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埃瑞克·斯耐特仔细看了一遍洛克的设计方案,把其中三幅扫到一边,又把其余的整理好摞在一起,再看一眼那三幅图纸,然后一张接一张地扔在那一摞设计方案上面。他重重地击了三下掌,说道:
“不同凡响。虽然有些极端,但是很出众。你今晚打算做什么?”
“什么?”洛克茫然地问道。
“你有空吗?马上动手干活你介意吗?把外套脱掉,到制图室去,借别人的工具用用,给我设计一幅我们正在改建的百货商店的草图。只是做一幅粗样,只要将大体的思路表现出来就行,但是我明天就要。介意今晚熬夜吗?暖气开着,我让乔把晚饭给你送上来。想喝不加糖的咖啡还是苏格兰威士忌或别的什么?只要告诉乔一声就行了。你能留下来吗?”
“能。”洛克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可以通宵加班。”
“很好!太棒了!这正是我一直需要的,一个在卡麦隆那儿干过的人。别的类型的人手我都有。噢,对了,在弗兰肯事务所,他们付给你多少工资?”
“六十五美元。”
“哎呀,我可不能像大美食家盖伊那样任意挥霍。五十个总统头像。行吗?好嘞!立刻到制图室去。我让毕林斯向你解释商店的情况。我要你把它设计成现代风格。明白吗?现代、狂暴、疯狂,让他们看了大跌眼镜。不要克制自己。要达到极致。把你能想到的绝活都用上,越愚蠢越好。来吧!”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迅速地站起身来,猛然推开一扇门,进入一间巨大的制图室,飞快地跑进去,滑到一张制图台前停下来,对一个表情冷酷的圆脸肥壮男子说:“毕林斯,这是洛克,我们的现代主义者。你把本顿商店的情况向他交代一下。给他找些工具。把你的钥匙留给他,给他示范一下今晚哪些东西要上锁。工资从今天早上算起。五十。我和道森兄弟的约会定在几点?我已经迟到了。再见。我今晚不回来了。”
他又飞身而出,砰地关上门。毕林斯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他看着洛克,那神情仿佛洛克一直都在那儿工作似的。他讲话冷淡而毫无感情,有一种疲惫的拖腔。不到二十分钟,他就离开了洛克,把各种工具一股脑儿堆在洛克面前的制图台上:纸,铅笔,工具,一套设计方案和几张百货商店的照片,一组图表和一长串说明。
洛克看着眼前雪白的图纸,手里紧紧地攥住一支细细的绘图铅笔。他将铅笔放下,再把它捡起来,大拇指轻轻地来回抚摸着光滑的笔杆:他看到那支铅笔在颤抖。他赶快将它放下,为自己的不中用而生气——他竟然让一件如此简单的工作显得这么重要,因为他突然间理解了这无所事事的几个月对他真正意味着什么。他的指尖摁在纸上,仿佛是纸控制了他的手一样,如同一个带电的表面会吸住从它上面擦过的人的肌肉一样,他的手被吸住了,而且很痛。然后,他便开始工作起来……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五十岁,一脸滑稽逗人的表情透出他的狡猾和一肚子坏主意。那神情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他与每一个男人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想到一个淫猥的秘密,而不愿说出来,因为显然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他是一名卓越的建筑师。他这样说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认为盖伊·弗兰肯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唯心主义者。他不受古典主义教条的束缚,他的设计技巧更为娴熟,风格更为自由。他什么类型的建筑都搞。他并不厌恶现代主义风格的建筑,当有一个罕见的客户要求这样的风格时,他就高高兴兴地去修建这种光秃秃的平顶水泥盒子,他称之为进步。他修建他认为过分讲究的古典罗马风格的宅第,修建他称之为超凡脱俗的哥特式教堂。他认为它们之间并无什么不同。他从来不生气,可就是听不得人家称他是折中主义者。
他自己有一套完整的运作系统。他雇用了五名风格各异的制图师,每当接到一宗委托设计任务时,他便在他们中发动一场比赛。他挑选出获胜的作品,再拿另外四个设计中的优点来完善它。他常说:“六个头脑,总会胜过一个。”
看到为本顿商店设计的最终图纸时,洛克明白了斯耐特不怕雇用他的原因。他认得出作品中有自己亲手绘出的平面和空间,他设计的窗户,他的循环系统。他也看出除此之外,上面还添加了科林斯式的柱顶,哥特式的拱顶,殖民地风格的枝形吊灯和不可思议的线条,以及模糊的摩尔人式建筑风格。图纸是用水彩绘制的,装裱在硬卡纸上,蒙了一层薄绵纸,具有一种奇迹般的精巧。除非隔着一定的安全距离,否则,制图室的人是不许观看的;所有人都必须把手洗干净,所有的烟头都必须扔掉。向客户提交图纸时,约翰·埃瑞克·斯耐特一向非常重视得体的外观,还雇用了一名年轻的建筑专业的中国学生专职负责这样的杰作。
洛克知道该从他的工作中期待些什么。他是永远不会看到自己的作品矗立在地面上的,除了一些不完整的碎片,而那是他所不愿看到的。但是,他能按照他的意愿进行设计,而且还将得到更多解决实际问题的经验。虽然不能如他所愿,但也只能期望这么多了。他认可了这个事实。他认识了他的竞争者——其余四位同行制图师,打过招呼后,得知他们私下在制图室都有一个绰号:“古典”、“哥特”、“复兴”和“大杂烩”。当他被冠以“现代主义”的头衔时,他的心一阵隐痛,收缩了一下。
建筑行业工会组织的建筑工人大罢工使盖伊·弗兰肯极为恼火。发起这次大罢工是为了反对正在修建诺伊斯·贝尔蒙特饭店的承包商,而这次罢工已经蔓延到纽约所有的新建筑工地。报纸上提到诺伊斯·贝尔蒙特饭店的建筑师是弗兰肯-海耶事务所。
大多数报纸助长了斗争的继续——他们怂恿承包商不要让步。攻击罢工者的最大呼声来自伟大的华纳德报业集团的各种强大的报纸。
“为了普通民众的权利,我们一直站在那些有特权的黄鲨阶层的对立面。”华纳德报业的社论里都这么说,“但是我们不能支持他们破坏法律和秩序。”人们一直搞不清楚,到底是华纳德的报纸引导着公众,还是公众的舆论引导着华纳德的报纸,人们只知道这二者竟然保持着惊人的同步。不过,除了盖伊·弗兰肯和另外少数几个人外,并非人人都知道华纳德拥有着一家公司,而该公司拥有着诺伊斯·贝尔蒙特饭店。
而这一点令弗兰肯极为不快。根据谣传,盖尔·华纳德的房地产业务要比他的新闻帝国庞大得多。这是弗兰肯第一次有机会接受华纳德的委托,所以他就急切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心里想着它会给他带来的种种机遇。他和吉丁煞费苦心地设计了最为华美的洛可可式宫殿——其主顾将是每天支付得起二十美元的贵客,而且喜欢欣赏石膏雕塑的花卉和大理石雕刻的爱神丘比特,以及镶铜边的开放式电梯。这次罢工却使那些未来的机遇化为泡影。弗兰肯对此不负什么责任,可谁能说得准华纳德会不会因为什么理由而怪罪下来呢?华纳德对于某种东西的偏爱是无法预言的,让人琢磨不透。而且众所周知,曾经受雇于他的建筑师,他很少会二度雇用。
弗兰肯心情郁闷,导致他无端地骂人,尤其是冲着那个平时总能幸免的人——彼得·吉丁发火。吉丁耸耸肩,转过身去,以示无声的侮慢。然后,吉丁就在大厅里漫无目的地瞎转悠,无缘无故地冲着年轻的制图师们咆哮。他在门廊里与卢修斯·N·海耶撞了个满怀,便厉声喝道:“瞧你是怎么走路的!”海耶瞪着他的背影,眨巴着眼睛,一时手足无措。
事务所里几乎没什么事可做,没什么话好说,他想躲避每个人。吉丁早早地走出办公室,穿过十二月里寒冷的薄雾往家走去。
在家里,暖气管变得太热,室内弥漫着油漆的味道,他大声诅咒着。可是当他妈妈打开一扇窗户时,他又诅咒天太冷。除了这忽然闲下来的空虚外,他弄不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会令他感到如此坐立不安。他无法忍受这种落单的感觉。
他抓起话筒给凯瑟琳·海尔西拨了个电话。她清纯的声音就像一只手,温柔地抚摸过他滚烫的额头,一下子使他的痛苦减轻了许多,他很快镇定下来。他说:“噢,也没什么大事,亲爱的,我只是不知道你今晚在不在家。我原本打算晚饭后顺便去看看你。”“当然在啦,彼得。我在家。”“太好了。八点半左右?”“好的……噢,彼得,你听说埃斯沃斯舅舅的事了吗?”“是啊。该死,我是听说了你的埃斯沃斯舅舅的事情!……我很抱歉,凯蒂……原谅我,亲爱的,我不是故意这么粗鲁的,可是我整天满耳朵听见的全是你舅舅的事。”“我知道,真是太了不起了,只是……你瞧,我们今晚不要谈论他了!”“是的,我们当然不谈他。对不起。我懂。我会等着你的。”“再见,凯蒂。”
他已经听说了有关埃斯沃斯·托黑的故事,可是他不愿意想起这件事,因为那会让他想到罢工这一烦人的话题。六个月前,因为《关于石头的论述》一书正在走红,埃斯沃斯·托黑成为《微声》的签约撰稿人,那是在华纳德旗下所有报纸上同时发表的一个每日专栏。开始,这个栏目在《纽约旗帜报》上是一个艺术评论专栏,而最终却发展成一个非正式的论坛,托黑通过这个栏目发表有关文学、艺术、纽约的餐馆、国际危机以及社会学——主要是社会学——的一些见解。这个专栏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可是建筑行业大罢工将托黑置于两难境地。他没有掩饰对罢工者们的同情,可是在他的专栏里却什么也没有说,除了华纳德以外,谁也不能确定他想在报纸上取悦谁。不过今晚将有一个罢工同情者的集会。届时,许多著名的人物都将发表讲话,埃斯沃斯·托黑也在其中。至少,已经宣布了托黑的名字。
这一事件引发了大量稀奇古怪的投机活动,人们下注竞猜托黑是否敢公开露面。吉丁听到一个制图师满怀激情地说:“他一定会的。他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他是新闻界最最诚实的人了。”另一个说:“他不会的。你有没有认识到这样的噱头对华纳德意味着什么?一旦华纳德选准什么人,他准会像地狱之火一样把他给毁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手,采取什么方式,可是他会的,而且他这个人谁也拿不准,你一旦让华纳德盯上,那你就完了。”吉丁对于这样的事避之唯恐不及,还谈什么关不关心呢。这整个事情都让他感到窝火。
当晚,他冷酷地一语不发地吃着晚饭。每当吉丁太太说:“噢,顺便问一句……”想以此来引发他意识到一个话题时,他便厉声说:“你不要谈关于凯瑟琳的事了。你安静点行不行。”吉丁太太便不再说什么,只管往他的盘子里夹菜。
吉丁乘出租车赶到格林威治村,急匆匆跑上楼。他使劲摁了一下门铃,等待着有人开门。没人应门。他靠着墙,反复地长时间摁门铃。凯瑟琳明知道他要来的,她不会出去的。她不会的。他走下楼梯,不肯轻易相信,走到街上,抬头看她寓所的窗户。窗户里并没有灯光。
他站在街上,一直抬头看着她家的那几扇窗户,就如同在审视一桩可怕的背叛。接着,他突然产生一种不舒服的孤苦伶仃的感觉,仿佛他在这个大城市里形单影只、无家可归似的;此刻,他忘记了自己的住址或者说忘记了它的存在。然后,他就想到了那场集会,那场群众大会——在那里,她的舅舅在今晚将当众成为一个殉道者。她准是去了那儿,他想。该死的小傻瓜!他大声说:“见她的鬼去吧!”然而他还是迅速地朝着人们聚会的大厅走去。
在大厅的方形入口上方,吊着一只光秃秃的电灯泡,闪烁着一小团不祥的蓝白色的光。太冷也太亮了。灯光越过黑暗的街道,照亮了从上方某个边缘流下来的一线雨丝,那雨丝像一根亮闪闪的玻璃针,是那样的纤细而光滑,吉丁古怪地想到了那种有人被冰柱戳死的故事。入口附近,几个好奇的游手好闲的人漠不关心地站在雨里,还有几名警察。会场的大门是开着的。光线暗淡的门廊里挤满了人,他们根本挤不进已经满员的围得水泄不通的大厅。他就站在那里,聆听着从那专为此事而特意安装的扬声器里传来的讲话。在门口,三个模糊的身影在向路人分发传单。其中有一个像是害着痨病的青年男子,没有刮脸,脖子老长;另一个是位穿高档毛领大衣的漂亮年轻人;第三个人就是凯瑟琳·海尔西。
她站在雨中,淋得像只落汤鸡。她累得身子都站不直了,她的鼻头上发着光,眼睛因为激动而分外明亮。吉丁停住脚步,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她手里拿着传单机械地朝他挥了过来,猛一抬头,看见是他。她毫不吃惊地冲着他微微一笑,高兴地说:“真的是你呀,彼得!你来这儿太好了!”
“凯蒂……”他有点哽咽,“凯蒂,到底是怎么……”
“可我必须这么做。彼得。”她的语气中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你不明白,可是我……”
“不要站在雨里了,到里边来。”
“可是我不能!我还得……”
“至少不要淋在雨里,你个傻瓜!”他粗暴地将她推到门里,站到门廊的一个角落里。
“彼得,亲爱的,你不生我的气,对吗?你看,事情是这样的:我原以为舅舅今晚是不会让我到这儿来的,可是在最后关头,他说如果我想来,我就可以来,还说我可以帮着散发传单。我知道你会理解的,我还在客厅的桌子上给你留了张便条,作了解释,而且……”
“你给我留了张便条?在屋里?”
“对……噢……噢,哎呀!我根本没想到这一点,你当然进不去了。看我有多蠢。可是我当时走得太急了!别,你不要生气,你不能气的!你不明白这对他意味着什么吗?你难道不清楚他到这儿来要做出多大的牺牲?可我知道他会来的。这些我都对他讲过了,人们这么说,自有他们的道理,他们绝不是偶然这么说说而已,那将是他的末日——而或许让他们说中了也不一定,可是他却满不在乎。他就是这样。我吓坏了,可是我特别高兴,因为他所做的事情让我对全人类产生了一种信任感。不过我害怕,因为你瞧,华纳德可能会……”
“安静点!我全知道。一提这个我就腻歪。我不要听关于你的舅舅、华纳德或是什么罢工的事!我们离开这里吧。”
“噢,不,彼得!我们不能!我想听他讲话还有……”
“那边的人闭嘴!”人群中有人冲着他们发出嘘声。
“我们什么都没听见!”她悄悄说,“讲话的人是奥斯顿·海勒。难道你不想听他演讲吗?”
吉丁怀着某种敬意仰视扬声器,他对所有的名人都怀有这种敬意。他并没怎么读过海勒的作品,不过知道他是《时事报》的一位著名专栏撰稿人,而《时事报》是一家极好的独立报纸,是华纳德报业的头号敌人。他还知道海勒出身名门,毕业于牛津大学;他一开始是做文学批评的,而最终却变成了一个沉默的能手,致力于反对各种形式的专制,不管是私底下还是在公开场合,在天上还是在人间。讲道者诅咒他,银行家诅咒他,俱乐部女会员诅咒他,劳工组织者也诅咒他。他比那些经常嘲讽社会的精英们更有修养,他总是为劳动者抗争,可是他具有比他们更为不屈不挠的品质。他可以应答自如地谈论百老汇新近上演的剧目,大谈中世纪的诗歌或者国际金融。他从不向慈善机构捐款,但却为了替从各地来的政治犯辩护而入不敷出。
从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语调有点平淡,吐字清晰,略带英国口音。
“……而且我们必须考虑,”奥斯顿·海勒用那种不易激动的语调说,“既然,不幸得很,我们被迫生活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记住,我们能够拥有法律的唯一方式就是让法律尽可能地少。国家是个彻头彻尾的不道德的概念,我无法用任何道德标准来衡量它。除了在时间上,思想上,金钱上,在努力和顺从方面,这是社会强求每一个社会成员的东西。而社会的价值和文明的程度是与它们对社会成员的掠夺成反比的。除了一个人自己选择要做的工作之外,你想不出有什么法律能以任何理由强迫他去工作。阻止他做出选择的法律是不可想象的——就像没有哪个人能强迫他的老板接受他一样。赞成或不赞成的自由是我们这种社会的基础——罢工的自由就是这种自由的组成部分。说到这个,我要向某个来自‘地狱厨房(7)’的佩特罗尼乌斯(8)提个醒——就是那个衣着考究的杂种,他最近特别嚣张,叫嚣什么罢工就是对法律和秩序的破坏。”
嘶哑的扬声器里传出一阵尖利的欢呼声和鼓掌声。门廊里的人们喘着粗气。凯瑟琳抓住吉丁的胳膊,对他耳语说:“噢,彼得!他指的是华纳德!华纳德就出生在‘地狱厨房’。他当然可以这么说了,可是华纳德一定会把气出在埃斯沃斯舅舅身上的!”
吉丁没法再听海勒演讲的其余部分,因为他头痛得异常厉害,有些眩晕,那种声响还让他的眼睛感到疼痛,他只好闭紧他的眼睑,靠在墙上。
当他意识到周围异常安静时,他猛地睁开双眼。他并未留意海勒演讲的结尾部分。他看见人们在紧张而严肃地期待着,扬声器发出的单调刺耳的吱吱嘎嘎声使人们都看向它那黑色的漏斗形出声筒。然后,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洪亮而缓慢:
“女士们,先生们,我很荣幸地向你们介绍埃斯沃斯·蒙克顿·托黑先生!”
那么,吉丁想,巴内特在事务所的六美元赢定了。会场上有几秒钟的静默。接着所发生的事对吉丁来说无疑等于当头一棒。他听到的不是一种声音,也不是轮胎爆炸——那是一种把时间劈开的声音,把这一时刻和以前的时刻分割开来的声音。起初他只感觉到震惊。清晰的、有意识的一秒过去之后,他才意识到那是怎么回事,那是人们的掌声。它是那么响亮,他等着看它爆炸呢。掌声经久不息,在门廊的墙壁上回荡,他觉得墙壁朝大街方向塌陷了。周围的人们欢呼着。凯瑟琳站在那里,嘴唇张开着,他敢肯定,她此刻一点呼吸也没有。
过了很久,才突然静寂下来,和那种轰鸣到来时一样地突然。扬声器哑了,只是高声地蜂鸣着。门廊里的人静静地站着。然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的朋友们,”那声音说,简洁而严肃,随后又轻声地不自觉地说,“我的兄弟们,”两句话都说得富有情感,而且说话人为这种多情报以了抱歉的笑,“这样的欢迎和待遇使我深受感动,使我无法克制自己。我希望大家对我这种人人皆有的孩子气不要见怪,然而我认识到了——也带着那种孩子气接受了——这不是给予我个人的礼遇,而是给予一个原则的,正是那个原则使得我今晚有机会来到这里,带着谦恭为它辩护。”
那不是人说话的语声,那简直就是个奇迹。它就像是展开了一面天鹅绒的旗帜。它说出来的是英语,可是那带着回声的每一个音节却使它听起来像一种第一次有人说出来的新语言,那是一个巨人的声音。
吉丁站着,张着嘴。他并没有听清楚那声音说了些什么内容。他听到的是声音的美。他觉得没有必要知道它的含义;他可以接受一切,他心甘情愿地跟随着它的方向。
“……那么因此,我的朋友,”那声音在说,“从我们这次悲剧性的斗争中得来的教训就是团结。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否则我们就会失败。我们的意志——我们这些没有特权的人、被忘却的和被压迫的人们的意志——将会使我们怀着共同的信念和目标,紧密结合成一个坚实的堡垒。该是我们每一个人抛弃那种个人的小思想、小问题,抛弃个人的得失、个人的安逸和自我满足的时候了;该是我们把自我融入到一个巨大的潮流中去,融入到正在逼近我们的不断上升的浪潮中去的时候了。那横扫一切的浪潮,不管我们情愿或不情愿,都会将我们扫入未来。我的朋友们,历史是从不质疑和默许什么的。它是不能倒流、不能改变的,因为群众的呼声决定了它。让我们倾听它的召唤吧。让我们组织起来,兄弟们。让我们组织起来。让我们组织起来。让我们组织起来!”
吉丁注视着凯瑟琳。哪里还有凯瑟琳,分明只有一张消融在扬声器的声浪中的苍白面孔。那不是她在听舅舅讲话。吉丁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妒忌之感,他但愿他能妒忌得起来。那不是爱。是某种客观的、与个人无关的东西洗劫了她,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的意志投降了:她没有了人的意志,取而代之的是吞噬着她的那种无可名状的东西。
“我们离开这里吧。”他小声说——声音很野蛮,凶巴巴的。他害怕了。
她转向他,仿佛此刻她才慢慢地从无意识状态当中摆脱出来。他知道她是在设法理解他和他所隐含的意思。她小声说:“好吧,我们出去。”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冒着雨,穿过街道。天很冷,可是他们一直走,感受着移动带给他们的感觉。
吉丁最后终于说,“我们都湿透了。”说得尽可能地直率和自然。他们的沉默不语使他害怕,后来证明他俩理解得一模一样,而且是真实的。
“我们找个地方喝点什么吧。”
“好的。”凯瑟琳说,“走吧。这么冷……我不是在犯傻吗?现在我错过了舅舅的演讲,可我是那么想听。”好了,她终于提到了,以一种健康适度的遗憾很自然地提到了。这件事过去了。“可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彼得……我老想和你在一起。”情况来了个急转弯,不在于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而在于那种促使她这样说的理由。然后,一切都过去了,所以吉丁脸上泛起了微笑。他的手指在她的衣袖和手套之间搜寻着她光滑的手腕,她的肌肤暖暖地贴着他的……
好多天以后,吉丁听说全城都在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人们说,就在群众集会的第二天,盖尔·华纳德给托黑加了薪水。托黑一直很恼火,并且极力拒绝。“你贿赂不了我,华纳德先生。”他说。
“我不是在贿赂你。”华纳德回答,“别自以为是了。”
罢工的问题解决以后,一度中断的施工在城市各处突然开展起来。有那么多新业务源源不断地涌进事务所,吉丁发现自己在夜以继日地工作。弗兰肯高兴地对每一个人微笑,还为员工开了个小型聚会,有意要消除他说过的话可能造成的影响。戴尔·恩斯沃斯先生和夫人在滨河大道旁修建的那座宫殿似的宅第——吉丁搞的那个用文艺复兴晚期风格和灰色大理石建成的特别项目,现在终于竣工了。戴尔·恩斯沃斯先生和夫人举行了一个暖房招待会,盖伊·弗兰肯和吉丁都在受邀之列,可是,就像最近时常发生的那样,卢修斯竟然被忽略掉了,十分的偶然。在这次招待会上弗兰肯玩得很开心,因为每一平方英尺的花岗岩都在提醒他,康涅狄格州的采石场又收到了一笔数目惊人的款项。吉丁很喜欢这次招待会,因为雍容华贵的戴尔·恩斯沃斯夫人用一种使人消除敌意的口气说:“不过,我敢肯定,你是弗兰肯先生的合伙人!当然,牌子上写的是弗兰肯-海耶事务所!看我真是十分粗心!我借此想说的真心话就是——如果你不是他的合伙人,人家会说,只有你才有资格做他的合伙人!”
办公室的生活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过去了。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切是那么顺利。
因此,参加完恩斯沃斯家的招待会后的一天早晨,当吉丁看到弗兰肯带着一脸的紧张和焦虑走进办公室时,着实吃了一惊。“噢,没什么。”他冲着吉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真的没什么。”在制图室里,吉丁发现,三个制图师正围成一圈,头凑在一起,以一种不曾有的热心和兴趣阅读《纽约旗帜报》的某个栏目。他听到了令人不快的嗤笑声。看见他过来时,那张报纸突然不见了,动作也太快了。他无暇过问此事,办公室里还有一位承包商的接待员在等着他呢,而且还有一大沓的信件和很多设计方案要等他签字。
三个小时后,在匆忙的一大堆约会中,他已经把这个小插曲淡忘了。他感到神清气爽,不禁为自己的精力充沛而高兴。当他必须为一份新的草图到图书室去以便与它最好的样板进行比照时,他走出了办公室,吹着口哨,快乐地挥动着手中的图纸。他的动作驱使着他走过接待室,走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那幅图纸向前晃去,又晃回来拍打到他的膝盖上。他忘了在那种情形下他如此仓促的停驻是相当不得体的。
有一位年轻的女士站在楼梯扶手前,正在同接待员说话。她纤细的身段似乎是将正常人的体型按比例缩小了一样,她的线条如此修长、脆弱,如此夸张,使她看上去像一幅风格化了的妇女素描,使得正常比例的人体相形见绌。她身着朴素的灰色套装,衣服那简练的剪裁与她的外貌有意形成鲜明的对比——却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优雅。她把一只手的指端放在扶手上,那是一只纤长的手,给她那笔直傲慢的手臂线条画上了句号。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睛,却并非椭圆形,而是像两个长长的矩形切口夹在两条平行的睫毛线间。她神情冷漠而安详,嘴唇精致而漂亮。她的脸,她淡色的金发以及套装似乎都是无色的,而是从真实色彩的边缘撷取了一点抹了上去,却反衬出整个真实世界的粗俗。吉丁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因为他第一次领会了当艺术家在谈论美的时候,他们所说的真正意义上的美指的是什么。
“如果我要见他,那就是现在。”她正跟接待员这么说着,“他请我来的,而我只有现在才有空。”那并非一个命令,她说话的神气仿佛她并不想采用命令语气。
“是啊,可是……”接待台上的一只传呼器响了,接待员慌忙地把线路接通,“是的,弗兰肯先生……”她转向来访者,“您现在就进去,好吗?”
那位年轻女子转身走向楼梯,经过吉丁时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从他身上一掠而过,未做停留。他从呆呆的欣赏中清醒过来,及时地看见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是疲惫的,但透露出一种傲慢不恭的神情,留给他的印象是无情的冷酷。
他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那种无情的冷酷感便也随之消失了。可是欣赏依旧留在他心里。他热切地走近接待台。
“刚才那位是谁?”他问。
接待员耸了耸肩膀。
“那是老板的小姑娘。”
“哎呀!这个幸运的小气鬼!”吉丁说,“他还一直瞒着我。”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那位接待员冷淡地说,“那是他女儿。是多米尼克·弗兰肯。”
“噢,”吉丁说,“噢,天呐!”
“怎么?”那个姑娘挖苦地看了看他,“你读今天早晨的《纽约旗帜报》了吗?”
“没有。怎么啦?”
“那就去读读吧。”
她控制台上的传呼器又响了,她转过身去。
他派了个小伙子买来一份《纽约旗帜报》,急不可待地翻到那个专栏——由多米尼克·弗兰肯撰稿的《你的家园》。他已听说她最近在描写纽约名人的家居方面一直很成功。她的话题范围是室内装修,可是偶尔也大胆地写一写建筑评论。今天,她的主题是戴尔·恩斯沃斯先生和夫人在滨河大道的新宅。他读到下面这段文字:
你进入一座金色大理石的庄严门廊,觉得仿佛置身于市政大厅或者是邮政大楼,可是这里并不是。不过,它却一应俱全:带有柱廊的夹层,带凸起的楼梯,以及环形皮带状的涡卷饰纹。只是,那并不是皮革的,而是大理石的。餐室的门是上等黄铜做的,却阴差阳错地装在天花板上,外形像个缠绕着新鲜铜葡萄的葡萄架。墙壁的镶板上悬着些没有生命的鸭子呀,家兔呀什么的,蹲在一束束的胡萝卜啦,矮牵牛花呀还有豇豆之间。如果这些都是真实的,我想它们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不过,既然它们不过是些拙劣的石膏仿制品,那倒也无可厚非……卧室的窗户对着一堵砖墙,还是一堵不怎么整洁的墙,可是谁也没必要去看卧室嘛……正面的窗户很大,采光充足,也能看得见那一尊尊栖息在窗外的丘比特大理石雕像。丘比特们个个营养充足,向街道展示了一幅可爱的画面,映衬着那严肃的花岗岩的建筑正面。每当你朝窗外一瞥,看看是否在下雨时,你的目光便会落在那微凹的脚底板上,如果你受得了这个,这一切还是可圈可点的;如果你厌倦了这些,你可以从三楼正中的窗户望出去。你能看得见铸铁制的墨丘利的臀部,他就高居在大门口的山墙上方。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大门。明天,我们将会参观史密斯·皮克林夫妇的家。
这幢房子是吉丁设计的。但是想到弗兰肯读着这篇文章时一定会有的想法,想到弗兰肯将怎样去面对戴尔·恩斯沃斯夫人时,他还是在狂怒之中忍俊不禁地哧哧笑出声来。接着他就把那幢房子和那篇文章忘了,他只记得写那篇文章的姑娘。
他从桌子上随意捡了三幅草图,向弗兰肯的办公室走去请他批示,而他大可不必如此。
在通向弗兰肯关着的房门前的那段楼梯上,他停了下来。隔着门,他听见了弗兰肯的声音,调门很高,愤怒而又无奈。弗兰肯受到打击时,常这样说话。
“……没想到这样的暴行竟然出自我女儿之手!我对你一贯的所作所为已经习以为常了,可这次你真是别出心裁,啊!我怎么办?我怎么向人家解释?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处境?”
然后,吉丁就听见她哈哈大笑。那声音听起来是那样欢乐,又是那样冷酷,以至于他明白还是别进去为好。他知道他不想进去,因为他又一次感到害怕,就像刚才他看到她的眼睛时一样。
他转身走下楼梯,到下一层。他想,他会认识她的,而且现在弗兰肯已经无法阻止这件事了。他热切地想着这件事,嘲笑着他构想了好几年的弗兰肯女儿的鲜明形象,再次修正了他美好的未来之梦,尽管他隐约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再遇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