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又有了那种感觉,总觉得卓越的理论有问题,但就是指不出问题在哪里。不过她也懒得管他问题在哪里了:“我不管你有没有选择,也不管你在官场上混还是不在官场上混,我早就搬出来了,跟你没关系了,你如果有点人性有点血性,就应该去对你的敌人说清楚,让他们也有点人性有点血性,该跟谁斗就跟谁斗,别拿孩子开刀——”
“如果他们有人性有血性,就不会做这种事了。燕儿,这正是他们想要的效果,他们就是要我众叛亲离,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连我最亲的人都不支持我,都恨我,他们就是想用这种办法搞垮我——”
这回她抓住了他的破绽:“你众叛亲离是他们造成的吗?就按你说的,我工作的事是姓温的捣的鬼,但我们关系破裂是姓温的造成的吗?”
“我们关系的破裂不是姓温的造成的吗?如果不是他指使那个-下见"女人写那封信——”
她打断他:“你别推卸责任了,我是为那封信搬出去的吗?”
“那封信肯定还是起了作用的,而且我跟——姜阿姨的那件事,不还是姓温的造成的吗?”
她一惊:“那也是姓温的——造成的?是他——教你的?逼你的?”
“如果不是他在文革期间整我的父母,把我父母都赶到干校去,我会——”
原来如此!她反驳说:“父母被赶到干校去的,该有多少?难道人家都——成了你——那样?”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成——我——那样?”
她还真不知道那些人成没成他这样,她也不想知道,她无奈地说:“你这个人从来不认错,什么责任都要推到别人身上,总要找个替罪羊,如果你不是这样,至少还有一点改正的希望,但像你这样死不认错——你还指望不众叛亲离?”
他辩解说:“我——不习惯口头认错,但是我在——实际行动上不是都——改了吗?而且口头上——我求你还求少了吗?我这一辈子没求的人,都——求在你身上了——”
“你求我什么了?你哪次不是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她发现这顿饭已经吃成辩论会了,便打断自己说,“我不想说这些了,分都分开了,再说这些没意思。我只求你做一件事:请你去告诉那个姓温的,我早就离开你了,跟你没关系了,请他不要为了整你就连累我的孩子——”
他不屑地一笑:“你以为政治斗争是过家家?跑去说声你跟我没关系,人家就认为你跟我没关系了?他已经下手了,就算下错了手,就算错整了我的邻居,他都不会改正的,更何况是我的——妻子——”
她很不平:“他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你跟他说,我不是你妻子。如果你不敢去,让我自己去跟他说——”
他压低嗓门喝道:“你去跟他说什么?说你跟我划清界线了?愿意倒戈一击,站在他那边对付我?”
我没这么卑鄙——我只跟他说我跟你没关系——”
“那他凭什么要相信你?”
她想了一阵:“我可以让姚小萍去为我作证,我早就从你那里搬出来了,我们的结婚证也是——”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弄出很大的声响,吓了她一跳,她怕看他的眼睛,觉得凶光毕露,真的想不出为什么刚认识他的时候会当成“炯炯有神”。他威严地说:“你把我的事告诉姚小萍了?”
她装糊涂:“你的事?你什么事?你有什么事好告诉她的?”
“别装蒜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告诉你,如果你蠢到把什么都告诉她的地步,你就——别想我会原谅你了——”
她气了:“我什么时候请求过你原谅我吗?如果你今天约我就是告诉我你连累了孩子,而且一点不内疚,一点也不想办法救自己的孩子的话,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了。”
说完,她就往外走,被他拉住,他小声恳求说:“燕儿,别走,我话还没说完。求你搬回来住吧,请你别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我不能让他们看笑话——”
“你到了连孩子的命都快保不住的时候,你还在想你的面子?你的面子几斤几两?就那么值钱?比一条命还值钱?”
“我叫你搬回来,也是为了保住——孩子的命——”他见她满脸是“愿闻其详”的神情,便解释说,“我都安排好了,你搬回来,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来,然后——”
她追问:“没生育指标怎么生?”
“生育指标不过是用来上户口的,你要生谁还能把孩子堵在你肚子里不让生出来?”
“但是不能上户口孩子不成了黑人黑户了?”
“成黑人黑户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上学交的钱多一些,难道谁还敢把孩子抓去杀掉不成?”
这倒也是,但是到哪儿去找钱呢?她问:“那我的工作呢?没有生育指标生孩子,我就失去公职了——”
“你还要公职干什么?就在家带孩子。”
“我不工作,我跟孩子吃什么?喝东南西北风?”
“我养活你——跟孩子——”
她狐疑地看着他,有点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变得这么慷慨大方了:“你不是不相信孩子是你的吗?怎么又愿意养孩子了?”
他支吾说:“我——我问了刘医生,她说——是我没听懂——但是我觉得是她没说清楚——开始她说你是六月底怀孕的——但后来我再去问她的时候她——又说——说六月底是你末次——例假的时间,真正怀孕的时间应该是——七月中——”
“难道你连这也不懂?我们那天去拿指标的时候,她不是当着你面说的吗?”
“但是——七月中——那个丑八怪不是还——去找过你的吗?”
她气不打一处来:“他就是去送个书,只在客厅坐了几分钟,难道就——成了你怀疑我的理由了?”
“我——怎么知道他坐了几分钟?”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但终于认识到这事已经无关紧要了,根本就没打算再跟他在一起,还管他冤枉她没有干什么?
他恳切地说:“燕儿,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矛盾和误会——但在这种时候——就应该向国共两党学习,放下前嫌,结成抗日统一阵线。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们光考虑个人利益,光顾着清算旧账,就不利于团结了,而我们的敌人就巴不得我们不团结,巴不得我们分裂,那他们就太好战胜我们了——”
她这人一向都是把党的话当圣旨听的,从来不在脑子里多打一个转,党咋说,咱就咋办。卓越的这些话,听上去就像党的话一样,有一种催眠作用,她一听到“放下前嫌”,“统一阵线”,“团结”,“分裂”什么的,就有一种神圣的感觉,觉得不服从就是大逆不道一样。她像被催眠了一样,火气也消了,反驳的神经彻底瘫痪,只剩下一种向往进步,向往高尚的愿望。
他问:“燕儿,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她梦幻般地问:“什么好不好?”她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老师责怪学生不听讲,或者责怪学生“猪脑髓”的神情,她清醒了很多,等他发脾气。
但他显然是忍住了,耐着性子说:“我在叫你搬回来住——”
“你让我考虑一下。”
“别又跑去问你那狗头军师,也该成熟一点了,别老是像个——小女孩一样,动不动就问别人讨主义,最后搞得主意没讨到,还把——家丑——泄露出去了——”
她受不了他那居高临下教训人的口气,回敬道:“我们有什么家丑?我们根本就不是一家人,有什么家丑可言?”
他满脸都是“忍字头上一把刀”的神情,让步说:“好吧,你要跟她讨论可以,但是记住,有些事是不能告诉她的,不然你把她当知心朋友,她却把你当傻瓜玩。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这么大人了,心里要有个数,免得别人把你当傻瓜看——”
她回到寝室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把今天跟卓越的谈话告诉给了姚小萍,急切地问:“你说他这个办法行不行?”
姚小萍断然反对:“你别上他的当了,他这明摆着是想保全面子,不让他的敌人看笑话。他这种人,你以为他说养你和孩子就真的会养你和孩子?就算他养,他也肯定是大牌子,二调子的,拿你当家里的奴仆看待。他捏着钱口袋,你想用钱就得一分一分问他讨着花。我告诉你,那日子不是人过的——”
她刚刚泛起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泄气地说:“那你说怎么办?不要工作了,靠爹妈养活?”
“爹妈也不能养你一辈子,我觉得呀——”姚小萍试探着说,“如果你真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失去公职就失去公职的话,你应该——去找黄海。我觉得他那个人,如果说了养你和孩子一辈子,他真的会养,但是卓越——肯定是个口头革命派,他现在需要你保面子,他就对你封官许愿,等他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了,他还管你个鬼——”
“为什么黄海就会——说话算数?他飞黄腾达了呢?”
“他不同嘛,一个是因为他本身就比较善良,另一方面——”姚小萍迟疑了一下,咬文嚼字地说,“他客观上也——不允许——”
她不知道姚小萍所说的“客观上不允许”是说黄海太丑,客观上不允许他移情别恋,还是说黄海没官运,不可能飞黄腾达。好在这些都不重要,因为黄海根本不可能养她和孩子,他马上就会有他自己的家庭了。她想到春节快到了,黄海快跟那个过去的系花结婚了,心里有点难受,只简单地说:“别打黄海的主意了吧,人家快结婚了——”
“只是‘快结婚’,还没有结婚嘛,现在其实还来得及——”
她颓丧地说:“如果他现在把他那个女朋友甩了,那疯女人肯定活不下去了。算了吧,别为了一条人命害了另一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