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漫长的一夜折磨过后,赵少爷大病一场,好几日都四肢酸软、起不了身。他虽不如何强壮,自小到大也未有过什么病痛,那一夜不但令他身体虚脱,还感染了风寒,宫中那位名医为他搭脉时神色古怪,却未对他爹娘说出实情,只言道是平常的风邪入体,开了药让他卧床静养,心下则是大大的不以为然。趁他爹娘不在时,那位老太医才私下叮嘱道:「赵公子,身为男子,偶尔荒唐本也无可厚非,切不可仗着青春年少随便胡来啊。这等事做得太多,身子也是耗损甚巨,还是收敛些的好。」
他红着脸应了,求老太医为他保守秘密,又追问了好些那宫中秘药的事。那秘药是他缠着幼时关系甚好的一位皇子从宫中取得,他只知此药于性命无害,却还是担忧杜剑横有所损伤。老太医听他问起此药,甚为吃惊,此秘药原是前朝皇室用于控制心腹所用。那些身份隐秘的大内高手若要退休归隐时,便会得皇室赏赐此药,只有服下此药之人,才能确保其出宫后永生永世再无贰心。传说解除此药禁制甚难,须以真心相爱之人的心头热血作为药引方可奏效。当初制这奇药的人曾对前朝皇帝言道:若服药之人甘取情人心血恢复自身功力,方可摆脱情爱魔障,再无私心,死心塌地为皇上效忠。虽不知传说是否属实,那解法也不得考证──自从前朝覆灭之后,此药便列为禁忌,盖因此等猜忌偏激的驭下手段被本朝大施德政的先皇所不屑,命人将之通通锁在深宫院内,再无一颗用于活人身上。
听眼前这位小公子问起这等恶毒狠辣的药物,老太医眉头深皱,只怕这少年想要害人,便苦口婆心的劝慰起来,把那传说中解药的服用之法也郑重相告:「小公子,若真用了此药,便害了一对好好的情人,被心爱之人取去心头热血,这可不是作孽吗!你既有相好的情人,便该感同身受,伤身是轻、伤情是重,何苦对人如此毒辣?」
赵思齐取得那秘药时,自然也是拿了解药的,却万万不知还有这药引一说。他怔仲良久,只勉强笑道:「我不会的……我只是听人提起过,对那药有些好奇罢了。」
等老太医半信半疑的离开之后,赵思齐才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起来,一时想不如去告知情人,看看他是否舍得取了自己心头热血作为药引,如自己心头之血一饮奏效,可不就说明杜剑横确确实实是喜欢自己的?一时又想,若杜剑横竟然舍得取了自己心血饮下以做药引,自己还怎能相信那所谓的真心相爱?就是眼下,自己病得几天都起不来身,早叫了下人去告诉那狠心人的,他偏偏就是横着心不来。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还搭上那么一场痛苦折磨,那狠心的人儿却还是不解气,想至此处,一颗心揪成一团,只觉悲从中来,万般委屈。那制药之人实在狠毒,想出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法子来害人!苦思冥想之下,他始终不得其法,在枕塌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本就虚弱的身子越发病得昏昏沉沉了。
杜剑横这一次果然狠心,连着数日都没去看他,他这场病自然是身心俱伤,久久拖了半个多月才稍有起色。病中问起自己贴身的下人杜剑横最近如何,只说人还赖着未走,每日里跟仆役丫鬟们厮混玩乐,府中已有多人看不过眼,老爷夫人也巴不得赶快送走这个不明不白的食客。他伤心更甚,爹娘问起时却仍不松口,只道一切等他病好了再说,救命之恩,理应亲自拜别,即使要放杜剑横离府也该他赵思齐当面去送才算做足礼数。
待到可以下床走动,他第一件事便是叫人搀扶着自己去见杜剑横,一路上听那下人说了好些杜剑横的坏话,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愤怒,烦不胜烦之时便对着那下人痛骂起来:「你这只多嘴的乌鸦,本少爷才不听这些无聊话!卑鄙小人!背后道人长短算什么东西了?本少爷结交什么朋友还轮到你来管?混帐东西!给本少爷滚!收拾包袱滚回你的穷酸老家去!从此以后不准出现在我面前!」
那下人被他劈头劈脸一阵好骂,吓得立时跪下去不断磕头:「对不起少爷,我再也不敢了!少爷饶了我这一回吧!」
他们这一阵喧哗却引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啧啧……赵少爷还是这么毒的嘴,病这么快便好了吗?」
赵思齐心头巨震,抬眼望去,那嘴角勾着淡淡邪笑的人还能是谁──数日不见,杜剑横似乎清减了些,身上的衣服配饰却是华丽无比,偏偏衣冠不整,头发也似乎有些乱,嘴里还斜叼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摘下的红花,简直比他这个正宗的少爷更像个纨绔公子。他一见之下,满腹恨怨都化作情动,痴痴盯着那张俊脸收不回目光,嘴里轻轻问道:「你……最近好吗?怎的穿成了这副样子?」
杜剑横拿下嘴里那朵花儿随手丢弃,漫不经意扫视自己身上一眼,仍是笑容不改:「怎么?我这么穿不好看吗?姑娘们可都喜欢得很,赞我英俊不凡。倒是你……瘦成这个鬼样子,真是丑了许多。」
赵思齐登时脸色煞白,双手掩住自己面容,转瞬却又放下了手,连身子都颤抖起来:「你……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姑娘……」
那下人眼见少爷如此情状,连忙起身来扶,只被他用力挥开怒吼道:「滚!本少爷要跟这个人说话,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那下人再不敢伸手,只得面有忧色的退下,回头看时,少爷已面色发青的上前抓住杜剑横的衣襟,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声音都变得极低。
赵思齐自然是气得不轻,更多的却是担心恐惧,杜剑横任由他抓着自己,只冷冷看着并不挣脱,往日的甜言蜜语都消失干净,那眼神中半点怜惜爱慕也找不到了。
两人身子靠得虽近,赵思齐却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寒,凑过嘴唇去亲情人的脸,也被杜剑横轻轻巧巧的躲开,他呆了半晌,感觉有如跌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仍是不死心的将头靠在杜剑横胸前喃喃低语:「你还在生我的气……我知道。你不来看我,我不怪你。你说,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杜剑横勾起他下巴仔细看了一会,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你看你现在这个怪样子,还能让我喜欢吗?你有多久没照镜子了?」
这话委实伤人,他听得脑中发昏,几乎就想一耳光打过去,手腕刚一动就被杜剑横紧紧捏住,腕上传来的剧痛之感说明杜剑横一点儿也不心疼。不但如此,杜剑横甚至还把他推倒在地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露出怜悯的眼神:「可怜的孩子……你真傻。你不是早就怀疑我了吗?现在怎么又天真起来?」
对于稍有洁癖的赵思齐来说,摔倒在地上本来是很脏、很难忍受的一件事,此刻他却忘了恶心忘了爬起,被狠狠摔倒的疼痛也似乎感受不到,他只知道心很痛、很痛,痛得其他一切与之相比都再不算什么,他不肯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双手掩住耳朵,强忍着泪意的双眼也紧紧闭了起来:「我不信……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信……你是骗我的……骗我的。」
那个狠心的男人竟像完全看不到他此刻的伤心,蹲下来拉开他的双手,往日温柔无比的声音紧贴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的继续伤他:「我以前是骗过你……唯独现在没有骗你。我对你说的真话,就只有现在说的这些。」
他躲无可躲,眼泪终于涌了出来,长长的黑发也因为不停在摇头而散落一地,即使不睁开眼睛,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很丑,但他还是嘶声叫道:「住嘴!住嘴……我不信!你想怎样?你要我怎么做我都答应你!」
杜剑横松开他的手,叹了口气,又露出冷淡的笑容,语气中的不屑之意就连傻子也听得出来:「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似你这样长得一般、性子又恶毒的人,在下实在消受不起。我这种四处漂泊的江湖浪子,还是适合性子柔顺的姑娘一些,我已经想好了……明天就向你爹提亲,我救了他的宝贝儿子,只要他把府里最漂亮的丫鬟嫁给我,这门亲事想必不是太难。你早应该明白,我不是非你不可,哦,除了女子之外,天下间也多的是漂亮少年,他们都可爱温柔的很,而且善解人意,没有一个如你这般死缠烂打、狠辣恶毒。」
他又惊又惧的睁开眼睛,只看到那张令他深深恋慕的脸上浮现了甜蜜缠绵的神色,这如海温柔却不是只给他一人。他再也不能忍受,跌跌撞撞的爬起身来就要落荒而逃,可杜剑横又接着说道:「你跑什么,是不是还不相信我的话?如果你不死心,就跟我来吧。」
他僵直住身体慢慢回头,杜剑横姿态强硬的牵住他的手。即使明知这一去只有伤得更深,却怕这一刻松开就再没有机会被那只手牵住。掌心温暖的触感仍与半月前一模一样,只是动作变得粗鲁许多。
杜剑横脚步极快,他尚在病中的身体跟得很是辛苦,走了一会便大口喘息起来,脸上也不断渗出冷汗。身边的人视若不见、听而不闻,拖着他绕了很远,眼看前面两步就是他从未进去过的下人居处,杜剑横这才放轻了步子,将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凑近他耳侧低声道:「你就站在门口仔细听着罢。无论我们在里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不准进去,否则我再不会开口跟你说一句话。」
他又是害怕又是迷茫的点了点头,只见杜剑横无声无息的推开那扇门,进去之后便将房门紧闭。留下他独自站在门外,被寒冷的秋风吹得微微发抖,却不甘离去,也不敢对那扇可怕的房门靠得太近。
即使站在几步之外,房内的声音还是传了出来,一个尤带稚气的少年声音惊叫道:「啊……是你?杜公子……你真坏,吓了我一跳。」
杜剑横笑嘻嘻的对那少年道:「怎么?你不想见我?」
那少年也笑了起来:「当然不是……杜公子来见我,我高兴都来不及。」
杜剑横压低了声音,语声中带上几丝粘腻之意:「嘴甜的小鬼……哄得我这么开心。来,让哥哥亲一个。」
那少年又是一声惊叫:「别……别这么急嘛。呜……我不理你了!老没正经的。」
杜剑横哈哈一笑,声音邪气十足:「你舍得?好弟弟……我可没骗过你,我早说了我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拈花惹草、四处留情,你可别对我这种浪子动了真心。」
那少年「哼」了一声,情意绵绵的骂道:「哥哥你长得这么俊,情人自然多的很,我哪有那个胆子敢跟你动真的……你可真是坏死了,见一个爱一个,还不准人家吃醋……」
杜剑横也不知做了什么,那少年后面的话便听不见了,接着便是一阵「呜呜啊啊」之声,间中夹杂些听不清楚的调笑和急促的喘息……
房门之外的赵思齐浑身冰冷,神思恍惚,牙齿早已把嘴唇咬得出血,两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好几次都想冲进去撕烂那两人的嘴,不停发抖的双腿却始终迈不出去。他怕冲进去之后的景象会更令他心碎,那曾经搂着他的双臂已经搂住了别人的腰、亲吻他脸颊的唇已经亲在了别人的脸上,他曾经熟悉过的每一分每一寸都与另一个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脑中无穷无尽的想象与耳中所听到的声音渐渐重合一处,他开始一步一步的向后退,直至退到了很远的地方还是隔绝不断那些耳鸣般的笑声。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房中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吃下膳食,又吃了些什么东西。时辰一分一秒过去,他都只是痴痴傻傻的紧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眼泪和表情都似已经失去。
想了整整一日,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对自己说:不是的,不是真的。我不信……那个人最会骗人了,所以今日听到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人说要娶他府中最漂亮的姑娘,是假的;那人跟他府中的下人混在一起,是假的;那人只不过要逼迫自己交出解药,他是这么聪明的赵少爷,怎么会想不到?一定是这样……只能是这样,兵法所言:欲擒故纵,那个人便是用了这等手段,只要到了明日,那人就会笑着对他说一切都是骗他……只要等到明日……但若是明日到来之时,那人当真横了心对父亲提亲,聪明绝顶的赵少爷又能怎样?
爱、不爱、喜欢、不喜欢……赵思齐便在这短短的几个字眼里浮浮沉沉,上上下下,他猜得心都木了,也不敢真的去赌,一双清亮的眼睛因为失眠而布满血丝,自己在镜中看到亦是厌恶不已,只觉贪婪丑陋如饥渴的历鬼,颓丧黯然之中又燃起疯狂的火焰。如此反复煎熬到半夜,他终是没有等到天明的勇气,轻飘飘的惨然一笑,悄无声息从房中走了出去。
杜剑横所住的厢房离他本就不远,只为了方便夜里幽会,他早把情人的房间安排在自己最近的客房中,走上几十步便到了。两人距离虽近,那人的真心却不知何处,赵思齐抬眼看那房中,竟也是灯火未灭,心知那人果然下好了套儿等他来钻,自己偏是这么痴傻,全因万般聪明也敌不过炽热情毒。
他轻轻扣响房门,不出片刻便看到那令他又爱又恨的脸。杜剑横将他让入房中,面无表情的扫了他一眼,冷冷淡淡的开口道:「赵公子这么晚了还来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他既已下了决心,面上自然也平静的很,对着杜剑横浅浅一笑:「你不是正在等我吗?怎会不知道我来做什么?好哥哥,你就不要再恼了,我答应你还不成吗?」
杜剑横打了个哈哈,举止轻佻的侧身将他揽入怀中,手指勾起他下巴:「你这可想好了?就此罢手,不会再兴风作浪?」
他也不故作闪躲之态,反而顺势倒在杜剑横身上,楚楚可怜的软语央求:「我什么都依你……只要你再不说那些伤人的话。剑横,好哥哥,再说一遍你喜欢我,抱紧些……我病了这么久,你也不来看我,你就这么忍心。」
杜剑横见他如此柔顺,这才说出他久未听到的爱语:「好弟弟……我也想你想得心都痛了……你性子太悍,不叫你吃些苦头我怎么甘心,你在病中时候我也不好受,你早点服软不就没事了?」
他痴痴听着这些甜蜜的情话,黯淡的双眼终于亮了起来,只是须臾间又带上泪光:「真好听,我喜欢听……你对别人也说过这等话吧?」
杜剑横正了正脸色,温柔吻上他发颤的嘴唇:「傻孩子,那是骗你的,我给他银子让他跟我做戏罢了。不这么做,你怎会对我低头。我人都为你瘦了,你看不出来?」
他伸出手臂缠在杜剑横脖颈之上,双眼却不敢与之对视,只闭着眼叹息道:「再多说几句罢,我好喜欢听……」
杜剑横低笑着将他一把抱起,一边在他脸上密密亲吻、一边缓步走向床铺,嘴里不断说出那些甜到发腻的肉麻话儿,待要为他宽衣解带时,他才依偎在情人怀中摇头道:「我今天很累……很冷,只想你抱着我睡。明日早上,我便把那解药给你服下,然后……你就带我一起走吧。」
杜剑横吃了一惊,仔细审视他脸上神色,但见一片坦然,看不出半点调笑的意思,想了一想才犹豫道:「你明日便想跟着我去?这可不行……还是等我办完了事情再回来接你。」
他呆呆看了杜剑横一会,眼神清冷的暗了下去:「哦,也好。我也只是随便说说。」
杜剑横轻抚他头顶发丝,语声中渐渐透出缠绵入骨之意:「别生我的气,我是真的有苦衷。我这次去……事情若办得成,便从此海阔天空,可与你平平安安的在一起;若办不成……无论如何,我却不得不去,身为男子顶天立地,该了结的便该痛快了结。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以后别这么任性了知不知道?我听说你重病卧床,心头也是如受重锤,趁你入睡之时偷偷看了你好多次。只是你太固执,我对你服软便前功尽废,若我那时松了口去,世间怕是再没了『血衣金剑杜剑横』这个人了。要让我做你不明不白养在府中的一个食客,手无缚鸡之力,我过往的仇人和你爹娘哪能容得下我。你这个狠心毒辣的小鬼……非要逼得我使出下下之策,你啊……就是自作自受。」
赵思齐静静听着这番不尽不实却无比动人的言语,胸中也是一片情潮汹涌。
若这是真的,自己该有多么幸运?便算是假的,能听到这段情话也足以一世不悔了。
不错,自己果然是自作自受,费尽心思只绕了个大圈,白白伤了自身,也折磨了情人。只要明日一过,他便能清楚的知道情人对他是真是假,他已猜了太久、想了太久,实在是累了倦了也伤了,不想再无休无止的恐惧迷惑下去。
爱既是伤,爱既是怖,或许情动只是弹指之间,却凭空惹来一世伤害纠葛。若那传说中的解药真能探测情人真心,他献出心头热血又有何妨?伤身是小,伤情是重,那老太医的话早在他心上打下烙印。明早日出之时,他便无需再伤人伤己,只要一碗热血、一颗解药拿来给这枕边最爱的情人服下,一切都将迎刃而解、豁然开朗了罢。
想至此处,他抬起眼对杜剑横露出甜美之极的笑容:「剑横,我困了,早点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