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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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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她向坐在桌旁,躲在两朵粉红康乃馨后面的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我不是特意想要打扰你,但是我双脚上有个精灵不知如何将我带到了……[50]这是雪莱的诗,对吧?”

事实上,她还在学校礼堂里,还没有弄坏电话的时候,她那精明的头脑就下意识地向她指明,很有可能她想知道的东西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可以告诉她,而且如果她不赶紧的话,也许就会错过她了,既然女学生们已经离开了,校长现在多半也要走了。她匆匆忙忙地穿过了有点压抑的走廊,走廊上装饰过的哥特式窗户的窗格里居然装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粉红色碎玻璃。不过不用担心,她可以从近乎弃用、黑乎乎的、摆满了储物柜的更衣室里抄近道。在更衣室里,她在一个有点笨手笨脚的女孩面前停了下来,她脸上长满雀斑,穿着黑色的衣服,坐在凳子上,闷闷不乐地为一只暗黑色的靴子穿鞋带,脚踝摆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她突然有种冲动,想说:“佩蒂古尔,再见!”她也不明白为什么。

这个笨手笨脚、十五岁左右、脸上长满雀斑的女孩就是这个地方的象征——基本健康,而又不会高过健康标准太多,还算诚实,但对智识上的诚实又没有任何的渴望,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显得骨架子大……总是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所以脸上看起来脏兮兮的……事实上,整个学校就是这么一副“差不多”的样子。学生都有点健康,有点诚实,差不多十二到十八岁,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显得骨架子大,因为最近都没有吃饱……有点情绪化,更多是哭哭啼啼而不是歇斯底里地发疯。

但她没有和女孩说再见,而是说:“看!”因为她的腿露了太多,瓦伦汀粗暴地把她有点短的裙子拉了下来,然后帮忙把卡在不愿屈服的腓骨上的同样不愿屈服的靴子系好……青春绽放一段时间后——这段美好的时光肯定会来,也肯定会离去——在正常的情况下,这个姑娘会发现自己成了欧洲母亲中的一位,结婚正是青春绽放时该做的事……在正常情况下,也就是说,在那一天可能会恢复的常态之下。它自然有可能没法恢复!

一滴不冷不热的水露落到了瓦伦汀右手指节上。

“我堂兄鲍勃前天战死了。”女孩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瓦伦汀耐心地把头更低地埋向靴子。在教育机构里,你必须学会这样的耐心,如果你想要显得很正经又精明的话,你得学会这样的耐心,然后在面对不同寻常的精神动荡的时候把它摆在脸上……这个女孩从来没有叫鲍勃或者其他名字的堂兄。佩蒂古尔和她的两个妹妹,佩蒂古尔二号和三号,能够被大幅减免学费地在这所学校里上学正是因为除了寡居的母亲,她们再也找不出别的亲戚了。她们的父亲,一位拿半薪的少校,战争开始没多久就战死了。所有老师都必须上交关于佩蒂古尔三姐妹道德品质的报告,因此所有老师都知道她们的家庭情况。

“上前线的时候他还要我帮他照顾他的小狗,”女孩说,“这不公平!”

瓦伦汀站起身来,说:“我要是你,就会在出门之前把脸洗了。要不然别人会以为你是德国佬!”她把女孩穿歪了的衬衫肩头拉平整。

“试着,”她又加了一句,“想象有个你关心的人刚刚从前线回来了!这样想也不难,还会让你看上去更迷人!”

她边顺着走廊匆匆地跑,边对自己说道:“上帝保佑,这让我看起来更迷人了吗?”

她截住了校长,就像她预想的那样,她正要离校回她在富勒姆的家,一个无聊的,但附近有一位主教宅邸的郊区市镇。这样感觉挺合适的。这位女士想问题就像位主教,不过她深深地知道郊区儿童有多复杂:有些足以让你大吃一惊,除非你总是把他们不加区分地当成一个整体。

校长女士在回答前三个问题的时候一直站在她的办公桌后,态度就像一个有点被困住的人一样,但是在瓦伦汀给她引用雪莱的诗之前,她刚好坐下了,现在她是一副准备好彻夜斗争的样子。瓦伦汀依然站着。

“今天,”瓦诺斯多切特小姐非常温柔地说,“你有可能……采取某些行动……这有可能会影响到你一生。”

“那正是,”瓦伦汀回答说,“我来找你的原因。我想知道那个女人究竟和你说了什么,这样才能明白自己处在什么位置,然后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校长说:“我不得不放学生们走。我不介意说你对我非常宝贵。校董们——我收到了布尔诺瓦爵爷发来的快件——指示明天给她们放个假。这样有悖我们一贯的宗旨。但是这又让一切显得……”

她停住了。瓦伦汀自语道:“上帝,我一点都不了解男人,但是我对女人了解得也太少。她到底想说什么?”

她又自语着:“她紧张了。她肯定想说什么她以为我会不喜欢的东西。”

她大方地说:“我不信有谁能在今天还把那些女孩关在学校里。这个事情谁都没有经验。过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一天。”

外面皮卡迪利圆环里,人们肯定是肩膀挨肩膀。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纳尔逊纪念碑从结结实实的人堆里挺拔而出。在河岸街那边,他们也许正在烤整头整头的牛。白教堂应该是人声鼎沸,墙上的搪瓷广告低头看着上百万顶圆礼帽。整个脏兮兮的巨大的伦敦都在她眼前展开。她觉得,之于伦敦,她就像松鸡想象自己和林莽的关系一样,但她现在不得不在空荡荡的郊区看着两朵粉红的康乃馨。那多半是染过色的,布尔诺瓦爵爷送给瓦诺斯多切特小姐的!你从来不会见到自然长成的康乃馨是那种颜色!

她说:“我想知道那个女人——麦克马斯特夫人——告诉了你什么。”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把小手指勾在一起,双手手背贴在一起。这种手势早就不时兴了……瓦伦汀想到了一八九七年的格顿学院[51],那些沉思中的金发女学生最喜欢做出这样的手势……那个时候的滑稽报纸都同情地把她们叫作窈窕女学士。看样子她们俩得在这里说上一阵了。好吧,反正她,瓦伦汀,也没有准备随随便便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这个说法是从法语来的。[52]但是你还能用什么别的方法表达呢?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我曾经坐在你父亲的脚下!”

“我就知道!”瓦伦汀自语道,“但是她去的肯定是牛津而不是纽纳姆学院!”她不记得是不是早在一八九五年或者一八九七年的时候牛津已经有女子学院了。应该是有的。

“世界上最伟大的老师……世界上最伟大的影响。”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

瓦伦汀想到,这真奇怪,在她,瓦伦汀,在这所伟大的公立(女子)学校当体育教师这么久以来,这个女人知道关于她的一切——至少知道她光耀的出身。但是除了千篇一律的客气,她就像将军对待士官那样礼貌,到现在为止,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对她的注意不比她对一位上等女仆的注意多多少。不过,在另一方面,她也任瓦伦汀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安排体育训练,从不干涉。

“我们有听说,”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从你和你弟弟出生那天起,他就跟你们说拉丁文……原来人们觉得他古怪,但是他这么做多好啊!……霍尔小姐说你是她能想到的最厉害的拉丁学者。”

“这不对,”瓦伦汀说,“我不能用拉丁文思考。如果你做不到这一步,就不算真正的拉丁学者。他当然能做到。”

“你根本就不会想到他会这么做,”校长脸上闪过一片淡淡的青春光彩,回答道,“他对世俗人情那么老练,那么明达!”

“我们应该挺怪的,我弟弟和我,”瓦伦汀说,“有这么个父亲……当然,还有母亲!”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哦……你的母亲……”

瓦伦汀的眼前马上就浮现出对她父亲满是仰慕的女学生组成的小圈子,那个时候瓦诺斯多切特小姐也还年轻,周日当她父母在牛津的林荫下漫步的时候,她们都在一旁偷窥。父亲是如此的儒雅、清醒,母亲则是那么拖沓,个子又大,精力充沛,粗枝大叶。小圈子里的女学生都在说:要是他让我们来照顾他就好了……她带有点恶意地说:“你没读过我妈妈的小说,我猜……我父亲的文章都是她帮他写的。他没法写东西,他太没有耐心了!”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惊呼:“噢,你不该那么说!”语气中渗出的痛苦就像一个人在捍卫自己的名声一样。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该这么说,”瓦伦汀说,“是他最先这么说自己的。”

“他自己也不该这么说,”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带着点温柔的虔诚回答道,“为了他的事业,他也应该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名声!”

瓦伦汀带着讽刺的好奇打量着这个消瘦、情绪激动的老姑娘。

“当然,如果你曾经坐在……如果你现在还坐在我父亲的脚下,”她让步了,“这多少都让你有权来关心他的名声……就算这样,我希望你能告诉我那个人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上半身突然向桌边靠来。

“正是因为这样,”她说,“我想先告诉你……我想让你先考虑……”

瓦伦汀说:“因为我父亲的名声……够了,那个人——麦克马斯特夫人!——和你说话的时候,有没有把你当成我?我们的姓挺接近的,这很有可能。”

“我们可以说,”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你是他女性教育的观点结出的硕果。而如果你……我很满意在你身上能够发现一颗如此……如此健全、受过教育的头脑安放在一具……噢,你知道的,理性的躯体上……还有……获得收入的能力。有商业价值。你父亲,当然,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的。”她又接着说:“我必须要说,我和麦克马斯特夫人的谈话——这么一位夫人肯定你也挑不出毛病来。我读过她丈夫的作品。他的作品——你也会这么说,对吧?——还保留着一些经典的火种。”

“他,”瓦伦汀说,“一个拉丁词语都不会。他引用的——如果他要引用的话——都是从学校课本上的译文里来的。要知道,我知道他写作的方法。”

瓦伦汀突然想到,如果伊迪丝·埃塞尔一开始真的是把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当成了她的话,有很明显的原因让瓦诺斯多切特小姐担心她父亲作为年轻女性亲密导师的名声。她猜伊迪丝·埃塞尔一定是突然就描述起了那个没有家具也不认识门童的人的情况。伊迪丝·埃塞尔可能会描述的她和他之间可能有过的关系当然会让一所伟大的中产阶级女子公立学校的校长担心。她肯定会被说成生过了一个孩子。一股难受的愤怒的浪潮侵入了她的情绪。

她之前在礼堂里随意想到的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重现,盖过了这种感觉。现在,那个念头无比清晰地穿过她,就像一阵温热的浪涛,如果真是那个家伙的老婆把他的家具搬走了,还有什么能分开他们?当他人还跟着英国远征军在低地国家[53]作战的时候,他不可能当掉或者卖掉或者烧掉他的家具!或者说不克服非同寻常的困难的话是不可能的!那还有什么能分开他们呢?中产阶级的道德?过去四年就成了场鲜血横流的狂欢节了!那现在算是紧紧跟在狂欢之后的大斋吗[54]?不用跟得这么紧吧,肯定不会!那如果人们赶紧……她到底想要什么,居然连自己都不知道?

她听见自己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着,所以,很明显,她情绪正在波动:“听我说,我反对这一切,反对我父亲把我变成的这样子!那些人……那些才气耀眼的维多利亚人说的一直都是疯话。他们从任何地方都能变出一套理论,然后才气耀眼地因为这个理论而疯癫。绝对不计后果——你注意过佩蒂古尔一号吗?——你就没有想过人不能一边剧烈地抖动身体,一边完成脑力劳动?我根本就不应该在这所学校里,我也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看到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迷惑的表情,她自语道:“我说这一大堆到底是为了做什么?你还以为我在试图和这所学校脱离关系!我是这么想的吗?”

然而她的声音还在继续:“肺里的氧气太多了,这里。这是不自然的。这会影响大脑,是种不健康的影响。佩蒂古尔一号就是个例子。她真听我的话,运动,也努力看书学习。现在她傻了。太多的氧气只会让她们中的大多数变傻!”

对她而言,这太不可思议了,仅仅是想象那个家伙的老婆已经离开他,就能让她唾沫四射地说这么一大通——简直就像他父亲唾沫四射地大谈他的某一个天才理论一样!……其实她也就想过一两次,同时保持体力和脑力的生活不可能是没有任何风险的。过去四年里,军事上对身体的重视导致了对身体价值的夸大。她能意识到,在过去的四年中,在这所学校里,她虽然没有真的取代医生和牧师,但是也被看作是补足了他们的职能……但是从这里到提出一整套理论说佩蒂古尔撒谎是因为她的大脑吸收了过多氧气还是扯得远了。

不过,她没法参加举国狂欢。很肯定,伊迪丝·埃塞尔给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讲了一堆她的丑闻。她现在有足够的权力说点夸张的言论发泄一下!

“看来是这样,”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我们现在没法讨论整个学校的课程问题,但是我倾向于同意你的观点。顺便问一下,佩蒂古尔一号有什么问题?我还以为她是个挺老实的姑娘。不过,好像有一个朋友的妻子……也许只是一位你以前的朋友,现在住进了疗养院。”

瓦伦汀叫道:“噢,他……但是这太可怕了!”

“看起来,”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事情一团糟。”她又补充说:“这看起来是唯一贴切的描述了。”

对瓦伦汀来说,这条消息像一道炫目的强光照到她身上。她无比地难过,因为那个女人住进了疗养院。因为在这个时候再去见她丈夫就显得不够意思了!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接着说:“麦克马斯特夫人急着想听听你的看法……看起来,另外一个唯一能关照……关照你朋友利益的人,他哥哥……”

瓦伦汀没有完全听明白那句话。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得太流畅了。如果那些人想要你迅速领会当头一棒的新闻,他们就不该用长句子。他们就应该说:“他疯了,而且一分钱都没了。他哥哥要死了,他妻子还刚刚做了手术。”就像这样!这样你就可以全部听进去;即使你的脑子像正在掉进桶里的猫一样嘶叫腾跳。

“他哥哥的……女伴,”瓦诺斯多切特小姐接着绕圈子,“虽然看起来她很愿意去照顾他,也因此没有办法……据推测说他——

他自己,你的朋友,因为在战争中的经历使他的精神相当脆弱。那么……在你看来谁应该负担起关照他的利益的责任呢?”

瓦伦汀听见自己说:“我!”

她接着说:“他!照顾他!我可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利益!”

他看起来连家具都没有了,所以他怎么还可能有别的东西。她希望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别再用“看起来”这个词了。烦人……而且传染。这位女士就不能有话直说吗?不过,从来没有人能清楚地表述一件事,何况这件事在这位贫血的老姑娘看来一定非常黑暗。

至于清楚的表述……要是这团黑暗的破事里还能找到什么清楚的事情的话,她,瓦伦汀,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看待那个男人的妻子的。她自己和她所有的朋友行事的荒谬就在于她们从来不把话说清楚——除了伊迪丝·埃塞尔,她的本性就是个街头女贩子,从来不说真话,不过她倒可以把事情说得够清楚。但是就算是伊迪丝·埃塞尔到现在也没说过任何关于这位妻子这次是怎么对待她丈夫的话。她非常清楚地暗示了瓦伦汀,她是站在那位妻子那边的——不过她也从来没有说过那位妻子是位好妻子。如果她——瓦伦汀——能知道自己该怎么看待那个人的妻子就好了。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问道:“你说‘我’的时候,你的意思是你提议要由你自己来照顾那个男人吗?我希望不是这样的。”

因为,很明显,如果她是位好妻子,她,瓦伦汀,就不能插一杠子,不能大大方方地这么做。作为她父亲的,更是她母亲的女儿表面上看起来,你会说一位妻子,如果一直沿着海德公园林荫道的围栏,或者其他什么度假胜地的步道上阔步走来是不可能给一位统计学家当个好的——顾家的——妻子的。但是另一方面,他是个挺聪明的人,统治阶级,乡绅家族,总之,出身就是好——也许他会喜欢他的妻子在社交圈里露脸,他甚至有可能策划了这一切。他肯定可以做到。天,谁知道那位妻子是个内向、害羞的人,被他硬推到了冷酷的世界里而已。这不是肯定的,但是和其他别的假想一样都是有可能的。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正在问:“不是有机构——军队疗养院——来专门负责像这个提金斯上尉这种情况吗?看起来摧毁他的是战争,而不仅仅是生活的挫折。”

“正是,”瓦伦汀说,“因为那样我们才应该想要……难道我们不应该……因为,就是因为这场战争……”

这个句子拒绝完整地从嘴里出来。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我以为……有人告诉我的是……你是个反战和平主义者。最极端的那种!”

瓦伦汀被吓了一跳——就像发烧病人终于发出汗那样——听到那个名字被人冷冷地说出来,“提金斯上尉”,因为这就像一种解脱。她早就任性地决定了,绝对不要自己的舌头先说出那个名字。

而且,很明显,从她的语气可以判断出,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已经准备好憎恶那个提金斯上尉了。也许她已经在憎恶他了。

她正要说:“如果你是因为无法忍受想象人们要遭受的苦难,成了极端反战主义者,那不正是为什么你会希望那个可怜的家伙,都已经崩溃了……”

但是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已经在说她的一个长句子。她们的声音碰撞在一起,就像火车在路基上拖过……令人不快。不过,瓦诺斯多切特小姐的发声器官最后用这些话取得了胜利:“……行为举止的确非常不恰当。”

瓦伦汀激动地说:“你不该相信有这样的事情——不能用麦克马斯特夫人这样的女人说的任何话来做凭据。”

看起来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被她的话彻底冻住了,她朝前倾着坐在椅子里,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瓦伦汀自语道:“谢天谢地!”

她必须要有点自己的时间来消化这个看起来是伊迪丝·埃塞尔的卑鄙的新证据。她觉得自己的存在中连她自己都不熟悉的地方被激怒了。她发现自己的心中也有气量狭隘的地方。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狭隘到如此境地。其他人说你什么都不应该是重要的。她已经非常习惯地想伊迪丝·埃塞尔会当着一大群人说她的——瓦伦汀·温诺普的——坏话。但是像这次这样,她的无所顾忌简直太难让人相信了。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一个因为接电话才偶然遇到的人说第三方的坏话,而这第三方本人有可能在一两分钟之内就来接电话——而且不止如此——而第三个人还非常有可能,那之后不久,就从第一个人那里听到她说了什么……说坏话说得如此无所顾忌,简直超出了理性范围……要不就是表现出对她的——瓦伦汀·温诺普的——藐视,而瓦伦汀能够报复的方法也少到让她难以忍受!

她突然对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听我说!你现在是作为我父亲女儿的朋友和我说话,还是作为校长对体育教师说话?”

有点血色涌上了这位女士已经发红的脸庞。当瓦伦汀敢让自己的声音和她的声音一起作响这么久的时候,她肯定已经有些不快了。虽然瓦伦汀对校长的喜好几乎一无所知,但是她之前有一两次见到她在自己正式的发言被打断时表现出来的明显不快。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带点冷意地说:“我现在说话的身份……我允许自己冒昧地——作为一位年长很多的女性——以你父亲的朋友的身份说话。到现在为止,简短地说,我都是努力向你指出,作为你父亲教养出来的模范,你要对自己的身份负起责任来。”

瓦伦汀不由自主地双唇合起来,低低地吹出了一声惊异的哨音。她自言自语道:“朱庇特在上!我现在陷进一件糟心事里了,这根本就是职业审查。”

“从某个方面来说,我很高兴,”这位女士现在继续说着,“你能这样说……我的意思是,这么激动地驳斥麦克马斯特夫人来捍卫提金斯夫人的声誉。看起来麦克马斯特夫人不喜欢提金斯夫人,但我不得不说,她看起来是有理的那一方。我的意思是,她对提金斯夫人的厌恶。麦克马斯特夫人为人严谨,而即使在她公开的记录上,提金斯夫人看起来也恰恰相反。毫无疑问,你想要对你的……朋友保持忠诚,但是……”

“看起来,”瓦伦汀说,“我们如此离谱地混淆了彼此的话。”

她接着说:“我并没有像你想的那样捍卫提金斯夫人。当然我会这么做。我在任何时候都会。我一直觉得她既美丽又善良。但是我听到你说‘行为举止非常不恰当’的时候,我以为你说的是提金斯上尉。我不承认的是这个。如果你想说的是他的妻子,我也不承认。她是位可敬的妻子……和母亲……之类的,就我知道的而言……”

她自语道:“等等,我为什么要这么说?赫卡柏又是我的谁呢?”[55]接着说:

“这是为了维护他的荣誉,自然是……我在试图把提金斯上尉想成什么都不缺的英国乡绅,布置得井井有条的宅邸、马厩、犬舍、妻子、孩子什么都有……想这么做还真是奇怪!”

现在,瓦诺斯多切特小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听到你这么说我由衷地高兴。麦克马斯特夫人肯定说了提金斯夫人是——说得委婉点——至少是一位没有尽责的妻子……骄傲虚荣,你知道,无所事事,穿着打扮过于华丽等等,而你看起来是在维护提金斯夫人。”

“她是时尚圈子里的时尚女人,”瓦伦汀说,“但是有她丈夫的同意。她有权利去……”

“我们不会,像你提到的,”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要是你没有一直打断我,如此离谱地混淆了对方的话。我想说的是,对你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在一个单纯的家庭里长大,没有比一个妻子不尽责任的男人更危险的陷阱了!”

瓦伦汀说:“你一定要原谅我打断你。你知道,这是我的事情,而不是你的事情。”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立即说:“你不能这么说。你不知道我多么热情……”

瓦伦汀说:“对,对……你对我父亲的回忆之类的崇拜。但是我父亲没有办法安排好让我过上单纯的生活。我和随便哪个下层阶级的女孩一样经验丰富……毫无疑问,这是他造成的,但是别弄错了。”

她接着说:“不过,我才是尸体。你是验尸的。这样对你更有意思。”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脸色变得稍稍发白:“如果,如果……”她结巴了一下,“说‘经验丰富’,你的意思是……”

“我不是,”瓦伦汀大声说,“你也没有任何权力凭着你和全伦敦城最邪恶的长舌之间的一次谈话来推测我是什么意思,更别说这次谈话本来是不应该有的……我的意思是我父亲什么都没留下,在他去世之后,有几个月,我得去当用人来维持我和我妈妈的生计。他给我的训练最后就落到了这个下场。但是我能照顾好我自己……所以说……”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跌回了她的椅子。

“但是……”她惊叹道。她的脸已经完全变白了——像脱色的蜡[56]。“那时还筹过款……我们……”她接着说:“我们知道他没有……”

“你们筹了款,”瓦伦汀说,“买下了他的藏书,然后又送给了他的妻子……那个时候,除了我当杂务女佣[57]的工资能给她买到的东西之外,她什么吃的都没有。”不过,面对那位女士的一脸煞白,她还是试着大度地说:“当然,筹款的人想要的,很自然地,是尽可能地保存他的个性。一个人的藏书几乎就是他自己的写照。那没什么问题。”她又接着说:“不管怎样,我都历练过了,在一个郊区的地下室里。所以你不能教给我多少关于生活阴暗面的东西了。我在米德尔赛克斯的一位郡议员家里待过了,在伊林[58]。”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小声说:“这太糟糕了!”

“不是那样!”瓦伦汀说,“和其他杂务女佣相比,我过得还不坏。如果女主人不是一直病恹恹的,以及厨子不是一直醉醺醺的就更好了……那之后我做了点办公室工作,替妇女参政者工作。那是在老提金斯先生从国外回来替妈妈在归他所有的一份报纸里找了些活之后。之后,我们就磕磕碰碰地过了下来,总有办法。老提金斯先生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所以,像人说的,我父亲那头笑到了最后——如果你愿意这么想,安慰一下自己。”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低头盯着桌子,也许是想把脸从瓦伦汀的眼前藏起来点,也许是想回避这个女孩的目光。

瓦伦汀接着说:“谁都知道一个人的私人义务和公共成就之间会有矛盾。但是如果他这辈子稍微节制那么一点点,我父亲本来可以让我们的境况好很多。现在这样才不是我想要的——像个军队里的士官和上等内务女佣的结合体。就像我不想听命于这样一个人一样。”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发出了一声满含痛苦的“啊”。她飞快地解释说:“是因为你的道德品质,而不仅仅是因为你在运动上的影响才让我如此高兴学校里有你,正是因为我觉得你并没有把体能看得过于重要。”

“不过,你不能把我留在这里多久了,”瓦伦汀说,“能像样地离开的时候我马上就走,一刻都不多待。我要……”

她自语着:“我到底要做什么?我想要什么?”

她想要躺在一张吊床里,在一片湛蓝无波的海边想着提布鲁斯……她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念头。她自己并不想去投身学术事业。她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但是她想要享受别人知识成果中更丰富的品种……这看起来才是今天要学到的教训!

而且,仔细地看着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垂下去的脸,她很好奇在世界历史上是不是曾经有过这么一天。比如说,瓦诺斯多切特小姐知不知道自己的男人回到身边是什么感觉?啊,而且是在一百万其他的男人回家的喧嚣中!一种想要松懈的集体冲动!无边的!让人发软的!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很明显热爱着她的父亲,毫无疑问,和其他五十位小姐一起。她们在这场暗恋里得到过集体的快感吗?甚至还有可能她先前之所以那么说——事出有因[59]。警告她瓦伦汀和一个妻子不那么令人满意的男人扯上关系的坏处……因为那五十位小姐——在责任感驱使下——一致认为她母亲配不上她父亲,她那睿智、头发灰白、身形单薄如同少年人的父亲。她们也许认为,如果没有邋遢的温诺普夫人拖累他,他也许可能成为……嗯,那些人中的一员!任何人!筹划国家大事的人物中的任何一位。为什么不干脆让他当首相好了!反正除了他的教育理论之外,他还有过一段政治生涯。他曾经肯定是迪斯雷利[60]的朋友。他提供了——伟大的历史瞬间!——材料来撰写那些永远闻名、辞章华丽的演说。如果不是另一个家伙,贝利奥尔学院出身的,先抢到他本来可以成为帝国总督们的老师……至此,他不得不钻研女性教育,培育英伦玫瑰……

所以瓦诺斯多切特小姐是在警告她,被忽视的妻子们对年轻、充满爱慕之情的少女的有害影响!多半是有害的。如果她早就认为西尔维亚·提金斯其实是个不好的妻子,她,瓦伦汀·温诺普,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道,就像带着突发的焦虑:“你要做什么?你提议要做什么?”

瓦伦汀说:“很明显,在和伊迪丝·埃塞尔谈话之后,你就不会那么乐意我在学校里了。相比之下,我的道德影响可没有变得更好!”一阵激动的恨意席卷了她全身。

“听着,”她说,“如果你以为我已经准备好要……”

不过她还是停了下来。“不,”她说,“我不会再提起内务女佣的事情了。但是你有可能已经发现这样很烦人。”她补充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去调查一下佩蒂古尔一号的情况。在这么大一所学校这样的情况可能很普遍。这个年头我们根本就没法知道我们到底是个什么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