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娅·提金斯从午餐桌的一头站起来,摇曳着身姿,手端了盘子沿桌子走来。她头上仍然扎着发带,裙子长到没法再长。她说,她不打算因为她的身高而被人当成女童子军。无论是皮肤、身材,还是姿态的慵懒,她都没有老去一丝一毫。你没法在她的皮肤或者脸庞上看到任何死寂和暗沉。她眼睛的色泽里带着比她想表达的还要多一丝的疲倦,但她故意强调了她轻蔑无礼的神气。这是因为她感到她控制男人的能力和她的冷漠成正比。她知道,有的人曾经这么说一个危险的女人: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每个女人都给她们的丈夫拴上狗绳。西尔维娅愉快地想,在她走出那间屋子之前,所有的女人都会惭愧地意识到——她们并不需要这么做!因为就算她一进屋便像酒吧女仆对毛手毛脚的追求者那样冷漠又清晰地说:“别想了!”她也不可能更清楚地向其他女人表明,她根本看不起她们珍视的垃圾。
有一次,在约克郡的悬崖边上,那里的高沼高于海平面,在一次令人疲倦的打猎过程中——这在当地很流行——有个男人请她观察下方银鸥的姿态。悬崖上,它们从一块石头猛冲向另一块石头,尖叫着,完全没有海鸥的高贵。有的鸟甚至丢掉了刚抓到的鲱鱼。她看到小块的银色掉进蓝色的波涛。男人叫她抬头,往上看:在下方反射的阳光映射下,一只鸟好像天空一朵苍白的火焰,在高处盘旋着,长时间盘旋着。男人对她说,那是某种鱼鹰或者隼。它通常追赶海鸥,等它们吓得四蹿、丢掉捉到的鲱鱼,而鹰会在鱼落水之前把它接住。这时候并没有鱼鹰觅食,但海鸥仍然像往常那样被吓得四蹿。
西尔维娅长时间地观察着鹰的盘旋。她满意地看到,即使谁都没有威胁那些海鸥,它们仍然尖叫着把猎物扔进海里……这整件事让她想到自己和那些小家子气的普通女人之间的关系……倒不是有那么一点对她不利的丑闻,她非常清楚什么都没有,这是她长久以来思考着的事,就像拒绝不错的男人——那些情场上的“很不错的男人”——是她的个人爱好一样。
她以各种办法“拒绝”这些家伙:很不错的人,留着基奇纳[174]式的八字须,长着海豹一样的棕色眼睛,真诚、兴奋的声音,简短的话语,挺直的脊背,令人敬佩的履历——只要你不问得太细。有一次,在一战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一个年轻人——她有对他笑了笑,错把他当成了另一个更值得信任的人——乘出租车跟着她,紧跟着她的车,因为酒精、荣耀和以为所有女人在这可怕的狂欢节里都成了公共财产的笃定信念而满脸通红,从公共台阶拾级而上,闯进了她的门……她比他高出半个头,几分钟以后,她在他看来好像变成了十英尺高的巨人,话语烧灼着他的脊梁骨,声音好像来自冰封的大理石雕像:她对人忽冷忽热[175]。闯入的时候,他像一匹牡马,红着眼睛,四脚离地。而下楼的时候,因为这种或者那种原因,他像一只被淹得半死不活的耗子,两眼灰暗,眼眶看起来湿湿的。
然而,除了说他应该如何对待军官同僚的妻子之外,她并没有告诉他什么。在亲密的熟人面前,她都会说这种观点其实是彻底的胡扯。但这对他来说,好像母亲的声音——当他母亲还年轻得多的时候,当然——从天堂对他说话,而他的良心一手造成了他湿漉漉的眼眶。这不过都是戏剧化的、跟战争有关的东西。因此,这并没有让她产生兴趣。她宁可给人带来更深刻、更安静的痛苦。
她自吹自擂道,她可以分辨一个男人在一瞥之下对她产生的印象的深度——还有这一瞥的质量。从并不透露什么的一个眼神,到一个连自我介绍的时候都不掩饰欲望的倒霉蛋投来的最无耻、最漫不经心的一眼,再到晚饭后慎重的一瞥,从一个迟到的晚餐伴侣的右脚,沿对角线向上到左裤腿的裤缝,到放怀表的口袋,在纽扣上停留一下,较迅速地转开,停在左边肩膀上,那个倒霉蛋惊骇地站着,他的晚餐也坏事了——从更温和的到更大张旗鼓的,她把“拒绝”的整个范围都玩遍了。那个倒霉蛋第二天就会换掉他的靴匠、袜商、裁缝、饰纽和衬衫的设计师。他们甚至会叹着气,想改变他们的脸型,在早饭后对着镜子严肃地商讨着,但他们心底知道灾难源自她没有屈尊看着他们的眼睛……或者说“不敢”看才对!
西尔维娅,她自己,会热心地承认可能真的是这样。她知道,她像亲密的伙伴们一样——纸质光滑的、配了照片的周刊上的那些伊丽莎白们、艾利克斯们、莫伊拉女士们——为了男人而疯狂。实际上,这是她们亲密关系的前提,也是她们的照片有资格被复制在热光纸印制的报纸上的前提。事实上,她们一群人一起,身上飘着一整片玉米地一样的羽毛围巾,虽然可以确信的是没人系羽毛围巾。她们剪短了头发,裙子尽可能地平整,她们的胸口,真的有那么点,哦,你知道……有些……她们的仪态也尽可能——但又那么不同——和那些伦敦金融城的男人常常去的茶店里的女服务生一样。人们在警察局的搜查报告里读到那些茶店究竟是干什么的!在举止上,她们可能和任何女性群体一样值得尊重,和那些战前伟大的中产阶级相比可能更值得尊重,和她们自己的高级用人相比更是无懈可击,那些用人的道德水准,仅仅根据离婚法庭的数据来看——那是她从提金斯那里弄来的——即使是那些威尔士或者苏格兰低地的村庄也会自愧不如。她的母亲常说她的男管家会上天堂,不过那是因为记录天使,作为一个天使——而且因此,心思单纯——对摩尔根最微不足道的罪孽,都不会有脸记录,更别说大声念出来。
而且,像西尔维娅·提金斯这么个天生持怀疑态度的人,她甚至并非真的相信朋友们伤风败俗的能力。她不相信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真的是法国人说的那种某个男人的公开情人[176]。热情不是她们的武器,至少不是她们最强的武器。她们把它更多地留给——或者更少地——更令人敬畏的那群人。A公爵……还有那些小A……可能是阴郁而感情充沛的B公爵的孩子……而不是更阴郁而不那么热情的已故的A公爵的……C先生,那个托利党的政治家和前任的外交大臣,也很有可能是托利党大法官大人E的所有孩子的父亲……辉格党的前座议员[177],阴郁而令人不快的罗素们和卡文迪许们拿这些——又是法语——collages sérieux[178]去和他们自己的F大人——和G先生——那些误入歧途的婚姻八卦相交换。但这些头衔很高、出身世家的前座议员的风流韵事更是严肃的政治事件。热光纸印的周刊向来捉不住这些八卦。一个原因是,这群人对他们来说并不上相,又老又丑,穿着品味差得惊人。他们更适合作为那些不审慎的、已经写好了但五十年内都不能见光的回忆录的主题……
无论是女性前座议员[179]的这一派还是那一派,与她的和那群人的风流韵事相比,都不值一提。如果仔细想想,她们的情事多少有些淫乱,总是发生在乡间住宅里——在那里,门铃早上五点就响。西尔维娅听说过这样的乡间住宅,但从来没有见识过其中任何一所。她想象,他们可能是某个王室直属的男爵,父名以“琛”“斯坦恩”或者“鲍姆”结尾[180]。现在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但西尔维娅从来不去拜访他们。她内心的天主教徒阻止她这么做。
她的一些很聪明的女性朋友确实是很突然地就结婚了,但她们的地位大多高不过医生、律师、牧师、市长大人和普通地方议会议员的女儿。她们的婚姻通常都是不那么正式的舞会,缺少经验和香槟——要么是喝得太多,要么是时间地点不同寻常——都是在斋戒期。这些匆匆忙忙的婚姻几乎没有一个是因为激情或者天性淫荡而促成的。
就她自己来说——现在看是多年前了——她明显是被人占了便宜,在香槟之后,对方是个叫德雷克的已婚男人。现在,在她看来,他有些粗野。但在那次之后,激情酝酿了起来。她的激情十分强烈,他的也相当强烈。在恐慌中——她母亲的恐慌和她自己的一样强——她骗了提金斯,同他在巴黎结婚,以免让人知道——尽管幸运的是,她母亲的婚礼以前也是在霍克大道英国天主教教堂举行的。这不仅创了先例,还给她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婚礼的当晚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她都不用闭上眼睛眼前就能浮现巴黎的酒店房间的场景,就能在一片白色物体背景上——花朵什么的,那是为了婚礼连夜送过来的——看到德雷克因为悲伤和嫉妒而扭曲的脸。她知道她离死不远了。她想要死。
即使现在,她只要在报纸上看到德雷克的名字——她母亲在她的表亲,那个傲慢的上议院前座议员那里很有影响,想办法让德雷克在政府公报上的海外殖民地晋升榜上有名——不,只要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她就会定定地停住,无论是在说话还是在走路的时候,指甲深深掐进手掌里,轻声呻吟……她得在心里缝出一个慢性的伤口以掩饰这呻吟,它以喃喃自语告终。对她来说,这似乎降低了她的身份……
这悲惨的记忆会像鬼魂一样袭来,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她可以看见德雷克的脸,肤色很深,在白色的东西中间。她可以感受到她的睡袍被从肩膀上撕下,但最重要的是,在黑暗中,那黑暗驱走了她可能置身其中的房间里的所有光亮,她心中集结着当时她感受到的心理上的极度痛苦:对这个糟蹋了她的野蛮人的渴望、头脑中剧烈的疼痛。奇怪的是,在看见德雷克本人的时候——自战争开始以后她见到过他几次——她没有任何感情上的变化。她并不厌恶,但也不渴望他……不过,她还是有渴望,但她知道这仅仅是对再次体验那可怕的感觉的渴望,而不是和德雷克一起……
如果只是一种玩乐的话,她“拒绝”很不错的男人的方式是一种不无危险的玩乐。她想象着,在一次成功之后,她一定会感到那种男人告诉她的左右各一枪打中一只鸟的兴奋。毫无疑问,她也会感受到同样的男人带着初学者一起猎鸟时的部分情绪。她现在珍视她个人的贞洁就像她珍视她个人的清洁一样,她洗澡后在开着的窗前做瑞典式运动,然后骑马散心,晚上还在通风良好的房间里长时间跳舞。她通过这些来保证她的个人清洁。事实上,在她心目中,生活中的这两方面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她巧妙地选择的那些活动和她的清洁让她保持着吸引力。同样的,事实上,很健康的疲倦让她维持着一生都要保持贞洁的情绪。回到丈夫身边以后她一直都这么做。这不是因为她对丈夫有任何依恋,或者什么所谓的美德,只是因为她因任性而和她自己定下了协议,而且她希望保守住这个协议。她一定要让男人跪在她跟前。实际上,这是她——完全是社交上的——维持日常生计的代价,就像亲密朋友们为维持日常生计而付出的代价那样。她现在就像过去几年中的那样绝对的自律。很有可能所有她的莫伊拉们、梅格们,还有玛乔里夫人们过去和现在也是一样——但她清楚地知道她们不得不在自己这群人的头顶飘着一丝妓院的做派和习惯交织的雾气。这是公众想要的……飘着一丝雾气,像她见过的水蒸气的最轻柔的痕迹那样,胶水一样附着在动物园的鳄鱼房的水面上。
这确实是她的代价。她意识到她算是幸运的。在她的圈子中,没有几个急匆匆结婚了的年轻女人能一直把头浮在水面以上。有一季里,你会读到在玛乔里夫人结婚进宫觐见之后,她和亨特上尉一起在罗汉普顿,在古德伍德之类的地方被人看到。之后的一个月,这对年轻人的照片常常出现,他们大步走着,背后是马道的栅栏。然后,他们时髦的举动留下的记录就会把他们转移到边远地区总督的随行和专员的名单上。那里的热带气候对皮肤不好。像西尔维娅说的那样,“然后,就再也没有他和她了”。
她的情况并没有那么糟,但也很接近了。作为一位非常富有的妇人的独女,她有些优势。她的丈夫也不是什么能被随便排进总督的职员名单上的亨特上尉,他在一流的政府办公室里工作。当安杰丽卡就这个年轻的家庭写些稿子的时候,她会——安杰丽卡对这些事情的概念很模糊——管她丈夫叫未来的大法官大人,或者维也纳的大使。他们小小的、贵得吓人的房产——她母亲和他们一起住的时候曾经慷慨大方地给他们出了一笔钱——帮他们度过了起先惊险的两年。他们疯狂地接待宾客。有两件常常被谈论的丑闻最早就发生在西尔维娅的小客厅里。跟佩罗恩跑掉的时候,她已经相当知名了……
回家并没有那么困难。她本来以为会很困难,但其实没有。提金斯在格雷律师学院订了很大的房间。这对她来说并不合乎情理,但她觉得他想和自己的朋友近一些。尽管她对提金斯重新接受她没有丝毫感激,想到住在他的房子里也只会犯恶心,但既然他们是在凑合地生活,为了自己她也应该更公平一些。她从来没有欺骗过铁路公司,把需要交税的香水偷偷带过海关,或者对二手商说她的衣服不如真实情况那么旧,虽然因为声望她本可以这么做。提金斯应该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这才公平,他们便住下来了,高高的窗子正对着对面乔治王时代庭院的麦克马斯特的窗子。
他们在这栋很不错的建筑里有两层楼,因此他们有很大的空间。早餐厅是间很大的房间,战争期间他们也在这里用午餐,里面装满了几乎全部都用小牛皮封了书脊的书,在巨大的、黄白相间的雕花大理石壁炉上面是一块巨大的镜子,三个窗户都很高,蛛丝一样细的窗棂,又老又有些突鼓的玻璃——有的窗玻璃因为年久已经有些发紫——给这个房间带来一种十八世纪的特色。她承认,它很配得上提金斯。他是十八世纪约翰逊博士[181]那种类型的人物——这是除了那个叫美男子[182]什么的家伙以外,她知道的唯一一种十八世纪的类型。美男子穿白色绸缎和有褶裥饰边的衣服,还会去巴斯[183],一定是没法形容的烦人。
她有一间很大的白色会客室在楼上,她知道里面的家具陈设是十八世纪的风格,应该被尊重。因为提金斯——她再次承认——在古董家具方面有着令人惊讶的天赋。他很看不起它们,但他对它们了如指掌。有一次,她的朋友莫伊拉夫人正哀叹在约翰·罗伯逊爵士的建议下从头到尾装修他们小小的新房所需要的费用,而罗伯逊爵士是个专家(莫伊拉一家把他们在阿灵顿街的一切都卖给了某个美国人)。
提金斯过来饮茶,本来一直没有开口,此时却好声好气,腔调颇有些深情,用蓝月亮[184]出现时才会赏给她最漂亮的朋友们的口气说道:“你最好让我替你做。”
环顾西尔维娅极好的客厅,白色镶板、中国漆质屏风、红漆镀金陈列柜、巨大的蓝粉交织的地毯(西尔维娅知道仅凭三张弗拉戈纳尔画的镶板,她的客厅就算十分引人注目了。那是在画家被前一位国王看中并出名之前买的),莫伊拉女士对着提金斯,声音发颤,几乎是用将要开始一段风流韵事的口气说:
“哦,你要能帮忙就好了。”
他做了,花了约翰·罗伯逊爵士预算的四分之一。他没费吹灰之力,就好像随便抡了两下他大象一样巨大的肩膀,因为他似乎光凭看一眼包装纸上的邮票,就知道每一个交易商和拍卖行的货品目录里都有什么。而且,更令人吃惊的是,他还和莫伊拉女士调情——他们和莫伊拉一家在格鲁斯特郡逗留了两次,莫伊拉一家和赛特斯维特夫人作为提金斯夫妇的座上宾[185],共度了三次周末。提金斯手段漂亮又恰好充分地和莫伊拉调情,直到她做好准备和威廉·希思利爵士开展一段新的恋情为止。
为了这件事,莫伊拉女士邀请约翰·罗伯逊爵士,古董家具的专家,来给她美丽的房子找茬。他去了,以他那种古老而近视的方式,用大眼镜戳了戳橱柜,嗅了嗅桌面上的清漆,啃了啃椅子背,然后告诉莫伊拉女士,提金斯替她买的这些东西跟他计划的丝毫不差。这增加了他们对这个老家伙的尊敬。这也解释了他的百万家产是从何而来。因为,如果这个老家伙对他的朋友莫伊拉这样的人都可以提出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还仅仅因为他对美丽女人单纯的喜爱——他怎么可能不从那些天生的——还是国家的——公敌身上狠捞一笔呢,比如一个美国参议员!
这个老人十分喜爱提金斯——而西尔维娅惊讶地发现,提金斯并不讨厌这件事。如果提金斯在的话,老人会过来喝茶,会在这里待上好几个小时谈古董家具。提金斯听着,不说话。约翰爵士会一遍一遍地对提金斯夫人详细阐述。太不可思议了。提金斯完全只凭直觉,一件东西拿来看一眼,然后他就开口还价。按约翰爵士的说法,家具行当最了不起的壮举之一就是提金斯是如何为莫伊拉夫人买那件海明威写字台的。提金斯以那种很不讨喜的方式花三英镑十先令在清仓甩卖会上买的,然后告诉莫伊拉夫人这是她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家具了。莫伊拉夫人和他一起去的那次甩卖会。其他的经销商看都没看它一眼,提金斯当然也没有打开它看。但在莫伊拉夫人家,把眼镜快要戳进上着釉的家具的上半部分的约翰爵士把鼻子伸到由铰链拴着的一小块黄色木板上,上面刻着签名、姓名和日期:“Jno.海明威,巴斯,一七八四。”西尔维娅记得这些细节,因为约翰爵士跟她说了太多遍了。那是一件家具界寻找了很久的丢失藏品。
因为这次丰功伟绩,老人似乎爱上了提金斯。他也爱西尔维娅,这一点她知道得很清楚。他在她身边扑腾着翅膀晃来晃去,以各种棒极了的娱乐来取悦她,他是唯一一个她没有拒绝的男人。据说他有一间伊斯兰式的闺阁,在布莱顿还是什么地方的一栋巨大的房子里。但他给提金斯的爱是另外一种,那种老年人给他们可能的继任者的有些可悲的爱。
有一次,约翰爵士来喝茶,很正式且有些严肃地宣称这是他的七十岁生日,而且他已经饱经沧桑。他严肃地提出提金斯应该和他合伙,他死后还要把生意留给提金斯——当然,不包括他的私人财产。提金斯友好地听着,问了一两个关于约翰爵士提出的安排的细节问题。然后他用那种他偶尔对美丽的女人才使用的爱抚的声音说,他不认为这件事可行。这件事涉及太多肮脏的钱了。作为一个职业来说,这比他的政府公职要适合他得多……但这件事涉及太多肮脏的钱了。
再一次,出乎西尔维娅的预料——但男人都是奇怪的生物!——约翰爵士似乎觉得这一反对非常可以理解,虽然他心有不甘地听着,微弱地提出抗议。他松了一口气,欢快地走了。因为,如果他没法拥有提金斯,他就是没法拥有提金斯。他邀请西尔维娅共进晚餐,他们会吃些非常奇妙也非常令人恶心的菜,菜单上定价都是两个几尼一盎司。就这样的东西!晚饭期间,约翰爵士以唱她丈夫的赞歌的方式取悦她。他说提金斯那么好的绅士不应该被浪费在古董家具交易这种职业上,因此他没有坚持。但他向西尔维娅暗示道,如果提金斯真的碰上急需钱的时候……
西尔维娅偶尔很急切地想知道为什么人们——像他们有时候会做的那样——告诉她她丈夫有很出众的才能。对她来说,他只是莫名其妙。他的举止和观点在她看来只是任性的结果——像她自己一样,而且,因为她知道她自己大部分的表现说到底都是自相矛盾的,她抛弃了常常考虑他的事情的习惯。
但她渐渐地、隐约地开始感受到提金斯,至少是他一如既往的性格和非同一般的生活常识。她这么想是在她意识到他们搬去律师学院其实是一件社交上的成功,也很适合她的时候。当他们在罗布施德讨论生活里要发生的变化时——或者说当西尔维娅毫无保留地向提金斯的每一项规定屈服的时候!——他几乎完美地预测了将来,但是她最惊讶的还是对她母亲的表亲的歌剧厅包厢的安排。他告诉她,在罗布施德的时候,他没有打算干预她的社交层次,他也说服自己他不需要这么做。他真的考虑了很久。
她没怎么听他的。她觉得,第一他是个傻瓜,第二他真的是打算要伤害她。她也承认他多少有些权利这么做。如果在她和另一个男人跑了以后,她还要让这个男人向她提供他的名誉和保护,她就没有权利反对他提出的条件。她对他唯一的报复就是镇静地活下来,让他知道失败的羞愧。
但是在罗布施德他说了一堆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话,一堆预言混着政治评论。那时候的财政大臣在给大地主们施加压力,大地主们回应以节俭排场,关闭他们在城市的宅邸——不用做得很过分,但足够展现出强有力的姿态。这样一来,男仆和女帽制造商就都发出了不小的抗议。提金斯夫妇——两边都是——大地主阶级,他们也可以关掉梅费尔的房子,住到荒郊野外去摆个姿态。要是他们把荒郊野外弄成从里到外舒舒服服的就更好了!
他问她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妈妈的表亲,严肃、大气的鲁格利。鲁格利是个大地主——几乎是最大的地主了,不论是对依靠他生活的人,还是对他的远亲,他都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地主。提金斯说,西尔维娅只要告诉公爵[186],是大臣的勒索逼着他们这么做的。但因为他们这么做部分也是为了抗议,公爵几乎会把它当作是对他本人致敬的一件事。即使是作为抗议,他也不可能关闭麦斯堡的别墅,或者节省他的花销。但是,如果他更谦微的亲戚热情地这么做了,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会补偿他们的。而鲁格利善意的行为和他这个人一样大气。“我不怀疑,”提金斯说,“他会把那个鲁格利包厢借给你用的。”
这真的毫厘不差地发生了。
公爵——他肯定列了个表,记录跟他关系最远的表亲们——在他们回到伦敦之前,听说了这对年轻夫妇彻底摆脱了陷入一场很大又很不愉快的丑闻的可能。他接近赛特斯维特夫人——他对她有着暗暗的好感——然后很高兴地听说这整个传闻都是彻底的诽谤。因此,当这对夫妇真的再次出现的时候——从俄罗斯!——鲁格利,发现他们不仅在一起,还无论怎么看都很般配,决定不仅仅要补偿他们,更要表现出来,好让诽谤他们的人感到羞愧,要在尽可能不给自己添麻烦的情况下,突出他的好意。因此,他两次——作为一个鳏夫——邀请赛特斯维特夫人为他安排宴会,由西尔维娅替他邀请宾客,然后把提金斯夫人的名字写在可以使用剧院的鲁格利包厢的名单上面,只要包厢是空着的,想用的时候只要向鲁格利庄园办公室申请就好。这是一种十分了不起的特权,而西尔维娅知道如何将它发挥到极致。
另外一个方面,他们在罗布施德谈话的时候,提金斯预测了一件当时在她听来全是废话的事。那是两三年以前,但是提金斯说,等到一九一四年猎松鸡的季节开始的时候,战火会席卷整个欧洲,梅费尔一半的豪宅都要关掉,那里的居民都要变成穷光蛋。他耐心地用财政数据支持他的预测,比如各大欧洲强国近在咫尺的破产和大英帝国居民正在逐渐增长的攫取的贪欲和技能。她保持注意力听着,对她来说,这很像乡间别墅里常有人讨论的毫无意义的话——令人恼怒的是,在那里,他从来不开口。但她也想拥有一两件生动的事实论据来支持她的观点。当她为了取得关注,想提出一些关于革命、无政府主义和迫在眉睫的冲突等方面动人的解释说明,她注意到当她东捡西拾一些提金斯的话的时候,那些身居要位、更加严肃的男人会和她争论,这也就可以为她赚得更多的注意……
现在,她走在桌边,手里拿着盘子,她无法不欢欣鼓舞地承认——这对她来说也很舒心!——提金斯是对的!在战争的第三年,很容易享有一间房子,便宜、舒适,甚至高贵,很容易维持,最多只需要一个女仆帮忙,虽然忠心的接线员还没有让这事发生……
她在提金斯身边,举起盘子,里面有两片凝在肉冻里的冷肉排和几叶沙拉。她稍稍转向一边,手上打着旋,盘里的食物朝着提金斯的脑袋飞去。她把盘子放在桌上,自己慢悠悠地飘向壁炉上巨大的镜子旁。
“我厌倦了,”她说,“厌倦了!厌倦了!”
提金斯在她扔食物的时候稍稍动了一下,肉排和大部分的沙拉叶子从肩头飞过,但一张很绿的叶子平躺在他的肩带上,盘子里的油和醋——西尔维娅知道她佐料加太多了——溅在他短上衣的背面和绿色徽章上。她很高兴她至少击中了他这么多。这意味着她的射击水平还没有完全退化。她也很高兴,她没完全击中他。她漠不关心。她突然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对这一点她同样也感到很高兴!
她在厚得有些发蓝的镜子里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她用双手把蓬松的发卷朝耳朵压了压。她看起来挺不错,五官明显,雪花石膏一般的脸庞——不过那大多是因为镜子的原因——美丽、修长、冰冷的双手——男人的前额怎么会不渴望它们?……还有那头发!什么男人才不会想着这些头发披散在雪白肩头的样子!……哦,提金斯不会!或者,可能,他也想……她希望他这么想,诅咒着他,因为他从来看不见这番光景。显然有的时候,晚上,就着一点威士忌的酒意,他总是会想要的吧!
她摇了铃,请接线员把地毯上的食物扫干净。接线员高个子,深肤色,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西尔维娅走过书架,在一本书旁停下,《最知名人士的生活》[187]……烫着金,不规则的大写字母深深地压在老旧的皮革上。她在第一扇长窗那里倚靠着窗子的拉帘,向外看了看,又把视线收到屋内。
“那个戴面纱的女人!”她说,“走向十一点方向……当然,现在是两点……”
她恶狠狠地看着她丈夫的后背,笨拙的卡其色后背,肩膀有些下垂了。恶狠狠地!她可不会错过他任何动作或者任何僵直。
“我知道那是谁了!”她说,“还有她要去找谁。我从门童那里听说的。”
她等了等。然后,她补充了一句:“是你从毕晓普奥克兰回来的时候跟你在一起的女人。战争爆发的那天。”
提金斯生硬地从椅子上转过身来。她知道他这么做只是因为古板的礼貌,所以这不代表着什么。
他的脸在苍白的灯光下有些发白,但他的脸色从法国回来以后就一直发白,他在那里一栋灰土堆中的铁皮小房子里度过了一段时日。
他说:“所以你看见我了!”但那也是纯粹礼节性的。
她说:“当然是我们从科罗汀那里来的所有人都看到你了!是老坎皮恩说她是一个什么夫人……我忘了名字了。”
提金斯说:“我猜他认识她的。我看见他从走廊里往里看!”
她说:“那是你的情人,还是仅仅是麦克马斯特的,还是你们俩共同的情人?看起来,你们像是会有共同情人的类型……她有个疯丈夫,不是吗?一个牧师。”
提金斯说:“她没有!”
西尔维娅突然在下面几个问题中将了他一军,而提金斯在这种讨论中向来施展不开什么手腕,说:“她已经成为麦克马斯特夫人六个月了。”
西尔维娅说:“她在她丈夫死后一天就嫁给了他。”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补充了一句:“我不介意……三年来,她每周五都到这里来……我告诉你,我马上就会把她的事情抖出来,除非那个小浑蛋明天把欠你的钱还给你……老天知道你需要那笔钱!”然后,因为不知道提金斯会怎么理解这个命题,她急急地说:
“温诺普夫人今天早上来电话问谁是……哦!……维也纳会议上[188]的邪恶天才。说到这个,谁是温诺普夫人的秘书?她今天下午想见你,关于战时私生子!”
提金斯说:“温诺普夫人没有秘书,是她女儿帮她打的电话。”
“那个女孩,”西尔维娅说,“在麦克马斯特办的下午茶会上你痴迷的那个。她跟你有了个战时私生子吗?他们都说她是你的情人。”
提金斯说:“不,温诺普小姐不是我的情人。她母亲受托写一篇关于战时私生子的文章。我昨天告诉她战时私生子没有什么可谈的,她不太高兴,因为这样她就没法写出一篇耸人听闻的文章了。她想让我改变心意。”
西尔维娅说:“你朋友那个糟糕聚会上的是温诺普小姐吗?”西尔维娅问,“我猜那个接待客人的女人就是那个叫什么夫人的,你另一个情人。一场让人很不愉快的表演。我对你的品位没有太高期望。上次伦敦所有可怕的天才的聚会?在那里有个兔子一样的男人跟我讨论怎么写诗。”
“这样并不能很好地辨别是哪场聚会,”提金斯说,“麦克马斯特每个周五都办聚会,不是周六。他办了好多年了。麦克马斯特夫人每周五都去,去做女主人,她也做了很多年了。温诺普小姐每周五做完她母亲的工作之后也去那里。她去帮麦克马斯特夫人的忙……”
“她做了好多年了!”西尔维娅嘲笑着他,“然后,每周五你也去!在温诺普小姐身旁嘀嘀咕咕。哦,克里斯托弗!”她用嘲讽的可悲的腔调说,“我没觉得你的品位有多好……但别是这种姑娘!别搞成这样。放她回去。她对你来说太年轻了……”
“伦敦所有的天才,”提金斯平和地说,“每个周五都去麦克马斯特那里。他现在的工作是分发皇家文学赏金。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都去。他们都去,这就是他如何取得他的巴斯骑士爵位的。”
“我没想到他们还考虑这个。”西尔维娅说。
“他们当然考虑,”提金斯说,“他们为报纸写作。他们可以给任何人搞来任何东西……除了为他们自己!”
“像你一样!”西尔维娅说,“完全像你一样!他们是一群被贿赂了的无名小卒。”
“哦,不。”提金斯说,“这件事做得不露骨也不可耻。我不相信麦克马斯特发一年四十镑赏金的前提是提升自己的地位。除了凭他自己创造的氛围,该怎么操作他自己一点概念都没有。”
“我不知道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氛围了,”西尔维娅说,“一股兔食的臭味。”
“你错了,”提金斯说,“那是大书柜里特殊装订的赠本书的俄国皮革散发出来的味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西尔维娅说,“赠本书是什么?我以为你闻够了基辅那种俄国式的恶臭了呢。”
提金斯想了一下。
“不!我不记得了,”他说,“基辅?……哦,我们在那里……”
“你把你母亲一半的钱,”西尔维娅说,“投进了基辅政府的股票,百分之十二点五。城市有轨电车……”
说到这个,提金斯明显皱了皱眉,以一种西尔维娅并不想看到的方式。
“你这样明天不能出发,”她说,“我应该给老坎皮恩发电报。”
“杜舍门夫人,”提金斯木木地说,“也就是麦克马斯特夫人,她也曾经在聚会之前在房间里点上一点点熏香……那些中国式的小棍子……他们管它叫什么?啊,并不重要。”他无可奈何地说道,然后,又接着道,“别搞错了,麦克马斯特夫人是个很出众的女人,非常有效率!极为值得尊重。我不建议你当面跟她冲突,她现在控制着大局。”
提金斯夫人说:“那种女人!”
提金斯说:“我不是说你真的会跟她对着干,你们的圈子不一样,但如果你要做的话,不要……我这么说是因为你看起来很想找她麻烦。”
“我不喜欢那种事情就发生在我窗户下面。”西尔维娅说。
提金斯说:“哪种事情?……我在试着告诉你一点点关于麦克马斯特夫人的事情……她像那个女人,那个烧了其他人可怕的书的男人的情人……我忘记名字了。”
西尔维娅迅速地说:“别想了!”又以一种稍微缓和的腔调补充了一句,“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啊,她是厄革里亚[189]!”提金斯说,“出众之人灵感的源泉。麦克马斯特夫人就是这样的。天才们在她身边攒动,她只和那些最出类拔萃的人交流。她信写得不是一般的好,一般是关于高尚品德的,非常纤细的感受。苏格兰人的天性。他们出国的时候她给他们寄伦敦文艺圈的只言片语,写得很不错,告诉你!还有,她有的时候悄悄替麦克马斯特弄点她希望他拥有的东西,但手段十分精妙……比如这个巴斯骑士爵位……她让天才一号、二号和三号的脑子里充满巴斯骑士爵位这个想法……天才一号和下级资助副大臣吃午饭,后者负责文学奖的荣誉,还和各路天才吃午饭,打探文学八卦……”
西尔维娅问:“为什么你要借给麦克马斯特那么多钱?”
“告诉你,”提金斯继续着自己的演说,“这是非常合适的。在这个国家,资助就是这样分配的。这是应有的办法。唯一干干净净的办法。因为麦克马斯特是适合他工作的一流人选,杜舍门夫人才支持他,而她能够影响那些天才是因为她是个一流人物,她……她代表了真正好的苏格兰人更高、更好的品德。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决定不向某些人赠送学会晚宴的入场券了。她已经在替皇家赏金晚宴帮忙了。一段时间以后,麦克马斯特因为狠狠打了法国人的眼睛而封了骑士爵位,她就会在更气派的聚会上有一席之地……那些人总得找某个人问问意见。哎,有一天你也要送一个刚成年的姑娘踏入社交界。但你拿不到入场券……”
“那我很高兴,”西尔维娅叫起来,“我给布朗尼的叔叔写信说了这个女人的事。我今天早上有点不高兴,因为格洛维娜告诉我,你深深陷进了一个大坑里……”
“布朗尼的叔叔是谁?”提金斯问,“那个勋爵……那个勋爵……那个银行家!我知道布朗尼在他叔叔的银行里。”
“波特·斯卡索,”西尔维娅说,“我希望你别再假装忘记别人的名字了。你装过头了。”
提金斯的脸更白了一分……
“波特·斯卡索,”他说,“当然啦,他是格雷律师学院住宿委员会的主席。你给他写信了?”
“我很抱歉,”西尔维娅说,“我的意思是我很抱歉说你装忘事……我给他写信说,作为学院的住客,我反对你的情人——他知道这段关系,当然啦!——每周五戴着厚厚的面纱鬼鬼祟祟跑进来,周六凌晨四点又鬼鬼祟祟跑出去。”
“波特·斯卡索勋爵知道了我的风流事。”提金斯开口说。
“他在火车上看到她躺在你怀里。”西尔维娅说,“这让布朗尼气坏了,他提出要关闭你透支的账户,把任何写着R.D.[190]的支票都退还给你。”
“为了让你高兴吗?”提金斯问,“难道银行家们还做这种事?这是英国社会一缕新的曙光。”
“我猜银行家真的想取悦他们的女性朋友,像其他男人一样。”西尔维娅说,“我断然地告诉他这不会取悦我……但是……”她迟疑了一下,“我不会给他一个反击你的机会。我不想参与你的私生活。但布朗尼不喜欢你……”
“他希望你和我离婚嫁给他?”提金斯问。
“你怎么知道?”西尔维娅冷淡地说,“我时不时让他请我吃午饭,因为让他经手我的事情很方便,既然你不在……但当然他憎恨你,因为你去参军了。所有不参军的男人都憎恨参军的男人。然后,当然,当他们中间还夹了个女人的时候,那些不参军的男人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参军的给做了的。如果他们是银行家的话,胜算还挺大的……”
“我猜也是,”提金斯心不在焉地说,“当然他们……”
西尔维娅把拽着的百叶窗拉绳松开。刚才那样做是为了让光线照到脸上,使自己的话语更加有力。过了一两分钟,当鼓起足够的勇气之后,她可能真的要让他知道她的坏消息!——她飘到火炉旁。他跟着她转动,把椅子转到能让她看见他的脸的位置。
她说:“看看,都是这场糟糕的战争的错,不是吗?你能否认吗?……我是说布朗尼那样得体的、绅士般的家伙都变成了可怕的小混混!”
“我猜确实是这样的。”提金斯沉闷地说,“是的,当然。你说的没错。这是英雄主义冲动不可避免的衰退。英雄主义的冲动受到的压力太大的话,就会被不可避免的衰退控制了。这解释了布朗尼们……所有那些布朗尼们……为什么变成了小混混……”
“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打仗?”西尔维娅问,“天知道,我可以帮你从军队脱身,如果你多少能支持我一点。”
提金斯说:“谢谢!我宁可被困在里面……不然,我怎么糊口呢?……”
“你知道的,”西尔维娅几乎尖锐地叫起来,“你知道,他们如果能想办法把你踢出来就不会让你再回政府工作……”
“哦,他们会想出办法的!”提金斯说……他继续着他另一方面的演说:“我们跟法国打仗的时候……”他干巴巴地说……西尔维娅知道,他只是在构思他已经想好的看法,这样他就不用把脑子花在另外一方面的讨论上。他一定是一心在想那个温诺普姑娘!她一点点大,她的呢子短裙……她自己的乡村缩小版,西尔维娅·提金斯……如果她自己,也个子那么小,那么土气……但提金斯的话伤到了她,好像被狗鞭抽打了一样。“我们的行为举止应该更上路子一点。”他说,“因为这样,英雄主义的冲动就会少一点。我们应该……我们中间的一半人……都该为自己感到羞耻。这样,不可避免的衰退就会少一点了。”
西尔维娅正在听着他说话,放弃思考温诺普小姐的事,也放弃考虑那让她很在意的伪装——提金斯在麦克马斯特的派对上对那女孩说话,背后是一书柜的书。
她叫道:“老天!你在说什么?……”
提金斯继续说:“我们和法国的下一场战争……我们跟法国人是天生的敌人。我们挣来的口粮要么是靠抢劫他们,要么是靠拿他们当傀儡……”
西尔维娅说:“我们不能!我们不能……”
“我们必须这样!”提金斯说,“这是我们活下来的前提。我们实际上是个已经破产、人口过剩的北方国家。他们是有钱的南方人,人口还在减少。到了一九三〇年,我们就得做普鲁士一九一四年所做的事情了。我们的条件状况到时候也会跟普鲁士一模一样。这是……叫什么来着?”
“但是……”西尔维娅大叫起来,“你是个法国迷啊!人们以为你是个法国间谍……这是要毁灭你的事业!”
“我是吗?”提金斯漠不关心地说。他补充了一句:“是的,那可能会毁灭我的事业……”
他继续说,稍微打起了点精神,也更加集中了一点注意力,“啊!那会是一场值得看的战争……不是为了愚蠢的受贿者醉醺醺的像老鼠一样打架……”
“这会把你母亲气疯的!”西尔维娅说。
“哦,不,不会的。”提金斯说,“如果她到时候还活着,这会刺激到她……我们的英雄不会因为酒精和女色而醉醺醺的,我们的小混混不会待在家里暗地里捅英雄一刀。我们的厕所大臣——不会把两百五十万个男人关在营地里,好在大选的时候拿到他们女人的选票——这是给女人投票权的第一个坏处!法国人控制住爱尔兰人,把战线从布里斯托拉到白厅,我们得在部长有时间签署文件之前把他给吊死。我们应该对我们的普鲁士联盟军和兄弟们足够忠诚。我们的内阁不会像憎恨法国人那样憎恨他们,憎恨他们节俭、逻辑性强、受了良好的教育、毫不迟疑的实际。普鲁士人是那种你想要的时候可以对他们表现得很贪婪的家伙……”
西尔维娅粗暴地插话道:“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说了。你几乎要让我相信你所说的是对的了。我告诉你,你母亲会发疯的。她最好的朋友是汤尼尔·查特赫劳尔特公爵夫人……”
“啊!”提金斯说,“你最好的朋友是那个梅德……梅德……科斯……那些你给他们送巧克力和花的奥地利军官。不就是因为这吵起来的吗……我们和他们开战,你也没有疯。”
“我不知道,”西尔维娅说,“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就要疯了!”她低下头去。
提金斯脸绷得紧紧的,看着桌布。他嘟囔着:“梅德……梅特……科斯……”
西尔维娅说:“你知道有首诗叫《某个地方》[191]吗?开头是这样的:‘这里或者哪里一定有……’”
提金斯说:“对不起。不!我很久没把我的诗歌捡起来了。”
西尔维娅说:“那就不要!”她补充了一句,“你四点十五分要去陆军部,不是吗?现在几点了?”
她非常想在他走之前告诉他她的坏消息。她非常想尽可能地拖延这件事。她想先考虑考虑这件事,她想先保持随意的对话,否则他就可能会离开房间。她不希望非得对他说:“等等,我有事要告诉你!”因为在那情况下,她可能并没有这种情绪。他说还没到两点。他可以再给她一个半小时。
为了让谈话继续进行,她说:“我猜那个温诺普小姐要么在做绷带,要么在妇女后勤军团里,反正是很有热情的工作。”
提金斯说:“不,她是个和平主义者,就像你一样的和平主义者,并不那么冲动。不过,另一方面来说,她更爱争吵。我可以说,战争结束之前她就会进监狱……”
“你们俩在一起一定过得不错。”西尔维娅说。她和一个绰号叫格洛维娜的了不起的女士会面的记忆——虽然那根本不是个好绰号——无法遏制地向她涌来。
她说:“我猜,你整天跟她说话?你每天都见到她。”
她想象,这会让他忙上一两分钟了。他说——她只听了个大概——而且十分不屑一顾地听着,他说他每天和温诺普夫人喝茶。她搬到了一个叫作贝德福德公园的地方,离他的办公室很近,不到三分钟就能走到。陆军部在那块地方的公共草坪上建了很多小棚屋。他一星期见她女儿一次,最多。他们从不讨论战争。这个话题对年轻女人来说太令人不快了,或者说,太痛苦了……他的讲话渐渐化成了有头无尾的句子……
他们偶尔会上演这样的喜剧,因为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又不打照面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会各自说话,有时候很礼貌地长篇大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慢慢陷入沉思。
然后,因为她已经养成了隐居的习惯——到一个国教派的女修道院里,目的就是为了惹恼提金斯,他憎恨女修道院,认为不同的教派不应该混合在一起——又养成了几乎彻底沉浸在遐想里的习惯,因此她现在非常模糊地意识到一个灰蒙蒙的傻大个,提金斯在一片发白、空旷的一头坐着,午餐桌上。那里也有书……实际上,她脑中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和不一样的书——格洛维娜丈夫的书,因为这位了不起的女士是在这位政治家的书房里接待西尔维娅的。
格洛维娜,西尔维娅最亲密的两位朋友的母亲,派人来找西尔维娅。她希望向西尔维娅提出抗议,善意甚至是诙谐地,因为她完全弃绝一切爱国行为。她向西尔维娅提供了城里某个地方的地址,那里可以买到批发的婴儿尿布,这样西尔维娅可以拿去给慈善组织什么的,假装是她自己的作品。西尔维娅说她不会做这种事。格洛维娜说她会把这个点子告诉可怜的皮尔森豪泽尔夫人。她——格洛维娜——说她每天都花点时间替那些可怜的有外国名字、说话带口音或者祖上是外国人的有钱人想想他们能做什么爱国的举动。
格洛维娜是位五十多岁的女士,长了一张尖尖的、苍白的脸和硬朗的外表。当她倾向于表现出风趣的神色,或者认真地请求的时候,她的态度十分和蔼。她们所在的房间在贝尔格莱维亚的一个后花园上面。从天窗投进的光线照亮了屋子,从上方投下的阴影使她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使她本来灰白的头发、硬朗的外表以及和蔼的态度都更明显了。这给西尔维娅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因为她习惯在人造光线下见这位女士……
不过,她说:“你不会是说,格洛维娜,我是那个起了外国名字的可怜的有钱人吧!”
这位了不起的女士说:“我亲爱的西尔维娅,更多的是你丈夫而不是你。你跟埃斯特哈齐和梅特涅的风流韵事基本上就毁了他。你忘了现在的当权者并不那么有逻辑……”
西尔维娅记得她从皮椅背座椅上跳了起来,喊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些没法形容的蠢猪以为我是……”
格洛维娜耐心地说:“我亲爱的西尔维娅,我已经说了不是你。是你的丈夫会受苦。他看起来这么好的一个人不应该受苦。沃特豪斯先生这么说。我自己倒是不认识他。”
西尔维娅记得她自己说道:“沃特豪斯先生又是个什么人?”
然后,听说沃特豪斯先生是前自由派大臣,她就失去了兴趣。
说真的,她不会记得女主人的字面上的任何字句。它们所代表的含义过分地压垮了她……
她现在站着,看着提金斯,只是偶尔才真正看见他。她的思绪完全被因为渴求精确所以试图逐字想起格洛维娜的原话而做出的努力占领。一般她都能把谈话记得很清楚,但这一次她疯狂的愤怒、恶心的感受、手指甲掐着掌心的疼痛,还有一阵阵无法修复的情绪压垮了她。
她现在看着提金斯,带着一种得意扬扬的好奇。她认识的最正直高尚的男人怎么可能被污秽又毫无根据的流言击倒呢?这让你怀疑荣誉本身就有点邪眼[192]的力量……
提金斯脸色苍白,正在摆弄一片吐司。他喃喃道:“梅特……梅特……是梅特……”他用一块餐巾擦擦眉毛,突然看了它一眼,把它扔在地板上,抽出了一条手绢……他咕哝着:“梅特……梅特尔……”他的面庞亮了起来,好像一个倾听贝壳的声音的孩子。
西尔维娅带着仇恨的情绪尖叫道:“老天有眼,给我说梅特涅[193]……你要把我逼疯了!”
当她再次看着他的时候,他的脸已经晴朗起来,并迅速走到房间角落的电话机旁。他请她等一等,报出了一个伊令的号码。过了一会儿,他说:“温诺普夫人?哦!我妻子刚才提醒我,梅特涅是维也纳议会邪恶的天才……”他说:“是的,是的!”然后听着。过了一段时间他说:“哦,你可以语气更强一点。你可以说托利党不惜一切代价要毁掉拿破仑的决心是政党愚蠢的一个表现之类的……是的,卡斯尔雷子爵。当然还有威灵顿……我很抱歉我得挂了……对,明天八点三十分从滑铁卢……不,我不会再见她了……不,她搞错了……是的。帮我向她问好……再见。”他转动话筒准备挂断电话,但从中传来一连串尖利的叫声,使他不得不把它放回耳旁:“哦!战时私生子!”他叫道,“我已经把数据寄给你了!不,私生子的数量没有明显的增长,除了在几小块地方。苏格兰低地的比率高得吓人,但那里一直都高得吓人……”他笑起来,好脾气地说,“哦,你是个老记者了,不会因此让五十镑白白溜走的……”他突然停了下来。但是,“或者,”他突然叫起来,“我还有个点子给你。百分比差不多高还可能因为这个:这些去法国的家伙一半都乱来,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最后一次了,但另外一半加倍小心了。得体的‘汤米’[194]会仔细考虑一下要不要在死前给他女朋友添一大堆麻烦。离婚率高了,当然,因为人们会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试着重新开始。谢谢……谢谢……”他挂断了话筒……
听着这段对话,西尔维娅的脑子变得十分清醒。她几乎悲伤地说:“我猜就是因此你不勾引那个女孩。”她知道——从他说那句“得体的‘汤米’会仔细考虑一下要不要在死前给他女朋友添一大堆麻烦”的时候突然变化的腔调,她立刻就知道了!——提金斯他自己也仔细考虑过了。
她现在几乎不信任地看着他,但又带着冷酷的神情。她问自己,在迈向几乎确定的死亡之前,他为什么不该和女朋友一起稍微享受一下……她感到心头一阵真实而尖锐的疼痛。一个可怜的倒霉蛋掉进了这样的深渊……
她移到火炉边一把椅子上,坐着看他,饶有兴趣地向前倾着身子,好像在一个花园派对上——困难重重,几乎不可能![195]——她发现一场排演得并不太糟糕的牧歌剧。提金斯是个极好的怪物……
他是个极好的怪物,不仅因为他正直又高尚。她认识好几个很正直、很高尚的男人。如果除了法国或者奥地利的朋友之外,正直又高尚的女人她一个都不认识,毫无疑问,那是因为正直又高尚的女人不能取乐她,或者因为除了法国人和奥地利人,她们都不是天主教徒……但她认识的那些正直、高尚的男人一般都富有且受人尊重。他们虽没有很大一笔财富,但也过得相当不错:口碑不错,乡村绅士那种类型……提金斯一家……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为了摆脱心中一个疑惑,她问:“你在法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记忆力出了什么问题?或者说你的大脑,不是吗?”
他仔细地说:“是半个,很不规则的一部分,死了,或者发白了。没有良好的血液循环……所以,很大一部分以记忆的方式消失了。”
她说:“但是你……没有大脑!……”这不是问题,他没有接话。
当他一想起那个“梅特涅”就马上向电话机走过去的时候,她终于确信,在过去的四个月里,他没有做出一副忧心自己健康的样子或者干脆撒谎以取得同情或者长期病休。在西尔维娅的朋友中,大家刻薄地嘲笑,但又公开地接受一种叫炮弹休克症的把戏。至少据她所知,那些很正派又很勇敢的男人会公开吹嘘,如果在那里待够了,他们会想办法休一段时间的假,或者把休假延长一些,发发这种纯粹名义上的疾病。在她看来,在这场谎言、淫乱、酒精和嚎叫组成的狂欢中,装出一点点炮弹休克症几乎是高尚的。无论如何,如果一个男人把时间都花在花园聚会上——或者,像最近几个月提金斯做的那样,把时间花在灰土堆里的铁皮小房子里,每个下午和温诺普夫人一起喝茶,帮她完成报纸上的文章——当男人忙着这样那样的事情的时候,他们至少没有在忙着互相厮杀了。
她现在说:“你介意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他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说好……有个东西破裂了——或者‘爆炸’可能是更准确的词——就在我附近,在黑暗里。我猜你最好不要听……”
“我想听!”西尔维娅说。
他说:“重点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生命中有三个星期死掉了……我记得的是我待在死伤急救站里,没办法想起自己的名字。”
“你真的是这个意思?”西尔维娅问,“这不是说说而已?”
“不,这不是说说而已,”提金斯回答,“我在死伤急救站里的床上躺着……你的朋友们在往上扔炸弹。”
“你不应该管他们叫我的朋友。”西尔维娅说。
提金斯说:“抱歉。有时候说话不是很严谨。当时那些倒霉的浑蛋德国佬正在从飞机上往医院的小棚屋丢炸弹……我不是说他们知道那里是死伤急救站,那是,毫无疑问,粗心而已……”
“你不用因为我替德国人说话!”西尔维娅说,“你不用为任何杀人者脱罪。”
“我当时担心极了,”提金斯继续说,“我在给一本关于阿民念主义的书写序言……”
“你没写书啊!”西尔维娅急切地叫道。因为她认为如果提金斯动笔写一本书的话,他有可能有办法挣钱养活自己。很多人都告诉她,他应该写本书。
“不,我没有写过书,”提金斯说,“我也不知道阿民念主义是什么……”
“你清楚地知道阿民念主义的异端邪说是什么,”西尔维娅尖锐地说,“你几年前就对我解释过了。”
“是的,”提金斯叫道,“多年前我可以,但是我当时不行了。我现在可以写,但我当时有些紧张。为一个一无所知的题目写序言有些尴尬,但在我看来按陆军的习惯并不可耻……但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还是让我很心焦。我躺在那里担心又担心,想如果一个护士走过来问我的名字而我不知道这该多丢人。当然,我的名字写在一块系在衣领上的行李牌上,但我忘了他们对伤亡人员是这么处理的……然后很多人扛着一个炸成碎片的护士走下了小屋。德国人的炮弹就把她搞成了这样。当时他们仍然在向这个地方扔炸弹。”
“但是老天,”西尔维娅喊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扛着一个死护士从你身边经过?”
“那个可怜人当时还没有死,”提金斯说,“我希望她当时就死了。她的名字叫比阿特丽斯·卡迈克尔……我崩溃之后知道的第一个名字。当然,她现在已经死了……这好像把房间另一边一个头上一直往绷带外冒血的家伙给吵醒了……他从床上翻起身,一句话没说,穿过小屋准备掐死我……”
“但这让人难以置信,”西尔维娅说,“我很抱歉,但我没法相信……你是个军官,他们不能扛着个受伤的护士从你鼻子下面走过去。他们一定知道你姐姐卡洛琳是个护士,死在战场上……”
“凯莉,”提金斯说,“在一艘医疗船上淹死了!感谢上帝,我不用把那个女孩和她联系在一起……但你别指望除了人名、军衔、所属部队、入院时间以外,他们还会把这种事情写上去。我在战争中失去了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还有一个父亲——我敢说他是死于心碎……”
“但你只失去了一个哥哥,”西尔维娅说,“我为他和你姐姐服了丧……”
“不,两个,”提金斯说,“但我想跟你说的是那个想要掐死我的家伙。他发出了好几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很多勤务兵冲上来,把他从我身上拉开,坐在他身上。然后,他开始大喊:‘忠诚!’他喊着:‘忠诚!……忠诚!……忠诚!……’每两秒一个间隔,我可以通过脉搏分辨出来,直到凌晨四点他死了……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宗教的劝诫,还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不过我非常不喜欢他,因为我所受到的折磨就是由他开始的,就这样……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叫作费丝[196]。哦,不是什么恋爱关系,我父亲的园丁长的女儿,一个苏格兰人。事情是,每次他说到费丝我都问我自己‘费丝……费丝什么?’我记不得我父亲的园丁长姓什么了。”
西尔维娅当时正在想别的事,问道:“什么姓?”
“不知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问题是,当我明白我不知道那个名字的时候,我像个新生儿一样无知,没有受过教导,但是对自己的无知比他焦虑得多……《可兰经》里说——我每天下午在温诺普夫人家读《大英百科全书》已经读到K字头了——‘强大的人被击垮的时候,被击垮的是信心’……当然我很快就记住了《陆军条例》[197],还有《军事法律手册》《步兵实地训练》,还有那些最新版的《陆军委员会指南》。一个英国军官该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哦,克里斯托弗!”西尔维娅说,“你读《大英百科全书》。真可怜。你曾经那么鄙视它。”
“这就是所谓‘被击垮的是信心’。”提金斯说,“当然,现在我记得读到听到的东西……但我还没读到M,更别提V了。就因此我会为了梅特涅和维也纳议会焦虑。我试着自己想起一些事来,但还没有做到过。你看,好像是我脑子里的一些部分被洗白了一样,偶尔一个名字会让我想起另一个。你注意到了,当我想到梅特涅的时候,也想起了卡斯尔雷子爵和威灵顿——甚至还有其他的名字——这就是统计局会要我的原因。当他们解雇我的时候,真实的原因就是我当过兵。但是他们会假装这是因为我所拥有的学识不如《大英百科全书》多,或者只有三分之二左右——根据战争时长来定……或者,当然,真实的原因是我不会伪造数据来诱骗法国人。那一天,他们叫我这么做,当作是假期任务。当我拒绝的时候你真该看看他们的嘴脸。”
“你真的,”西尔维娅问,“在战争里失去了两个哥哥吗?”
“是的,”提金斯回答道,“卷毛和长腿。你从来没见过他们,因为他们总是在印度。他们也并不起眼……”
“两个!”西尔维娅说,“我只就一个叫爱德华的给你父亲写过信,还有你姐姐卡洛琳。在同一封信里……”
“凯莉也不起眼,”提金斯说,“她给慈善组织会社工作……但我记得,你不喜欢她。她是个天生的老处女……”
“克里斯托弗!”西尔维娅问,“你还认为你母亲是因为我离开了你才心碎而死的吗?”
提金斯说:“老天!不,我从来不这么想,现在也不这么想。我知道她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么!”西尔维娅叫了起来,“她是因为我回来了才心碎而死的……别对我抗议说你没这么想。我记得你在罗布施德打开电报时候的表情。温诺普小姐把它从莱伊转寄了过来。我记得那个邮戳。她生来就是要跟我过不去。收到它的时候,我可以看出来你在想必须对我隐瞒这件事,因为你觉得她的死是因为我。我可以看到你在想,对我隐藏她死了这件事是否可行。当然,你不能这么做,因为你记得,我们得去威斯巴登露个面。我们也不能去,因为我们应该在服丧期。所以你带我去俄国,这样就不用带我去葬礼了。”
“我带你去俄国,”提金斯说,“我现在都想起来了——因为我收到罗伯特·英格比爵士的指令,帮那里的英国总领事准备一份基辅政府的数据表蓝皮书……当时,那里看起来是全世界工业上最有前景的地区之一。现在不是了,自然。我投进去的钱再也别想看到一分一毫了。我那时候自作聪明……当然了,是的,那些钱是我母亲的财产。我现在想起来了……是的,当然了……”
“你有没有,”西尔维娅说,“找理由不带我去你母亲的葬礼,因为你认为我的在场会亵渎你母亲的尸体?或者你害怕在你母亲面前没法向我隐瞒其实是我害死了她?……别否认了,也别找理由说你不记得那段时间了。你现在都想起来了,我害死了你母亲。温诺普小姐拍来了电报——为什么你不跟拍电报的算账呢?……哦,老天,为什么你不恨自己呢,像万军之耶和华的烈怒[198]那样,想你和那个女孩互相耳语的时候你母亲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在莱伊!当我在罗布施德的时候……”
提金斯用手绢擦了擦眉毛。
“哎,我们别说了。”西尔维娅说,“上帝知道,我没有权利干扰那个女孩或者你的计划的。如果你们相爱,你们有权利幸福,我敢说她会让你幸福的。我没法和你离婚,因为我是一个天主教徒。但我不会以其他方式让你不好过,你和她这样谨慎的人会有办法的。你得跟麦克马斯特和他的情人学学……但是,哦,克里斯托弗·提金斯,你想过你多么彻彻底底地利用了我!”
提金斯专心地看着她,痛苦得像一只喜鹊。
“如果,”西尔维娅继续她的谴责,“你在我们的生活里哪怕对我说一次:‘你这个婊子!你这个贱货!你害死了我母亲。愿你在地狱里腐烂……’如果你哪怕对我说一次这样的话……关于孩子!关于佩罗恩!……你可能会做出点让我们重新在一起的事情……”
提金斯说:“当然,是的!”
“我知道,”西尔维娅说,“你没办法……但是因为你著名的乡绅世家的骄傲——即便是最小的儿子!——你对自己说,我敢说,如果……哦,上帝!……如果你在战壕里被射中你会这么说的……哦,就在临死前你也能说你从没有做过一件不光彩的事……而且,提醒你,我相信,除了一个人以外,再没有别人比你更有资格说这话……”
提金斯说:“你居然相信这个!”
“就像我希望站在我的救世主面前一样,”西尔维娅说,“我相信……但以全知全能的上帝之名发誓,怎么能有任何女人生活在你身边……永远都被宽恕?或者不,不是被宽恕,被忽略!……啊,在你死的时候为你的荣誉而自豪吧。但是,上帝啊,你应该谦卑,为了你的……你判断力的错误。你知道那匹马戴着太紧的马衔走了好几英里,舌头几乎被勒成了两半……你记得你父亲的马夫总是把猎犬弄成这样……然后你用马鞭抽他,你告诉我,那之后,每当想起那匹母马的嘴你都快要哭出来……啊!有时候也想想这匹母马的嘴吧!你这样骑了我七年了……”
她停下来,又继续说:“你知道,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女人只能忍受一个男人所说的‘我也不定你的罪’而不恨他恨得甚于仇人!……”
提金斯看着她,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我希望是你让我来问你,”他说,“我怎么能向你扔石头?我从来没有反对你的任何举动。”
她的手懒洋洋地垂在身体两旁。
“哦,克里斯托弗,”她说,“别演这老套的戏码了。这么看来,很有可能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今晚会和那个温诺普家的丫头睡在一起,明天会在战场上被杀掉。下面十来分钟里,让我们有话直说吧。给我好好听着。要是那个温诺普家的丫头想要你的全部遗产,她不会介意分我这么一点的……”
她可以看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像你说的那样,”他慢慢地大声说,“就像我希望见到我的救世主一样,我相信你是个好女人,一个从来不曾做过不光彩事情的女人。”
她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
“那么!”她说,“你是那个恶毒的男人,我总是被迫相信你是这样的,尽管我从来没真心相信过。”
提金斯说:“不!……让我试着把我想的告诉你。”
她叫道:“不!……我一直是个恶毒的女人。我毁了你。我不会再听你的了。”
他说:“我敢说你毁了我。这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我完全不关心。”
她呼喊着:“哦!哦!……哦!”腔调极为痛苦。
提金斯坚持着说道:“我不在乎。我控制不住。这些是——这些应该是——正派人生存的前提。我希望下一次战争可以建立在这些基础之上。看在老天的分上,让我们说说勇敢的敌人吧。总是这样。我们必须去劫掠法国人,否则我们几百万人民就得挨饿;他们必须反抗我们,要么成功,要么被屠戮……你我也是这样……”
她叫道:“你是想说,你不认为我是个恶毒的女人,当我……当我给你设下圈套的时候,像妈妈说的那样?……”
他大声地说:“不!……你是被某个粗鲁的人陷害了。我一直认为被男人辜负了的女人有权利——为了她的孩子她也有责任——辜负另一个男人。这变成了女人对抗男人,对抗一个男人。我碰巧是那个男人。这是上帝的旨意。但是你并没有超出你的权利范围。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反悔的。没有什么能让我这么做,任何时候!”
她说:“还有其他人!还有佩罗恩……我知道你会说任何人都有理由做任何事,只要他们足够开诚布公……但这害死了你母亲。你不同意是我害死了你母亲吗?或者认为是我教坏了那孩子……”
提金斯说:“我不觉得……我想跟你谈这件事。”
她叫道:“你不会……”
他冷静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当我确定准备待在这里,保证他规规矩矩做个国教徒的时候,我会尝试减少你对他的影响。我感谢你提起我可能战死和对我生途被毁的考虑。确实是,我一天之内没法筹到一百英镑。因此,我显然不应该是独立监护格罗比继承人的男人。”
西尔维娅说:“我拥有的每一分钱都归你处理……”这时女仆接线员走到她主人面前来,把一张名片放在他手中。
他说:“告诉他,在客厅里等五分钟。”
西尔维娅说:“是谁?”
提金斯回答说:“一个男人……让我们把这事处理完。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教坏了那孩子。你试着教他说一些善意的谎言。这非常符合天主教的教规。我不反对天主教,也不反对天主教徒善意的谎言。你有一次叫他放一只青蛙到马钱特的澡盆里。就事论事,我对小男孩往保姆的澡盆里放青蛙没有意见。但是马钱特是位老太太了,而格罗比的继承人总是应该尊重老太太,尤其是家里的老用人……有可能,你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孩子是格罗比的继承人。”
西尔维娅说:“如果……如果你二哥死了……但是你的大哥……”
“他,”提金斯说,“在尤斯顿火车站附近找了个法国女人。他跟她住在一起超过十五年了,或者说是十五年间的没有赛马的下午。她永远不会嫁给他,而她自己也过了育儿的年龄,所以就没有别人了……”
西尔维娅说:“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把这孩子养成天主教徒。”
提金斯说:“罗马天主教徒……拜托,在我教他之前,你会教他用这个词汇,如果我还能再见到他的话……”
西尔维娅说:“哦,我感谢上帝,他让你心肠变软了。这会把诅咒从这间屋子里驱赶出去的。”
提金斯摇摇头,“我不这么想,”他说,“从你身上,可能。从格罗比家,很有可能。现在,有可能格罗比家也该有个天主教的主人了。你读过斯贝尔登[199]写的关于亵渎格罗比的书吗?……”
她说:“是的!第一个提金斯是和荷兰的威廉一起来的,那头蠢猪,他对原来的天主教主人非常不好……”
“他是个强硬的荷兰人,”提金斯说,“但让我们继续说下去吧!时间够了,但也并不太多……我还得见那个人。”
“他是谁?”西尔维娅问。
提金斯正在整理他的思绪。
“我亲爱的!”他说,“你允许我叫你‘我亲爱的’吗?我们做仇人已经够久了,而我们现在在讨论我们孩子的将来。”
西尔维娅说:“你说的是‘我们的’孩子,不是‘那个’孩子……”
提金斯带着十足的忧虑说道:“请你原谅我把这件事提起来。你可能更愿意相信他是德雷克的孩子。他不可能是的。如果这样就不符合自然进程了……我现在这么穷是因为……原谅我……我在结婚以前花了不少钱跟踪你和德雷克的行踪。如果知道这事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的话……”
“是的,”西尔维娅说,“我……我一直非常不好意思把这件事说给专业人士听,甚至在妈妈面前也……而且我们女人如此无知……”
提金斯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连想起这件事都很不好意思,仔细想的话。”他分析了一下月份和日子,然后,继续说,“但这并没有区别。一个婚姻状态下出生的孩子,按法律规定,就是父亲的。如果一个男人他是一位绅士,忍受了生育孩子的过程,为了合乎礼仪,他就必须承担后果,必须优先考虑女人和孩子,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也可能更糟,生育出了不是自己的孩子,还要让他继承更高贵的姓氏。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起,我就全心全意地爱那个小可怜虫。这可能是神秘的暗示,或者也可能是纯粹的感性……当我是个完整的人的时候,我抵制你的影响,因为你是天主教徒,但我不再是个完整的人了,盯着我的那只邪眼可能会转移到他身上。”
他停下,接着又说:“因为我必须去绿林,独自一人,被驱逐了……但你得在那只邪眼面前保护好他……”
“哦,克里斯托弗,真的,我对那孩子并不坏。我也永远不会对他不好。我会让马钱特一直跟他在一起,直到她死。你得告诉她不要干涉他的宗教信仰,这样她就不会……”
提金斯带着疲倦友善地说:“是的……你还有神父……神父……那个在他出生前和我们一起待了两周的神父可以教授他。他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也是最有才智的人之一。想想这孩子在他手里,我就十分宽慰了……”
西尔维娅站起来,她那双镶嵌在石头一样苍白的脸上的眼睛里喷射出怒火:“康赛特神父,”她说,“他们枪决凯塞门[200]的那天,他也被吊死了。他们不敢把这写报纸上,因为他是个神父,而且所有指控他的证人都是北爱尔兰[201]人……就这样我还不能说这是场被诅咒了的战争。”
提金斯摇摇头,像个老年人一样又缓慢又沉重。
“你可以为我……”他说,“为我摇摇铃,好吗?别走……”
他沉重而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里,封闭房间里的忧郁笼罩了他全身。
“斯贝尔登关于亵渎的文章,”他说,“归根到底可能是对的。从提金斯家的角度,你可以这么说。自第一个法官从天主教徒隆德斯那里骗来了格罗比以后,没有一个提金斯家的人不是因为心碎或者意外而死。这一万五千英亩的好农场和铁矿,上面还有那么多石楠花……怎么说的来着:‘尽管你像什么一样什么,你还是逃不过……’[202]怎么说的来着?”
“诽谤!”西尔维娅带着强烈的愤恨说,“像冰一样坚贞,像雪一样纯洁……像你一样……”
提金斯说:“是的!是的……提醒你,没有一个提金斯家的人软弱没用。一个都没有!他们心碎是有原因的……比如我可怜的父亲……”
西尔维娅说:“别说了!”
“我两个哥哥都死在印度兵团里,同一天,相隔不到一英里。我姐姐死在同一周,在海上,离他们也不远……不引人注意的人。但是人们也会喜欢不引人注意的人……”
接线员在门口。提金斯叫她让波特·斯卡索勋爵下来……
“当然,你必须知道这些细节,”提金斯说,“作为我父亲的继承人的母亲……我父亲在一天之内得到了这三个消息。这足够让他心碎了。在那之后,他只活了一个月。我看到他……”
西尔维娅刺耳地尖叫道:“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她抓紧壁炉,保持站立的姿势。“你父亲心碎而死,”她说,“是因为你哥哥最好的朋友,拉格尔斯,告诉他你是一个没用的人,花着女人的钱,还让他最老的朋友的女儿怀了孩子……”
提金斯说:“哦!啊!是的……我猜到了。我知道,真的。我猜那个可怜的家伙现在知道得更多了,或者他不知道……这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