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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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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公事移交给弗莱赛尔,刚把一天的事务结束,马上就动身到尼森式活动房屋去。他开着车,眼睛半闭着,直勾勾地望着正前方。他在想,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今天,现在,我就要把那件事清理了。生活就要重新开始了,这一爱情的噩梦就要结束了。他觉得早在昨天夜里,在汽油桶下面,这件事就永远死掉了。太阳炙烤着他的双手,他的手被汗水粘在方向盘上。

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将要发生的事上——开开门,几句话,门永远地关上——以至于在路上差点儿和海伦错过。她正从小山上朝着他走来,没有戴帽子,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车子。他不得不跑了几步才追上她。当她转过头来以后,他看到的是在彭德时从他身边抬过去的一张脸——被生活击败,毫无希望,像一只打碎的玻璃杯一样无从知道年龄。

“你在这儿干什么?太阳底下你连帽子也没戴。”

她含含糊糊地说:“我在找你。”她站在红土路上,样子有些慌乱。

“到车里来吧。你会中暑的。”她的眼中闪起一丝狡狯的神情。“哪有那么容易?”她说。但是她还是听从了他。

他们并排坐在车里。看来用不着再把车开到别的地方去了,在这里告别和在另外一个地方告别没有什么两样。她说:“今天早上我听说阿里的事了,是你干的吗?”

“不是我亲手把他的喉咙割断的,”他说,“但是,他的死是因为我的存在。”

“你知道是谁杀的吗?”

“我不知道拿刀的是谁。我想是一个码头耗子。尤塞夫的小佣人同他在一起,也失踪了。没准是他干的,但是或许他也死了。我们永远也弄不清楚。我不太相信尤塞夫有杀人的意思。”

“你知道,”她说,“这意味着我们的事结束了。我不能再继续把你毁掉了。别说话,听我说。我从来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别人也有恋爱的事,人家干这种事,开始了又结束了,高高兴兴,可是这种常规就不适用于我们。我们要不就是全部,要不就什么都没有,所以现在只能是什么都没有了。请你别说什么。几个星期来我一直在思索这件事。我要离开这里了——马上就离开了。”

“到哪儿去?”

“我不是告诉你别说话吗?别问我任何问题。”他看到她的痛苦、绝望而苍白的影子映在汽车挡风玻璃上,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撕成两半了。“亲爱的,”她说,“不要认为这对我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比这个更要横下一条心的事了。比起来,叫我去死会容易得多。无论我看见什么都想到你。我再也不敢看尼森式小房子,或者莫里斯汽车了。我不敢尝带苦味的杜松子酒,不敢看一张黑色面孔,甚至一张床……可是总得在床上睡觉啊!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才能逃开你的影子。就是安慰自己说,一年以后就会把一切忘记,又有什么用?至少我得熬过这一年呀!在这一年里头我忘不了你在一个什么地方。我知道,我可以给你拍一封电报,或者写一封信,尽管你不回答,你总会读到的。”他想:如果我死了,她的日子就会好过多了。“但是我绝对不能给你写。”她说。她并没有哭,当他很快地向她瞥了一眼时,他看到她的眼睛红通通的,一滴眼泪也没有,正像记忆中她住在医院时那样——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每天醒来的时候最不好过,总有那么一会儿忘记了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他说:“我到这里来也是向你告别的,但是有一些事我是做不出来的。”

“别说话,亲爱的,我一点儿也没有想闹别扭。你看不出来我没有闹别扭吗?你用不着离开我——让我离开你。你连我到哪儿去也不会知道。我希望我还不是那么一个坏女人。”

“不是,”他说,“你从来都不是。”

“别说话,亲爱的。这件事会过去的。你会看到的。你会把这个烂摊子打扫干净,再做一个好天主教徒——这是你真正想要的,不是吗?你要的不是一群女人。”

“我要不再给别人痛苦。”他说。

“你要宁静,亲爱的,你会得到宁静的。这你将看到。一切都会重新上轨道。”她把手放在他的膝头上,最后在企图安慰他的时候她终于禁不住自己呜咽起来。他想:她从哪里学到这种令人心碎的温柔呢?她们从哪里学会这么快就变得这么成熟了呢?

“听我说,亲爱的。不要走近我的房子。替我把车门打开。一定照我的话办。我们就在这里告别,你径直把车开回家里去——或者开到办公室去,如果你更愿意那样做的话。那你也许会好过一些。别为我发愁。我会好起来的。”他想:那一个人的死我没有赶上,现在却叫我经历这么多次死。他俯身去扭动车门。她的泪珠擦着他的面颊,他觉得那挨着的地方像火星一样的烫着他。“临别以前接个吻没有什么妨碍吧!我们并没有吵嘴。没有闹别扭。谁对谁也没有怨气。”在他们接吻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嘴唇触到的痛楚像是一只小鸟的心房在跳动。他们静静地坐着,沉默不语,汽车的门一直敞着。几个黑人工人从山上走下来,好奇地向车里探着头。

她说:“我不敢相信这会是最后一次:我就要从车里走下去,你就要把车开走,而我们以后就再也不见面了。以后除了不得已,我要尽量不到外面来。我就待在山上面,你待在下面。啊,上帝,我真希望没有你给我弄来的那些家具。”

“那都是公家用的。”

“有一把藤椅,你坐得老是那么猛,把藤条都坐断了。”

“亲爱的,亲爱的,你不要这样。”

“别说话,亲爱的。我真的一直没有赌气,但是这些话我再也不能对任何人说了。小说里面总有那么一个可以谈心事的人,可是我却没有这么一个密友。我必须把心里的话一下子都说出来。”他又想:如果我死了,她就从我这里解放了。死了的人很容易就被人忘记;一个人不会想知道死人的事——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同谁在一起啊?对她来说,这种考虑是最难忍受的了。

“亲爱的,现在我就要走了。闭上眼睛,慢慢地数三百下,再睁开眼的时候就看不到我了。然后赶快把车掉过头去,亲爱的,飞快地开走。我不愿意看到你走。我还要把耳朵堵起来。我不想听到你在山下面换挡的声音。每天汽车来来往往换一百次挡。我就是不愿意听你换挡。”

啊,上帝,他祈祷说,一双手在方向盘边上耷拉着,把我杀死吧,现在就杀死。我的上帝,你再也不会听到更彻底的痛悔了。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无论走到哪,都把痛苦带给别人,就好像我身体上的气味。让我死了吧!结束我的生命吧!虫豸是用不着自己杀害自己的。你把我杀死吧!马上就叫我死。在我再伤害你以前。

“闭上眼睛,亲爱的。现在是收场的时候了,真正收场了,”她绝望地说,“虽然看起来好像那么荒唐。”

他说:“我不闭眼。我不离开你。我答应过不离开你。”

“不是你离开我,是我离开你。”

“那不成,亲爱的。我们彼此相爱。那不成。我今天晚上要来看看你怎么样。我睡不着觉……”

“你什么时候都睡得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会睡觉的人。啊,亲爱的,你看,我开始取笑你了,就好像我们不是在告别似的。”

“我们没有告别。还没有。”

“但是这样下去我只是在毁掉你。我不能给你任何幸福。”

“问题不在于给不给幸福。”

“我已经下了决心了。”

“我也是。”

“但是,亲爱的,咱们怎么办呢?”她完全屈服了,“就这样下去我也不在乎。我不在乎那些谎话。我怎样都可以。”

“让我来想办法吧。我需要想一想。”他从她身上探过去,把车门关上。在门锁还没有发出咔哒一声响以前,他已经下定决心了。

斯考比看着小佣人把晚餐端走,看着他走进走出,一双赤脚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露易丝说:“我知道这是一件可怕的事,亲爱的,但是你就不要再去想它了。你现在对阿里已经无能为力了。”从英国又寄来一包书,他看着露易丝正在裁开一本诗集的书页。她的花白头发比去南非以前更多了一些,但是他觉得她好像年轻了好多岁,因为她现在在化妆上下的功夫更多了,她的梳妆台上摆满了从南非带回来的小瓶、小罐和软金属管。她没有把阿里的死放在心上,她有什么理由为这件事忧心呢?只有良心上负疚的人才把别人的死当作不得了的大事,不然的话,谁也不会这么哀痛的。当斯考比年轻的时候,他本来认为爱同互相了解是有关系的,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知道没有谁能够了解另外一个人。爱本是一种想了解别人的愿望,只是因为不断失败,这种愿望就很快死亡了,爱或者也随着死去,或者变成了痛苦的情谊,变成忠贞、怜悯……她正坐在那边读书,离开那使他头晕目眩、口干舌燥的痛苦折磨何止十万八千里。他想:如果我被写在书本里,她就会了解我了;但是如果她只是书中的人物,我能够了解她吗?我是不读这种书的。

“你没有什么可看的吗,亲爱的?”

“对不起,我不太想看书。”

她把手上的书合起来。他突然心里一动,原来她同样在煞费心机,原来她也正在努力帮助我呀!有时候他很怀疑,是不是她什么都知道了啊?她从南非回来以后便一直挂在脸上的心满意足的假面具后是不是遮掩着无限愁苦啊?每逢他产生这种怀疑时,便不由得悚然一惊。她说:“咱们谈谈怎么过圣诞节吧。”

“离圣诞节还早呢。”

“一眨眼就到了。我在想,咱们是不是请一次客。咱们总是去别人家吃饭。请人到咱们家来玩玩一定挺有意思的。在圣诞节前夜好吗?”

“只要你觉得好就成。”

“然后大家可以一起去作午夜弥撒。当然了,你和我得记住,过了十点就别喝酒了——但是别的人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心头又涌起一阵怨恨:他觉得她正坐在那里,为使自己受到更重的惩罚而进行部署,神情那么高兴、那么洋洋得意。他快要当专员了。她梦寐以求的已经到手了——对她说来,这也是一种成功;她现在已经踌躇满志了。他想:我爱的是那个觉得所有的人都在背后嘲笑她的歇斯底里的女人。我爱失败,我不爱成功。她现在坐在那里多么得意啊。她已经得救了。她那张宽大的脸好像放映新闻片的银幕,他在上面看到了躺在黑色汽油桶下面的阿里的尸体,看到了海伦的惨淡无神的眼睛,也看到了所有那些迷途者,被摈斥于上帝恩宠之外的他的一些伙伴——那个屡教不改的盗窃犯、那个拿着海绵的士兵……想到他已做过的事和即将做的事,他的心又泛上一股柔情。他想,连上帝也是个失败啊。

“你怎么了,蒂奇?你还在发愁……”

但是他是不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恳求说出口的:还是让我怜悯你吧!你还是保持你那失意、愁眉苦脸的样子吧,你还是做一个失败者吧。如果这样,在咱们两人之间就不会有一道鸿沟,我就可以再爱你了。时间不多了,我愿意一直爱你到底。他慢悠悠地说:“我又犯病了,现在过去了。犯起来的时候——”他想起医学书上的说法来,“就像被钳子夹住一样。”

“你一定要去看看医生,蒂奇。”

“我明天就去。反正我为失眠的事也得去拿药。”

“你失眠?你睡得像块死木头似的,蒂奇。”

“上星期就不成了。”

“这是你在胡思乱想。”

“不是。我两点钟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直到该起床以前才又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儿。别为我担心。我就去弄点儿药来。”

“我最讨厌安眠药。”

“我不会老吃,免得养成习惯。”

“我们得把你的病治好,蒂奇,好过圣诞节。”

“到圣诞节我的病就好了。”他直着身子走到屋子另一端她坐的地方,尽力模仿害怕疼痛反复的样子。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胸脯上说:“别担心了。”在接触到她的身体时,怨恨从他的心中消失了——她并不是那么得意的,她永远也不会同警察局专员结婚的。

在她上床以后,他把自己的日记取了出来。至少在这份生活记录里他并没有撒过谎,最多也不过把某些事略去不谈而已。他一直像船长登录航海日记那样认真地记录气温。他从不夸大,也从不缩小;他从不做任何空谈。他在日记上写的都是事实。11月1日。与露易丝同去参加早弥撒。上午在昂纳寇太太处调查盗窃案。午后二时气温九十一华氏度。晤“尤”于他的办事处。阿里遇害。他的记叙简单,直截了当,正像那一次他写C逝世一样。

11月2日。他对着这个日子坐了很久很久,他一直这样坐着,不久就听到露易丝在楼上喊他。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你睡吧,亲爱的。我多待一会儿,就能睡好觉了。”但是由于一天的奔忙和必须要做的种种筹划,他已经筋疲力尽,坐在桌子前面都快要打盹了。他走到冰箱前边,用手帕包了一块冰,贴在额头上,直到睡意又消失了。11月2日。他重新把笔拿起来:他签署的是自己的死刑执行令。他写道:和海伦会面几分钟(不要隐瞒任何事实留待别人侦查出来;自己把一切都记下来会更安全一些)。二时温度九十二华氏度。下午心痛复发。疑是心绞痛。他把过去一周的记载看了一遍,在这里那里加上睡得很不好、无法入睡、继续失眠这类词句。他又仔细地把这些记载读了一遍:以后这些日记验尸官和保险公司的检察员都要仔细看的。他觉得他的这些记载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他又把冰块放在前额上,把睡意赶走。现在才刚刚过午夜半个小时,最好等过了两点钟再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