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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剥削者和被剥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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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轨沿着陡峭的山石爬升,通向油井上方伸向天际的井架。达格妮站在桥上,仰望着山巅,阳光照亮了矗立在顶峰之上的一座井架的金属身躯,像是威特油田被积雪覆盖的山脊上一只白色的火炬。

春天的时候,她想着,轨道就会和从车页纳方向铺过来的铁路线交汇:她的视线顺着从井架那里铺出来的蓝色铁轨,一直看到它延伸下来,经过了此刻她站立的大桥。她扭过头,目光随着它们伸展在远方清澈的空气之中,在山的一侧蜿蜒盘绕。一台移动式起重机在新修轨道的尽头,像一只手臂,裸露着骨骼和神经,紧张地在空中挥动。

一台载有蓝色金属螺钉的拖拉机从她身旁驶过,颤抖的吼声不断从远在下面的钻孔机传来,下面的工人们吊在钢丝安全带上,正在切割着从峡谷上方滚落的石头,用来加固大桥的桥墩。她看到铁轨这端工作的人们紧握电动砸夯机的扶手,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肌肉,塔格特小姐,”工程承包商本·尼利对她说道,“肌肉——靠它就可以建成世界上任何东西。”

似乎在哪儿都找不到像迈克纳马拉那样的工程承包商,她挑了一个所能找到的最好人选。塔格特的员工中实在没有让人放心的工程师监督这项工程,他们都对这种新型合金表示怀疑,“坦率地说,塔格特小姐,”她的总工程师曾说,“既然这种试验从没人做过,我觉得让我去负责不太公平。”“我来负责。”她当时就回答道。他已经四十开外了,还保留着那股书生气。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曾经有一位在所有铁路中最好的总工,他寡言少语,有着灰白的头发,是自学成才的。五年前他就退休了。

她向桥下看去。这座铁桥的下面是一条高达一千五百英尺的大坝,将大山拦腰劈开。她仍能看到下面干枯河床的大致轮廓,看到一堆堆的大圆石和饱经沧桑、枝干弯曲的大树。她不禁在想那些圆石、树干和肌肉究竟能否架起连接峡谷的桥梁,她纳闷自己怎么会忽然想起了原始人,他们曾经赤身裸体地在谷底生活了一代又一代。

她又望着上面的威特油田,铁轨在油井之间分岔成副线,可以看见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换轨转盘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雪原上。和成千上万遍布在全国各处毫不起眼的转盘一样,它们也是金属质地的——却在阳光之下熠熠泛射着蓝色的光芒,这是她苦口婆心好不容易说服了信号公司的莫文总裁后才在康涅狄格州合并开关厂达成的成果。“可是,塔格特小姐,亲爱的塔格特小姐呀!我的公司已经为你的公司服务了好几代了,你的祖父是我祖父的第一个客户,所以你不要对我们的竭诚服务有任何疑虑,不过——你是说转盘是用里尔登合金做成的么?”

“是的。”

“可是,塔格特小姐!你要考虑一下用那种合金有什么样的后果。你知不知道,那玩意在四千度以下是不熔的?……好极了?呃,也许对汽车生产商是好极了,可我考虑的是,这就意味着要用新式高炉,全新的步骤,工人要培训,计划被打乱,工作标准作废,所有这些都像滚雪球一样,可谁知道做出来的东西对不对呢!……你怎么知道,塔格特小姐?从来没人做过,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呃,我没法说这合金是好还是不好……呃,不,我不能肯定这产品究竟是像你说的那样,是出自天才之手,还是像很多人讲的那样,仅仅是一场骗局,塔格特小姐,很多人啊……呃,不,我没法说这究竟会怎么样,要是在这种事情上冒风险的话,那我成什么人了?”

她把订货单的价钱涨了一倍,里尔登派了两名冶金专家对莫文的手下进行培训,手把手地教授和示范过程中的每一道环节,并且负担了他们接受培训期间的工资。

她看着脚下铁轨上的路钉,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得知唯一愿意生产里尔登合金路钉的伊利诺伊州巅峰铸造公司破产了,而她的一半订单还未交货。她连夜飞赴芝加哥,将三个律师、一个法官和一个州议员从睡梦中叫起来,打点好了其中两个人,并对另外几个人施加了压力,终于获得一份紧急签发的许可文件,解决了这件棘手的法律纠纷。她叫人打开了巅峰铸造公司已经查封上锁的大门,在天亮之前,就临时找了一班衣衫不整的工人,让他们在熔炉前重新开了工。工人们在塔格特的一位工程师和里尔登派来的一名冶金专家的指挥下不间断地工作着,里约诺特铁路的重建得以顺利进行。

她听着钻机的轰鸣。当对大桥桥墩钻孔的工作停下来的时候,工程再一次不得不停顿。“我没办法,塔格特小姐,”本·尼利争辩说,“你知道钻头磨损得有多快,我已经订购了新的钻头,可是联合工具厂遇上了一点小麻烦,他们也无能为力。联合钢铁公司推迟了给他们的钢材交货日期,我们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生气也没用,塔格特小姐,我是在尽力而为。”

“我雇你是来干活的,而不是什么尽力而为——不管你怎么说。”

“这么说太可笑了,这个态度可不好,塔格特小姐,非常不好。”

“别管什么联合工具厂了,别管钢材的事,订购用里尔登合金做的钻头。”

“我才不会呢,在你这条铁路线上,这东西给我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我不能再把我自己的设备弄砸了。”

“一个里尔登合金钻头的寿命可以超过三个普通钢的。”

“也许吧。”

“我说了,就订购这样的钻头。”

“谁付这笔钱?”

“我付。”

“谁能找到生产商呢?”

她给里尔登打了电话。他找到了一家早已倒闭的工具厂,一小时之内,他把这家厂从前任厂主的亲戚手里买了下来;一天之内,工厂重新开门生产;一个星期之内,里尔登合金钻头运到了在科罗拉多的这座大桥。

她看着这座桥,桥身固有的问题一直没有很好地解决,但她过去也不得不先将就着。这座横跨峡谷、全长一千二百英尺的铁桥还是在内特·塔格特的儿子那个时候建造的,早已过了安全使用年限,先是用钢制的枕木修补,接下来是用铸铁,再后来就是木头了,现在已不堪修补。她曾经想过建一座里尔登合金的新桥,并让她的总工程师提交一份设计和预算。他却只是用这高强度的里尔登合金把一座铁桥蹩脚地缩小了比例而已,预算高得令人无法想象。

“请您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塔格特小姐,”他争辩道,“您说我没有充分利用合金的特点,我不清楚是什么意思。这是根据现有桥梁设计中最好的设计方案改良的,您还能指望怎么样呢?”

“一种新式的建筑方法。”

“您什么意思,新式的?”

“我是说,有了建筑钢材以后,人们不会只是用它来做旧式木桥的翻版,”她又疲倦地补上一句,“给我做一份能让那座旧桥再坚持五年所需的预算。”

“好的,塔格特小姐。”他兴高采烈地,“如果我们用钢材来加固的话——”

“我们是要用里尔登合金来加固。”

“好吧,塔格特小姐。”他冷冷地答道。

她眺望着白雪茫茫的群山。在纽约,她经常工作得很辛苦。她曾在办公室繁忙的空当停下来,瘫坐着,绝望地感到实在无法挤出更多的时间——她的一天充满了应接不暇的会面,商讨如何解决老化的柴油机车、破旧的运输车皮、失灵的信号系统,以及下滑的收入,同时,还要想着里约诺特铁路的修建过程中最近发生的紧急情况;她在讲话时脑海中总是出现两条泛着蓝光的条纹;在突然领悟一条总是在她心里纠缠不去的新闻时,她会中断谈话,抓起话筒,给她的工程承包商打长途电话过去,“你是从哪里给你的工人弄粮食?……我想也是。呃,丹佛的巴顿和琼斯昨天宣布破产了,如果不想让你的工人饿死在你手上的话,最好立刻找别的供应商。”她是靠着纽约的办公桌来修筑这条铁路,那似乎非常艰难。而此刻,她正看着这条铁轨一点点伸长,它是会按时完工的。

她听到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于是转过头去。一个人正沿着铁轨走来,他个子高高的,很年轻,一头黑黑的头发,在寒风中没有戴帽子。他穿的是工人的皮夹克,但看上去并不像个工人,行走间带着一副发号施令的气势。直到他走近,她才认出那张面孔,是艾利斯·威特。自从上次在她办公室的谈话后,她就一直还没见过他。

他走上前,停下脚步,看了看她,笑了。

“嗨,达格妮。”他招呼着。

她愣了一下,立刻悟出了他这短短的两个词想要表达的一切,那是对她的原谅、理解和认可,是对她的致敬。

她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很高兴这一切又重新走上了正轨。

“嗨。”她招呼着,伸出手去。

他用了比平常稍长的时间握住她的手,这是他们双方消除过去的恩怨,互相理解的一种表示。

“让尼利在各拉那达谷口建一英里半的新防雪墙,”他说道,“老的那些都不行了,再来一场暴风雪就会垮的。给他一台回轮式铲雪机,他现在用的那个破烂货连后院都清不出来。大雪随时都会来的。”

她对着他凝神想了一会儿,问道,“你多久会来一次?”

“什么?”

“来查看工作。”

“有工夫就时不时来看看,怎么?”

“他们清理塌方的那天夜里,你在吗?”

“在。”

“我接到报告时,对他们能又快又好地把铁轨清理出来还很吃惊,让我觉得尼利比我想象中的要能干多了。”

“他不行。”

“是你组织把他的给养送过来的?”

“当然了,他的那些人在过去把一半的时间都花在找东西上了。让他留神水箱,这几天晚上可能会冻住;看看能不能给他弄台新的挖掘机,我不太喜欢现在这台的样子;检查一下他的配线系统。”

她注视着他好一会儿,才说,“谢谢,艾利斯。”

他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她一直望着他走过大桥,登上长长的山路,向井架走去。

“他觉得这地方是他的,对不对?”

她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本·尼利走到了她的身边,正用大拇指指着艾利斯·威特。

“什么地方?”

“这条铁路啊,塔格特小姐,你的铁路啊,还有全世界也说不定,他想的就是这些。”

本·尼利长得胖墩墩的,阴沉的脸上肌肉松弛,他的眼神偏执而空虚,在雪地泛起的发蓝的光线下,他的皮肤看上去和黄油有几分像。

“他干吗总在这里转来转去的?”他继续说着,“好像就他知道怎么干活似的,臭显摆什么,他以为他是谁?”

“上帝在诅咒你。”达格妮不疾不徐地说,嗓门也没有提高。

尼利永远也搞不懂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他心里多多少少明白一点。令她大感意外的是,他并不吃惊,也什么都没说。

“去你那里,”她指了指远处的一节车厢,疲倦地吩咐着,“叫个人来做记录。”

“关于那些枕木,塔格特小姐,”他一边开始走,一边急忙地说,“你办公室的科曼先生已经同意了,他没提什么树皮的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它们——”

“我说了,你得把它们都撤换掉。”

花了两个小时耐心地指示和解释后,她筋疲力尽地走出车厢,看到破旧的公路那边停着一辆小汽车,是一辆黑色双座,闪闪发亮的新车。在任何地方,新车都十分惹眼,因为并不常见。

她环顾周围,在大桥脚下看到了一个高高的人影,是汉克·里尔登,她可没想到会在科罗拉多碰到他。他手里拿着铅笔和小本子,像是全神贯注地在计算着什么。他的衣着也同他的车一样惹人注目,外面只是一件式样简单的风衣,头上戴着斜边礼帽,但质地极佳,昂贵得让人咋舌,在满眼都是衣着廉价低档的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更加不同凡响的是,这衣服他穿起来是那么的妥帖、自然。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向他跑过去,浑身的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她记起自己自从那次晚会后再没见过他,便收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她,喜出望外地朝她摆了摆手,面带笑容,迎着她走过来。

“嗨,”他招呼着,“你是铁路重建后头一次来这里吗?”

“是三个月之内的第五次了。”

“我还以为你有一天会忍不住大哭呢。”

“哭?”

“是因为你到了这里,看到了这一切。那就是你的合金,觉得怎么样?”

他看了看四周,“假如你一旦决定不做铁路生意了,一定要告诉我。”

“你要给我个工作?”

“随时都行。”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你是半开玩笑罢了,汉克,我想,你是希望我来向你要工作,让我做你的雇员,而不是客户,然后对我下命令。”

“是啊,我会这样的。”

她脸色一沉,说道,“别丢掉你的钢材生意,我不会答应给你在铁路上找什么工作的。”

他放声大笑,“你想都别想。”

“什么?”

“我认定的事,你别想赢。”

她沉默了,这句话让她感到如受一击,并不是精神上的,而是一种涌遍全身,让她说不出也道不明的愉悦的感觉。

“顺便提一句,”他接着说,“这不是我第一次来了,我昨天也在这里。”

“是吗?来干吗?”

“哦,我来科罗拉多是办自己生意上的一点事,因此觉得应该过来看看。”

“你有什么目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有目的呢?”

“你不可能只是浪费时间过来看看,而且是两次。”

他笑起来,“不错,”用手一指大桥,“我是为这个。”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它该进废品堆了。”

“你觉得我不清楚这一点吗?”

“我看到了你为这座桥订的里尔登合金部件的规格,你是在浪费自己的钱。你那个只能顶一两年的权宜之计,而它和新的里尔登合金大桥一比,花费所差无几,我不懂你为什么还要费劲去保留这个该进博物馆的东西。”

“我想过里尔登合金大桥的计划,并且让我的工程师们做了预估。”

“他们怎么说?”

“两百万美元。”

“我的天啊!”

“你觉得要多少?”

“八十万。”

她看着他,知道他从不会随便说,她尽量保持住镇静,问道,“怎么做?”

“就像这样。”

他给她看笔记本,上面有他断断续续的记录,许多的图表,几张粗略的草图,他还没讲解完,她就明白了他的设想。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坐了下来,坐在了一堆被冻住的木料上,她的腿隔着粗糙的木板,感到寒意穿透了薄薄的袜子。他们一起俯身研究的那几片纸,极有可能会决定成千上万吨的货物跨越半空的一道鸿沟。他用高亢清晰的声音,讲述着桁架、拉力、负荷和风压。这将是一座跨度达一千二百英尺的单体桁架桥,他设计出了一种还从未出现过的新式桁架,如果没有里尔登合金的强度和轻盈,这样的设计是不可能实现的。

“汉克,”她问道,“你是在这两天里就把这个设计出来了吗?”

“噢,不,在里尔登合金研制出很久以前,我就‘发明’出来了,是在生产桥梁用钢材的时候想出的主意,我想要的金属,其中一个功能就是要能做到这一点,这次来这里,就是想亲自看一看你的这个难题。”

他看到她缓缓地用手捂住了眼睛,嘴角浮现出酸楚,仿佛她是和什么东西进行了一场吃力而毫无价值的战斗,而现在她正拼命把这东西消灭掉。他笑了。

“这只是草案,”他说,“但我相信你看到它的前景了,嗯?”

“我没法把自己看到的都一一告诉你,汉克。”

“不用,我都知道。”

“你是在第二次挽救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

“你这个心理学家可不如以前了。”

“你什么意思?”

“我干吗要在乎去拯救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你难道不明白我是想让所有人都来看看里尔登合金造的大桥吗?”

“是的,汉克,我明白。”

“有太多的人在叫喊着说里尔登合金的铁轨不安全,所以我想给他们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让他们去叫吧。我要让他们看看用里尔登合金制造的大桥。”

她瞧着他,痛快地大声笑了起来。

“这又是怎么了?”他问道。

“汉克,我不知道还有谁,这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在这种情况下想出这样的答案来对付人。”

“那你呢?你愿意和我一起实现这个答案,来面对同样的叫嚣吗?”

“你早就知道我会的。”

“是啊,我早就知道。”

他眯缝着眼睛,瞟了她一眼。他没有像她那样大笑,但这一眼却有着同样的意味。

她猛然想到了他们上一次在晚会上见面的情景,那个记忆现在看来让人难以置信。他们从彼此身上感到的那份自在——他们都明白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那种奇特的、轻飘飘的感觉——让这种敌意无法存在。尽管如此,她明白那次晚会的情形的确发生过,而他却像是根本没这回事一样。

他们走到峡谷的边缘,一起望向对面峭壁前的深渊,望向高照着威特油田井架的太阳。她两脚分开,顶着风稳稳地站在冰冻的岩石上,仅凭感觉就知道他的胸膛紧贴着自己的肩膀。风吹动着她的风衣下摆,打在他的腿上。

“汉克,只剩下六个月了,你觉得我们能按时完工吗?”

“当然,这比其他任何一种桥都节省工时。我会让我的工程师做出一个大致的方案,然后交给你。你不必有任何顾虑,先看一看是否能负担下来,我觉得这没问题。然后,你就可以让你手下的那些大学生们制订出具体细节了。”

“合金部件怎么办?”

“就算是要扔掉其他的订单,我也会把部件轧出来。”

“你在这么仓促的时间里把它轧制出来?”

“我耽误过你的订单吗?”

“没有,只是现在有许多事情,恐怕你也是爱莫能助。”

“你觉得自己是在和谁讲话——沃伦·伯伊勒吗?”

她笑了起来,“好吧,那就尽快把图纸给我,我会看的,并且会在四十八小时内通知你。至于我手下的那些大学生,他们——”她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汉克,怎么现在哪一行的人才都这么难找呢?”

“我不知道。”

他望着群山巍峨的轮廓,一股烟雾正在远处的山谷中袅袅升起。

“你看到科罗拉多新建的城市和工厂了吗?”他问道。

“看到了。”

“真了不起,是吧?——看到他们从全国各地召集来的人,都很年轻,都几乎是白手起家,要来搬掉这些大山。”

“你决定要来搬哪座山呢?”

“什么意思?”

“你来科罗拉多做什么?”

他笑了笑,“来看一个矿。”

“什么矿?”

“铜。”

“天啊,你还嫌自己的事不够多吗?”

“我清楚这很复杂,但铜矿石的供应已经一点都靠不住了,在这一行里,全国上下都找不出一家一流的公司——可我又不愿意和德安孔尼亚打交道,我信不过那个浪荡公子哥儿。”

“我可以理解。”她边说边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所以,如果没有称职的人来干,我就必须像自己采铁矿石那样,自己去开采铜矿。我不能让自己被外界的失败和短缺给耽搁了。里尔登合金要用大量的铜矿石。”

“你买下这座铜矿了吗?”

“还没有,有些问题要先解决,把人、设备和运输准备好。”

“哦!”她笑出声来,“是不是打算和我谈谈建条支线呀?”

“有可能。在这个州,什么都有可能。你知道吗,这里有各种各样有待开发的资源,他们工厂是用什么样的势头在发展!我来到这里,觉得年轻了十岁。”

“我没有。”她的双眼越过山峦,向东望去,“我在想,塔格特系统的其余部分和这里是多么鲜明的对比,运输量减少,每年的运输吨位都在下降,就像是……汉克,这个国家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

“我不知道。”

“我总是想起在学校时讲到的太阳失去能量,每年都在变冷。我记得那时候还在想,世界末日是个什么样子。我想,就会像……这样,渐渐变冷,一切都停止了。”

“我从来不相信那个说法,我想等到太阳枯竭的时候,人类会找到替代品的。”

“是吗?有意思,我也这么想过。”

他指着升起的烟雾,“那就是新升的太阳,它会滋养一切的。”

“假如不停下来的话。”

“你觉得它可以被停下来吗?”

她瞧了瞧脚下的铁路,回答道,“不。”

他笑了,看了看下面的铁路,然后视线沿着铁轨攀上山峰,一直到远方的井架。她的视野里似乎只剩下了这两样东西:他的侧影,还有在空中盘绕着的蓝绿色的金属条。

“我们成功过,对不对?”他说道。

她的一切努力,她的每一个不眠之夜,她对绝望所做的每一次无声的抵抗,都在这一时刻得到了她渴望的回报,“是的,我们成功过。”

她转动着视线,注意到铁道副线上停着的一台吊车,心想,它的吊索磨损得太旧了,需要换新的。这是在感受了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以后,超出了感受之外的透彻。她在想,他们取得的成就和共同承认它、拥有它的这一刻——还有什么比共同分享这些更亲密的呢?现在,她心无羁绊,可以去考虑眼下最简单、最普通不过的事了,因为她眼中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她在想着是什么让她如此肯定他也有同样的感受。他忽然转身走向他的汽车,她跟了过去,彼此都不再去看对方。

“我一小时之后就要离开去东部了。”他说。

她指了指那辆车,“你从哪里弄来的?”

“从这里,这是一辆哈蒙德,科罗拉多本地产的哈蒙德——只有他们还在生产好车。我就是这次来的时候刚买的。”

“很棒。”

“是啊。”

“打算开回纽约去?”

“不,我把它运回去,我是坐自己的飞机过来的。”

“哦,真的?我是从车页纳开车过来的——非得来看看这条铁路——可我急着赶回去,能带上我,和你一起飞回去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注意到了这短暂的沉默。“对不起,”他急忙说道,她似乎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唐突,“我不是飞纽约的,我要去明尼苏达州。”

“哦,那我还是看看今天有没有航班吧。”

她目送着他的汽车消失在蜿蜒的路上。一小时后,她开车到了机场,这块不大的开阔地建在连绵荒凉的群山之间的一个断口,凹凸不平的硬地上还留着一片片的积雪,灯塔的柱子只剩下一个还站立着,电线一直耷拉到地上,其他的柱子已经都被风暴刮倒了。

一个闲得无聊的值班员迎了过来,“不,塔格特小姐,”他抱歉地说道,“一直到后天之前都没有飞机,你知道,横穿大陆的航班每隔两天才有一次,今天的那班在亚利桑那州没有飞,还是发动机故障的老毛病。”他又接着说,“可惜,你没能早点过来,里尔登先生的私人飞机刚刚起飞去了纽约。”

“他不是飞纽约吧?”

“怎么了,是纽约呀,他是这么说的。”

“你肯定?”

“他说他今晚在那里有个约会。”

她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东边的天空,脑子里一片茫然,感到头重脚轻,既不能思考,也难以抵抗,更无法理解。

“这该死的路!”詹姆斯·塔格特骂道,“我们要晚了。”

达格妮从司机的身后望去,透过挡风玻璃上雨刷扫出的半圆,她看到一串黑压压的污浊不堪的车顶,反出雨雪的光亮,一动不动地停在前面。远处,模糊的红色信号灯表明道路正在施工。

“每条街都有毛病,”塔格特烦躁地说,“怎么就没人去修?”

她把身体靠回到座位上,将外套的领口裹了裹,早上七点,她就在办公室开始了她一天的工作,现在,她已经疲惫不堪。但今天还没干完,她就得匆匆回家换装,因为她答应了吉姆,要在纽约商会的晚餐上讲话。“他们想让我们谈一谈里尔登合金。”吉姆当时对她说,“你谈这个可要比我强太多了,我们得好好讲一讲,对里尔登合金的争议实在是太大了。”

她此时坐在他的车里,却后悔自己答应了他。看着纽约的街道,她想的是钢材和时间正在进行的赛跑,里约诺特铁路和流逝的日子正在进行的赛跑。静止的汽车正在绷紧她的神经,在分秒必争的时候,却白白浪费了一个晚上,她感到非常内疚。

“现在到处都听到对里尔登的攻击,”塔格特说,“他也许需要一些朋友。”

她半信半疑地瞥了他一眼,“你是说你要支持他?”

他没立即做声,然后冷冷地问,“对那份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特别委员会的报告——你怎么看?”

“你知道我怎么看。”

“他们说里尔登合金威胁到了公共安全,说它的化学成分不对头,很脆弱,会在分子部分开始分解,会毫无征兆地突然断裂……”他停了停,像是在乞求着得到一个答案,她没有回答。他焦急地问,“你没改变对它的看法吧?”

“对什么的?”

“那个合金啊。”

“没有,吉姆,我没改主意。”

“可他们是专家……那个委员会的成员们……是最好的专家……都是最大的公司里面的首席冶金专家,他们有一串来自全国很多大学的学位……”他闷闷地说着,似乎是在求她能够让他去怀疑这些人,怀疑他们的定论。

她疑惑地看着他,这可不像是他呀。

车猛地向前动了动,慢慢地驶过一片隔板,下面是挖开的一处断裂的输水管线。她看到在沟的旁边有一堆新的管子,管身上印着商标:斯多克顿铸造厂,科罗拉多州。她移开了视线,不愿意回想到科罗拉多。

“我无法理解……”塔格特还在痛苦地说着,“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的专家……”

“谁是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的主席?沃伦·伯伊勒,对不对?”

塔格特没有去看她,但一下子张开了他的下巴,“如果那个蠢货认为他能——”他冲口而出,又停住不说了。

她抬头看着街角的路灯,灯泡在一个球形的玻璃中,高高地悬挂在风雪中,孤零零地照射和守护着一片片的玻璃窗和满是裂缝的人行道。在河那边街道的尽头,她可以从工厂的灯光中依稀辨认出发电站。一辆卡车驶过,挡住了她的视线,这是一辆电站的运输卡车——像坦克一样结实,雨雪也奈何不得它身上鲜艳的油漆,在绿色的车身上,印着白色的字样:威特石油,科罗拉多州。

“达格妮,你听说过在底特律建筑钢材工人联合会上的讨论吗?”

“没有,什么讨论?”

“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这事。他们在争论是否应该允许他们的成员使用里尔登合金。尽管没有达成一致,但对打算尝试使用里尔登合金的工程承包商来说,这件事已经足够了,他撤了订单,而且动作很快!……如果……如果大家都反对,怎么办?”

“随他们便吧。”

一点亮光直直地上升到了一座看不见的大厦顶端,那是一个大饭店的电梯。他们的汽车从饭店侧面的小巷里驶过,人们正在把一箱沉重的设备从货车上卸到地下室,她看到了箱上的名字:尼尔森发动机,科罗拉多州。

“我很讨厌新墨西哥州小学教师大会通过的决议。”塔格特说。

“什么决议?”

“他们决定,在塔格特公司的里约诺特铁路通车后,不允许孩子们乘坐,因为不安全……他们特别强调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新铁路线,我们的对外形象大受影响……达格妮,你觉得我们应该用什么来回答他们呢?”

“在新的里约诺特铁路线上通车。”

他沉默了良久,看上去异常沮丧。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他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借助他喜欢的那些权威的意见来压她,他似乎是希望获得信心。

一辆车疾速地超了过去,她只来得及瞄了它一眼——平稳自如的速度和闪亮的车身。她知道这车的来历:哈蒙德,科罗拉多州。

“达格妮,我们……我们的铁路线能按时完工吗?”

很少听到他的声音有这样毫无掩饰的感情色彩,是再清楚不过的动物的那种恐惧的声音。

“如果我们不能的话,这座城市就完了。”她回答说。

汽车拐了个弯。在城市上空黑压压的楼顶上,她看到那个巨大的日历,被雪白的照明灯打亮,上面显示着:一月二十九日。

“丹·康威是个混蛋!”

他忍无可忍一般地吐出了这句话。

她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拒绝把凤凰·杜兰戈在科罗拉多州内的铁道卖给我们。”

“你没去——”她不得不停住,强忍着把语调放平缓,而不是去叫喊,“你不会去找他要这个吧?”

“我当然去了。”

“你不会认为他……会把它……卖给你吧?”

“干吗不会?”他又恢复了歇斯底里好斗的样子,“我比所有人出的价钱都好,我们可以省去把它扒掉运走的费用,原样使用。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很好的公关——我们听取了大众意见,正在放弃里尔登合金铁轨,是表达我们良好愿望的一个千金难买的机会。可那个混蛋拒绝了,还声称连一尺铁轨也不会卖给塔格特公司。他正在零敲碎打地见人就卖,卖给阿肯色州,或者北达科他州的小破铁路公司,甚至不惜赔本,比我给他的价钱低得多,这个混蛋!连钱都不想挣了!你真是应该瞅瞅那些家伙们,像秃鹫一样围在他身边,他们知道,要买这么便宜的铁轨,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她把头压得低低的坐着,简直无法忍受再看到他的那副嘴脸。

“我觉得这是和反狗咬狗决议的宗旨背道而驰的,”他愤愤地说,“国家铁路联盟的本意是要保护重要的铁路系统,而不是保护北达科他州的那些乡下玩意。可惜,我没法让联盟对此进行表决了,因为他们都一窝蜂似的跑到了那里,在互相竞价收买那条铁路!”

她极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明白你为什么想让我为里尔登合金辩护了。”

“我不知道你在——”

“闭嘴,吉姆。”她平静地说。

他好一阵没有做声,然后把脑袋缩回来,不服气地懒懒说道,“你最好还是讲得漂亮一点,因为伯川·斯库德的嘴巴可不饶人。”

“伯川·斯库德?”

“他是今晚的演讲人之一。”

“之一……你可没和我说过还有其他的演讲者。”

“呃……我……这有什么区别呢?你不是怕他吧?”

“纽约商会……而你居然邀请了伯川·斯库德?”

“为什么不呢?你不觉得这是步好棋吗?他对生意人其实没什么恶意,也接受了邀请。我们得大度一些,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也许还能把他争取过来……呃,你瞪什么眼睛?你会把他打倒的,对不对?”

“……把他打倒?”

“是通过声音,电台会广播的,你和他要辩论的题目是:“里尔登合金是不是贪得无厌的致命产品?”

她向前一探身,拉开了分隔前后排座位的玻璃,命令道,“停车!”

她没听见塔格特在说些什么,隐约觉得他是在大声喊叫着:“他们在等着呢!……晚餐有五百人参加,是全国性的活动啊!……你不能这么对我吧!”他拉住她的胳膊,叫道,“为什么呀?”

“你这个大傻瓜,是不是觉得我认为他们的问题还值得一辩?”

车停了下来,她跳出车门,跑掉了。

过了一会儿,她最先感觉到的是脚下的凉鞋。她像平常那样慢慢地走着,黑色缎面凉鞋的鞋底踩着冰块的感觉很奇怪。她把散到额头的头发拢到脑后,感到冰雨正在掌心慢慢地融化。

她平静了下来,不再有狂怒,只感到沉重的疲惫。她的头微微地发痛,感觉到饿了,才记起来她是准备在商会上吃晚餐的。她继续走着,却没有胃口,她想找个地方喝杯咖啡,然后叫出租车回家。

环顾四周,她没看到有出租车,这里不像是什么好的街区,她很陌生。街道对面是一大片空地,那是一个被废弃的公园,被高楼和工厂的烟囱环绕着。她看到从几间破烂房子的窗户中透出的几点灯光,几家又小又破的店铺已经关了门,雾气弥漫的东河就在两条街以外。

她掉头向市中心走去,前面是一座黑乎乎的废弃建筑,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一座办公楼,透过裸露的钢架和坍塌的砖头废墟的缝隙,她看到了夜晚的天空。在废墟的阴影里有一家小餐馆,如同一片草叶在死去的庞然大物的脚下求生。餐馆的窗户里亮着灯光,她走了进去。

餐馆里面,镀铬条包边的就餐柜台很干净,有一具锃亮的煮炉和咖啡的味道。几个无所事事的人坐在台前,台子后面是一个壮实的老人,干净的白衬衣袖口一直挽到胳膊肘上。温暖的气息让她更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寒冷,她裹紧了身上黑色的丝绒披肩,在柜台前坐下。

“请来一杯咖啡。”她说道。

人们漠然地打量着她,似乎对一个身着晚装的女人来到这个贫民窟里的餐馆并不觉得诧异。这些日子里,人们对所有的事都没了兴趣。店主转身过来,淡然地为她倒着咖啡,在他的麻木漠然之中,是不问一切的怜悯。

她分不出柜台前这四个人是乞丐还是工人,这些日子以来,从他们的穿着和举止上已经一点也分辨不出来。店主在她面前放了一杯咖啡,她用两只手捂着杯子,享受着温暖。

她看看四周,出于习惯地边算计边想着,多好啊,只花一角钱就能买到这些。她的目光从不锈钢咖啡煮炉的圆桶看到铁的平底锅,从玻璃架看到瓷釉的水池,看到搅拌器的镀铬钢刃。店主正在烤面包片,她很惬意地看着精致的传送带缓缓地移动着,把面包片送到发红的电炉盘上。接着,她看到烤面包机上印着的商标:马氏,科罗拉多州。

她的头垂落在柜台上的臂弯里。

“这没用,女士。”她身边一个上岁数的游荡者说道。

“是吗?”她问。

“没用,还是别想了,你只能是自己骗自己。”

“你是在说什么?”

“任何有价值的那些事。那都是些灰尘,女士,全都是灰尘和血。别相信他们灌给你的那些梦,你就不会受到伤害。”

“什么梦?”

“就是他们在你年轻的时候讲的那些故事——有关人类的精神。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类的精神,人不过是一种低等的动物,没有智慧,没有灵魂,没有道德和良心。动物只会干两件事:吃和繁殖。”

在他憔悴的脸上,是凝神注视的眼睛和猥琐的五官,它们曾经是雅致的,依然能看出一些与众不同。他看上去像是个魁梧笨重的传教士,或者是美学的教授,在高深晦涩的博物馆中经年累月地思考和研究。她不明白是什么背离了他,是什么样的偏差使一个人变成今天这副样子。

“你用一生去追求美和伟大,追求辉煌的成就,”他说着,“可你找到了什么呢?净是些外表漂亮的汽车、或者装弹簧床垫的骗人机器。”

“弹簧床垫怎么了?”一个货车司机模样的人说道,“别理他,女士,他就喜欢唠叨,没什么恶意。”

“人唯一的本领就是为满足身体需要而使用卑鄙的手段,”那个老者继续说道,“那不需要什么智慧,别信那些故事,说什么人的心灵、精神、思想,还有什么无穷的志向。”

“我不信。”坐在柜台边上的一个少年人说,他穿了件肩头撕了个口子的外套,方正的嘴巴里似乎蕴含着一生的酸楚。

“精神?”老者说,“制造和性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精神,可人只在乎这些。物质——这就是所有人知道和关心的,作为我们伟大工业时代的见证,我们所谓的文明的唯一成果,被那些带着目的、利益和贪婪欲望的粗俗的物质主义者制造出来。做出十吨的卡车和流水线并不需要什么道德。”

“什么是道德?”她问。

“分辨是非的判断,看清真理的眼光,以此行动的勇气,对善的奉献,不惜一切恪守善行的正直。可是,这哪里有呢?”

那个少年人像是半笑半讽地,“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喝着咖啡,什么都不想,只是在感受着愉快,仿佛这温暖的液体使她身体的血脉重新复苏。

“我能告诉你,”一个瘦小枯干的流浪者答道,他的帽子低低地遮着眼睛,“我知道。”

没人留意他在说什么,那个少年用一种强烈而毫无意义的眼神盯着达格妮。

“你不害怕。”他突然毫无来由地对她说道,在他直率和干巴巴的声音里,流露出一分惊讶。

她看着他,说,“不,我不害怕。”

“我知道谁是约翰·高尔特,”那个流浪汉继续说道,“这是个秘密,但我知道。”

“谁?”她漠然地问。

“一个探险家,”流浪汉说着,“是目前为止最了不起的探险家,是发现了青春喷泉的那个人。”

“再来一杯,不加糖。”那个老者说着,把他的杯子从台子上推了过去。

“约翰·高尔特花了很多年找它,他穿过海洋和沙漠,还下到很深的、被人忘却的矿井里。不过,他在一座山顶上发现了它。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才爬上去,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手被磨掉了皮。为这个,他舍弃了他的家庭、名望和他的爱情。但他爬上去了,找到了他想带回去给人们的青春喷泉,只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没回来?”她问。

“因为他发现,那根本带不回来。”

坐在里尔登桌前的这个人五官长得模糊不清,举止含混,这让人难以对他的脸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也无法揣摩出他的意图。唯一能区分的特征似乎是他的蒜头鼻,大得和他极不相称。他的行为很是谦恭,却传递出一个不合逻辑的暗示,暗示着一种特意隐藏着的威胁,但又想要被人识破。里尔登不明白他登门的目的。他是波特博士,在国家科学院担任着什么职务。

“你来是做什么?”里尔登第三次问道。

“我是在请你考虑一下社会因素,里尔登先生,”那人柔声地说道,“我非常希望你注意一下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我们的经济条件还不允许。”

“不允许什么?”

“我们的经济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平衡状态,我们都要集中力量防止它崩溃。”

“好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来就是为了让你考虑到这些,我是从国家科学院来的,里尔登先生。”

“这你已经说过了,可你为什么想见我?”

“国家科学院对里尔登合金并不赞成。”

“这你也说过了。”

“这难道不是你必须考虑的吗?”

“不是。”

从办公室宽大的玻璃窗透进来的光线黯淡了下来。白天很短。里尔登看到了那人的鼻子在他脸上投下的不规则的阴影,以及正盯着自己的那双灰眼珠。眼神依旧模糊,但明白无误地朝着自己的方向。

“国家科学院荟萃了全国最优秀的专家,里尔登先生。”

“据说是。”

“你肯定不会拿自己的意见去和他们硬碰硬吧?”

“我会的。”

来人像是乞求般地看着里尔登,似乎他打破了长久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里尔登没有丝毫表示。

“你想了解的就是这个吗?”

“这只是时间的问题,里尔登先生,”来人放缓了语气劝道,“只是暂时推迟一下,让经济状况可以稳定下来,如果你能再等一两年的话——”

里尔登忍不住开心而又轻蔑地笑出声来,“你的目的就是这个啊?想让我把里尔登合金从市场上撤下去,为什么?”

“就一两年,里尔登先生,只等——”

“这样,”里尔登说,“现在我要问你个问题:你们的科研人员是否认为里尔登合金名不副实?”

“我们没有下这个结论。”

“他们是否认为它不好?”

“必须要考虑的是一个产品的社会效应。我们是从全国出发来想这个问题,我们关心的是公众的利益和目前严重的危机,它——”

“里尔登合金是好还是不好?”

“如果从目前严重的失业增长这个角度来看——”

“里尔登合金好还是不好?”

“在钢材极度短缺的时候,我们无法允许一家产量很大的钢铁公司继续膨胀,因为这会把那些小企业挤垮,因而造成经济的失衡,从而——”

“你究竟回不回答我的问题?”

来人耸了耸肩膀,“价值的问题是相对的。如果里尔登合金不好,就会给公众带来实际危害;如果好的话,就是社会危害。”

“你如果有什么关于里尔登合金的实际危害的话,就直说,不用扯其他的,直截了当些,我不习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可是,社会利益的问题——”

“省省吧。”

像是脚下的地板被凿空了一样,那人完全地茫然失措了。过了一阵,他绝望地问,“可是,那你最关心的是什么?”

“市场。”

“你怎么来解释它呢?”

“里尔登合金有市场,而我要充分利用它。”

“这市场难道不是想象出来的吗?社会上对你这个合金的反映并不好,除了塔格特公司的订单,你还没接到任何大的——”

“如果社会不认可,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如果那样的话,你会损失惨重的,里尔登先生。”

“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担心。”

“反过来,假如你采取更合作的态度,同意再等上几年——”

“我为什么要等?”

“我觉得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目前,国家科学院不赞成里尔登合金在冶金行业中出现。”

“我凭什么要在乎这个?”

那人叹息着,“你太难打交道了,里尔登先生。”

接近傍晚的午后,天色似乎在窗玻璃上加厚着,愈发显得凝重。那个人的身影陷在边缘锐利笔直的家具之中,像一滴溶解的水滴。

“我同意和你见面,”里尔登说道,“因为你说有至关重要的事要商量。如果这些就是你要说的,那我要失陪了,我很忙。”

那人坐在椅子上,把身体向后一靠,“我相信你用了十年的时间来开发里尔登合金,”他说道,“你的花费是多少?”

里尔登抬起了头,不明白为什么转移了话题,但那个人毫不掩饰自己的用意,声音也强硬起来。

“一百五十万。”里尔登回答道。

“你想要多少?”

里尔登不禁怔了一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指什么?”他声音低低地问。

“指买下里尔登合金的所有权利。”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走吧。”里尔登说道。

“你这种态度没必要。你是个商人,我是在和你谈一笔交易,你可以出个价。”

“里尔登合金的权利是不卖的。”

“我说的可是一大笔钱,政府的钱。”

里尔登坐着没动,他紧咬牙关,眼神却依然无动于衷,只是隐隐地透出一丝不正常的好奇。

“你是个生意人,里尔登先生,如果不理会我的建议,你的损失可就太大了。首先,你下的赌注有很大风险,你是在对抗公众的反对意见,你对里尔登合金的投资很可能血本无归。再说,我们能够消除你的风险和责任,而且是以很高的利润方式,是立刻到手的利润,这比你今后二十年销售预期的利润大得多。”

“国家科学院是一所科学机构,不是商业性质的,”里尔登说道,“他们究竟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你这么说很不妥当,里尔登先生。我是在努力让我们的谈话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这件事是很严肃的。”

“我开始意识到了。”

“我们给你的是一张空白支票,这你也明白,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还想要什么呢?开个价吧。”

“出售里尔登合金的权利根本没什么好谈的。如果还有其他的事,请你说完就走吧。”

那个人重重地靠回到椅子背上,难以相信地瞧着里尔登,问道,“你有什么企图?”

“我?你什么意思?”

“你是做生意赚钱的,对不对?”

“是的。”

“你想赚最大的利润,对不对?”

“对。”

“那你为什么宁愿费多少年的劲,一吨一吨地抠出那点利润,也不愿用里尔登合金换回一大笔钱呢?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你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吗?”

那个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希望你不会后悔做出的决定,里尔登先生。”他说着,但语气却恰恰相反。

“祝你愉快。”里尔登说。

“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国家科学院会签发一个谴责里尔登合金的声明。”

“那是他们的特权。”

“这样的声明会使你的阻力更大。”

“毫无疑问。”

“至于更进一步的后果嘛……”他耸耸肩膀,“现在可不是人们拒绝合作的时候,这年头,人人都需要朋友,你可是不受欢迎的,里尔登先生。”

“你想说什么?”

“你又不是不清楚。”

“我不清楚。”

“社会太复杂了,有很多事情还悬而未决,谁也说不好这样的事什么时候能决定下来,又是什么能在这种微妙的平衡里起决定作用。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不。”

出炉钢水的火焰映红了黄昏的暮色,一团橘红的深金色照在里尔登桌后的墙上,那火光袅袅地在他的额头闪动,他的脸色坚定、执著。

“国家科学院是政府机构,里尔登先生。国会里有几项议案,随时可能通过。生意人在这种时候可是极其脆弱的。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里尔登站了起来,他微笑着,像是摆脱了一切紧张和压力。

“不,波特博士,”他说道,“我不明白,假如我明白的话,就会杀了你。”

那个人向门口走去,随后又停下来,看着里尔登,头一次显现出人类那种单纯、好奇的表情。里尔登两手插着兜,随随便便地站在火光跳跃的墙前,一动不动。

“你能否告诉我,”那人问道,“我只是好奇,想私下问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里尔登静静地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你是不会理解的。因为,里尔登合金是很棒的。”

达格妮难以理解莫文先生的意图。开关和信号灯制造公司突然通知她,他们无法完成订单。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想不出任何原因,而他们也没有做任何解释。

她急忙亲自赶到康涅狄格州,去见莫文先生,但这次见面只是令她心中的困惑变得更加沉重和阴郁。莫文先生宣布,他不会继续用里尔登合金生产开关。他回避着她的目光,只给了她一个解释,“实在是有太多人反对了。”

“什么,你指的是里尔登合金,还是你制造开关的事?”

“两者都有,我想……人们就是不愿意……我不想惹麻烦。”

“什么麻烦?”

“任何麻烦。”

“你听到的那些有关里尔登合金的说法,有哪一个是真的?”

“噢,谁知道什么是真的?……全国金属行业协会的决议说——”

“想想看,你一辈子都和金属打交道,这四个月来你也接触了里尔登合金,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最棒的吗?”他无言以对。“你难道不知道?”他躲避着她的目光。“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吗?”

“好了,塔格特小姐,我是做生意的,只是个小人物,就想好好赚钱而已。”

“你觉得怎么才能赚钱?”

然而,她知道这已经于事无补,看着莫文先生的面孔和他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曾经有过的感受再次袭上她的心头,那是在一段偏僻的铁路上,风暴掀毁了电话线:通讯中断,说的话变成了没有意义的声音。

她心想,争论也好,费脑子去琢磨那些对争论不置可否的人也好,都是毫无用处的。坐在回纽约的火车上,她难以平静下来,并告诉自己莫文先生和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了,关键是找谁来生产开关。她脑子里翻来倒去地想着一串名字,琢磨着能说服、求助,或者拉拢谁。

一踏进她的办公室外间,她就知道出事了。屋内的气氛非同寻常地凝固着,手下人都看着她,好像她的回来是他们一直等待、盼望,但又恐惧的时刻。

艾迪·威勒斯起身走向她的办公室,知道她会明白而且跟过去。她看到了他的神情,无论发生了什么,她但愿他没有伤成这样。

“国家科学院,”当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时,他平静地说道,“发布了一个声明,警告大家不要使用里尔登合金。”他又继续补充道,“是通过广播发出的,下午的报纸也都登出来了。”

“他们说什么?”

“达格妮,他们不是在说!……根本就没真正说什么,这是明摆着的,但又不挑明,这才是最要命的。”

他竭力控制着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却控制不了他说的话。这些话冲口而出,像小孩第一次看见恶魔时带着难以置信和惊慌的愤怒在叫喊。

“他们说什么,艾迪?”

“他们……你必须得自己看看。”他指了指留在她桌上的报纸,“他们没说里尔登合金有什么不好,没说它不安全,他们干的是……”他两手摊开,无可奈何地垂了下来。

她瞟了报纸一眼,看到了几句话:“频繁使用过一段时间后,可能会突然出现裂缝,但还无法预计这段时间的长短……在目前未知的条件下,不能彻底排除分子间相互作用的可能性……尽管合金的抗拉强度可以得到明确的论证,但不能排除它在超常压力下的性能问题……尽管没有证据来支持禁止使用这种合金的观点,但进一步研究它的各项指标无疑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还不能回击,它本身就是无法回答,”艾迪缓缓地说着,“没法要求撤回这项声明,也不能给他们看我们的试验结果,或者去证明什么。他们没有具体指出什么来,没有说出任何可以被反驳、会让他们下不来台的事,这是一帮胆小鬼。你觉得只有骗子和敲诈勒索的人才干得出来这种事,可是,达格妮,这是国家科学院!”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站在那儿,凝视着窗外的某个地方。在一条黑暗的街道尽头,一块电招牌的灯泡忽亮忽灭,像是冲她不怀好意地眨着眼睛。

艾迪鼓足了勇气,像军人一样地报告着,“塔格特的股票大跌,本·尼利退出了工程,全国铁路工人联盟禁止它的成员参与里约诺特铁路的施工,吉姆出城了。”

她摘下帽子,脱了大衣,走过房间,有意慢慢地在她的桌后坐了下来。

她看到面前摆着一个带有里尔登钢铁标志的大黄信封。

“这是你刚离开后,专人送来的。”艾迪说道。她把手放到信封上,却没有打开它。她知道,这是大桥的图纸。

过了一阵,她问,“是谁签署的那个声明?”

艾迪瞧了她一眼,酸楚地笑笑,摇了摇头,“不是,我也是那么想的。我打了长途电话去问科学院,不是的,这是他们的助理——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办公室签发的。”

她无语。

“可是!斯塔德勒博士是院长,他就是科学院,肯定是知道和允许了这件事,如果有什么决定的话,都是以他的名义……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你还记得吧……我们上大学的时候……谈起全世界的那些伟人的名字……纯知识分子……我们总是把他的名字算作一个,然后——”他停住不说了,“对不起,达格妮,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就是——”

她的手按着那个黄信封,端坐不动。

“达格妮,”他低声问道,“这些人都怎么了?这样的声明怎么也能通过?这显然是在抹黑,太明显、太下作了,要是正人君子的话,肯定会把它扔进沟里。怎么可能——”他缓和了一下,绝望而愤愤不平地说,“他们怎么可能认可这样的声明呢?他们就没读一读吗,难道他们看不见,也不想一想吗?达格妮!怎么会听任他们做出这种事来——我们又怎么办?”

“安静,艾迪,”她开口道,“安静。不用害怕。”

在新罕布什尔州的一条河边,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国家科学院的大楼就矗立在半山腰上。远远望去,它像是在原始森林中耸立着的一座孤单的纪念碑。这里的树都经过悉心培植,道路铺设得像公园一样,从此可以眺望到数英里外山谷中小镇的屋顶。它的周围不允许有其他的建筑去破坏这座大楼的威严。

白色的大理石墙壁给它增添了古典的庄重,四方形的厚重结构使它像现代化工厂那样简洁漂亮。它的构造很有灵感,人们与它隔河相望时,无不怀着尊敬,觉得它是一座活人的纪念碑,而那人的气质,一定是像这座建筑的线条一样高贵。入口处的大理石上篆刻着献辞:“献给无畏的心灵,献给神圣的真理。”在一条安静空旷的走廊里,每个门上都有一方小小的铜制名牌,其中的一个标着: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二十七岁的时候,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写过一篇关于宇宙射线的论文,推翻了在他之前的科学家们信奉的许多理论,而后来者则发现,无论他们做什么研究,都离不开他的这一成就。三十岁的时候,他被称为他那个时代最杰出的物理学家。三十二岁时,他成为当时还颇享盛誉的帕垂克亨利大学的物理系主任。一位作家曾这样评价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也许在他所研究的宇宙现象中,还没有一个像他自己的大脑那样是个奇迹。”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曾纠正过一个学生说,“自由的科学研究?这第一个形容词是多余的。”

四十岁时,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在国家科学院的成立仪式上向全国讲话,“使科学摆脱金钱的统治。”他曾呼吁道。这个话题一直无人敢碰。在暗地里,曾有一群科学家通过漫长的努力,才推动国会考虑对此立法,但大家曾对这项法案犹豫不决,部分人还抱着怀疑的态度,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担心。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呼吁正像他所研究的宇宙射线一样,不可阻挡地照亮了全国。国家因此为这位伟人修建了这座白色的大理石建筑。

斯塔德勒博士在科学院的办公室是个很小的房间,看上去和一个小公司的会计室没什么区别。里面有一张便宜又难看的黄色橡木桌,一个文件柜,两把椅子,和一面用粉笔涂满了数学算式的黑板。坐在面朝空空墙壁的椅子上,达格妮觉得这间办公室集卖弄和典雅之风于一体:卖弄之处在于,它似乎有意在暗示着主人的伟大,因此置身这样的陋室已经无所谓了;典雅却也正因如此,他的确是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东西来点缀了。

她和斯塔德勒博士见过几次面,都是在商界头面人物或工程界以各种名目举办的宴会上。她和他一样不喜欢参加这类活动,不过发现他很喜欢和她交谈,“塔格特小姐,”他有一次曾对她说,“我对遇到聪明人从来不抱什么希望,而在这里,我实在是太惊讶和欣慰了!”她来到了他的办公室,脑子里还记得他说的这句话。她坐下来,以科学家的心态注视着他,不做臆想猜测,抛开感情的杂念,专心致志地去观察和理解。

“塔格特小姐,”他愉快地说,“我对你很好奇,只要有任何东西打破了常规,我就很好奇。通常,接待来访者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个负担,但令我惊奇的是,你的来访却使我感到特别愉快。一个人可以畅所欲言,不用去担心对方听不懂,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

他高高兴兴地往桌边上一坐,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他个头不高,修长的身材使他充满了孩子般的朝气,从他瘦削的面孔上看不出年龄,这张面孔很普通,但那饱满的前额和大大的灰眼睛中所蕴涵着的智慧却十分引人注目。幽默和风趣隐藏在他眼角的皱纹里,嘴角则含着一丝淡淡的苦涩。除了稍稍灰白的头发,他一点也不像是五十开外的人。

“多谈谈你自己,”他说,“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干和你相差这么远的重工业,你又是怎么和那些人打交道的。”

“我不能多耽搁你的时间,斯塔德勒博士。”她说话的口吻既非常礼貌,又公事公办,“我要谈的这件事极其重要。”

他笑了起来,“这就是商人的作风——马上就要直奔主题。好吧,当然了。不过别担心,我的时间都是你的。你说想要谈什么来着?噢,对了,里尔登合金。尽管我对这件事不是最清楚的,但如果能帮什么忙的话——”他用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你是否知道科学院针对里尔登合金发表的声明?”

他微微蹙了蹙眉头,“对,我听说过。”

“你看了吗?”

“没有。”

“它是想禁止对里尔登合金的应用。”

“对对,好像是这么回事。”

“能否给我个理由?”

他把手一摊。他那双瘦长的手非常好看,那里面似乎蕴藏着神经亢奋的能量和勇气。“这我还真不想知道,那是归费雷斯博士管的,我想他肯定有他的理由。你想和费雷斯博士谈谈吗?”

“不,你是否熟悉里尔登合金的冶炼情况,斯塔德勒博士?”

“怎么,是呀,知道一点。不过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此这么关心?”

一丝诧异从她的眼中一掠而过,她依然用不含感情成分的声音回答道,“我正在用里尔登合金的铁轨建一条支线,那——”

“哦,原来如此!我确实听说过。请原谅,我应该多读读报纸。是你的铁路公司正在建那条新的支线,对吧?”

“我的铁路公司能否继续存在,就全要看这条支线能不能完工了——而且,我认为,它也会逐渐决定着这个国家的存亡。”

他眼角开心的皱纹更深了,“你能把话说得这么肯定,塔格特小姐?我可不行。”

“针对这件事吗?”

“针对任何事。谁也说不清国家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这不是什么能计算出来的趋势,而是一种走一步看一步的混乱状态,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你是否认为生产创造对于国家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斯塔德勒博士?”

“哦,是啊是啊,当然了。”

“我们支线的修建正是被这家科学院的声明给停了下来。”

他既没有笑,也没回答。

“这份声明是否代表了你对里尔登合金的意见?”她问。

“我说过了,我还没看过它。”他的声音透出了一分严厉。

她打开皮包,取出一份剪下来的报纸,冲他递了过去,“你能否看一看,然后告诉我这是不是一种科学的说法?”

他扫了一眼剪报,轻蔑地笑了笑,厌恶地把它团到一旁,“很恶心,是不是?”他说,“可一旦和人打交道,你又能怎么样呢?”

她不解地看着他,“你不赞成这份声明?”

他耸耸肩,“这和我赞成与否没任何关系。”

“你对于里尔登合金是否有自己的观点?”

“唔,冶金方面并不完全是——怎么说呢——我的专长。”

“你检查过里尔登合金的数据没有?”

“塔格特小姐,这种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

“我想知道你个人对里尔登合金的判断。”

“为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向报界公布。”

他一下站起来,“这绝对不可能。”

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想让对方明白,“我会把做出全面判断所需的一切资料都给你。”

“我不能就此发表任何公开的声明。”

“为什么?”

“情况太复杂,没法在这种场合解释。”

“可是,如果你发现里尔登合金的确是一种非常有价值的产品,就——”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里尔登合金的价值不是问题的关键?”

“除了事实,还牵扯到其他的问题。”

她几乎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问道,“除了事实,科学还会考虑什么其他问题?”

他嘴角浮现出苦涩的笑,“塔格特小姐,你不理解科学家所面临的问题。”

她缓缓地说着,似乎突然从自己的话中发现了什么,“我相信,你一定知道里尔登合金的真实情况。”

他耸了耸肩,“不错,我知道。根据我看到的资料,它很不一般。就技术而言,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他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其实,我都想能够有一天订购一台特殊的实验用发动机,能像里尔登合金那样耐高温。这对于我想要观测的一些现象将非常有帮助。我发现,当把粒子加速到接近光速的时候,它们——”

“斯塔德勒博士,”她缓慢地说,“你了解事实,却不当众讲出来?”

“塔格特小姐,你说得太抽象了,可我们面对的是实用的现实。”

“我们面对的是科学。”

“科学?你是不是混淆了这里涉及的标准?只有在纯粹的科学范畴内,事实才是绝对的标准。而面对应用科学、面对技术的时候——我们是在和人打交道;和人打交道的时候,除了事实,还要考虑其他因素。”

“什么因素?”

“我不是技术人员,塔格特小姐,既没才能也没兴趣去和人打交道。我无法参与到所谓的现实事物中去。”

“那份声明是以你的名义发表的。”

“我和它没有任何关系!”

“你要对这所研究院的声誉负责。”

“这是个根本站不住脚的臆想。”

“人们认为你的名字就是这个研究院一切行为的保证。”

“即使他们真的去想,我也没法去管!”

“他们认可了你的声明,可那是撒谎。”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去面对真理和公众呢?”

“我不明白你说的。”她静静地说道。

“有关真理的问题是不会进入到社会里面的。还没有一个准则能对社会产生任何作用。”

“那么,又是什么在左右着人的行为呢?”

他耸了耸肩膀,“眼前的利益。”

“斯塔德勒博士,我想我必须让你了解我的支线目前停工所产生的事实上的后果。他们凭借着公共安全的名义迫使我停工,因为我是在使用迄今能生产出的最好的铁轨。如果六个月之内我不能完工,全国最有活力的工业区就会失去交通运输,就会被毁掉,因为它是最优秀的,而有人就想趁机抢夺它的财富。”

“唔,那倒是很恶毒、不公和不幸的——可这就是社会,总有人成为不公平法则的牺牲品,在人群中生活没有别的办法,谁又能够做什么呢?”

“你可以讲出里尔登合金的真相。”

他没有回答。

“为了挽救我,我可以去求你这么做,为了避免全国性的灾难,我可以去求你这么做。但我不会,这些都不是什么真正的理由。理由只有一个:你必须讲出来,因为它是事实。”

“他们根本没和我商量声明的事!”一声大喊被逼得冲了出来,“我是不可能让它通过的!我和你一样反对!但我不能公开去否定它!”

“没和你商量?那你难道不应该查一查声明幕后的原因吗?”

“我现在不能把科学院毁掉!”

“你难道不想找出原因吗?”

“我知道原因!他们不会告诉我的,但我很清楚,而且,我也不能责怪他们。”

“你能不能告诉我?”

“假如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这就是你要求的真相,对不对?如果那些投票拨款给科学院的蠢货们只会盯着他们所称的成果,费雷斯博士也无能为力。那些人是无法理解抽象科学的,只会用给他们做出来的那些最新的小玩意来衡量。我不知道费雷斯博士怎么能够一直维持着这个科学院,我只能对他的活动能力感到惊叹。我从不认为他是个一流的科学家——可他是一个难能可贵的科学的仆人!我知道他最近面临着一个大难题,他不让我介入,从不让我在这件事上伤脑筋。不过,我能听到传言。科学院一直遭受非议,因为他们说我们创造的还不够。大众对经济有很高的期望,像现在这种时候,他们那肥得流油的生活一旦受到威胁,科学肯定是首当其冲地会被牺牲掉。这是目前仅存的一个研究机构,私人的研究机构实际上早就不存在了。看一看那些操纵着工业界的无赖,你没法指望他们支持科学事业。”

“现在谁在支持着你们?”她低声问道。

他耸耸肩,“社会。”

她鼓了鼓勇气,再次问道,“你是要告诉我那份声明背后的原因。”

“这你应该很容易就能推想出来。假如你想一想,这所科学院的冶金研究部门已经存在了十三年,花掉了两千多万元的经费,成果却只有一个新的银器抛光和一个新式的防腐预处理,而且我觉得还不如以前的好用,你就可以想象得到,一旦私人企业推出足以变革冶金行业的产品,并且大获成功的话,大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

她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没有吱声。

“我不埋怨我们的冶金部门!”他愤怒地说,“我知道不能对类似这种产品做时间上的预期,但大家是不会理解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应该牺牲谁?一个精炼成功的完美产品,还是地球上的最后一座科学研究中心,以及人类智慧的未来?这只能二者选一。”

她垂着头坐在那里,过了一阵,她开口道,“好吧,斯塔德勒博士,我不和你争了。”

他看她摸索着她的皮包,似乎忘记了怎么才能利索地站起来。

“塔格特小姐。”他几乎是请求般地轻轻说了一声,她抬起头,脸色镇静,面无表情。

他挨近了一些,俯过身去,一只手拄着她头顶上的墙壁,像是要把她包围在他的胳膊中一样。“塔格特小姐,”他的声音中有一种轻柔、苦涩的说服力,“我比你年长,相信我,在这个世上没有别的活法,人是不接受真理和理智的,理性说服不了他们,头脑在他们面前毫无用处。但我们还得和他们打交道,如果想做什么的话,我们就得诱惑他们让我们把它做成,或者强迫他们。除此以外,他们不理解其他的了。别指望他们会支持智慧和精神的探索。他们只是凶恶的动物而已,只是贪婪、自我放纵和拜金的掠夺者——”

“我就是拜金者之一,斯塔德勒博士。”她低声地说。

“你是个非同寻常的聪明孩子,还太年轻,无法彻底看清人愚蠢的面目,我这一辈子都在和它斗,非常累……”他的语气是真诚的。他慢慢地从她身边走开,“看到他们把世界糟蹋成这副悲惨的样子,我曾经想大喊,求他们听一听——我可以教他们过更好的日子——但没人听我的,他们不需要听我说什么……智慧?那只是人们偶尔产生的念头,一闪就过去了,并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甚至它的消亡。”

她准备起身。

“别走,塔格特小姐,我希望你能明白。”

她听话地抬起头看着他,她的脸色并不灰白,但脸上的轮廓却奇特地细致而分明,似乎皮肤已经失去了色泽。

“你还年轻,”他接着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一样坚信理智的威力是无穷的,一样把人看做是理性的存在。我的幻想一次次地破灭,当我见识了太多的东西……我只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在办公室的窗前站下。夜幕已经降临,夜色像是从黑漆漆的河水深处弥漫了上来,河面上摇荡着对面山间的几点灯光。天空依旧是夜晚浓重的深蓝,一颗孤星,低低地倚在旷野之上,大得几乎不真实,也令这夜空显得更加黑暗。

“我在帕垂克亨利大学的时候,”他讲到,“曾有三个学生。我过去也有过不少聪明的学生,但这三个是一个老师梦寐以求的天赐。假如你想过,在人类最完美的心灵正具雏形的时候,就把他们像礼物一样送给你来调教,那他们就是这礼物了,他们所拥有的智慧在未来可以翻天覆地。他们的出身各不相同,但却是密不可分的朋友。他们在学业上的选择也很奇特,同时进修两门专业—— 一门是我的,另外一门是休·阿克斯顿的。物理和哲学,现在已经见不到这样的兴趣组合了。休·阿克斯顿是个卓越的思想家……完全不像后来接替他的那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东西……阿克斯顿和我为了这三个学生还争风吃醋,那是一种我们之间的竞赛,不过是很友好的,因为我们都理解对方。有一天,我听到阿克斯顿说把他们当做了他的儿子,我有点气不过……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转身看着她,此刻,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浮现在他的脸颊上。他继续讲下去,“当我支持建立这所研究院时,被他们其中的一个人所诅咒,从此我也再没见过他。最初的几年里,这事总在困扰着我,我常常想他也许是对的……现在,我已经不再为此烦恼了。”

他笑了笑,此刻,他的笑容和脸上,已经满是酸楚。

“这三个人,这三个天赋异秉、肩负希望、前途远大的人—— 一个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已经沦为纨绔公子,另一个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成了不折不扣的强盗。这就是所谓人类的希望。”

“第三个是谁?”她忍不住问。

他耸了耸肩膀,“这第三个连臭名昭著的地步都达不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了平庸之辈,说不定成了什么地方的一个记账先生。”

“这是撒谎!我没有临阵逃跑!”詹姆斯·塔格特喊叫着,“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正好生病了,可以去问威尔逊医生,我得的是一种流感,他可以证明。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呢?”

达格妮站在屋子中央,外套的领子和帽檐上还带着尚未融化的雪花。她茫然四顾,悲凉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是在哈德孙河边,老塔格特庄园里的一间屋子。吉姆继承了这个地方,却很少来。这里曾经是他们童年时期父亲的书房,如今,因为少有人长住,弥漫着一股荒凉的气息。除了两把椅子,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罩子,壁炉冰冷,电热器的电源线横拖在地板上,散出的热也显得凄凉。一张桌子表面的玻璃板也已不见。

吉姆躺在沙发上,毛巾像围巾一样裹在他的脖子四周。她看到他身旁的椅子上有一只满是烟头的烟灰缺,一瓶威士忌酒和一只旧纸杯。地上散落着两天前的报纸。一幅他们祖父的全身画像挂在壁炉上方,画像已经褪色的背景里是一座铁路大桥。

“我没时间争论,吉姆。”

“这是你的主意!我希望你向董事会承认这是你的主意,这就是你那个混账的里尔登合金给我们带来的后果!假如我们多等等沃伦·伯伊勒……”他的脸上胡子拉碴,已经被几股交织在一起的情绪扭曲:惊慌、仇恨、战胜后的一丝快意、向一个受害者喊叫之后的发泄——还有,就是在看到救援的希望后,露出的不易察觉、小心翼翼的乞求的目光。

他有意地顿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回答。她把手往外衣兜里一插,站在那儿看着他。

“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他哀叫着,“我试过给华盛顿打电话,希望他们能鉴于这种紧急的情况,把凤凰·杜兰戈的铁路给没收掉,然后交给我们,可他们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说是太多的人在反对,害怕以前有过的这样那样的先例!……我让全国铁路联盟推迟了最后的期限,允许丹·康威再经营一年他的铁路——那样就会给我们一些时间——可他居然拒绝了!我想让艾利斯·威特和他在科罗拉多州的那帮朋友向华盛顿提出要求,命令康威继续运营——可是康威和其他那些混蛋们全都一口回绝了!这可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啊,肯定会跟着完蛋,比咱们可惨多了——可是,他们拒绝了!”

她倏然一笑,依然一言不发。

“现在,咱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我们被彻底困住,既不能放弃那条铁路,又无法完工,既不能停下来,又走不下去。我们没有资金了,没人愿意拉我们一把!除了里约诺特铁路,我们还有什么?可我们没法把它干完。我们会遭到抵制,会被勒索。那个铁路工人的工会会起诉我们。他们一定会,这方面是有法律规定的。咱们没法建成那条铁路了!天啊!我们可怎么办哪?”

她又等了等,“说完了吗,吉姆?”她冷冷地问了一句。“如果你说完了,我就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办。”

他默不作声,只是用眼睛从他那厚厚的眼皮下面瞧着她。

“这不是建议,吉姆,这是最后通牒,只管听好了然后接受就是。我去完成里约诺特铁路的工程,是我自己,而不是塔格特公司。我会暂时离开现在的副总裁工作,以我自己的名义成立一家公司。你们董事会把里约诺特铁路交给我,由我来全权负责,进行工程的施工和资金的筹措,我可以按时完工。等你们见识了里尔登合金铁轨的使用之后,我就会把这条铁路再转回到塔格特公司的名下,回来接着干我的事。就这样。”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拖鞋挂在他的脚趾头上,晃来晃去。她从没想到会在一个男人的脸上看到如此丑陋的希望的神情,里面还夹杂着狡诈。她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都到了这种时候,他首先想到的还是对她耍心眼。

最终,他带着焦虑的口气张口说道,“但同时,由谁来负责塔格特公司的业务呢?”

她一下子笑出声来,这笑声里饱含着的辛酸令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回答说,“艾迪·威勒斯。”

“噢,不行!他不行!”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冷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在这方面会比我精明。艾迪就是代理副总裁,他就用我的办公室,坐我的位子。不过,你觉得应该让谁来负责公司的业务?”

“可我并不觉得——”

“我可以乘飞机在艾迪的办公室和科罗拉多之间往返,同时,还可以用长途电话联系。我做的和过去没什么不同,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只是你得在你的朋友们面前演一演戏……还有就是我会稍微辛苦一些。”

“演什么戏?”

“你心里明白,吉姆。我不知道你和你的那帮董事会成员们陷进了什么麻烦,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脚踩着多少只船,有多少真真假假的东西。我不清楚,也不在乎。你尽管躲在我后面就是了,假如你和那些被里尔登合金威胁到的人有什么交易,因此感到害怕的话——这就给了你个机会,可以让他们放心,你和这事没什么瓜葛了,你不再做这件事了——而是我在做。你可以和他们一起来骂我、谴责我,可以全都待在家里,既不冒任何风险,也不结什么仇人。只要别妨碍我就行。”

“呃……”他慢吞吞地说,“那当然,这么大的铁路系统牵扯到的政策问题是很复杂的……而个人名义下的独立小公司就能够——”

“对,吉姆,没错,这我都知道。你一旦宣布把里约诺特铁路转交给我,塔格特的股价就会回升,那些臭虫就不会四处乱爬了,因为让他们咬着大公司不放的诱惑已经没有了。在他们盘算好怎么对付我之前,我就会把铁路建成。至于我这方面,我不想再对你和你的董事会负责和争论什么,再去请求什么许可。要做必须做的事,就没时间去顾及那些。因此,我要自己干。”

“那……如果你失败了?”

“如果失败,我只会自己完蛋。”

“你明白吗?一旦这样的话,塔格特公司可是什么忙都不能帮。”

“我明白。”

“你不会指望我们?”

“不会。”

“你会断绝和我们的一切正式关系,不借助我们的名声?”

“对。”

“我觉得应该达成一致的是,一旦你失败或者是闹出什么丑闻,你暂时的离职就会变成永久性的……就是说,别指望再回来当副总裁了。”

她闭上双眼,少顷说道,“好吧,吉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回来。”

“在把里约诺特铁路转交给你之前,必须有书面的协议,规定这条铁路一旦成功,你就会把它按成本价格转交回来。否则,因为我们需要这条铁路,你可能就会敲我们一大笔。”

一丝震惊在她的眼中只是转瞬即逝,她随即漠然地回答,说出的话像是扔出去的施舍,“当然了,吉姆,可以把它写下来。”

“至于接替你的人选……”

“怎么?”

“你不是真的让艾迪·威勒斯来干吧?”

“我是认真的。”

“可他根本就不像一个副总!他没有那种气势、那种风度、那种——”

“他了解他和我的工作,了解我的想法,我信任他,能和他配合工作。”

“难道你不觉得从更优秀的年轻人里选一个不更好吗,找一个出身好的,社会关系更好的,而且——”

“就是艾迪·威勒斯,吉姆。”

他叹了口气,“好吧,只是……只是咱们得小心点……不能让人觉得还是你在掌管着塔格特公司。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吉姆。不过,既然不会有人公开承认这一点,大家就会满意了。”

“可我们要注意影响。”

“哦,当然了!如果愿意的话,你在街上可以不认识我,你可以说以前从没见过我,我会说从来没听说过塔格特公司。”

他没说话,盯着地板在想些什么。

她转过身,向窗外望去。天空是一片冬季苍白的灰色。在远处哈德逊的河岸上,是那条她在过去看着弗兰西斯科的汽车驶来的小路——她看到了河边的山崖,他们曾爬上去眺望着纽约的高楼——在树林那边就是通向洛克戴尔的小径。大地已经被白雪覆盖,此刻留下来的像是她记忆中乡村的残骸—— 一枝光秃秃的躯干单薄地从雪地伸向天空,灰白的颜色像是一张照片,本来希望着它能留住记忆,但它却已经无力地褪了色,再也唤不回任何东西。

“你准备叫它什么?”

她一惊,转回头来,“什么?”

“你准备给你的公司起什么名字?”

“哦……达格妮·塔格特铁路吧,也许。”

“不过……这样好吗?可能会有误会,塔格特可能容易被当做——”

“那,你想让我起什么名字?”她不由得恼了,厉声说道,“叫无名小姐?叫X夫人?还是叫约翰·高尔特?”她一下子停住,脸上忽然露出冰冷、灿烂、危险的笑容。“我就起这个名字了:约翰·高尔特铁路。”

“天啊,不行!”

“行。”

“可这……当这只是一句随便的口头语!”

“是的。”

“你不能拿这么严肃的工程开玩笑!……你不能这么粗俗……这么有失体统!”

“难道不行吗?”

“可是,你究竟为什么呢?”

“因为,就像你现在惊成这个样子,它可以把他们全都震惊。”

“我从没见你开过这么大的玩笑。”

“我这次就是。”

“可……”他一下子降低了声音,几乎是迷信地说:“达格妮,你知道,这是……这是要倒霉的……它代表的意思是……”他顿在那里。

“它代表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人们说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

“恐惧?绝望?毫无用处?”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要把这些甩到他们脸上去!”

她眼中闪亮的怒火和肆意享受的样子让他明白,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

“按照约翰·高尔特的名字,准备好一切文件和手续。”

他叹了口气,“好吧,反正这是你的铁路。”

“它当然是我的!”

他向她瞄了一眼,惊奇地发现她已经全然没了副总裁的风度,看上去,她对工作间和当建筑工更感到轻松惬意。

“至于文件和法律方面,”他说道,“也许会有困难,我们得申请许可——”

她猛地转过脸面对着他,面孔上的余兴依然未消,但那并不是高兴,她也并没有笑,那副古怪和原始的神情让他一见之下,再也不想看到第二眼。

“听着,吉姆,”她开始说道,他从未听到过人的声音中能有这样的语调,“有一件事你可以做到,你最好还是去做:让你的那帮华盛顿的家伙闭嘴,务必把所有的许可证、授权书、章程和他们的那些法律要求的废纸统统给我,别让他们碍我的事。如果他们想试试的话……吉姆,人家都说咱们的祖先内特·塔格特杀死过一个政客,因为他拒绝签发一份根本用不着他去要的许可。我不知道内特·塔格特是不是真干了那件事,但是我告诉你:如果他那么做了的话,我能体会他的感受;如果他没那么做——我可能会替他去做,补上家族传说中的这个空白。我是当真的,吉姆。”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坐在她的桌前,面无颜色。达格妮用商务会谈一般清晰而不带感情的语气,向他介绍了自己建立铁路公司的打算和目的,他的脸便一直是毫无表情的样子,他只是听着,一言不发。她从没见过他这种干巴巴的表情,没有嘲弄,没有消遣,没有敌意,似乎他此时此刻根本不属于这里。但他的眼睛从没离开过她,好像能看到超出她想象的东西。那双眼睛让她联想到单向的玻璃,吸进所有的光线,却一点也不放出来。

“弗兰西斯科,我请你来,是因为我想让你看看我在办公室的样子。你还没见过,它以前还对你有些意义。”

他的眼睛慢慢地扫视着房间。空空的墙壁上只挂了三样东西:一张塔格特公司的地图,一幅内特·塔格特的画像原件,曾被用来参照制作他的塑像,以及一张很大的铁路日历表,用了粗糙而对比鲜明的颜色,上面的图片是塔格特铁路沿线的各个车站,每年都轮流变换重印,这也正是她最初在洛克戴尔工作时挂过的那种日历。

他站起来,静静地说道,“达格妮,看在你的分上,也”——他有一个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停顿,“也看在你同情我的分上,别提那些你想提的要求。别。让我走吧。”

这一点也不像是他,不像是他说的话。她沉了沉,问道,“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你,无法回答任何问题,这也是最好不要去谈这件事的一个原因。”

“你知道我会提什么要求?”

“是的,”她依旧动人而又不甘心地望着他,他只得又加上一句,“我知道我会拒绝的。”

“为什么?”

他惨然一笑,伸开手去,似乎表明这正是他所预料和想避免的。

她平静地说,“我必须要试试,弗兰西斯科,我一定要提这个要求,这是我的事,你要怎么做是你的事。但这样我就会明白我已经尝试所有的努力了。”

他站着没动,只是把头微微一倾,表示赞同,说道,“如果能对你有所帮助,那我就听听。”

“我需要一千五百万元的资金来建成里约诺特铁路。我把自己手上的塔格特股票全部卖掉,筹到了七百万,现在已经再也筹不到钱了。我会以我新公司的名义发行八百万元的债券,我叫你来,是要你买下这些债券。”

他没有回答。

“我只是个乞丐,弗兰西斯科,我是在向你讨钱。我向来认为生意场上是不能去乞讨的,一个人应该依靠他拥有的价值,平等交换。但现在早就不是这样了,尽管我难以理解为什么我们换了做事的规则,还能够继续生存。根据任何一个客观的事实来判断,里约诺特都会是全国最好的铁路线;根据任何现有的标准来衡量,这都是最好的投资。而正是这些,使我遭到了惩罚。我无法通过向人们提供良好商业机会的方式筹到资金:人们之所以拒绝它,恰恰是由于它的出色。没有一家银行会买进我的公司债券,因此,我不能称它有什么价值,我只能去恳求。”

她像机器一样精确地说完了这些话,停了停,等着他回答。他依旧沉默着。

“我知道我没什么可给你的,”她继续说下去,“我没法和你谈什么投资,你对赚钱根本无所谓,早就不关心什么工业项目了。所以,我不会把它当做公平的交换,我就是在乞讨。”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你就把钱当成施舍给我吧,反正钱对你没有任何意义。”

“别。”他低低地说。她分不清这奇怪的声音是痛苦还是气愤。他垂下了眼睛。

片刻之后,她又说道,“我叫你来,并不是觉得你会同意,而是因为只有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所以我必须得争取一下。”她嗓音低沉了下来,像是希望以此来掩饰她的情感,“你知道,我不相信你真的变了个人……因为我知道你还能听得到我说的话,你生活的方式是堕落了,但你的举止并不是,甚至你说起那些的时候,都不是的……我非得试试不可……只是,我再也不能拼命地去想你是怎么回事了。”

“我给你个提示。矛盾其实并不存在,你无论在什么时候遇到矛盾,检查一下你都有哪些前提,就会发现其中一个是错的。”

“弗兰西斯科,”她柔声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究竟在你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因为在目前,答案会比疑惑更加让你受到伤害。”

“有那么可怕吗?”

“这个答案必须要你自己做出来。”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能给你些什么,不知道在你的眼里,什么还会有价值。你难道不明白哪怕是乞丐也会付出些东西作为报答,也会给你一些帮助他的理由?……唉,我曾经认为……成功对你有很重要的意义,是实业的成功。还记得我们过去谈到这些吗?你曾经很严厉,对我有很多期望。你对我说,我一定不能辜负这些期望。我做到了。你不知道我能在塔格特公司干成什么样子,”她用手指了指办公室,“这就是我现在干成的……所以我想……如果你记忆当中曾经珍惜过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哪怕只是有趣,或者是伤感,或者就像……就像把花儿放到坟墓上……你都可能会把钱给我……就凭着这一点。”

“不。”

她咬了咬牙,继续说道,“这钱对你没有一点意义——你已经在那些没用的聚会上挥霍了这么多了——你在圣塞巴斯帝安矿上挥霍掉了更多——”

他抬起眼,直视着她的目光。在他的眼睛里,她终于看到了鲜活的闪光,这眼神明亮、冷酷,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骄傲:仿佛正是被如此的谴责注入了力量。

“哦,是的,”她幽幽地说道,似乎在回答着他心中的想法,“我意识到了。因为铜矿的事,我诅咒你,谴责你,彻底看不起你,而现在,我又为了钱回来找你,我和吉姆,以及你遇到过的那些乞讨的人没什么两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个胜利,我知道你可以嘲笑我,也完全有理由蔑视我。嗯——也许这些是我能够给你的。假如你就是想寻开心,假如你看到吉姆和墨西哥政府那些人跪在地上爬的样子很满足,你难道不会因为折磨我而开心么?这难道不会让你感到享受吗?你不就是想听到我在你面前认输吗?你想让我怎么认输都行。”

他身子一闪,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看清楚,只觉得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就已经绕过了她的办公桌,举起了她的手,放到他的唇边。这似乎是最庄重的致意,似乎是要鼓舞她的勇气;但当他的嘴唇和脸压在她的手上时,她就明白了,他自己是在从她的手上寻求着勇气。

他放开了她的手,低头看着她的脸,看着她惊恐得呆住的眼睛,他笑了,他的痛苦、愤怒和柔情在这笑容里一览无余。

“达格妮,你想要爬?你还没有体验、也永远不会体验到这个词。敢于这么坦承它的人是不会爬的。你是要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才会来求我,你觉得我不知道吗?可是……别求我,达格妮。”

“如果我对你曾经意味着什么……”她低声说道,“如果我在你的内心还留下了些什么,就看在它的分上吧。”

刹那间,她又看到了他和她最后一次躺在床上时,凝望着城市夜空的那股神情,听到了他的一声哭喊,一声他以前从没有爆发过的哭喊:“我的爱人呵,我不能!”

随即,他们都被惊呆了,彼此望着对方,默默无语,她看到了他的脸像是装上了开关,硬生生地一下子换了个表情。他大笑着从她身边走开,完全用一种刺耳的玩世不恭的声音说着:“请原谅我混乱的表达方式,我向来和许多女人都这么说,只是情况不同罢了。”

她的头垂了下去,坐在椅子上,毫不理会他的注视,把她的身体紧紧缩成了一团。

当她再度抬起头,看着他的眼光已然漠然,“好了,弗兰西斯科,演得真好,都让我相信了。如果你是用这种方式来拿我开心,那你已经做到了。我不会再求你任何事了。”

“我警告过你。”

“我不知道你站在哪一边,这看起来似乎不太可能——但你是和沃伦·伯伊勒、伯川·斯库德,还有你过去的老师站在一边的。”

“我过去的老师?”他高声问道。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他如释重负地笑出声来,“哦,是他?为了他自己的目的,他就认为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控制我的想法。”他停了停,接着说道,“你知道,达格妮,我希望你记住你说过我是站在哪一边的话。到时候,我会提醒你,而且看你是不是还想重复这句话。”

“你用不着提醒我。”

他转身准备要走,把手一抬,随便做了个敬礼的姿势,“如果里约诺特铁路可以建成的话,我祝它好运。”

“它会建成的,而且它会被命名为约翰·高尔特铁路。”

“什么?!”

这简直就是一声惊叫。她嘲笑地说,“约翰·高尔特铁路。”

“达格妮,这究竟为什么?”

“难道你不喜欢这名字吗?”

“你怎么就挑了这个名字呢?”

“这比叫尼莫先生或是零先生好听,不是吗?”

“达格妮,为什么非得叫这个?”

“因为它让你害怕了。”

“你觉得它是什么意思?”

“不可能的,无法实现的。你们全都害怕我的这条铁路,就像害怕这个名字一样。”

他开始大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她,她奇怪地感觉到,他肯定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肯定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无尽的快活和酸楚中,大声嘲笑着一个与她无关的东西。

他转身面对着她,恳切地说,“达格妮,如果我是你的话,绝不用这个名字。”

她耸了耸肩膀,“吉姆也不喜欢这名字。”

“那你喜欢它什么呢?”

“我恨它!我恨你们都在等着看的这个厄运,恨这样的放弃,恨这个总是像求救一样的、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烦透了人们总在问约翰·高尔特,我要和他斗一斗。”

他静静地说,“你已经在斗了。”

“我要为他建一条铁路线,让他来把它拿走。”

他凄惨地一笑,点了点头,“他会的。”

炼钢的火光映照着天花板,沿着它拐上了另一面墙。里尔登坐在他的办公桌后,桌子上亮着一盏台灯,在灯光的圆晕之外,办公室内的黑暗和外面的夜色紧紧交融。他感到这空间是这样的旷寂,仿佛炉光可以随意来去和荡漾,桌子仿佛是一叶小舟,在半空中飘荡,把两个人禁锢在一块无人打扰的地方。此时,达格妮正坐在他的桌前。

她把外套脱在身后的椅子上,在灰色的套装下,她那苗条和绷紧的身体在宽大的扶手椅中微微向前倾着,她只有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是在灯光之下,在那后面,他隐隐看到她苍白的面孔,白色的上衣,还有翻开的三角形衣领。

“好吧,汉克,”她说道,“我们要建这座里尔登合金大桥,这是约翰·高尔特铁路公司的负责人正式给你的订单。”

他笑了,低头看了看铺在桌上和灯光下的大桥图纸,“你检查过我们提交的方案吗?”

“是的,我的意见或赞扬,都在订单里面。”

“很好,谢谢你。我会开始生产的。”

“你不想问问约翰·高尔特铁路是否有能力订货和运作吗?”

“我不需要,你来这里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她笑了,“没错,都准备好了,汉克。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的,同时和你当面谈谈大桥的细节。”

“好啊,我只是好奇,是谁买了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债券?”

“我觉得他们谁也买不起,他们的企业都在成长阶段,都需要资金去解决自己的问题,但是,他们需要这条铁路,他们没求任何人。”她从包里取出一张纸,“这就是约翰·高尔特公司。”她说着,把纸从桌子上递了过去。

他认得名单上的大部分名字:“艾利斯·威特,科罗拉多州威特石油;泰德·尼尔森,科罗拉多州尼尔森发动机厂;劳伦斯·哈蒙德,科罗拉多州哈蒙德汽车公司;安德鲁·斯托克顿,科罗拉多州斯托克顿铸造公司。”还有几个是从其他州来的,他注意到了“肯尼斯·达纳格,宾夕法尼亚州达纳哥煤炭公司”的名字。他们认购的金额从五位数到六位数不等。

他拿出自己的钢笔,在名单最后写下了“亨利·里尔登,宾夕法尼亚州里尔登钢铁公司——$1,000,000”,然后把这张纸还给了她。

“汉克,”她冷静地说,“我不想让你牵扯到这里面来,你已经在里尔登合金上投了巨资,现在比我们都紧张,不能再冒险了。”

“我从不白受好处。”他冷冷地说。

“你什么意思?”

“在我的投资项目里,我不让别人比我自己冒更大的风险。如果这是一场赌注,我下的注不会比任何人少。你不是说过这铁轨是我的第一次亮相吗?”

她点了点头,庄重地说,“那好吧,谢谢你了。”

“顺便说一句,我可不想把这钱白扔了。我知道我是能够选择把债券换成股票的,因此,我希望能获得丰厚的回报——而你,就是要替我把它赚回来。”

她大笑着,“上帝呀,汉克,我是和一群傻瓜们说话说得太多,简直都被他们传染了,总想着这条铁路线会亏本!谢谢你提醒了我。是啊,我认为我会给你赢得丰厚的回报的。”

“如果不是因为那群傻瓜,根本就不会有任何风险,但我们必须要打败他们,也一定会的。”他从桌上的文件中取出两份电报,“不过,还是有明白人的,”他把电报递了过去,“我想你会对这个感兴趣。”

一份电报上写道,“我本想过两年再做此工程,但国家科学院的声明迫使我决定立即开始。特此同意在科罗拉多到堪萨斯的六百英里输油管道中,使用以里尔登合金为材料的十二寸口径钢管。细节随后附上。艾利斯·威特。”

另一份写着,“有关我们前议之订单,继续执行。肯·达纳格。”

他解释说,“他也没打算马上做的,这个八千吨的里尔登合金订单,是给煤矿用的建筑合金材料。”

他们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她把电报递回来的时候,他低头去接,只见她伸在桌边的手在灯光下显得晶莹剔透,这是一只年轻女孩的手,手指纤细、修长,此时,非常的放松和柔软。

“科罗拉多州的斯托克顿铸造公司,”她说道,“会把开关和信号灯制造公司放弃的订单继续完成,他们会就合金的事和你联系。”

“他们已经联系过了,你是怎么安排那个建筑队的?”

“尼利手下的工程师,我把我需要的那些最好的留下来了,留下的还有大部分领班。让他们接着干并不困难,尼利反正也没什么用。”

“工人呢?”

“供大于求。我觉得工会不会干预的,大多数来求职的工人都用的是假名字,他们都是工会的成员,非常需要这份工作。我会在铁路线布置些保安人员,但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你哥哥吉姆的董事会呢?”

“他们都一窝蜂地在报纸上澄清自己和约翰·高尔特铁路没有任何关系,说他们认为这个工程是如何如何应该受到谴责。他们答应了我的所有要求。”

她肩膀上的线条张弛自如,似乎做好了飞翔的准备。紧张似乎是她的天性,那并不代表着焦虑,而是表示她在享受;在灰色的套装之下,她绷紧的身体在黑暗中半隐半露。

“艾迪·威勒斯已经接管了常务副总的办公室,”她说着,“需要什么的话就和他联系,我今晚就去科罗拉多了。”

“今晚?”

“是啊,我们得抓紧时间,已经损失了一个星期了。”

“坐自己的飞机去?”

“对,我大概十天后回来,打算一个月回纽约一两次。”

“你在那边住什么地方?”

“就住工地,我自己的火车车厢里,那个其实是艾迪的,我借来用用。”

“你觉得安全吗?”

“有什么不安全的?”她吃惊地笑了起来,“怎么了,汉克,你这是头一次没把我看成一个男人,我当然会很安全。”

他没看着她,而是看着桌上的一页报表,“我让我的工程人员准备了一份大桥造价的明细费用表,”他说道,“以及建筑所需的大致时间。我想和你谈的就是这个。”他把文件递了过去,她靠在椅子上读了起来。

一缕灯光照在她的脸上,让他看到了那张轮廓分明、丰满和性感的嘴。她的身子稍稍向后仰了仰,他便只能隐约辨认出她的嘴形和她在阴影里垂下的黑黑的睫毛。

我想过没有——他思索着,我是不是从头一次见到你就这样想过了?是不是两年来就没有去想别的任何事?……他在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他听到了以前从不允许自己去想的那些话,他明明有感觉,也知道,但从没去正视,他从来不让这些话在自己的脑子里跑出来,而是想着能让它消失。此刻,却像他突然亲口对她讲出来一样,令人震惊……自从头一次见到你……我的眼里只有你的身体,你的嘴,和你看着我的眼睛……通过和你说的每一句话,和你觉得非常放心的每一次会面,还有那些我们商量过的重要的事情……你相信我,对不对?去发现你的优秀?在心里想着你——把你当做男人那样?……你难道不认为我已经背叛了太多吗?我生命中唯一闪亮的遭遇——我所唯一敬佩的人——我所认识的最出色的企业家——我的盟友——和我一起浴血奋斗的伙伴……最原始的欲望——是我对最高尚所做的回答……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想过这问题,因为它应该是不可想象的,这么下贱的需要,永远不该沾上你的边,我只想要你……我从不知道会有、会需要这样的感觉,直到我头一次看见了你。我曾经想:这不是我,我不会被它击垮……从那时起……两年了……一刻也无法安宁……你知道这种想得到的滋味吗?当我看着你时……当我在午夜醒来……当我在话筒中听到你的声音……你想不想听听我再也无法赶开的那些想法?……让你去看看你想象不到的东西,让你知道它们都是我做成的;把你只看成是一副血肉之躯,让你体验最原始的快感,看你对它的渴望,看你对我乞求,还想得到更多,看你那高贵的灵魂逃不脱放荡的饥渴;看你面对着世界,那股纯净而高傲的勇气后面真实的样子——然后看着你在我的床上,在我令人羞耻的幻想面前臣服,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看到你那羞辱的样子,看到你向不可言喻的激情投降……我想要得到你——上天呀,诅咒我吧!

她靠在黑暗中读着文件——他看到外面炉火的反光轻轻触摸着她的头发,在她的肩膀上跳跃,顺着她的胳膊,一直游移到她露在外面的手腕上。

……你知道此时我在想些什么?……你那灰色的套装和敞开的领口……你看上去是那么年轻,那么严谨,那么有自信……如果我把你的头扳向后面,把你那身套装扒下,掀起你的裙子,那又会怎么样呢——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过了一会儿,他说,“大桥的实际成本低于我们原先的估计,你会注意到,再加一条铁轨,桥的强度也可以承受得住,这一带的发展在几年之内就可以把这样的成本收回来,假如你把费用平摊到——”

他讲着,而她则看着他在台灯下的面孔,他的后面是办公室里空旷的黑暗。台灯并不在她的视线之内,这让她感觉到像是他的脸照亮了桌上的那些文件。他的脸,此时她在想着他的声音、他的思想、他执著单纯的动力中那种冷峻而亮亮的清澈。他的面孔就像他的语言——仿佛一个思路是从他坚定的眼神中爆发,经过瘦削的脸颊,直到他嘴角那微微有些轻蔑和下撇的线条——这是残酷无情的苦行僧式的思路。

灾难性的消息揭开了新的一天: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货车与一列客车在新墨西哥州山区的一个急转弯迎面相撞,货车的车皮散落得满山坡都是。这些车皮里装的是从亚利桑那州的一家铜矿运往里尔登钢厂的五千吨铜矿石。

里尔登致电给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总经理,得到的答复却是:“哦,天啊,里尔登先生,我们怎么知道?谁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把事故现场清理好?这是我们遇到过的最严重的事故之一……我不知道,里尔登先生。在那一块地方没有其他的铁路线。毁坏了一千两百英尺长的铁轨,那里发生过滑坡,失事的火车开不过去,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以及什么时候才能把那些车皮重新弄上铁轨。至少两周以内是不可能的……三天?不可能,里尔登先生!……可我们也没办法!……可你当然可以告诉你的客户这是场天灾人祸!你要是耽误了他们的订单怎么办?发生这种情况,怎么能怪你呢!”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里尔登在他的秘书和运输部门的两名年轻工程师的协助下,靠地图和长途电话调集了一队卡车开往出事地点,在距那里最近的一个南大西洋铁路车站安排了一列拖车与卡车车队会合。拖车是从塔格特公司借来的,卡车则是从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及科罗拉多州征集而来。里尔登的手下人一时对私人卡车公司打来的电话应接不暇,为了不和他们啰嗦,便一律答应付钱给他们。

里尔登订购了三批铜矿石,这是最后一批。前两个订单都没交货:一家公司倒闭了,另外一家还在无可奈何地请求延期交货。

他对这件事的处理并没有将日程安排打乱,他没有急得提高嗓门说话,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紧张不安和担心。他像突然遭到袭击的军队指挥官一样,反应敏捷,判断准确,而他的秘书格雯·伊芙则像是他身边镇定自若的副手。她不到三十岁,有着一副像办公的仪器一般冷静、坚硬而又和蔼的面孔,是他最铁面无私的手下之一。她办事洗练,在工作中从不掺杂半点个人感情。

处置完紧急情况之后,她只说了一句,“里尔登先生,我认为应该要求所有的供应商都通过塔格特公司来发货。”“我也这么想,”他答道,又补充了一句,“给科罗拉多的弗莱明发电报,告诉他我要买那个铜矿的股份。”

他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用两部电话与他的主管和采购经理同时进行交谈,核对着日期和手上现有的铁矿石数量——他绝不允许冶炼中再出现哪怕一小时的延误,这是约翰·高尔特铁路线的最后一批铁轨。这时,通话器响了,传来伊芙小姐的声音。他的母亲正在外面要见他。

他曾告诉家里人来厂里一定要预约,他们一直非常讨厌这儿,很少来他的办公室,他也暗自感到高兴。此刻,他只感到一股强烈的让母亲离开这里的冲动,但他却用着比处理火车事故更大的努力抑制着自己,淡淡地说,“好吧,请她进来。”

他的母亲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她故意四下打量着办公室,似乎知道他会怎么想,似乎对他不把自己当回事感到十分憎恶。她磨磨蹭蹭地坐进扶手椅,反复摆弄着她的小包、手套和裙子上的皱褶,然后闷声说道,“真不错啊,当母亲的得在外间屋等着,经过一个抄写员的同意才能见到她的儿子——”

“母亲,有什么要紧事吗?我今天很忙。”

“又不是只有你才会有麻烦,当然是要紧的事了。否则,你觉得我费那么大劲跑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

“什么事?”

“是菲利普。”

“是吗?”

“菲利普不开心了。”

“怎么?”

“他觉得总是靠你的救济、自己一分钱不挣不是个事。”

“哦!”他吃惊地一笑,“他总算认识到了。”

“这种状况对一个敏感的人是很不好的。”

“当然不好。”

“我很高兴你也这么想。所以,你要做的是给他一份工作。”

“一份……什么?”

“你必须给他一个工作,就在这儿,在工厂里,但当然得是体面干净的工作了,有自己的屋子和办公桌,薪水要高,不用去和你的那些工人和难闻的炉子打交道。”

他听得很真切,简直不敢相信,“母亲,你不是当真吧。”

“我当然是了。我只是偶然发现他是这样想的,只是他太好面子,不好意思来求你。不过,如果你主动提出来,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你在求他——我知道他是会很乐意接受的。所以我才来这里和你讲这件事,他就不会想到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他简直无法理解自己听到的这一切。一个本能的反应像聚光灯一样闪现在他的脑子里,他搞不懂居然有人看不到它,他大惑不解地喊道:“可他对钢铁纯粹是外行!”

“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只需要一份工作而已。”

“可他做不了什么。”

“他需要获得自信,而不去贬低自己。”

“可他什么都不会。”

“他需要一种他还有用的感觉。”,“在这里吗?我能用他做什么呢?”

“你可是雇了很多素不相识的人。”

“我雇的是干活儿的人,他能干什么?”

“他是你弟弟,对吧?”

“那又怎么样呢?”

她张口结舌,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他们仿佛中间隔了遥远的银河,互相望着,沉默了一会儿。

“他是你弟弟。”她的声音如同一张唱片,重复着她坚信不疑的神奇的信条,“他需要在这个世界上有自己的位置,需要薪水,这样他就会觉得这钱是他挣来的,而不是什么施舍。”

“他挣的?可他对我一文不值。”

“你首先想的就是这个吗?你的利润?我是在请你帮助你的弟弟,你却在算计从他身上能挣多少钱,而且一旦没什么油水,你就不会去帮他——是不是这样?”她看见了他眼里的神态,却把视线移开,迫不及待地高声说道,“是啊,当然了,你是在帮他——就像你帮助叫花子一样。物质的帮助——你就只懂这个。你想没想过他的精神需要,他现在的状况对他的自尊有什么样的影响?他不愿意像乞丐一样生活,他不愿意依赖你。”

“难道就凭他从我这里白拿钱,还干不了什么活儿?”

“这根本就看不出来,你手下有够多的人替你挣那些钱了。”

“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他去演骗人的把戏?”

“你用不着非这么说。”

“这是骗人的,是不是?”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没法和你谈什么——因为你不通人情,对你的弟弟毫无怜悯,没有感情,没有同情心。”

“这是不是骗人?”

“你一点慈悲心肠也没有。”

“你觉得这样去骗人合理吗?”

“你简直是个最不道德的人——只想着合理合法!根本就没有爱的感觉!”

他突然噌地站了起来,一副会客完毕、请客出门的样子,“母亲,我经营的是一家钢铁厂,不是妓院。”

“亨利!”他的用词招来了一声愤怒的叫喊。

“别再和我提菲利普工作的事了,我连炉渣清扫工的活儿都不给他,我不会允许他在厂子里,希望你能彻底明白这一点。你爱怎么帮他都可以,但别想用我的工厂来作工具。”

她松弛的脸颊上的皱纹拧成了一股冷笑,“你的工厂是什么——难道是什么神庙吗?”

“呃……是的。”他轻声地说着,这个说法让他愣住了。

“你难道从不去考虑人,不去考虑你的道德使命吗?”

“我不知道你指的道德是什么。不错,我不去考虑人——只是,我一旦给了菲利普工作,就没脸去见那些胜任并需要工作的人了。”

她站起身来,头缩在肩膀里,用满腔怨毒的声音,冲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说道,“这就是你的残忍,这就是你吝啬和自私的地方。如果你爱你的弟弟,你会把不该给他的工作也给他,恰恰是因为他不该得到它——那才是真正的爱、宽厚和兄弟之情。除此以外,爱还有什么用呢?如果一个人理应得到一份工作,那么把这份工作给他就算不上什么美德。美德就是给予那些本不该得到的。”

他看着她的样子,像是小孩在看一场噩梦,怀疑地不想让它变得恐怖,“母亲,”他缓缓地说,“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如果我相信你真是这意思的话,就实在是太瞧不起你了。”

真正让他吃惊的是她脸上的神情:夹杂在挫败中间的,还有一种怪异的嘲讽和狡黠,似乎她此刻掌握了世间的智慧,可以在股掌之上玩弄他的无知。

这个神情一直留在了他的心里,时刻提醒着他要把刚才注意到的这件事弄明白。但他无法总是在想着它,总觉得这事不值得多虑,除了隐隐的不安和厌恶的反应外,他什么头绪都没有——而且,他也没时间,此刻,他不得不把它抛在一边,去面对坐在桌前的下一个来访者,听着他求救的哀求。

尽管来人并没那么说,但里尔登明白这件事有多重要,那个人在口头上只是想要五百吨钢材。

他是明尼苏达州沃德收割机公司的沃德先生,这家公司实实在在,安分守己,是那种既不太可能做大,又绝不会倒闭的企业。沃德先生的家族一直在苦心经营着一个工厂,到他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他年过五旬,一副方头大脸,显得有些迟钝。他一看就知道是极好面子的,想让他脸上流露痛苦的表情,简直就像是让他当众脱掉衣服一样有伤大雅。他用生意人那种干涩的声音解释着,他的父亲和他一直同一家小钢厂做生意,这家小厂现在被沃伦·伯伊勒的联合钢铁公司吞并,他的上一个钢材订单已经等了一年还没交货。上个月,他费了好大的劲才预约到了和里尔登面谈的机会。

“我知道你的工厂正在满负荷生产,里尔登先生。我也知道,你作为全国唯一的一家体面的——我的意思是可靠的钢材生产商,已经没有余力再接新的订单,你那些最大和关系最久的客户都只能排队了。我都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你破例来管我这件事。可是,除了彻底关门,我已经走投无路了,而我”——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又不甘心就此罢休……至少现在还不……所以我想来见你,尽管希望渺茫……我也必须尽一切努力。”

这番话,里尔登完全能够理解,“我也想帮你,”他说,“可现在是最不赶巧的时候,因为有个非常大、非常特殊的订单,要排在所有其他的生产前面。”

“我知道,但能不能就听我说说,里尔登先生?”

“当然。”

“如果只是钱的问题,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如果那样能补偿你的话,只要能给我钢材,你想收多少额外的费用,甚至按原价翻一倍都行。今年,哪怕我赔本卖那些收割机,只要能维持不关门就行。为了能挺住,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拿自己的积蓄赔本坚持一两年——因为我想这种状况不会长久,形势会好起来,必须好起来,否则我们就——”他没有说下去,而是坚决地把话头一转,“必须要好起来。”

“会好的。”里尔登说道。

伴随着他信心十足的声音,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念头如此和谐地从他的心头闪过,铁路线正在不断延伸,对他的合金的攻击已经停止了。他感到自己和达格妮·塔格特远隔千里,站在一个空荡荡的世界里,脚下没有了任何阻碍,可以尽情地去完成他们的工作。他想着,他们不会阻挠我们了。这句话像是他心中的战歌:他们不会阻挠我们了。

“我们厂的年生产能力是一千台收割机,”沃德先生继续说着,“去年,我们生产了三百台,我从破产企业的廉价出售处弄了些钢材,到处去求那些大公司,东拼西凑了一些,简直像捡破烂的一样,什么地方都去找——算了,我也不想让你听这些没意思的事,只不过,我从没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居然走到了这一步。沃伦·伯伊勒先生总是向我许诺下个星期就交货。但他生产的那些钢,全都到了他的新客户手里,而且这事大家还都不去说,只是我听到一些传言,那些人都是有些政治背景的。现在,我连伯伊勒先生的影子都找不着了。他在华盛顿待了一个多月了,他办公室的人只会跟我说,他们也无能为力,因为他们弄不到铁矿石。”

“别在他们那里浪费时间了,”里尔登说,“你从那种地方什么也别想得到。”

“你很明白,里尔登先生,”他仿佛有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发现一般,“我觉得伯伊勒先生做生意的方式有点不对头,我不明白他有什么目的。他们把一半的钢炉停掉了,可上个月,报纸上全是有关联合钢铁公司的特别报道。关于他们的产量?才不是呢——是有关伯伊勒先生为他的工人建造的住宅工程。上周,伯伊勒先生给所有的高中学校都送去了彩色影片,放映的是钢铁生产的过程,以及钢铁为每个人带来的服务和利益。现在他上了一个电台的节目,讲的是钢铁工业对国家的重要性,而且他们总是在说,我们必须要将钢铁工业作为一个整体加以保护。我不明白他所说的‘作为一个整体’是指什么。”

“我明白。别去想它了,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你很明白,里尔登先生。我不喜欢人们讲太多他们是如何为了别人的利益而去做每件事,根本就不是这样,我觉得即便是这样也是不对的。所以我要说的是,我需要这些钢材来挽救我自己的生意,因为这是我的,因为我一旦把它关了……哎,算了,现在没人理解这些。”

“我理解。”

“是啊……是的,我想你会的……所以,你瞧,我首先考虑的就是这个。同时,还有我的那些客户,他们和我打了多年的交道,对我很信任,现在简直哪儿都弄不到什么像样的设备。在明尼苏达,因为机器坏了,又没有零配件,农民收割到一半就没了工具,你能想象得出那会怎样吗……只有沃伦先生的彩色电影还在讲着什么……唉……然后还有我的那些工人,有些人从我父亲那代就跟着我们一起干了,没别的地方可去,至少现在没有。”

里尔登在想,在今后这六个月的紧急订单中,已经连一台高炉、一个小时、一吨钢材都抽不出来了。但是……他想到了约翰·高尔特铁路,他能做这个,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他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希望同时去解决十个新难题,感到他仿佛在一个他无所不能的世界。

“这样吧,”他伸手去抓电话,“我再问问我的主管,看一下我们下几周的冶炼计划。也许我能想想办法,从现有的生产中挤出几吨来——”

沃德先生一下子把头转到旁边,但里尔登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他脸上的表情。对他是如此的重要,里尔登心想,对我却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刚提起电话,又不得不放下了,因为他办公室的门一下子被推开,格雯·伊芙一头冲了进来。

简直无法想象伊芙小姐会如此鲁莽,她平素镇静的面孔此时不自然地扭曲着,像瞎子一样,脚步蹒跚,全无了往常规律有序的步调。她进门就说,“请原谅我的打搅,里尔登先生。”他明白,此时她已视办公室的一切与沃德先生于不顾,只是在看着他,“我觉得必须要告诉你,国会刚刚通过了机会平衡法案。”

木讷的沃德先生惊叫道,“哦,我的天!不,哦,不!”他瞪着里尔登。

里尔登一下子站了起来,肩膀的一侧向前探去,身体别扭地躬着。一瞬间,他像是恢复了视力一般地看看四周,视线触到了伊芙小姐和沃德先生,说了句,“对不起,”便重又坐定。

“这个议案被提交讨论通过时,我们没有得到消息吧?”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淡淡地问。

“没有,里尔登先生。这显然是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行动,只用了四十五分钟就通过了。”

“莫奇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里尔登先生。”她特意加重了“没有”两个字的语气,“是五楼的一个职员刚听到广播后跑来告诉我的,我打电话同报社确认过了。我和华盛顿的莫奇联系,他办公室没人接电话。”

“九*九*藏*书*网上次有他的消息是什么时候?”

“十天前,里尔登先生。”

“好了,谢谢你,格雯,继续和他的办公室联系。”

“好的,里尔登先生。九-九-藏-书-网”

她走了出去。沃德先生手里抓着帽子站在那里,喃喃地说,“我想我最好还是——”

“坐下!”里尔登大喝一声。

沃德先生听话地坐了下来,两眼盯着他。

“我们不是有生意要做吗?”里尔登说道,沃德先生实在看不出他在说这话时,嘴巴是被什么情绪而扭曲着,“沃德先生,这帮臭混蛋究竟为什么拼命诋毁我们?哦,对对,是为了我们‘生意照常进行’这句座右铭。那好吧——生意照常进行,沃德先生!”

他提起电话去询问他的主管,“是这样,皮特……什么?……是的,我听说了,先别管,以后再说这件事。我想知道的是,能不能在后几周的计划外再多出五百吨钢?……是,我知道……我知道很困难……把日期和数字报给我。”他边听边飞快地在纸上记录着,然后说了声,“谢谢你。”便放下了电话。

他琢磨了一下记下来的数字,在纸端大略粗算了一下,然后抬起了头。

“好了,沃德先生,”他说,“你的钢材十天后可以完成。”

沃德先生离开后,里尔登走到外间屋,声音如常地对伊芙小姐交代说,“给科罗拉多的弗莱明发电报,他会明白我为什么撤股的。”她没去看他的眼睛,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朝下一个来访者向他的办公室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你好。请进吧。”

他心想,稍后再去想这件事,人要一步一步地走,不能停。现在,他异常清醒,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有一个念头存在于他的意识之中:这绝不能阻止住我。这句话只是无头无尾地浮现在他心里,他没去想究竟是什么不能阻止他,以及这句话为何会如此重要,他只是顺从地让它支撑着自己。他按部就班地进行完了他的约见计划。

当他见完了最后一个来客,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其他的职员都已经回家了,伊芙小姐孤身一人坐在空荡的房间内。她坐得笔直僵硬,两手放在膝盖上,扣得紧紧的。她并没有低下头,而是直直地挺着,脸如同凝固了一般。泪水不顾她的抵抗,无声地在她没有表情的面颊上流淌着。

她看见了他,并没有试图徒劳地掩饰自己的面容,只是带着愧疚的歉意淡淡地说了声,“对不起,里尔登先生。”

他走上来,柔声说道,“谢谢你。”

她吃惊地抬头看了看他。

他笑了笑,“你不觉得太小看我了吗,格雯?现在就替我哭是不是早了点儿?”

“我其他什么都不管,”她轻声说道,“可他们”——她指了指桌子上的报纸——“他们称这为反贪婪的胜利。”

他大笑着,“现在我算知道滥用英语可以让你生这么大的气了。不过,还有什么?”

她看着他的时候,嘴巴稍微不那么紧张了,在她周围的一切趋于崩溃之际,这个她无法去保护的受害者是她唯一的安慰。

他的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前额,全然不同于他往常的不苟言笑,同时,也是默默地认可了他没有去嘲笑的一切。“回家吧,格雯,今晚我这里不需要你帮忙了。我自己一会儿也要回家了,不想让你等在这儿。”

他一直坐在桌前,面前放着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大桥图纸,直到午夜过后,再也无法躲开的感情像麻醉完清醒过后的刺痛一样突然涌了上来,让他一下子停住了手里的工作。他虽然还挣扎着坐在那里,但身体已经顿然沉下去了一截,他用胸口顶着桌边勉力支撑着自己,低垂着头,仿佛他现在唯一还可能做到的就是不让头耷拉到桌子上面。他就这样坐了一会儿,只感到一阵伤痛,一阵莫名的无边的刺痛——他坐在那里,不知道迫使自己思路停下来的剧痛究竟是来自自己的身体还是心里。

过了一会儿,一切恢复平静。他抬起头,静静地把身体坐正,然后靠在了椅子上。此刻,他看到了在延迟它到来的过去几小时里,他并没觉得有任何逃避的内疚:他从来没想过,因为没什么好想的。

思想是人行动的武器,他静静地告诉自己。他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思想是帮助人做出选择的工具。他面前没有任何选择。思想确立了人的目标和达到目标的道路。他的生活正在被一点点地撕碎,他却始终无话可说,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一点抵抗。

他在震惊中想到了这些,头一次看清了他之所以能毫无畏惧,是因为无论任何灾祸降临,他都用无所不能的行动作为抵御。不——他想,不可能有什么胜利的保障——谁能有这样的保证?——对任何人来说,只要能行动起来就足够了。此时,他跳出个人的圈子,生平第一次思考起了恐怖的真正涵义:那就是把人的双手反绑在身后,送上毁灭之途。

那么,好吧,你的手继续绑着,他接着想下去,继续被囚禁着,但这绝不能阻止你……然而,另一个声音则在说着他不愿意听的话,他便反击着、大喊着抗议:想这个毫无意义……没用……能怎么样呢?……别管它就是了!

他无法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他坐在约翰·高尔特铁路大桥的图纸面前,一动不动,眼前浮起了画面,耳畔响起了声音:他们没经过他就决定了……他们没有叫他,没有来问,不让他说话……甚至都没有通知他一声——好让他知道他们正在毁掉他的生活,让他能对今后的艰难做好准备……不管这些相关的人是谁,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原因,什么目的,他们早就置他于不顾了。

里尔登铁矿的标牌高高地悬挂在长路的尽头。在它的下面,是一堆又一堆的铁矿石……是一年又一年的夜以继日……是他的心血随着岁月的流淌……他是用自己的努力和勇气,智慧和希望,为了将来的一天,为了能留下自己的足迹,而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血汗……这一切却被一些只是整天坐在那儿投票的人随随便便就给毁掉了……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谁知道是什么在左右着他们的意志?——他们有什么动机?——他们又懂什么?——他们中有谁能独自从地下挖出一块铁矿石来?……这一切被那些他从不认识、也从未见过矿石堆的人随随便便就给毁掉了……只是因为他们就那么决定了,凭什么?

他摇摇头,心想,有些事还是别去琢磨,想得太多了,就会沾染上魔鬼的邪恶。人的视野应该有个限度才好,他绝不能去想、去看、去刨根问底。

在平静和空虚中,他劝慰自己明天就将一如往常。他可以原谅自己今晚的脆弱,如同允许一个人在葬礼上潸然泪下,然后带着未愈的创伤,或是受到重创的工厂,继续生活下去。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工厂像是一片荒漠,寂静无声。他看到了黑黑的烟囱上方残留着的淡淡的暗红,盘旋缭绕着的蒸汽,以及纵横交错的吊车和天桥。

一种从未有过的苍凉和孤寂涌上他的心头。他想,格雯·伊芙和沃德先生可以从他这里找到希望,找到安慰,重新获得勇气,他又能从谁身上得到这些呢?他也同样需要这些。他真想可以在一个朋友面前毫不掩饰、无所顾忌地把自己的痛苦发泄出来,哪怕只是倚靠一会儿,说一声,“我累极了,”然后得到片刻的休憩。在他认识的所有人当中,他此刻希望谁在他的身边呢?他旋即听到自己心中令人震惊的回答: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的气恼使他清醒了过来,如此荒唐的渴望让他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心里想道,这就是对你颓废后的报应。

他站在窗前,竭力什么都不去想,但却无法挥去心中的声音:里尔登铁矿……里尔登煤矿……里尔登钢铁……里尔登合金……有什么用呢?他为什么做了这些事?他怎么可能还想做任何事呢?

他站在矿层的第一天……伫立在风中,看着下面一座钢厂的废墟……那天,他站在现在的办公室里,就在这扇窗前,想到用很少的金属横梁就应该可以建造承受力很高的大桥,如果把桁架与拱形结构结合起来,如果做成对角的支柱,支柱上部弯曲成——他愣在了那里,那天,他从没想过要把桁架与拱形结构结合在一起。

他疾速来到桌前,伏下身子,来不及去坐好,就一条腿跪在椅子上,也不管用的是图纸、记事簿,还是谁的信纸,立刻画起了直线、曲线、三角和一列列的算式。

一小时后,他接通了长途电话。停靠在铁路副线上的一节铁路车厢里,床边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说道,“达格妮!我们的那座桥——把我以前给你的图纸都扔掉,因为……什么?……哦,那件事?让它见鬼去吧!不用管那些强盗和他们的法律!那事不用再想了!达格妮,我们还在乎什么呢!听着,还记得那个你很欣赏,并称为里尔登桁架的设计吗?它已经作废了。我想出了一种迄今最棒的桁架!你的大桥将能够同时运行四列火车,使用三百年,造价比挖地沟都便宜。我两天后会把图纸送过去,但我现在就想和你说说。你瞧,就是把桁架和拱形结构结合在一起就行了。如果咱们用对角的立柱,然后……什么?……我听不到你讲话。你感冒了?……现在谢我干什么?等我解释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