毒蛇式的坏,都是阴着整人。比如说对姚小萍吧,他不是直接到系里去告状,而是拐弯抹角地让那个赵士光去姚的丈夫那里告状;再比如对胡丽英吧,他不是直接打骂胡一顿,而是让别人到报纸上去诽谤胡。
一句话,卓越讲究的是杀人不见血,不见血的目的是洗脱自己的干系,以便逍遥法外。最可恨的就是这种人,最可怕的也是这种人。
她把这么可怕的结局都想到了,还敢跟卓越对着干,让她有种胜利感:怎么样?我就不怕你,看你拿我怎么办!可能这就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说不上勇敢,只是被迫,就像陈胜吴广一样,已经晚了,拼命赶到目的地也是死,造反也是死,说不定造反还可以为自己谋条活路,何乐而不造呢?
她觉得她的情况跟陈胜吴广差不多,既然已经撞破了卓越和姜阿姨的丑事,还能指望卓越放过她?与其委曲求全地跟着他,容忍他跟姜阿姨的丑事,最终还是被他报复,不如揭竿而起,逃离他,省得日夜担惊受怕,至少可以保证自己不受玷污,孩子不受影响。
她每天早上去上班的时候就做个不能回来的准备,等到每天下午又安全回来了,就感觉占了生活一个便宜,白捡了一天。她也不关心D市晚报上有没有登载诽谤她的文章,如果有诽谤,总会传到她耳朵里来的,没传来就当它没有,如果传来了,那她就不客气,把他的丑事整个捅出去。
她一点也不怀念跟卓越一起的生活,有什么可怀念的?他完全是拿她当不要钱的高级保姆,家务活都是她干,他什么都不干,都是吃现成的,衣服也不洗,都是她洗,虽然有洗衣机,但总要拿出去晒吧?这些事卓越都是不帮忙的,如果她说他,他就说“你不想做就不做,又没谁强迫你,我最讨厌那些任劳不能任怨的人了”。他一天到晚就是在那里写东西,也不陪她,隔三岔五的,她还得经历那种可怕的“做爱”过程,想想就恶心。
现在她跟姚小萍住,比她跟卓越一起住还舒服,因为姚小萍把做饭买菜的事都包了,姚小萍虽然是在附中工作,但比她还自由,不用坐班,上完课批完作业就可以回家。姚下班回来的路上正好要从菜市场过,就进去买菜,回到家就点火做饭,因为是煤气,做起来很快。
严谨像按时上岗的哨兵,每到下午五点左右就过来了,帮忙打开水打热水,石燕什么都不用做,有时帮忙择择菜而已。晚饭都是三个人一起吃,吃完之后姚小萍打发严谨去洗碗,收拾停当了,姚就跟严谨出去散步,散到哪里去,做了什么,她就不知道了,反正姚小萍只要出去散步,都是很晚才回来。
姚小萍有时一边做饭一边开玩笑:“石,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恩将仇报?用着卓越的煤气,还支持你跟他离婚。我迟早要遭报应——”
有时姚小萍又说:“我把你在这里的生活搞这么舒服,等于是在给自己挖坟坑——”
她不解:“为什么?”
“你在这里住得这么舒服,就乐不思蜀了,那不等于断了卓越的一点想头了吗?他本来是指望你在这里住两天住不下去,自动跑回他那里去的。这下好了,卓越要把一肚子气出在我身上了,我也找个时间把遗书写好吧——”
姚小萍说得自己哈哈大笑,笑完又担心:“这坛煤气用完了怎么办?他还会不会帮我们搞?”
她也不知道,其实她不想用卓越的煤气,她想彻底跟他一刀两断,什么牵扯都没有,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管她怎么尽力撇清,她今生都不可能跟他断那么清了,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总有一半基因是他的,他要看孩子她也不能一脚把他踢出去。既然是断不清了,也就不必在一坛煤气上做文章了。
姚小萍说:“哼,我们就用这个来考验他,如果他一直帮我们搞煤气,你就跟他和好,不然的话——”
她觉得这太儿戏了,她跟卓越的问题绝对不是一坛煤气的问题。
她搬回南一舍来没几天,卓越就跑来告诉她,说拿到生育指标了。
“谢谢你,”她伸出手,“拿来给我吧。”
他接过她的手握着,却不给她任何东西:“给你什么?你以为是个证件?指标就是指标——”
她把手抽出来:“那总得有个凭证吧?”
“凭证在校医院,我们明天一起去医院吧,一定得两个人一起去,不然拿不到指标——”
她嘲笑说:“一个指标还得两个人去抬?”
“不是抬,而是——学校的规定,你也得去医院做些检查,你去了就知道了——”
孩子的出生权要紧,她答应了。
那天姚小萍留卓越一起吃饭,严谨还跑去买了几瓶啤酒,跟卓越两个人喝得热火朝天,不知就里的人看见这四口子,还以为是两对恩爱夫妻呢,哪知道一对是夫妻,但不恩爱,另一对挺恩爱,但不是夫妻。
也许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恩爱与夫妻,常常是二者不可得兼。
第二天,石燕专门请了半天假,跟卓越到校医院去拿“凭证”。她还是上次就业体检的时候来过校医院的,印象不是很好。今天来到妇产科,印象更糟糕,哪里像个妇产科?虽然她不知道妇产科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总要有些仪器、有些病床、有几个白大褂们晃来晃去吧?
但师院的这个妇产科,小得局促,迎门就是一个磅秤,像“洞洞拐”那边农民用来称猪的那种,旁边是一个很简陋的量身高的玩意,比根竹竿子高明不了多少,有张铺着白垫单的床,看上去脏不拉叽的。整个妇产科就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自称刘医生,但给人感觉连护士都不如,完全是姜阿姨那个级别的,就差穿一双白胶底黑布鞋了。
刘医生一边用百分之九十的注意力跟卓越讲话上,一边用百分之十的注意力为石燕做了一些很应付差事的检查,量量身高体重啊,查查血压呀,谁都会干的那种,最专业的检查就是让她躺到床上,在她肚子上摸了几把,花的时间比她扭扭捏捏解裤带的时间还短。
她忍不住了,问:“这个地方——怎么生孩子?”
刘医生没理她,似乎很不屑这种愚蠢的问题。卓越帮忙解释说:“生孩子不是在这里,这里只建立档案,做些检查,最后生孩子是到市里的医院去生。是吧,刘医生?”
“没错。你爱人不懂,你回去给她讲讲——”
卓越又补充说:“刘医生说了,临产的时候,可以在学校车队叫两次车,送一次,接一次,都是免费的,生产的费用是先自己垫上,再把发票拿回来报销——”
连生孩子都要开发票了,这她还是第一次听说,难怪卓越干什么都要开发票呢。不过,听到这些细节,她放心了一点,呼噜了一句:“我是觉得这里不像生孩子的地方——”
刘医生跟卓越聊完了大天,发给他们一个小黄本本,上面有刚写上的身高体重腰围胸围什么的,还有孕期检查的时间表,看来还得到这个地方来好几回,不过她不准备跟卓越一起来了,免得这个刘医生心不在焉,给她检查错了。
刘医生还把孕期应该注意的事项交待了一遍,主要是有关夫妻之间的事,比如平时采取什么避孕方法呀,生产后打算采取什么避孕方法呀,体外射精不保险呀,避孕套如何带才有效啊,等等,还逼着他们买了刘医生自己编印的一个小册子,是关于夫妻性生活和避孕的,印刷质量很差,一摸就到处是黑墨,有一幅图好像被谁的汗手摸过,图上那男人的性器成了长长的一道黑墨,像三只脚站在地上。
这么一本破书,居然要卖十块钱,还没发票,让人疑心刘医生是在做黑市生意。不过卓越没心疼钱,当宝书一般买了下来。
有了这个黄本本,石燕心上的一个大石头放下了,这就是出生指标,这下她的孩子有了出生权了。前段时间,她总像偷了人家东西一样,理不直,气不壮,说话办事都躲躲闪闪的,不敢吐,不敢呕,不敢多上厕所,连走路都是弓腰驼背,生怕别人看出自己怀孕了。现在拿到指标了,可以扬眉吐气了。真是奇怪得很,刚拿到指标,就觉得肚子沉了许多,好像不仰着点走路就掌握不了平衡似的。
她迈着鸭子步走出医院,卓越建议说:“我们找个地方吃顿饭,庆贺一下吧。”
她差点说出:“你庆贺个什么?”经他一提醒,才想起他是孩子的爸爸,照说也有权庆贺,但她不想跟他一起庆贺,恨不得把他那一半基因挑出来还给他,因为她担心他的那些德性会遗传给她的孩子。她不耐烦地推脱说:“我只请了半天假,还得赶回去上班——”
“那就下班后再去?”他不等她再次推脱,就接着说,“一起吃顿饭吧,看在孩子的份上——”
他的语调很央告,眼神也很乞求,又是为了孩子,她心一软,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