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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克:为什么不会是一只麝鼠?人类为什么把自己想象得优于麝鼠?生命击败了田野和丛林中的所有小生物。生命吟唱着永恒的悲伤。一种古老的悲伤。《歌之歌》。我们不明白——但是又有谁在意是否被理解了呢?只有公共会计师和手足病医生,还有邮递员。我们只有爱,《甜美的爱的秘诀》。那是这里所能给它的一切。给我爱,把你们所有这些哲学家都推到火炉的烟囱上去。当玛丽接受了无家可归的麝鼠,她的心灵之窗便打开了,生命和爱涌了进来。麝鼠能做上好的皮大衣,但那不是关键。生命才是关键。

“杰克:(冲了进来)诸位,谁有上面印着乔治·华盛顿的邮票?

“幕落。”

爱克刷的一声合上了手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个小时的大声朗读后,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了。他一气呵成念完了剧本高潮。他看着他的听众,嘴角带着自嘲的微笑,眉毛傲慢地挑着,但是眼睛里充溢着快乐。

埃斯沃斯·托黑坐在地板上,在一条椅子腿上蹭着后背,打着哈欠;古斯·韦伯趴在地中间,四肢伸展,像个“大”字,一会儿,又仰面朝天,翻来覆去;兰斯洛特·克鲁格,外国记者,伸手去够他的威士忌酒杯,终于如愿以偿;朱尔斯·佛格勒,《纽约旗帜报》新来的戏剧评论家,坐着没动,他已经两小时没有动了;洛伊丝·库克,东道主,双臂交叉上举,伸展腰肢说:“上帝呀,爱克,糟糕透了。”

兰斯洛特·克鲁格慢吞吞地说:“洛伊丝,我的孩子,你把你的杜松子酒放到哪儿去了?别那么吝啬,你是我所认识的最糟糕的东道主。”

古斯·韦伯说:“我不懂文学。它没有生产力,只是浪费时间。作家将会被清除。”

爱克刺耳地笑着。“一部劣作,是吗?”他挥动着他的手稿,“真正的超级劣作。你认为我写它是为了什么?告诉我一个比我写得更糟糕的人。这是你一生当中听到的最差的作品。”

这不是美国作家委员会的正式会议,而是一次非正式集会。爱克请了他的几个朋友听他的最新作品。他年仅二十六岁,已经写了十一个剧本,但是没有一个上演过。

“你最好放弃戏剧,爱克。”兰斯洛特·克鲁格说,“写作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不是任何人都干得了的。”兰斯洛特·克鲁格的第一本书——记述他在国外冒险的亲身经历——已经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待了十周。

“为什么,兰斯?”托黑甜甜地拖着腔问道。

“好了。”克鲁格不想说下去了,“好了,给我来点儿喝的。”

“糟透了,”洛伊丝·库克说,她的头懒洋洋地从这边晃到那边,“糟糕透顶,糟糕的精彩。”

“胡说八道。”古斯·韦伯说,“我为什么来这儿?”

爱克把手稿扔向了壁炉,撞到了壁炉的网罩上,字面朝下散落到地上。薄纸碎了。

“如果艾伯森能写剧本,我为什么不能?”他问,“他好,我就差吗?那不是充分理由。”

“没有喜剧感,”兰斯洛特·克鲁格说道,“而且,你很糟糕。”

“你不用说了,我先说的这些。”

“这是一部伟大的戏剧。”一个鼻音很重、令人不悦的声音缓缓说道。这是今晚此人第一次开口。他们全都转向了朱尔斯·佛格勒。一位漫画家曾经为他画过一幅著名的画:只有两个下垂的圆圈,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圈是他的胃,小圈是他的下唇。他穿着一身西装,做工精致,但颜色看上去很不舒服。他的手套一直未摘,随身带着一根手杖,是一位著名的戏剧批评家。

朱尔斯·佛格勒伸出他的文明杖,用顶端的钩子拖住那个剧本,拉过地板,停在他的脚边,他没有拾起它,而是低头看着它重复道:

“这是一部伟大的戏剧。”

“为什么?”兰斯洛特·克鲁格问道。

“因为我这么说。”朱尔斯·佛格勒说道。

“不是戏言吧,朱尔斯?”洛伊丝·库克问道。

“我从不开玩笑。”朱尔斯·佛格勒说,“玩笑是很粗俗的东西。”

“上演时送我两个靠近门口的座位。”兰斯洛特·克鲁格讥讽地说。

“八十八块钱换靠近门口的两个座位。”朱尔斯·佛格勒说,“它将有理由获得最大的成功。”

朱尔斯·佛格勒转过身,发现托黑正看着他。托黑笑着,但那笑不是高兴,也不是漠不关心,那是他支持某事的表示——他的确将这事看得很重要。当佛格勒转向其他人的时候,眼神不屑一顾,但当这双眼睛停留在托黑那儿时,又因为得到片刻的理解而释然了。

“你为什么不加入美国作家委员会,朱尔斯?”托黑问道。

“我是一名个人主义者,”佛格勒说,“我不相信任何组织,而且,这有必要吗?”

“没有,没有任何必要,”托黑高兴地说,“对你来说,没有必要,朱尔斯,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你。”

“埃斯沃斯,我喜欢你的原因是我从来不用向你解释我自己。”

“噢,在这里为什么要解释一些事情呢?我们是六人小组。”

“五个,”佛格勒说道,“我不喜欢古斯·韦伯。”

“为什么?”古斯问,没有生气。

“因为他不洗耳朵。”佛格勒回答,好像这个问题是另一个人问的。

“噢,是的。”古斯说。

爱克起身,站在佛格勒面前看着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喘口气。

“你喜欢我的剧作,佛格勒先生?”他终于问道,声音很小。

“我没说过我喜欢它。”佛格勒冷冷地回答,“我认为它有一种特殊的气息。这就是它的伟大所在。”

“噢,”爱克说,哈哈大笑,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环顾了一下房间里其他的人,那是一个调皮的胜利性动作。

“是的,”佛格勒说,“我的批评方式和你的写作方式一样。我们的动机是一致的。”

“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朱尔斯。”

“请叫我佛格勒先生。”

“你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高贵的人,佛格勒先生。”

佛格勒用他的文明杖掀开了脚边的几页手稿。

“你打字很糟糕,爱克。”他说。

“噢,我不是一个速记员,而是一个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

“这个剧本演出之后,你就有经济能力了,可以请一个秘书。我有责任赞扬它——只是为了防止打字机再像现在这样被乱用。不是任何其他原因。打字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工具,不是用来糟蹋的。”

“好吧,朱尔斯,”兰斯洛特·克鲁格说,“这的确是一个好主意,你精通世事,非常优秀——但是你出于什么目的想表扬那堆垃圾?”

“因为——它是——像你说的那样——垃圾。”

“你太没有逻辑了,兰斯,”爱克说,“你没有喜剧感,没有。写一部好的戏剧让人们去赞扬它,这没什么。任何人都能做到这些。任何具有天赋的人——天才只是天生的偶然。但是写一部垃圾并让人去赞美它——噢,这适合你去干。”

“他有。”托黑说道。

“只是意见问题。”兰斯洛特·克鲁格说。他把空杯子倒置在嘴上,吮吸着最后一块冰。

“爱克比你更了解人情世故,兰斯。”朱尔斯·佛格勒说,“他刚刚证实了自己是位真正的思想家——只用了简短的几句话。顺便说一下,这比他的整个剧本都好。”

“我的下一部剧作就要写这个。”爱克说。

“爱克已经说了他的理由,”佛格勒继续说,“以及我的理由,还有你的,兰斯。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看看我的例子。对于一个评论家来说,表扬一部好的作品会得到什么收获呢?什么也得不到。那么,评论家只不过是作者和公众之间一种荣耀的信使罢了。我会从中得到什么?我对此烦透了。我有权利要别人知道我的个性。否则,我就会遭到挫折——而我不相信挫折。但是,如果一个评论家能够捧红一部非常没有价值的戏剧——啊,你察觉到了不同!因此,我将让它大获成功——你剧作的名字叫什么,爱克?”

“《关你屁事》。”爱克说。

“什么?”

“那是标题。”

“噢,我明白了。因此,我要让《关你屁事》大获成功。”

洛伊丝·库克放声大笑。

“你们全都在这儿无事生非。”古斯·韦伯说,他平躺着,双手交叉着放在脑后。

“现在你是否想谈谈你自己,兰斯?”佛格勒接着说道,“对于一名报道国际事件的记者来说,满意是什么?公众读的是各种各样的国际危机,如果他们注意到了你这个配角,你就很幸运了。但你是和将军、司令、大使一样好的家伙。你有权利让人们知道你。所以你做了聪明的事,你写了一部出色的无聊文集——是的,无聊——但从道义角度来说,具有正义性。一本聪明的书。世界被用作你自己肮脏人格的背景。兰斯洛特·克鲁格如何在世界会议上喝醉?什么样的美人和兰斯洛特·克鲁格同床共枕?兰斯洛特·克鲁格在女儿国里如何染上痢疾?噢,为什么不呢,兰斯?它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是吗?埃斯沃斯捧它了,不是吗?”

“公众喜欢有人情味的好东西。”兰斯洛特·克鲁格说道,生气地看着他的酒杯。

“噢,把那堆垃圾打包吧,兰斯!”洛伊丝·库克叫道,“你在这儿为谁演戏?你很清楚,除了爽快的埃斯沃斯·托黑,任何人都不会对它感兴趣。”

“我没有忘记我欠埃斯沃斯的一切。”克鲁格满脸不高兴地说,“埃斯沃斯是我最好的朋友。而如果没有一本足够好的书,埃斯沃斯也做不到这些。”

八个月以前,兰斯洛特·克鲁格拿着手稿站在埃斯沃斯·托黑面前,就像爱克现在站在佛格勒面前一样。当托黑说他的书将荣登畅销书排行榜榜首时,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二十万册的销量使得克鲁格再也不能认出任何形式的事实。

“噢,他用《有胆识的胆结石》实现了这个目标。”洛伊丝·库克平静地说道,“没有比这更烂的垃圾被写到过纸上,我应该知道。但是他做到了。”

“为了这么做,我差一点儿失了业。”托黑漠然地说。

“你要用你的酒做什么,洛伊丝?”克鲁格突然问道,“节省出来放进浴缸里吗?”

“好了,大批评家。”洛伊丝·库克说着,懒懒地站了起来。

她慢吞吞地穿过房间,拿起地板上不知谁没喝完的酒一口喝干,走了出去。回来时,她带着一堆价格不菲的好酒。克鲁格和爱克急忙给自己倒上了。

“我认为你对兰斯很不公平,洛伊丝。”托黑说道,“他为什么不应该写自传?”

“因为他的生活不值一提,更不用说去记录了。”

“啊,但那正是我让它成为畅销书的原因。”

“你要向我说教吗?”

“我喜欢向某些人说教。”

托黑身边有好几把舒服的椅子,但他更喜欢待在地板上。他趴在那儿,双肘竖立,支撑着他的躯干,他懒洋洋地倚着地板,不时地将重心从这一肘部换到另一肘部,他的腿在地毯上像一把宽叉子似的伸展着。他似乎享受着这种无拘无束。

“我喜欢向某些人说教。下个月我要推出一个真正卓越非凡的人——一个小镇牙医的自传,因为在他的生活中没有一天是卓越非凡的,在他的书里也没有一个卓越非凡的句子。你会喜欢它的,洛伊丝。你能想象一个真实的庸人像披露神启一样披露他的灵魂吗?”

“小人物。”爱克柔声说道,“我爱小人物,我必须爱这个世界的小人物。”

“留着给你的下一部剧作当素材吧。”托黑说道。

“我不会。”爱克说道,“这部剧作里面已经有了。”

“你有什么好主意,埃斯沃斯?”克鲁格突然问道。

“噢,很简单,兰斯,如果一个人除了吃饭、睡觉,和邻人聊天,再也做不出更加突出的事情,那他就是个完全无足轻重的人。如果这一事实成了值得自豪,值得向世界宣布,被上百万读者孜孜不倦研究的事实时——当一个人已建好一座教堂的事实变得无法被记录和公布的时候,这是个透视和相对论的问题。任何特殊能力的两端之间被允许的距离都是有限的。蚂蚁能感知的声音当中不包括雷声。”

“你的话像是一个颓废的中产阶级,埃斯沃斯。”古斯·韦伯说道。

“别说了,亲爱的。”托黑说道,一点儿也不生气。

“精彩极了。”洛伊丝·库克说,“只是有点过火了,埃斯沃斯。你都快把我挤出这个行业了。如果我仍然希望自己被注意到,我必须写一些确实优秀的东西。”

“这个世纪不用了,洛伊丝。”托黑说道,“或许下个世纪也用不着,比你想象的还要晚。”

“但是你没有说过……”爱克突然叫道,忧心忡忡。

“我没有说过什么?”

“你没有说过谁将上演我的剧作!”

“把它留给我。”朱尔斯·佛格勒说。

“我忘了谢你,埃斯沃斯。”爱克庄重地说道,“那么现在我谢谢你,有很多廉价戏剧,但是你选中了我的,你和佛格勒先生。”

“你的廉价货很有用,爱克。”

“噢,有一些。”

“很多。”

“多——例如?”

“不要说那么多,埃斯沃斯。”古斯·韦伯说,“你已经得到了一个谈话的突破口。”

“没你的事儿,丘比娃娃。我喜欢说。例如呢,爱克?好吧,例如,假定我不喜欢易卜生——”

“易卜生很好。”爱克说。

“的确他很好,但是假定我不喜欢他,假定我想阻止人们看他的剧作。告诉他们这些,对我没有什么好处。但是如果我兜售给他们这样一种思想,你和易卜生一样伟大——很快他们就没有能力辨别其中的差异了。”

“上帝,你能吗?”

“这只是一个例子,爱克。”

“但这将很棒!”

“是的,这将很棒。然后,他们到底去看什么都不重要了。然后,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作者不重要,观众也不重要。”

“那埃斯沃斯怎么样?”

“瞧,爱克,剧院里不能同时既有你的位置,又有易卜生的,你确实知道这个,对吗?”

“在某个意义上来讲——是的。”

“噢,你想让我给你找个位置,是吗?”

“所有这些没用的讨论以前都涉及过,更好,”古斯·韦伯说,“而且更短。我相信功能经济。”

“在哪儿涉及过,古斯?”洛伊丝·库克问道。

“《一无是处的人最重要》,妹妹。”

“古斯很粗鲁,但是很有深度。”爱克说,“我喜欢他。”

“去地狱吧。”古斯说。

洛伊丝·库克的男管家进了房间。他是一个威严的、上了年纪的男人,穿着正式的晚装,报告了彼得·吉丁的到来。

“彼得?”洛伊丝·库克高兴地叫道,“噢,真的,让他进来,快让他进来。”

吉丁进来了,当他看见这群人的时候,站住了,很吃惊。

“噢……大家好。”他忧郁地说,“我不知道你有客人,洛伊丝。”

“不是客人。进来,彼得,坐下,喝杯酒,你认识每一个人。”

“你好,埃斯沃斯。”吉丁说,他的眼睛看着托黑寻求支持。

托黑挥挥手,站起来,又坐回了扶手椅里,优雅地跷着二郎腿。房间里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突然收敛了一点:坐直了,并拢了一下膝盖,扯了扯放松的嘴,只有古斯·韦伯还像之前那样伸展着。

吉丁看上去冷峻、清秀,由于刚从寒冷的街上走来,给不通风的屋子带来了一股清新,但是他看上去很苍白,行动又慢又累。

“如果我打扰了,很抱歉,洛伊丝。”他说,“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感到很孤独,想来拜访一下。”他含糊地将“孤独”一词一带而过,同时伴着一丝歉意的微笑,“实在厌倦奈尔·杜蒙特那伙人了。想找更令人振奋的同伴——一种精神食粮,是吧?”

“我是一个天才,”爱克说,“我为百老汇创作过剧本。我和易卜生差不多,埃斯沃斯也这么说。”

“爱克刚刚给我们读了他的新作,”托黑说,“一部旷世惊人的作品。”

“你会爱上它的,彼得。”兰斯洛特·克鲁格说,“真的很了不起。”

“是部杰作。”朱尔斯·佛格勒说,“我希望你会为此而感到自豪,彼得。它取决于进入剧场的观众会带着什么去。如果你是一个想象力平凡、没有趣味的人,它不适合你的口味。但如果你是一个胸怀宽广、笑声四溢、实实在在的人,如果你还保有童年那种追求纯真情感的能力——你将会发现那是一次不可磨灭的经历。”

“只有变成小孩子,你才会进入天堂的王国。”埃斯沃斯·托黑说。

“谢谢你,埃斯沃斯。”朱尔斯·佛格勒说,“这将是我评论的要点。”

吉丁看着爱克和其他人,眼里满是热切。他们似乎很茫远、很纯净,他们全都知识渊博,远胜于他,但是他们的脸上是温暖的微笑,和蔼可亲的鼓励从里向外洋溢着。

吉丁品味着他们的伟大,那就是他来这里寻找的大家共同的精神食粮。在他们中间,他感到自己正在升华。在吉丁身上,他们看到了自己的伟大。房间里形成了一个圈,一个封闭的圈。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了它,除了彼得·吉丁。

埃斯沃斯·托黑站出来支持现代建筑事业。

在过去的十年中,大多数新住宅都是忠实的历史复制品,与此同时,亨利·卡麦隆的原则在商业结构领域独占鳌头:工厂、办公楼、摩天大楼。那是一种苍白的、被扭曲的胜利,一种不情愿的折中:省略了廊柱和山墙,几段墙裸露着,像是为自己的这副尊容致歉——偶尔有点优秀——以经过简单化处理的希腊涡旋边收尾。许多建筑仿造卡麦隆的样式,但没有几幢了解他的初衷。他的设计唯一吸引主人之处在于其经济适用,他在这一点儿上成了赢家。

在欧洲的一些国家,其中以德国最为著名,一个新的建筑流派已经兴起了很长时间:它有四面墙,上方的平顶和几扇门窗。这被称为新建筑。从建筑规则中挣脱出的、卡麦隆为之奋斗的自由,对有创造性的建筑师委以伟大的新责任的自由,变得不再需要任何努力,甚至是掌握历史风格的努力。它变成了一套僵化的新规则——有意识地不胜任,有系统地创造贫穷,以极度夸耀的形式坦白平庸。

“建筑物创造了自己的美丽,它的装饰要遵守自己的主题和结构规则。”卡麦隆曾经说过。“建筑物不需要美丽、装饰、主题。”新建筑师们说。这样说是安全的。卡麦隆和其他几个人用自己的生命开拓了这条路。其他一些人,包括很多曾一直安全地复制巴台农神庙的人,发现了其中的危险,并找到了一条安全道路:循着卡麦隆的路,在他的引导下去寻找新的巴台农神庙,用玻璃和混凝土构筑的板条箱形状的更简单的巴台农神庙。棕榈树倒下了,菌类从中汲取营养,改变它,掩藏它,将它拉进平庸的丛林。

丛林说话了。

在《微声》专栏里,以“我和潮流并进”为副标题,埃斯沃斯·托黑写道:

我们犹豫了很长时间,才去了解被称为现代建筑的这种势不可挡的现象。对任何一个身为公众口味导师的人来说,这样的谨慎是必不可少的。经常,与世隔绝、违反常规的示威运动会被误认为一场广泛的群众运动。人们应该小心,不要赋予它们本不应承受的重要性。但是现代建筑已经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答复了公众的要求,我们很高兴地向它表示敬意。

向这次运动的先锋,诸如已故的亨利·卡麦隆提供识别标准是必要的。这场新的伟大运动的前兆,在他的某些工作里已露出端倪。但是像所有其他先锋一样,他仍然被过去遗留的偏见和他的中产阶级情感所束缚。他屈服于对美丽和装饰的过分迷信,因此,即使是他自己设计的装饰,和已定型的、属于传统形式的装饰相比,总是略逊一筹。

这场广泛的集体运动的力量将现代建筑完整而又实事求是地诠释了一番。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它——正在全世界蓬勃发展——不是作为个人想象力的混乱,而是作为一条富有凝聚性、组织性的纪律。这一纪律制定了针对艺术家的严格要求。在这些要求之中,有一条是要使他自己服从他行业的共同本质。

新建筑的规则已被巨大的受欢迎的创造过程系统性地阐述出来。它们与古典主义规则一样严格。它们要求不加装饰的质朴——就像是不受溺爱的普通人的正直,就像是在即将逝去的国际银行家时代,每幢建筑物必须有一个庸俗华丽的飞檐,那么现在,这个即将来临的时代规定,每幢建筑物都要有一个平顶。就像是人类的帝国主义阶段要求每座房子都有角窗——阳光普照众生的标志。

这种辨别将会发现这种新建筑的形式体现了明显的社会意义。在老雇佣体系中,最有用的社会元素——工人——从没有被允许意识到他们的重要性。他们实际的功能被隐藏、被掩饰。因此,一位大师让他的仆人们穿上了漂亮的金色穗带制服。这在这一时期的建筑中也有所反映:建筑的功能性元素——门、窗、楼梯——被藏在毫无意义的涡卷形装饰下。但是在现代建筑里,则将这些有用的元素——辛劳的象征——完全暴露在外面了。新的世界里,工人们将会奏响自己的号角吗?我们听到了。

作为美国现代建筑最好的例子,请将你的注意力转向巴塞特-布什公司即将竣工的工厂。它是一幢小型建筑物,但是它优雅的比例体现了所有新原则应有的严格质朴,是令人鼓舞的“伟大小人物”式的典型。它是由奥古斯都·韦伯,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建筑师设计的。

几天之后,彼得·吉丁见到了托黑,不安地问道:“我说,托黑,你真是那个意思吗?”

“什么?”

“关于现代建筑。”

“我当然是那个意思。你对我那篇小短文怎么看?”

“噢,我认为它很精彩,非常令人信服。但是我说,埃斯沃斯,为什么……为什么你选古斯·韦伯?毕竟,在过去几年中,我也建了几幢现代的玩意儿。帕姆斯大厦十分罕见,毛瑞大厦只有屋顶和窗子,希尔顿仓库是……”

“哦,彼得,别太自私了,我对你已经做得够不错了,不是吗?让我偶尔也吹捧一下其他人。”

在一次午宴上,彼得·吉丁必须就建筑说几句,他说:“重温我的职业生涯,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一直在遵循着真正的规则工作。这个规则就是,不断改变是生活中的必然。因为建筑物是生活必不可少的部分,这就要求建筑风格必须不断地改变。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我从没产生过对任何建筑的偏见,而是始终让我的思维跟各个时代的声音同步。四处宣称所有结构必须现代化的狂热者们,与要求只使用历史风格的保守者们拥有一样狭窄的心胸。我不会向那些我用古典主义传统风格设计出的建筑表示歉意,它们是应它们时代的要求而诞生的;我也不会向我那些用现代风格设计的建筑致歉,它们代表了未来更好的世界。在我看来,谦卑地把这一原则变为现实是对建筑师的奖赏,也是建筑师的快乐。”

当彼得·吉丁被选中建造“石脊”的消息公之于众后,专业圈子里有可喜的宣传和许多羡慕的阿谀评论。他竭力从中重新捕捉旧时的快乐,但他失败了。虽然仍能感到类似的快乐,但已褪色和单薄。

设计“石脊”的工作似乎是一个重得难以举起的重担。他不介意他是通过什么方式得到的它,它也逐渐变得苍白而没有分量了,他接受了它,并且几乎已经忘却。他只是不能面对“石脊”需求的大量房屋的设计任务。他感觉很累。早晨醒来时他感觉累,并且发现自己一整天都在等着能够回去上床睡觉的时间。

他把“石脊”交给了奈尔·杜蒙特和巴内特。“放手干吧,”他疲倦地说,“做你们想做的。”“什么风格,彼得?”杜蒙特问道。“噢,符合时代的——否则,人口少的家庭就不会去买。但是,略为削减一些——为了新闻评论。让它具有历史感和现代感。随便什么你想要的方式,我不在乎。”

杜蒙特和巴内特开始干了。吉丁在他们的草图上改了几处屋顶线,几扇窗户。初步的图纸被华纳德办公室认可了。吉丁不知道华纳德本人是否同意。他再也没有见过华纳德。

当盖伊·弗兰肯宣布退休的时候,多米尼克已经离开一个月了。吉丁告诉他他们离婚了,但没有作任何解释。弗兰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消息。他说:“我预料到了,是好事,彼得。也许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从此,他没有提起过这事。现在,他也没有解释他退休的原因,只是说:“很久以前,我就告诉过你快了。我累了,祝你好运,彼得。”

公司的重担都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事务所门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这样的情形让吉丁感到不舒服。他需要一个合作伙伴。他选择了奈尔·杜蒙特。奈尔优雅得体,声名卓著。他是另一个卢修斯·海耶。事务所变成了彼得·吉丁-康奈利·杜蒙特事务所。几个朋友举行了某种酩酊大醉式的庆祝,吉丁没有参加。他答应出席,但把这事给忘了,在冰天雪地的乡村单独过了个周末,直到庆祝会的第二天早上,他正独自沿着冰封的乡村公路走着时,他才想了起来。

“石脊”是弗兰肯-吉丁事务所签订的最后一份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