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在他的办公室踱着步子,心里在想,要是不觉得冷就好了。
春天迟迟未来。窗外,山坡上死寂的灰色看上去像是从脏兮兮苍白的天空到铅黑色河流之间经过涂抹后的过渡。在远处的山坡边上,时而可见像是绿色的一小块银黄显现出来,随即就又消失。云层不断地闪出缝隙,只能透出一缕阳光,然后又渐渐合拢。办公室并不冷,斯塔德勒博士心想,让人寒冷的其实是外面这副样子。
今天的天气还好,寒意是在他的骨子里——他想——是冬季的几个月存下来的积累,在那段时候,他的工作不得不被对于供暖不足和人们谈论着节省燃油这类事的风闻所打断。他想,这种自然事故对人类事务日益增长的影响实在是荒谬:在以前,如果冬天异常寒冷,根本就不算回事;如果洪水冲垮了一段铁路,也不会有谁必须得吃上两星期的罐装蔬菜;如果暴风雪袭击了哪个电厂,国家科学院这样的机构不会五天都没有电。这个冬季里,五天毫无动静,偌大的实验室发动机停转,时间不可挽回地损失了,而他手下的工作人员可一直是在从事着最重大课题的研究工作。他恼怒地从窗前转过身——却停下来又转了回去。他不想看到放在他桌上的那本书。
他希望费雷斯博士能够来。他瞧了一眼手表:费雷斯博士迟到了——令人吃惊——在和他约好见面的时候迟到——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这个科学的忠实仆人,在面对着他的时候,总是一副恨自己只能有一顶帽子可脱的抱歉的神态。
这样的天气在五月份实在是太过分了,他心中想着,向河里望去。当然是这天气,而不是那本书,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他把那本书放在了他的桌上显眼的位置,却注意到他不仅仅是出于厌恶才不愿意去看见它,而是因为它里面带了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感情因素。他告诉自己,他从桌旁站起来不是因为书放在那儿,而只是由于他觉得冷,想要活动活动。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在桌子和窗户之间进退维谷。他想,一和费雷斯博士谈完,他就能把那本书扔到它该去的垃圾桶里。
他望着远处山丘上的那丛绿色和阳光,在一个似乎没有花草能够再如期开放的世界上,它们是春天的承诺。他笑了——而当这一丛消失的时候,他感到他被自己的渴望和想要抓住它的迫不及待所带来的耻辱给刺中。这令他回忆起了去年冬天他和那个著名小说家的采访。小说家从欧洲赶来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而一贯对采访嗤之以鼻的他却急切地大讲特讲了一番,他从小说家的脸上看到了智慧的肯定,感到了一种毫无来由的、迫切的、希望被理解的需要。写出来的文章通篇是对他的极度吹捧和对他所表达的想法的曲解与篡改。他当时合上杂志,正如现在一样,感到被阳光所遗弃。
好吧——他想,从窗前掉过身来——他可以承认有时孤独已经开始击中了他,但那孤独是他的权利,是他对某些有生命、有思想的心灵的渴望。他在轻蔑的苦楚中想道,那些人实在是让他受够了;他对付的是宇宙射线,而他们却对付不了电力事故。
他感觉到嘴巴在抽搐,如同一记耳光不让他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他看着桌上的书,光面的封套闪着簇新的亮光,它是两星期前出版的。可我跟它毫无关系!——他冲自己叫喊起来,看来,这喊声在无情的静寂中丝毫不起作用,没有任何回答,没有原谅的回音。书封套上的标题是:你为何认为你有思想?
在他心灵法庭的寂静之中,没有声响,没有同情,没有辩护的声音——有的只是他超强的记忆在脑海里复写下来的几段话:“想法是一种原始的迷信。理性是一个不合理的念头。我们是能够思考的,这个幼稚的概念历来是人类所犯的最大错误。”
“你所认为的你的那些思想是一种错觉,产生于你的分泌腺,你的情绪,归根结底,它是来自于你肚子里的东西。”
“你如此引以为傲的那个灰东西就像是游戏乐园里的一面镜子,除了你永远无法抓住的扭曲现实的信号,它什么都不会给你。”
“你对于你的理性结论越肯定,你就肯定越会错。你的大脑成为了一台专事变形的仪器,大脑越活跃,变形越厉害。”
“你无比崇拜的思想巨匠们曾教导你大地是平的,原子是最小的物质。整个科学史的过程就是谬论被不断地戳穿,而不是取得任何成就。”
“我们懂得越多,就越明白我们一无所知。”
“只有最无知愚昧的人才会依然信奉那个陈旧的眼见为实的说法。你所看见的正是首先需要被怀疑的。”
“科学家懂得,一块石头根本就不是一块石头,事实上,它和一个羽绒枕头一模一样。这两样东西都是看不见的旋转的相同粒子,只是用了隐藏的外表。可是,你会说,你不能用石头当枕头啊!嗯,这只能证明你在真切的现实面前不可救药。”
“最近的科学发现——比如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取得的重大成就——已经最终地表明了我们的理性根本无法去应对宇宙间的自然。这些发现将科学家们带到了人类思想认为不可能、但现实当中的确存在着的矛盾的面前。如果你们还没听说过的话,我可爱的落伍的朋友们,那么我告诉你们现在已经被证明了的就是,理性是愚蠢的。”
“不要指望会有一致性的东西存在。任何东西都是互相矛盾的。存在的只有矛盾。”
“不要去寻找‘常识’,对‘感觉’的求索恰恰证明了其荒谬。大自然就是没有意义的,一切全无意义。提倡‘感觉’的人是找不到男朋友的那种勤勉的青春期老处女,是把宇宙想成了和他小而整齐的库房和心爱的收款机一样简单的旧时的店主。”
“让我们去打破被称为逻辑的偏见的枷锁。我们会被一个逻辑推理所阻挡吗?”
“所以你认为你很肯定自己的看法吗?你对什么都不能肯定。你会仅仅为了一个错觉而去破坏你社区的和谐,你同邻里间的友情,你的地位、威望、良好的名声,以及财产的稳固吗?就为了你所相信的海市蜃楼?在我们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你会以你称之为信念的那些你臆想的主张的名义,去提出现存的社会秩序,去冒险、去招来灾难吗?你说你肯定自己是正确的吗?没有谁是或者能够是正确的。你觉得周围的世界不对头吗?这你根本就无从知道。人类所看见的一切都是错的——那么还较量什么呢?不要争了,接受吧。调整你自己,去服从。”
这本书是费雷斯博士所写,国家科学院出版的。
“我和它没任何关系!”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说道。他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桌边,有一种不舒服的失去时间概念的感觉,不清楚刚才那一刻究竟过去了多久。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恨恨的讽刺,冲着迫使他开口的人大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耸耸肩膀,自嘲是一种有道德感的行为,这想法令他感到轻松了一些,耸肩则等于是一句话后的情绪发泄:你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别像个神经质的高中生那样。他在桌后坐下,用手背将那本书扫到一旁。
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迟到了半个小时。“对不起,”他说道,“不过我的车在从华盛顿来的路上又抛锚了,我费了好大工夫找人修车——现在路上的车居然这么少,一半的加油修理站都关了。”
他的话与其说是在道歉,还不如说是在抱怨,随后便径自坐了下来。
如果是在其他的行业,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就不会被人认为有多英俊,而在他选择的这个圈子里,他总是被称为“那个漂亮的科学家”。他身高六英尺,四十五岁,却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更高大和年轻。他的仪表无可挑剔,举手投足间带着宴会上的优雅,但他的衣着朴素,西服通常是黑或深蓝色。他的小胡子总是修剪得很精心,光亮的黑头发令科学院里的男孩子们说他在身体的上下两头都打了同样的鞋油。他常不厌其烦地用调侃的口气反复讲,一个电影制作人曾说过要他去演一个被册封过的欧洲男伶。他一开始是一名生物学家,但这一点早就被人遗忘;他是靠当上了科学院的首席协调官出名的。
斯塔德勒博士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缺少道歉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然后冷冷地说道,“我觉得你在华盛顿花了很多时间啊。”
“但是,斯塔德勒博士,不是你当初夸奖我是这座研究院的守护者吗?”费雷斯博士愉快地说道,“这难道不是我最基本的职责吗?”
“你该做的事情在这里看来是越积越多了。趁我还没忘,能不能跟我说说那个油料短缺的乱子是怎么回事?”
他不明白费雷斯博士的脸为什么绷成了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请允许我声明,这是意料之外,也是还未定论的,”费雷斯博士用隐忍了痛苦、大义凛然的郑重语气说道,“在涉及的机构中还没有发现应该受到批评的责任者。我们刚刚向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递交了一份详细的最新工作进展报告,韦斯利·莫奇先生表示他很满意。在这项工作中,我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听到其他任何人称之为乱子。考虑到那一带的困难、大火造成的危害以及只有短短的六个月时间——”
“你是在说什么?”斯塔德勒博士问。
“威特纠正计划呀,你问我的难道不是这个吗?”
“不是,”斯塔德勒博士回答,“不是,我……等等,让我把这件事搞明白。我似乎记得研究院是在负责搞一个什么纠正计划。你们究竟要纠正什么?”
“石油,”费雷斯博士回答,“是威特油田。”
“那是场大火,不是吗?是在科罗拉多吧?那是……等一等……是那个人放火烧了他自己的油井。”
“我更相信那是在公众的惊慌之下产生的谣言,”费雷斯博士冷冷地说,“是一个带有不良的、非爱国用意的谣言。我不会太相信那些报纸的报道。我个人认为那是一场事故,而艾利斯·威特死在了那场火灾里。”
“哦,现在谁拥有那些油田呢?”
“目前——还没人。既没有遗嘱也没有后人,政府已经接管了油田今后七年的经营——这是公众需要的一个措施。如果艾利斯·威特在这段时间不回来,他就被正式认定为死亡。”
“那么,对于像采油这样不太可能的任务,他们为什么来找你——找我们呢?”
“因为这是个有很高技术难度的难题,需要最好的科学人才的参与。你知道,这事关重新建立威特已经采用了的特殊的石油提炼方法。他的设备还在,虽然状况很差;他的某些方法是公开的,但不知怎么回事,一份有关全套运行过程或者基本原理的完整记录都没有,这还是得要我们重新开发。”
“那么进展如何?”
“十分令人满意。我们刚刚重新得到了一笔更大的拨款。韦斯利·莫奇先生对我们的工作很满意,同时,紧急委员会的巴尔奇先生,重大供应组织的安德森先生,以及消费者保护组织的帕提波恩先生也表达了同样的态度。我觉得我们能做的都做了,这项计划圆满成功。”
“你生产出石油了吗?”
“没有,但我们成功地从其中一口井里压出了一点,达到了六个半加仑。这当然只是具有试验意义,但你得考虑到,仅仅是灭火就要花费我们整整三个月的时间,现在已经是彻底的——几乎算是彻底地扑灭了。我们面临着比威特以前遇到过的更艰巨的难题,因为他是从零开始的,而我们还得对付这种恶毒、反社会的破坏所留下的面目全非的废墟……我的意思是说,这难题是很艰巨,但我们毫无疑问是会解决它的。”
“嗯,我其实问你的是院里的油料短缺。这幢大楼里整个冬天所维持的温度水平简直太过分了。他们告诉我说,必须得节省燃油。你本来早就应该能过问一下,像油料这种东西对研究院的充足供应,应该处理得更有效率。”
“哦,你想的是这件事吗,斯塔德勒博士?噢,我非常抱歉!”伴随着这句话的,是费雷斯博士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他那副热心的样子又回来了,“你是说温度低得令你不舒服吗?”
“我是说我快被冻死了。”
“这真是不可原谅!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请接受我的歉意,斯塔德勒博士,并且放心,你不会再受此不便了。我唯一能替我们的维护部门辩解的就是燃油短缺并非是由于他们的疏忽,而是——哦,我想你不用知道这些,这种事不应该占用你宝贵的精力——不过,你知道,去年冬天的油料短缺是一场全国性的危机。”
“为什么?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可别跟我说威特的那些油田是全国唯一的石油来源!”
“不,不,但是一个主要供应商的突然消失对整个石油市场造成了严重的破坏。所以政府必须采取控制,实行对乡村石油的配给制度,以保护重要的企业。我的确是为研究院弄到了一笔很不寻常的大额配给——完全是靠了一些非常特殊的关系帮忙——但如果这还是不够的话,我难辞其咎。请放心,这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了,只是暂时的紧急状况。到下一个冬季前,我们会让威特油田恢复产量,情况就会恢复正常了。另外,就整个研究院来讲,我已经做了安排,把我们的炉子改成烧煤,下个月就会做好,只是科罗拉多州的斯托克顿铸造厂事先没有通知就突然停业了——他们在铸造我们的炉件,但安德鲁·斯托克顿出人意料地突然退了休,现在我们只好等着他的外甥重新让工厂开工。”
“明白了。那么,我相信你在忙其他事的时候会把它办好的。”斯塔德勒博士厌烦地耸了耸肩,“这已经变得有点荒唐了——有多少科技企业要研究院为政府去操办的。”
“可是,斯塔德勒博士——”
“我懂,我懂,这是免不了的。对了,X计划是什么?”
费雷斯博士飞快地盯了他一眼—— 一种警惕的、怪异而雪亮的眼神,似乎一惊,但并不害怕,“你是从哪里听说X计划的,斯塔德勒博士?”
“哦,我是听你手下两个小年轻提到过有关它的什么事,那个样子还诡秘得像是业余侦探一样。他们告诉我这件事很机密。”
“是的,斯塔德勒博士,这是政府委托我们做的一个格外保密的研究项目。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报界得到一丝风声。”
“X是什么?”
“木琴。木琴计划。那当然是个代码。内容与声音有关,不过我肯定你是不会感兴趣的,这纯粹是一项科技任务。”
“没错,用不着跟我讲这件事,我没时间关心你的科技任务。”
“我能否建议严禁向任何人说起‘X计划’这个词,斯塔德勒博士?”
“哦,好吧,好吧。我得承认我是不喜欢进行这种谈论的。”
“当然啦!而且我不会原谅自己让你花时间在这些事情上。请放心,你可以把这事交给我。”他欠了欠身,“假如你就是因为这个想见我的话,那我——”
“不,”斯塔德勒博士缓缓地说道,“这不是我要见你的原因。”
费雷斯博士再不主动提什么问题和积极效劳的建议了;他只是继续坐在那里,等待着。
斯塔德勒博士探过身去,用一只手把那本书从桌子的一角轻轻地拔拉到中央,“请你告诉我,”他问道,“这个丢人的东西是什么?”
费雷斯博士没有去瞧那本书,而是紧紧地盯着斯塔德勒博士的眼睛,过了令人费解的一小会儿,然后,他向后一靠,露出了怪异的笑容,说道,“我很荣幸你选择为我而破例看了一本通俗读物。这本小书在两周的时间内卖出了两万册。”
“我读了。”
“那么?”
“我希望得到一个解释。”
“你觉得文字令人困惑吗?”
斯塔德勒博士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你是否意识到了你选择对待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题目,用的又是什么样的方式?仅仅是风格,这种风格,这种下作的态度——来对待这样的一个主题!”
“那你是不是认为这个内容值得用一种更有格调的表现方式?”如此毫不做作而流畅的声音令斯塔德勒博士竟然吃不准这是不是在嘲讽。
“你是否意识到你在这本书里鼓吹了些什么?”
“既然你看来不赞成它,斯塔德勒博士,我倒宁愿你认为我这本书写得很幼稚无知。”
对了,斯塔德勒博士心想,这就是费雷斯的举止里令人不解的一面:他原以为只要流露出些许的不赞同就足够,但费雷斯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要是一个喝醉了的蠢人能找出文字来发泄自己,”斯塔德勒博士说,“要是他会用媚态来表达仇恨,用语言去展示他根深蒂固的野蛮的话——我觉得他就会写出这么一本书来,但我居然发现它是出自一位科学家的笔下,是由这个研究院印刷的!”
“但是,斯塔德勒博士,这本书本来就不是让科学家们读的,它就是写给那些醉醺醺的蠢人的。”
“你什么意思?”
“是给老百姓看的。”
“可是,我的上帝!就连最愚蠢的白痴都能看出来你每句话里明显的矛盾。”
“咱们这么说吧,斯塔德勒博士,如果谁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那他就活该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
“但你把科学的威望给了这个简直不堪一说的东西!如果是西蒙·普利切特这样的无名平庸之辈胡扯一些悬乎的神秘论调也就罢了——没人信他的。可你让他们认为这就是科学,科学!你用了伟人取得的成就去诋毁伟人。你有什么权利去把我的成果不负责任而荒谬地滥用在另一个领域,作不合适的比喻,从一个纯粹的数学问题中硬要引申出一种畸形的普遍性。你有什么权利让这本书看来像是我——我!——同意的?”
费雷斯博士安坐无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斯塔德勒博士,但这平静使他显得几乎像是在赞同称是。“你看看,斯塔德勒博士,你这么一说就好像这书是给有头脑的读者看的一样。如果的确如此,那他就会关心诸如准确度、正确性、逻辑,以及科学的威信这些方面。但它不是。它是写给大众的。你一向认为大众是不会思考的。”他顿了顿,但斯塔德勒博士没吭声,“这本书或许什么哲学价值都谈不上,但它具有很高的心理学价值。”
“是什么?”
“你看,斯塔德勒博士,人们不愿意去思考,他们在麻烦中陷得越深,就越不愿动脑子,可他们的某种本能会让他们觉得应该去想一想,这令他们很惭愧。所以他们会去祝福和跟随任何一个给他们理由不去思考的人,只要他让他们自己的罪恶、弱点和内疚变成一种美德—— 一种崇高的智慧美德。”
“而你打算去迎合这些?”
“这是会受到欢迎的。”
“你干吗想要受欢迎呢?”
费雷斯博士的眼睛像是不经意般地朝斯塔德勒博士的脸上扫了一下,“我们是一所公立的研究院,”他稳稳地答道,“依靠的是大众的资金。”
“因此你就跟人们说,科学是没用的骗人玩意,应该被废除!”
“这个结论是可以从我的书中推断出来。但这不会是他们做出的结论。”
“那么在那些还剩下的聪明人的眼里,又会怎么看对我们研究院造成的这种耻辱?”
“我们对他们操什么心?”
假如这句话是用了仇恨、嫉妒或恶毒的语气说出来的,斯塔德勒博士还会觉得它简直难以想象,但这些情绪的全然不见,这声音的轻松随意,以及令人不自觉地要笑出来的轻巧,却让他恍惚身处在超离现实的另一空间的片刻凝视之下,向他的小腹蔓延下去的是冰冷的恐惧。
“你看到对我这本书的反应了吗,斯塔德勒博士?它深受好评。”
“是的——那才是让我觉得难以置信的地方。”他得说话,他得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文明的讨论那样说话,他不能让自己有时间去领会刚才感觉到的东西。“我无法理解你从所有声誉卓著的学术刊物那里得到的注意,他们怎么会如此郑重其事地谈论你这本书。假如休·阿克斯顿还在的话,就没有一家学术刊物胆敢把它看成是可以纳入哲学范畴的作品。”
“他不在。”
斯塔德勒博士感到有些话如鲠在喉——他但愿自己在说出这些话之前就结束这次谈话。
“从另一方面来讲,”费雷斯博士说道,“我这本书的广告——哦,我相信你是不会注意到广告这类东西的——引用了我从韦斯利·莫奇先生那里收到的一封有着高度评价的来信。”
“韦斯利·莫奇先生究竟是谁?”
费雷斯博士笑了,“再过一年,就连你都不会再问这个问题了,斯塔德勒博士。这么说吧,莫奇先生就是眼下负责调配石油的那个人。”
“那我还是建议你干好你的工作,和莫奇先生去打交道,把燃油炉这一部分交给他,但要把思考的这一部分留下给我。”
“倒是很想看看这个界线该怎么去明确划分,”费雷斯博士用旁观者的语气评论道,“不过如果我们现在说的是我这本书的话,那我们所讲的就是公共关系的范畴了。”他转过身,热切地指着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的数学算式,“斯塔德勒博士,如果让公关的事情干扰了你去做那些全世界只有你才能做的事,那简直就是灾难。”
斯塔德勒博士从这句话里不知为什么听出了一股谄媚般的顺从:“守着你的黑板吧!”他感到被咬了一样的刺痛,强忍住不去理它,恼火地想着这些总得想法甩掉的猜疑。
“公共关系?”他轻蔑地说道,“我在你的书里看不出任何有用的目的,看不出它想要干什么。”
“你看不出吗?”费雷斯博士的眼睛飞快地向他的脸上一瞥,傲慢的神色难以觉察地一闪而过。
“我无法让自己认为某些事在一个文明社会里会成为可能。”斯塔德勒博士严厉地说。
“太对了,”费雷斯博士欢呼道,“这是不允许的。”
费雷斯博士站了起来,首先表示见面即将结束,“无论院里发生了什么使你不舒服的事,请随时叫我,斯塔德勒博士,”他说,“我很荣幸能一直为你效劳。”
斯塔德勒博士明白,他必须强调他的权威,把他意识到的他所选择的令自己丢面子的另一种想法抑制住,他带着一种讽刺和无礼的腔调,傲慢地说道,“下次我叫你的时候,你最好把你那辆车弄一弄。”
“是,斯塔德勒博士。我会保证不再迟到了,请你原谅。”费雷斯博士像是对台词一样地回答,好像他对斯塔德勒博士终于学会用现代的交流方式感到很高兴。“我的车给我添了不少乱,就快要散架了,我已经订购了一辆新车,是市场上最好的,一辆哈蒙德的可折叠式敞篷车——可是上星期,劳伦斯·哈蒙德无缘无故、没有征兆地就倒闭了,因此,眼下我是被困住了。那些混蛋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藏起来了,必须对此有所行动才行。”
费雷斯走后,斯塔德勒博士坐在桌旁,缩着肩膀,只能感觉到一个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的绝望的念头。在令他难以分辨的痛苦的迷雾里,还有一个绝望的感觉,那就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他所看重的人——会希望再见到他。
他知道他有什么没有说。他没有说他要当众去抨击那本书,或者以研究院的名义拒绝去接受它。他之所以没有讲出来,是因为他害怕见到费雷斯对这种威胁会毫不在意,他害怕见到弗雷斯不以为意的样子,怕自己明白他的话再没任何威力了。尽管他告诉自己稍后会考虑公开抵制的问题,但他明白他是不会这样去做了。
他拿起那书,随手扔进了废纸篓。
他的心头猛然间浮现出一张面孔,清晰得像是能看到上面的每一条纹路,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庞,许多年来,他从不允许自己去回忆它。他想:不,他还没读过这本书,他不会看见它的,他死了,肯定是很久以前就死了……那尖锐的疼痛便是他随即的发现所带来的震惊: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他,却不得不希望这个人已经死去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当电话响起,秘书告诉他是达格妮·塔格特小姐打来的时候——他的手急切地抓紧了听筒,并且注意到他的手在哆嗦。一年多以来,他始终觉得她再也不会想见到他了。他听见了清晰而不冷不热的声音正在问他能否见个面。“好,塔格特小姐,当然了,当然好了……星期一上午?好啊——这样,塔格特小姐,我今天有事去纽约,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今天下午顺便去你的办公室……不,不—— 一点都不麻烦,我很高兴……今天下午,塔格特小姐,大约两点——我是说,大约四点。”
他在纽约没什么事。他不给自己时间去琢磨是什么促使了他这么去做。他看着远方山坡上的一抹阳光,充满期待地笑了。
达格妮把时刻表上面的九十三号列车划了一条黑线,对她能平静地把这件事做完感到了一阵凄凉的欣慰。这个动作是她在过去六个月里做了许多次的。这一天会来的,她想,到时候她就可以悄无声息地发出致命的一击。九十三号列车是专门负责给科罗拉多的哈蒙德村运输用的货车。
她知道接踵而来的会是什么:首先,特殊货物的运输没有了——然后是缩减发往哈蒙德村的车皮数量,把它们像穷亲戚一样可怜地挂在开往其他城市的货车尾部——然后是日程表上逐渐减少客车在哈蒙德村的停靠次数——接下来的一天,她就可以将科罗拉多的哈蒙德村从地图上抹去了。这样的过程,正是威特中转站和那个名叫斯托克顿的城市的翻版。
她清楚—— 一听到劳伦斯·哈蒙德退休的消息——没有任何意义再去观望,再去指望和猜测他的外甥、律师或者当地居民的组织能重开那个工厂。她明白,是到了削减车次的时候了。
这一切在艾利斯·威特离开后不到六个月就发生了——这段时间曾被一个专栏作家欢快地称为“小人物的出场”。全国上下每一个做石油生意的人,那些手里有那么三口井,还哭哭啼啼地埋怨艾利斯·威特没给他留下活路的人,全都一窝蜂冲了过去,填补威特留下的空当。他们成立了联盟、合作组织和协会;把各自的资源,甚至信笺上方的抬头名称,都集中在了一起。“小人物的重见天日。”那个专栏作家这样说道。他们的天日就是在威特石油公司的井架中燃烧的熊熊火焰。在火光中,他们圆了自己的发财梦,真是唾手可得,全不费力。随即,他们最大的客户,比如那些整车整车喝油、容不得出半点纰漏的电力公司,开始转烧煤炭了——而小一些的、更能容忍的客户,则开始纷纷倒闭——华盛顿的那帮家伙开始对石油施行配给,对雇主们征收紧急赋税,用来帮助那些失业的油田工人——然后是一些大的石油公司倒闭——然后那些在阳光下的小人物们发现,曾经是一百元的钻井零件,现在要花他们五百元,采油设备无处可买,供应商们必须用一台钻机赚回过去五台钻机的利润,否则就会垮掉——然后输油管道开始关闭,没人付得起维护费用——然后铁路被准许上调运输费率,几乎没油可运,油罐车的营运费用压垮了两家小型铁路公司,从此销声匿迹——然后,当红日坠落的时候,他们发现他们所拥有的在以前可以维持六十公顷小油田的日常开销,也已经伴随着浓烟灰飞烟灭——而从前这些其实足以维持威特山前方圆数英里的油田。直到他们财富消失、油泵停转的时候,这些小人物们才意识到,他们用现在这种成本生产出的石油在全国没有谁能买得起。接着,华盛顿的家伙们就为石油的经营者提供补贴,然而,并不是每个做石油的人都在华盛顿有朋友,随后出现的情形,大家已经懒得再去盯着和议论了。
安德鲁·斯托克顿的境况一直被大家所羡慕。煤炭的热潮使他的肩膀如同挑上了黄金担:赶在下一个冬季的严寒到来之前,他让自己的工厂连轴转,铸造出燃煤锅炉的部件。值得信赖的铸造厂现在剩下的不多了,他成为支撑起全国的地窖和厨房的主要栋梁。这根顶梁柱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坍塌了。安德鲁·斯托克顿宣布了他退休的消息,把工厂一关便没了踪影。关于今后工厂如何处理,以及他的亲属是否有权重开这座厂,他只字未提。
这个国家的路上还有汽车在跑,但它们就像沙漠中的行者一样,走过充满着警告意味、被太阳晒得惨白的马匹的骨架:它们遇到的是外出办事坏掉、被遗弃在路旁沟里的车辆。人们再也不买车了,汽车厂接连倒闭。不过,有人还是能搞到油,靠的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的朋友关系。这些人买车根本不计较价钱。科罗拉多的山崖被一家工厂巨大的玻璃窗里的灯光照得通明,成批的卡车和轿车从劳伦斯·哈蒙德的流水线蜂拥到了塔格特公司的铁路副线上。劳伦斯·哈蒙德退休的消息完全出人预料,像是在凝重的静寂中敲出的一记钟声,简短而猝然。当地人组成的委员会正在通过广播传达他们的呼吁,请求劳伦斯·哈蒙德无论在哪里也要准许他们重新让他的工厂开工。没有回音。
艾利斯·威特离去的时候,她曾经大喊,安德鲁·斯托克顿退休的时候她曾经惊得喘不过气来,听说劳伦斯·哈蒙德离开的时候,她却面无表情地问:“下一个是谁?”
“不,塔格特小姐,我没法给你解释,”她上次在两个月前去科罗拉多时,安德鲁·斯托克顿的妹妹跟她说,“他一句话都没和我说,就像艾利斯·威特一样,我甚至都不清楚他现在是死是活。没有,他走之前的那天没出什么特别的事。我只记得最后一天晚上有人来见过他,我从没见过这个陌生人。他们谈得很晚——我去睡觉的时候,安德鲁书房的灯还亮着。”
科罗拉多城镇里的人们沉默了。达格妮看到了他们走在街上的模样,看到他们走过小药房、五金店和杂货店:似乎他们指望着不停地工作就能避免看到今后的前景。她走过那些街道的时候,也尽量不抬头,免得看见那些曾经属于威特油田的烟熏的岩石和已经扭曲变形的钢铁。这些情景在很多城镇中都能见到;当她朝前面望去时,可以远远地看到它们。
一口位于山顶上的油井仍在燃烧,谁也无法扑灭。她曾在街道上望见它:一股烈焰直冲上天,似乎想要挣脱而去。她曾在一百英里开外的列车窗前,越过漆黑而清澈的原野望见了它:一小团凶猛的火焰在风中摇曳。人们把它称为威特的火炬。
约翰·高尔特铁路上最长的火车有四十节车厢,最快的时速是五十英里。火车的机车必须减少使用:这些烧煤的机车早就过了退役的期限。吉姆为用在彗星号车组和一些长途运输的柴油机车弄来了燃油。她唯一能够指望与之打交道的燃料来源是宾夕法尼亚州达纳格煤炭公司的肯·达纳格。
空荡荡的火车在扼守科罗拉多的邻近四个州之间咣咣当当地驶过,上面拉着几车皮的羊,一点玉米和瓜果,以及偶尔可见的一个在华盛顿有关系的农场主和他盛装打扮的一家人。吉姆从华盛顿为每一列运行的火车要到了补贴,这些车不是用来赚钱,只是服务于“社会的平等”。
为了维持火车能够在需要的路段和仍在生产中的地区运行,她绞尽了脑汁。但在塔格特公司的账目表上,吉姆为那些空驶的火车要来的补贴金额却高于他们最好的货车从业务最忙的工业地区所带来的利润。吉姆吹嘘说这是塔格特公司有史以来最兴旺的六个月。在他给股东们印刷精美的报告中,利润里包括了那笔并非是他赚来的空车补贴,一笔并不属于他的钱——原本应该支付塔格特公司债券的利息和退休金的这笔债务,却在韦斯利·莫奇的授意下不用偿付了。他吹嘘塔格特公司在亚利桑那州有更大的货运量——丹·康威已经关掉了凤凰·杜兰戈铁路在那里的最后一部分,然后就退休了;在明尼苏达州,保罗·拉尔金正在用铁路运输铁矿石,大湖区的最后一艘运矿石的货轮也早就绝迹了。
“你总是把赚钱当成这么要紧的事,”吉姆怪异地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告诉过她,“可在我看来,我比你在这方面可强多了。”
没有人承认清楚铁路债券的冻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大家全都已心知肚明了。一开始,在债权人当中还出现过恐慌的迹象,整个舆论也冒出过一种可怕的愤慨的苗头。随后,韦斯利又签发了一条命令,规定申请“必备所需”的人们将能够获得债券的解冻:政府一旦认为对于这种需要的解释确有说服力,就会将债券购买下来。有三个问题既没有人回答,也无人问过:“什么可以用来证明?”“什么是需要?”“必备——对谁而言?”
随后便形成了议论的坏风气:为什么有人得到了解冻的款项,而另一个人却被拒绝了。如果有人问“为什么”,大家就紧闭着嘴,沉默地掉头走开。人们开始去描述,而不是解释,去归纳事实,而不是去评价它们:史密斯先生被解冻了,琼斯先生没有,仅此而已。当琼斯先生自杀后,人们就议论说:“哼,我不知道,如果他真的需要钱,政府就会给他了,可有些人就是太贪。”
不该去议论的是一些人被拒绝之后,将自己的债券按面值的三分之一卖给需要的人,而那些买主又神奇般地把这冻结的三十三分钱变成了一整元钱;同样不该被议论的还有刚出校门的某些聪明的年轻人所从事的一种新兴职业,他们自称为“解冻者”,提供“帮助你用正确的当代术语起草申请”的服务,这些年轻人在华盛顿有关系。
在某些乡下的站台上看着塔格特公司的铁轨,她发现自己感到的不是曾经有过的无比骄傲,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犯罪的耻辱感,如同肮脏的锈蚀长在了金属上面,但比这还要糟:如同那锈蚀上沾染了血的气息。然而,在塔格特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她看着内特·塔格特的塑像:这是你的铁路,你创建了它,你为之奋斗,你没有在恐惧和厌恶中止步不前——我不会把它拱手让给那些吸血和腐败之辈——而且我是唯一一个坚持保卫它的人。
她从没放弃对那个发动机的发明者的查找,这是能令她忍受其他所有工作的唯一一件事,是她目光所及、能令她的奋斗具有意义的唯一目标。她有时候曾经疑惑自己为什么要把那台发动机重新做出来,有什么用呢?——似乎有个声音在问她。因为我还活着,她回答道,但她的查找依旧渺茫。她的两个工程师在威斯康星什么都没找到,她让他们在全国上下去找曾在二十世纪公司工作过的人,去打听那个发明者的名字,他们一无所获。她派他们去翻查专利局的文件,那个发动机的专利从来没有被登记过。
在她个人的好奇收藏之中,留下的只有那个带有美元符号的香烟头。直到最近的一天晚上,在她桌子的抽屉里发现了它,她才又想起来,并把它送给了她在候车大厅里摆烟摊的朋友。那个老人很是惊讶,把烟头用两个手指头小心翼翼地举起来察看;他从没听说过这个牌子,还纳闷自己怎么会把它给漏掉了。“这烟好吗,塔格特小姐?”“是我抽过的最好的了。”他摇了摇头,大惑不解。他保证要去找到这烟的出处,然后给她弄一条来。
她尝试过找一个能想办法把发动机重新做出来的科学家。她和被推荐为各自领域里的拔尖人物见面谈过。第一个人在对残缺不全的发动机和手稿研究一番之后,用军训中的教官那样的嗓门宣布说,这东西不会运行,从来就没运行过,而且他会证明,这种发动机根本制造不出来。第二个人像是在回答一个无聊的问题那样,懒洋洋地说他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而且也根本就毫不关心。第三个人带着好斗的口气,傲慢地说他可以签一个十年的合同来尝试这项任务,每年的合同价值是两万五千元——“不管怎么说,塔格特小姐,如果你想靠这台发动机挣大钱的话,你就应该支付我冒了险搭进去的时间。”第四个,也是最年轻的一个,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的线条哆哆嗦嗦地从茫然变成了藐视,“你知道,塔格特小姐,我认为即使有人会做,也根本不该做出这样的发动机,这实在是太超出我们目前所有的任何东西了,这对那些稍逊一筹的科学家来说太不公平,因为这会把他们取得成果和表现才能的天地给彻底葬送。我认为强者没有权利去伤害弱者的自尊。”她命令他从她的办公室里出去。坐定之后,想到她生平听过的最恶毒的话是用一副自以为正义的腔调说出来,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恐怖。
她决定同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谈谈,这是她最后一线指望。
她感到在自己的内心当中,有一个地方像被刹死的闸一般很难被突破,她克服着这层阻力,强迫自己给他打了电话。她曾和自己辩论,想到过:我同吉姆和沃伦·伯伊勒这样的人打交道——而他的罪责比他们的要小——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同他说话呢?她想不出别的答案,只是觉得有一股顽固的极不情愿的感觉,只是觉得在全世界所有人当中,她就是不能给斯塔德勒博士打电话。
她坐在桌前等候着斯塔德勒博士,面前是约翰·高尔特铁路的日程表,她不明白这些年来为什么科学界没有涌现出一流的人才。看着面前的日程表上代表着九十三号列车的死尸般的黑线,她没办法去思索答案。
她想,火车具有运动和目的这两个生命中的重要标志,向来是一个具有活力的存在,可如今,它只是若干僵死的车厢和车头。别给自己时间去感觉这些,她心想,尽快去掉坏死的部分,整个系统都需要机车,宾夕法尼亚的肯·达纳格需要火车,需要的还会更多,只要——“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她桌上的内部对讲器响了起来。
他笑着走了进来,这笑容似乎更强调着他所说的话:“塔格特小姐,你相不相信,我再次见到你有多高兴啊!”
她没有笑,回答时的神态严肃而礼貌,“你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她鞠躬示意,瘦削的身体挺得笔直,只是头部缓慢而正式地点了点。
“如果我向你坦白我只是找了借口才来这里的呢?你会不会感到吃惊?”
“我还是尽量别负了你的好意,”她没有笑,“请坐,斯塔德勒博士。”
他兴奋地环顾着周围,“我还从没看到过铁路大老板的办公室。我原来不知道它会是这样……这样一个严肃的地方。这种工作的性质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我想向你请教的事与你此时感兴趣的可完全不同,斯塔德勒博士。你或许对我请你来感到奇怪,请听我解释一下原因。”
“你希望给我打电话,这本身就是个很充足的理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为你效劳更让我高兴的了。”他的笑容很动人,这笑容属于世界上的一种人,他们不是用它来掩饰自己所说的话,而是要更加强调对一种诚挚情感的大胆表露。
“我这个难题是技术上的,”她以一个年轻技工在讨论复杂工作时的那种清晰、客观的口气说道,“我完全明白,在科学的领域里,你很看不上这一分支。我不指望你去解决我这个难题——这既不是你分内的工作,你也不关心。我只想把这个难题说给你听,然后只问你两个问题。我必须来求你的原因是这件事关系到一个人的心,一颗伟大的心,而且——”她用恰如其分的客观态度说道——“你是现在这个领域里面仅有的伟人。”
她看不出她的这些话为什么会击中了他,她看到他的脸色发僵,眼睛里突然现出诚恳,诚恳得像是渴望,几乎是在乞求。随即,她听到了他严肃的声音,仿佛在某些情感的压力下,这声音变得简单而卑微:“你的难题是什么,塔格特小姐?”
她向他讲了那台发动机以及发现发动机的地点,告诉他实在是不可能打听出发明者的名字,她没有去提找寻的细节。她把发动机的照片和残留的手稿递给了他。
他一边读,她一边观察着他。一开始,她看到他的眼睛在快速的扫视中流露出内行老练的笃定,随后停了停,更加专注,然后嘴唇翕动着,如果是别人,也许就是一声口哨或是一阵气喘。她看到他停下来许久,不知道凝视着什么地方,似乎他的大脑正在无数条路上竞相飞奔,想跑遍每一条路——她看到他重新翻着稿纸,然后停下,接着又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读。他似乎是在两种渴望之间被拉来扯去,既渴望继续读下去,又渴望抓住脑子里不断闪现出的所有可能。她看到了他沉默中的兴奋,知道他已经忘掉了她的办公室,忘掉了她的存在,忘掉了一切,他的眼前只有看到的成果——看到他能够有如此的反应,她希望还能有喜欢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可能。
他们沉默了一个多小时后,他才读完,然后抬头看着她。“简直是非凡!”他那喜悦和惊讶的语气像是在宣布一个令她意外的消息。
她多想能对此报以笑容,做分享他喜悦的同伴,但她却只是点了点头,冷冷地回答道,“是的。”
“可,塔格特小姐,这太了不起了!”
“是的。”
“你说这是一个技术上的事吗?这比那个要大得多得多呀。他写关于转换器的那几页——你能看得出他是以什么来做前提的。他已经具备了某种新的能源理念。他舍弃了所有我们常规的想法,要是按那些想法,他的发动机根本就不可能。他设立了他自己的前提,解决了把静止的能量转换为动力的难题。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你是否意识到在他能做成发动机之前,得去做多么难以置信的纯粹抽象的科学研究?”
“谁?”她平静地问。
“你说什么?”
“斯塔德勒博士,这是我想问的两个问题中的第一个:在十年前你所知道的青年科学家里面,你能否想得起有谁可能做成这件事?”
他愣住了;他还没时间去想这个问题。“没有,”他眉头紧锁,慢慢地说道,“没有,我想不起有什么人……真是怪了……像这样的能力在哪儿也不可能默默无闻啊……他这么一个人,总会有人告诉我的……他们总是把年轻有为的物理学家推荐给我……你说你是在一个普通的商业发动机厂的实验室里发现它的?”
“是的。”
“那就奇怪了。他在那种地方干什么?”
“设计发动机。”
“我说的就是这个。一个具备了伟大科学家天赋的人,选择去当一个商业发明家?我觉得这太离谱了。他想搞个发动机出来,他无声无息地进行了一场能源科学的重大变革,就为了混口饭吃,并且懒得把他的发现向世人公布,还是继续摆弄着他的发动机。他为什么要把他的智慧浪费在实际的产品上面?”
“或许是因为他喜欢在地球上生活。”她下意识地回答。
“你说什么?”
“不,我……对不起,斯塔德勒博士,我不是有意要说什么……不相关的事。”
他移开视线,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路里,“他为什么没来我这里?他为什么没有在他应该去的那些著名的科学机构里?如果他有头脑能够把这个做成,他就应该懂得他所做的事情的重要性。他为什么不把他对能源的定义发表出来?我能看出他大致的方向,可他真是该死!——却没有最关键的部分,结论不在这里!他周围肯定有人了解足够的情况,完全可以把他的工作向整个科学界宣布出来。他们为什么没这样做?他们怎么能丢弃,把这种东西就这么给丢弃了?”
“我找不出答案的正是这些问题。”
“还有,从纯粹实用的方面来看,那台发动机为什么被丢弃在垃圾堆里?本来你会觉得,任何一个像企业家那样贪得无厌的傻子都会把它拿去赚大钱,不需要任何智力就能看出它的商业价值。”
她头一回露出了笑容—— 一个带着苦涩的惨笑;她什么也没说。
“你发现不可能找到发明者?”他问。
“完全不可能——到目前为止。”
“你认为他还活着吗?”
“我有理由相信如此,但我不能确定。”
“假如我替他做做宣传呢?”
“别,不要。”
“可是,假如我在科学刊物上登广告,并且让费雷斯博士”——他停住了,发现他们都很快地看了对方一眼。她什么都没说,却迎住了他的目光。他转开了视线,把那句话冷冰冰地,然而又是坚决地说完,“并且让费雷斯博士通过广播说我希望见他,他会拒绝来吗?”
“不错,斯塔德勒博士,我想他会拒绝的。”
他没有去看她。她看到他脸部的肌肉微微绷紧,而与此同时,他脸上的皱纹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瘫软了下来;她既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光芒在他的身体内黯淡了下去,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会想到了死亡的光芒。
他的手腕随意、轻蔑地一抖,把手稿甩在桌上,“那些为了图眼前利益而毫不在乎地出卖自己智慧的人,应该多知道一些这个眼前利益的现实的情况。”
他略带一丝挑衅地看着她,似乎准备好了等待一个恼怒的回答。但她的回答比恼怒更可怕:她依旧不动声色,似乎已经不再在意他的断言究竟对错与否。她礼貌地说道,“我想问的第二个问题是,能否请你告诉我在你认识的物理学者中,根据你的判断,谁有水平能试着重新做这个发动机?”
他看着他,哑然失笑,这是一个痛苦的声音。“你是不是也一直被它在折磨着,塔格特小姐?在哪儿都找不到能干的人?”
“我见了一些被极力推荐的物理学者,发现他们简直不可救药。”
他急切地凑近,“塔格特小姐,”他问道,“你请我来,是不是因为你信得过我在科学判断方面的人品?”这个问题是一个赤裸裸的请求。
“是的,”她不偏不倚地回答,“我相信你在科学判断方面的人品。”
他身体靠了回去,看上去有些隐藏的笑意正在把他脸上的紧张化开。“真希望我能帮上你,”他像是对伙伴在说话一样,“我是最最自私地希望我能帮上你的忙,因为,你知道,这一直是让我最头疼的问题——尽量为我自己搜罗有天赋的人才。天赋,鬼话!哪怕是有点希望的影子我就知足了——他们推荐的那些人,说句实话,有没有做出色的修理工的潜力都不好说。我不知道会不会是因为我年龄越来越大、越来越挑剔,还是人类正在退化,但我年轻的时候,似乎没有过这样的人才贫瘠。现在,如果你看到我得要去面试的那些人,你就会——”
他戛然止住,似乎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他沉默不语,像是在考虑着什么他知道的事情,却不想告诉她。对此,当他用掩饰逃避的憎恨的口吻把话题草草结束时,她就变得很肯定了。“不,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向你推荐的人。”
“我要向你问的就是这些了,斯塔德勒博士,”她说道,“谢谢你抽时间来这里。”
他无言地呆坐了半晌,似乎还不想走。
“塔格特小姐,”他问,“你能让我亲眼看看那台发动机吗?”
她惊讶地瞧着他,“当然了,如果你希望的话。不过它是在我们下面车站隧道的地下室里。”
“如果你不介意领我去,我是不会在意的。我没有特别的用意,只是我个人对此很好奇,想看看——就是这样。”
当他们站到花岗岩的地下室里,看到脚下那个装着残缺的金属块的玻璃柜,他不由自主地慢慢摘下了他的帽子——她说不清这是他想到了和女士同在一个房间后的习惯性表示,还是面对棺材所做的脱帽示意。
他们无声地站着,脸上映着玻璃反射过来的唯一的一盏灯光。火车的车轮声在远处响起,有时候看上去一阵突然剧烈的震荡似乎就会唤醒玻璃柜里的尸体。
“真是奇妙极了。”斯塔德勒博士声音低沉地说,“看到一个不属于我的伟大、新鲜、重大的创意,真是太奇妙了!”
她看着他,但愿她能确信自己没有把他给想错。他以热切的真诚说着这番话,抛弃了世俗,抛弃了是否该让她听到自己对痛苦的承认的顾虑,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能够懂他的女人:“塔格特小姐,你知道那些不入流的人的共性吗?那就是对别人的成果的憎恨。那些神经兮兮的平庸之才坐在那儿发抖,生怕人家的成就比他们的更大——他们体会不了到达巅峰之后的那种寂寞。寂寞地盼着同样的高手——盼着值得尊敬的心灵和值得崇敬的成就。他们从老鼠洞里钻出来向你龇牙牙,觉得你用自己的光芒令他们黯淡无光,并以此为乐——而你得花上一年才能看到他们的灵光一现。他们嫉妒成就,梦想着一个所有人都对他们俯首称臣的世界。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梦想就是对平庸最准确无误的证明,因为那种世界正是创造者难以忍受的。他们根本不可能了解他被不如他的人围着会是什么感受——恨吗?不,不是恨,而是无聊——可怕、无望、枯竭、麻木的无聊。赞美和阿谀来自你所看不起的人又能说明什么呢?你是否感到过渴望能够有个人去崇拜,能够有什么让你不向下看,而是去仰望的?”
“我一辈子都能感觉到。”她说,她不能拒绝回答他。
“我知道,”他说——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无情的温柔之美。“我第一次和你说话的时候就知道了。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原因——”他略停了片刻,但她却对这恳求没有回应,他用了同样安静温柔的语气把话说完,“嗯,这就是我想看看发动机的原因。”
“我懂。”她柔声说道,她只能用她的语气来表达对他的谢意。
“塔格特小姐,”他说着,眼睛一垂,看着下面的玻璃柜,“我认识一个人,或许能担当起重做发动机的任务。他不肯为我工作——因此他可能是你想要的人。”
但当他抬起头,还没看到她的眼里充满他所祈求的崇敬和原谅之情,便用客厅里那种讽刺的话音击碎了他只有片刻的赎罪感,“显然,那个年轻人不想为社会和科学的利益出力。他告诉我他不会为政府工作。我猜他是想从私人雇主那里拿到他所希望的更高的工资。”
他转过头,不去看她脸上渐渐消失的神情,不想知道它的含义。“是的,”她的声音很强硬,“他可能是我想要的那种人。”
“他是犹他理工学院的一个年轻的物理学家,”他冷冷地说,“他叫昆廷?丹尼尔斯。我的一个朋友几个月前把他介绍给了我。他来见了我,却不接受我给他的工作。我想让他做我手下的研究人员,他想的是当一名科学家。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搞成你的发动机,但至少他有这个水平去试一试。我想你还能在犹他理工学院找到他。我不清楚他目前在那里做什么——他们在一年前关掉了那家学院。”
“谢谢你,斯塔德勒博士,我会和他联系的。”
“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乐意帮他搞原理这部分。我打算根据手稿提供的线索,自己做些研究。我很想找到作者发现的能源的核心秘密,我们要找出来的是他的基本原理,如果我们成功的话,至少对于发动机,丹尼尔斯先生应该是会完成的。”
“我非常感谢你愿意提供的任何帮助,斯塔德勒博士。”
他们踏着一串蓝灯下生锈的铁轨的枕木,默默地穿过车站里的这条死寂的隧道,向站台远方的亮光处走去。
在隧道口,他们看见一个人正跪在轨道上,不明所以而恼火地胡乱敲打着道岔,另一个人不耐烦地站在旁边看着他。
“哎,这破东西是怎么回事?”那个看着的人问。
“不知道。”
“你都折腾了一小时了。”
“是啊。”
“这要干多久?”
“谁是约翰·高尔特?”
斯塔德勒博士退避到一旁,走过了他们之后,他开口道,“我不喜欢那种说法。”
“我也一样。”她回答说。
“这话是从哪儿来的?”
“谁都不知道。”
他们沉默了,随后他说,“我曾经认识一个约翰·高尔特,只是他早就死了。”
“他是谁?”
“我曾经想过他还活着,不过现在我确信他一定是已经死了。以他那样的头脑,如果还活着的话,整个世界现在都会谈论着他。”
“可整个世界是在谈论他呀。”
他猛地停住,“是啊……”他凝视着这个从未想到过的念头,缓缓地说道,“是的……为什么?”话音沉重,带着恐惧。
“他是谁,斯塔德勒博士?”
“我们谈他干什么?”
“他是谁?”
他不寒而栗地摇了摇头,厉声说道,“这只是巧合而已,那个名字一点也不少见,这是个毫无意义的巧合,和我认识的那个人没一点关系,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随后又补上一句话,这句话的真正含意,他不愿去想:“他非死不可。”
放在他桌上的订单上标明了“绝密……紧急……优先……经首席协调官办公室验明批准的必要需求……从X计划的账户”——要求他向国家科学院出售一万吨里尔登合金。
里尔登读罢,抬眼看了看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的工厂主管。那位主管进来后一言不发地把订单放到了他的桌上。
“我觉得你应该看看。”他回答着里尔登的目光。
里尔登揿了下按钮,把伊芙小姐叫了进来。他把订单交给她,吩咐道,“把这个退回原处。告诉他们,我不会把里尔登合金卖给国家科学院。”
格雯·伊芙和主管看着他,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又回头看着他。他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祝贺。
“好的,里尔登先生。”格雯·伊芙很正式地说道,像拿其他公文纸一样地把那张纸片拿了起来,鞠躬离开了办公室,主管跟着她走了出去。
里尔登淡淡地一笑,算是回应他们的祝贺,根本没再想那张纸和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六个月之前,他就像拔掉插头一样切断情感的来源,在心里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先行动起来,维持工厂的运转,然后再去感觉——这令他能够静观公平分享法的实施。
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遵守这项法案。一开始,他被告知,他的里尔登合金的产量都不能超过沃伦·伯伊勒最好的特种合金,更不用说是钢材的产量了。可沃伦·伯伊勒最好的特种合金不过是差劲的杂烩,没人愿意要。随后他被告知,里尔登合金可以按照估算的沃伦·伯伊勒的生产能力进行生产。没人明白这该如何操作。华盛顿的什么人公布了一个每年的钢产量数字,没给出任何解释。大家就都按此执行。
他不知道如何能让每一个要求合金的客户都得到平等的一份。尽管他被允许开足马力生产,现有的订货在三年内都不可能全部生产出来。每天都会有新的订单,它们再也不是过去那样值得去遵守的贸易概念,它们全都是要求。法案还规定,任何一个没有得到里尔登合金的公平份额的顾客,都可以起诉他。
谁也不知道如何决定什么才是公平的份额。随后,一个大学刚毕业的聪明的年轻人被华盛顿指派过来,担任他的配送副主任。在和首都之间举行了多次电话会议之后,那个小伙子宣布按申请日期的先后次序,每个顾客可得到五百吨合金。没人对这个数字表示争议——根本就争不起来,无论一磅还是一百万吨都是合理的。那个小伙子在里尔登的厂里设了办公室,有四个女孩子在那里受理对里尔登合金份额的申请。根据工厂现有的生产能力,这些申请已经排到了下个世纪。
五百吨的里尔登合金不够塔格特公司铺设三英里的铁轨,不够肯·达纳格其中的一个煤矿建支架用。规模最大的企业,里尔登最好的客户,都被禁止使用里尔登合金,但市场上突然出现了用里尔登合金做成的高尔夫球杆,还有咖啡壶,花园工具,以及浴室的水龙头。肯·达纳格早看出了这合金的价值,并且敢于顶着舆论的暴怒下单订购,却被禁止得到里尔登合金。他的订单被搁置在一边,被这条新的法令毫无预警地切断了。那个在最危险的关头背叛了塔格特公司的莫文先生则正在用里尔登合金生产着转换器,然后把它们再卖给南大西洋公司。里尔登看着这些,感情已被抽空。
当有人跟他提到那些众所周知的、凭借里尔登合金迅速发财的事情时,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噢,不,”人们在客厅里谈论着,“这不能叫黑市,因为它其实不是。没人在非法出售合金,他们只是在出售他们的合金拥有权。不能算是卖,而是把它们合并到一起。”他不想去知道那些肮脏而错综复杂、将“份额”出卖及合并的交易,不想知道一个弗吉尼亚的制造商是如何在两个月之内生产出了五千吨里尔登合金铸成品,也不想知道那个制造商在华盛顿私底下的合作者是谁。他知道他们在一吨里尔登合金上赚取的利润是他自己的五倍。他什么都没说。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有权利去要这个合金。
那个从华盛顿来的年轻人被炼钢工人噱称为“奶妈”,他在里尔登身边晃荡着,毫无掩饰的惊讶和好奇居然也成为一种崇拜的形式。里尔登看着他,感到又恶心又好笑。这个年轻人一点修养也没有,是大学把他培养成了这副样子,这使得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坦率,像野人的无知一样,既愚昧又愤世嫉俗。
“你瞧不起我,里尔登先生,”他曾经有一次突然而又不带任何怨恨地开口说,“这很不合实际。”
“为什么不合实际?”里尔登问他。
这个小伙子看上去很是困惑,不知如何回答。他从不知道怎么回答“为什么”的问题。他说话向来是平白的肯定腔调。谈到人的时候,他会说,“他很落伍”,“他无法被重塑”,“他改不了”,既不犹豫,也不会解释。因为毕业自铸造专业,他也会说,“我想,炼铁似乎需要高温。”提到物质的自然特性,他只会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提到人,他就只会说得再绝对不过。
“里尔登先生,”他有一次说,“如果你想给你的朋友们更多的合金——我是说,更大的批量——你知道,这是可以安排的。我们干吗不用非常急需当理由,去申请一个特别许可呢?我在华盛顿有些朋友,你的朋友们都是很重要的大生意人,所以这个重要需求的办法应该不难办到。当然了,会有些花费,华盛顿方面的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事情总是经常会要有些花费的。”
“什么事情?”
“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里尔登说,“我不明白。你干吗不给我解释一下呢?”
那小伙子犹疑地看着他,心里掂量了一下,然后说了句,“这样的心态很不好。”
“什么心态?”
“你知道,里尔登先生,像这种话没必要说出来。”
“像哪种话?”
“话都是相对的,只是符号而已。如果我们不使用丑陋的符号,就不会有任何的丑陋了。我已经把话的一面都说了,你为什么还要我去说出另一面来呢?”
“那么我想让你说的是哪一面呢?”
“你为什么想让我说?”
“因为你说不出口的那个理由。”
那小伙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知道,里尔登先生,世上没有绝对的标准。我们不能抱着僵硬的原则不放,必须得灵活一些,必须得根据现实不断调整,因时制宜。”
“去吧,小子,那你就别用僵硬的原则,因时制宜地炼出一吨钢来试试。”
一种奇怪的、近乎时代风尚的感觉使得里尔登对那个年轻人十分蔑视,却并不憎恨。那年轻人似乎和周围的一切很合拍,他们像是被拖回到若干世纪以前——那曾经是那个年轻人的时代,对里尔登来说却是格格不入。里尔登心想,新的炼钢炉没有建成,他现在的所有努力除了能维持旧炉的运转,将一无所获;他无法开始对里尔登合金的应用进行新的探索、新的研究和实验,而是花费了全部精力去寻找铁矿石资源:就像在铁器时代即将到来时的人那样——他想到——然而希望却更加渺茫。
他尽量不去想这些,不得不对自己的感受保持着警觉——这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变成了一个陌生者,必须被控制在麻木状态,而他的意志则只好被用来当做不断监控的麻醉剂。他不清楚这一部分是什么,只知道万万不能去找出它的根源,万万不能让它说出话来。他已经走过了一个危险的时刻,绝不能再回去。
那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他正独自在办公室,呆呆地看着摊在他桌上的报纸头版里那长长的一条通栏规定,那时,他从广播里听到了艾利斯·威特的油田着火的消息。在他想到今后,在灾难、震惊、恐惧和反抗的感觉到来之前,他做出的第一个反应是放声大笑。他在胜利和如获大赦的狂喜中纵情地欢笑——在心里感受到而没有说出的话是:无论你是在做什么,愿上帝保佑你,艾利斯!
当他品出了笑声后面的含意之后,就明白他现在已经一刻也不能摆脱对自己的警惕了。他像一个幸免于心脏病打击的病人,知道这是一个警告,知道他已经带有了一个随时都会爆发的危险。
从那以后,他把它放了下来,一直让自己内心保持着均匀、小心、有节奏的步伐,但在一段时间内,它再次向他逼近了。当他看到桌子上的那份国家科学院的订单时,他觉得在纸上移动的光亮不是来自于外面的炼钢炉,而是来自于油田上正在燃烧着的火焰。
“里尔登先生,”那个奶妈听说订单被退回了之后,对他说,“你不该那么做。”
“为什么不?”
“会有麻烦的。”
“什么麻烦?”
“这是政府的订货,你不能拒绝。”
“我为什么不能?”
“这是一个非常急需的项目,而且是保密的,非常重要。”
“是什么项目?”
“我不清楚,它是保密的。”
“那么你怎么知道它很重要?”
“就是这么说的。”
“谁说的?”
“你不能对这种事情都怀疑,里尔登先生!”
“我为什么不能?”
“你就是不能。”
“如果我不能的话,它就变得绝对了,而你说过,绝对是根本不存在的。”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这是政府。”
“你是说除了政府以外,就不存在任何绝对了?”
“我是说,如果他们说是重要的,那就是重要的。”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有麻烦,里尔登先生,可是你躲也躲不掉了。你问了太多的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里尔登瞟了他一眼,扑哧一声笑了。那年轻人注意到了他刚才说的话,怯怯地咧嘴一笑。但他看上去并不高兴。
一个星期之后,来见里尔登的是一个略为年轻、个子瘦高的人,不过,他还嫌自己不够年轻,不够瘦和高。他身穿便服和交通警察用的皮绑腿,里尔登吃不准他是来自国家科学院还是华盛顿。
“我知道你拒绝向国家科学院出售合金,里尔登先生。”他用和缓、机密的腔调开口道。
“不错。”里尔登说。
“这难道不是构成了对法律的明知故犯吗?”
“那是你的理解。”
“我能问问你的理由吗?”
“你对我的理由不感兴趣。”
“噢,当然感兴趣!我们不是你的敌人,里尔登先生。我们想公平地对待你。你不用因为自己是一个大企业家而感到害怕,我们不会以此来反对你。其实我们想把你和最下层的劳动者一样公平地看待。我们想知道你的理由。”
“把我拒绝的决定登报,任何一个读者就会告诉你我的理由。它大约一年前就上过所有的报纸了。”
“噢,不,不,不!提报纸干吗?难道我们不能把这当成一个友好的私人事情来解决吗?”
“那要看你了。”
“我们不想登报。”
“不想吗?”
“不。我们不想伤害你。”
里尔登看了他一眼,问道,“国家科学院为什么会需要一万吨合金?X计划是什么?”
“哦,那个么?那是一项非常重要的科研项目,有着很高的社会价值,会给大众带来不可估量的利益。但遗憾的是,根据最高政策的规定,我不能向你透露更多的细节。”
“你知道,”里尔登说,“我可以这样跟你说我的理由,我不想把我的合金卖给那些对我保守用途秘密的人。我生产出了合金,我有道义上的责任去知道经我同意使用的合金被拿去做了什么。”
“哦,可你对此不必担心呀,里尔登先生!我们可以免去你对此承担的责任。”
“假如我不希望免去呢?”
“可……可这是一种太陈旧而且……纯粹理论上的态度。”
“我说过,我可以以此作为理由。但我不会的——因为在这件事上,我还有一个概括了一切的理由。无论是什么用途,是好是坏,公开还是保密,我都不会将里尔登合金出售给国家科学院。”
“可这是为什么?”
“听着,”里尔登缓缓地说道,“在野蛮的社会,一个人要随时防备敌人来杀死他,并且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这还说得过去。但在任何一个社会,要一个人为杀害他自己的凶手来制造武器,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的。”
“我觉得用这些词不太恰当,里尔登先生。我认为这么想问题是不现实的。不管怎样,政府不能在执行覆盖面很广的国家政策时,还要考虑到你和某些机构的个人恩怨。”
“那就不要考虑了。”
“什么意思?”
“别来问我理由了。”
“可是里尔登先生,我们不可能对拒绝遵守法律的行为视而不见。你打算让我们怎么做?”
“随你们的便吧。”
“这可绝对是前所未有的,还从来没有人拒绝把重要的物资出售给政府的。事实上,法律不允许你对任何一个顾客拒绝出售你的合金,何况是政府。”
“哦,那你干吗不逮捕我?”
“里尔登先生,这是在善意的讨论,为什么要说逮捕这样的话?”
“这难道不就是你最后的招数吗?”
“干吗要提这个?”
“这意思在你说的每句话里不是已经隐含着了吗?”
“为什么要说破?”
“为什么不呢?”没有回答。“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这张王牌,我都不会让你进我的办公室,这个事实你是不是不想说出来?”
“可我没有说逮捕啊。”
“是我在说。”
“我不明白你,里尔登先生。”
“我不想帮你把这假装成什么善意的谈话。现在你请便吧。”
那人的脸上现出奇怪的神情:面对眼前的对抗,困惑得没有概念,也没有恐惧,仿佛他一直就生活在它的笼罩之下,完全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里尔登感到了一种奇特的兴奋,觉得他快要抓到某种他从来不明白的东西,仿佛他正走在一条小路上,虽然距离太远,他还无法知道会发现什么,但那要比他以前所见过的一切都更加意义重大。
“里尔登先生,”那人说道,“政府需要你的合金,你必须把它卖给我们,因为你肯定能意识得到,政府的计划不会因为你是否同意而被耽搁。”
“销售,”里尔登不慌不忙地说,“需要得到卖方的同意。”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我告诉你该怎么办吧。”他指着正被装进铁轨货车的里尔登合金坯块,“里尔登合金就在这里,你可以像其他的掠夺者们一样,开上卡车过来,不过你不用冒他们那样的风险,因为我不会向你开枪的——你也知道我不能。然后想装多少就装多少,拉走就是了。别想办法付给我钱,我不会要的。别给我写支票过来,那是不会兑现的。想要合金的话,你们手里是有枪的。那就来吧。”
“我的天!里尔登先生,舆论会怎么想!”
这是一声本能的、不由自主的喊叫。里尔登的脸上淡淡地现出了一个无声的笑。他们两个都明白这声喊叫的含意。里尔登带着严肃而毫不紧张的结束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想让我帮你,使这看起来像一个销售,一桩安全、公平、道德的交易。我不会帮你的。”
那人没有分辨,起身打算离开,只是说了句,“你会后悔你的立场的,里尔登先生。”
“我不这么想。”里尔登回答。
他知道这事还没完,也知道X计划的保密性并不是这些人害怕将其公之于众的主要原因。他知道他感觉到了一种少有的、快活轻松的自信。他知道在他窥见的那条小路上,他应该就这样走下去。
达格妮闭着眼睛,把身体伸展开,躺在她客厅的椅子里。今天累了一天,但她知道今晚会见到里尔登。这念头像一根杠杆,将过去几个小时毫无意义的丑恶的压迫从她身上卸了下去。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心满意足地休息着,只是静等钥匙在门锁里的声响。他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但她听说他今天在纽约和生产铜的商家们开会,而他总是要到第二天上午才离开城里——而在纽约过夜时总是和她在一起。她喜欢为他等候,她需要一段时间,能够像桥一样联结她的白天和夜晚。
她想着,即将到来的这几个小时就像她和他共度的所有夜晚一样,要被加入到一个人生命当中的储蓄账户里,那里面存着曾经生活过的一段段自豪的时间。唯一让她对工作日感到自豪的并不是它已经过去了,而是它又被坚持下来了。这是错误的,她想,一个人如果被迫对生命中的任何一小时做出这样的评价,都是极端错误的,但她现在想不起它来了,她在想着他,想着她所看到的他们过去几个月来经历过的挣扎,他为交货所做的挣扎;她知道她可以帮助他去战胜,但对他的帮助决不能只在口头上说说。
她想起了去年冬天的那个晚上,他走进来,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包,向她递过去,说,“我想给你这个。”她打开它,一块梨形红宝石做成的一个项链坠在首饰盒的白色锦缎上闪烁着耀眼的火红,她困惑地瞪着眼睛,感到难以置信。它是一种名贵的宝石,全世界也不过有十来个人有能力买得起,他并不是其中一个。
“汉克……为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想看你戴上它。”
“噢,不,不能拿这样一种东西!干吗要浪费了它呢?我很少去必须要盛装打扮的场合。我什么时候才能戴呀?”
他看着她,眼睛从她的腿慢慢移到她的脸上,“我给你看。”他说道。
他领她进了卧室,一言不发地脱下了她的衣服,那样子就像一个主人,脱去别人的衣服而不需要征得同意。他把项链坠挂在了她的胸前,她赤裸着站在那里,宝石在她的双峰之间,如同一点闪亮的血滴。
“你觉得男人给他的女人珠宝,除了让他自己愉悦以外还会有别的目的吗?”他问。“我就是想让你这么戴着它,只为我一个人。我喜欢看着它,美极了。”
她笑了起来;是柔软的、低低的、喘不上气来的声音。她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得,只是无言地点着头,表示接受与遵从;她点头的时候,头发随脑袋大幅度的摇摆而甩动着,然后,她把头向他深深地鞠下去,便垂下来一动不动了。
她跌落在床上,慵懒地张开身子,头向后仰去,胳膊在身体两旁,手掌用力按住粗糙的床幔,一条腿弯曲,另一条长腿的线条伸开在深蓝色的亚麻床幔上,宝石像伤口一样在黑暗里发着光,在她皮肤的映衬下,闪射出一道道星星一般的光芒。
带着捉弄和知道正在被欣赏的那种胜利的陶醉,她的眼睛半睁半闭,但她的嘴巴却在难以控制、乞求不已的期冀中微微张开。他站在屋子中央看着她,看着她平坦的小腹随着呼气深深地凹了下去,看着她会说话似的敏感的身体。他说话了,声音低低的,专注而又特别地安静:“达格妮,如果有画家把你现在的样子画下来,人们就会来看这幅画,体会他们自己的生命所无法给予的瞬间。他们会把它称做伟大的艺术。他们不会明白他们感受到的真谛,但这幅画把一切都展示给了他们——哪怕你不是什么古典的维纳斯,而是一个铁路公司的副总裁,但这就是它的一部分——哪怕就是我,因为那也是它的一部分。达格妮,他们会感觉得到,在离开后会和碰到的第一个酒吧女上床——而且他们永远不会试着去找他们曾经感受的一切。我可不想从画里去找,我想得到真实的。在这无望的渴求之中,我不会有自尊,不会去坚持早已死去的梦想。我想拥有它,创造它,同它生活在一起。你明白吗?”
“噢,当然,汉克,我明白!”她说,“那么你呢,我亲爱的?——你完全明白它吗?”——她心想,但却没有大声说出来。
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她回到家,发现客厅里,被雪花吹打的黑漆漆的玻璃窗前,摆放了无数的热带鲜花。它们是一株株带茎的夏威夷火炬姜花,有三英尺高,花瓣构成的硕大的球形花头有柔软的皮革质感,颜色血红。“我在一家花店橱窗看见了它们,”那天晚上她进来的时候他说,“我喜欢在暴风雪中看着它们,但实在没有比把东西放在公共橱窗里更浪费的了。”
她开始在她的公寓里不定期地见到鲜花。送来的花中没有附卡片,有的只是送花者的签名,鲜花奇妙多姿的形态,鲜艳瑰丽的色彩,以及昂贵的花费。他带给了她一条金项链,许多方形的小金片串在一起,像一片纯金的骑士铠甲,贴护着她的脖颈和肩膀——“配黑色的裙子,”他命令道。他带给了她一副用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细长水晶柱做成的眼镜——那出自一位名珠宝商。她给他端上饮料的时候,看着他举起一个镜片——似乎他手指所触摸的质地、饮料的味道,以及视野里她的面孔,形成了一个不可分离的快乐瞬间。“我过去曾看见过我喜欢的东西,”他说,“但我从来不买,好像没什么意义,但现在总算是有了。”
在一个冬天的上午,他给她办公室打去电话,说话的口气不是邀请,而是在下达最高指令,“我们今晚一起吃晚饭。我想让你穿正式的晚装。你有没有什么蓝色的晚礼裙?就穿那个。”
她穿的是一件贴身的砂蓝色束腰长裙,令她看上去娇弱得惹人怜爱,如同一座在夏日的阳光下花园蓝色阴影里的塑像。他拿过来放到她肩头上的是一袭蓝色的狐狸披肩,从下巴一直裹到脚面。“汉克,这太荒诞了,”——她大笑起来——“这不适合我!”“不适合吗?”他把她拉到镜子前面,问道。
在庞大的绒毛毯下,她看上去像是在风雪中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华丽的皮毛将裹在里面淳朴的天真衬托成一种倔强的、对比鲜明的典雅,看上去格外性感。皮毛柔软的黄棕色被一层蓝色的气息冲淡,这层蓝色无法看到,只能像笼罩的雾气一般被感觉,像是一种色彩的暗示,是要用手而不是眼睛去捕捉,像是不需触摸就可以体会到把手埋入柔软的皮毛里的感觉。披肩把她遮了个严严实实,露出来的只有她棕色的头发,蓝灰色的眼睛,还有她的嘴巴。
她转向他,带着亦惊亦狂的笑容,“我……我居然不知道会是这样的!”
“我知道。”
他开车驶过城市黑暗的街道,她坐在他的身旁。经过街角的路灯时,网一样洒落的雪便时而闪过眼前。她没有问他们要去哪里,身体蜷在座椅上,仰头看着雪花。毛皮披肩紧紧地裹着她,里面穿的裙子感觉轻得像是睡袍,而这披肩的感觉则如同怀抱。
她望着在雪幕中逐渐升高、斜斜排列的灯光——然后瞧了他一眼,看着他戴了手套握紧方向盘的手,看着在黑色外衣和白色围巾里面的这个严峻、挑剔的优雅的身影——她想,他是一座大都市,周围是经过修饰的人行道和石头雕刻。
车子驶入一条隧道,扎进河底下,从回音不绝的瓷砖通道里飞驰而出,在开阔的夜空之下,沿着向上环绕的高速公路攀升。现在,灯光已经在他们的脚下,铺撒在方圆数英里的平原上的那些蓝荧荧的窗户、烟囱、塔吊的斜臂、红红的火堆,以及在长长的、微弱的光线的映衬下,一个扭曲晃动着的工业街区。她想到她曾经有一次看见他在厂里,额头沾着煤烟的脏污,身上是一身酸蚀斑斑的工作外罩;他穿着它们,和穿着正式服装一样的自然得体。她俯瞰着下方的新泽西州平原,想到他也属于这里,周围是吊车、火焰和哗哗滚动的齿轮。
他们来到开阔的乡间,飞速行驶在一条黑暗的路上,雪花漫卷着从车灯前一闪而过——此时,她想起了夏天他们一起度假时他的样子:穿了长裤,在一条僻静的溪谷里,躺在地上,草枕在他的身下,阳光照在他裸露的手臂上。他属于乡村,她想——他属于每一处地方——他是地球之子。随即,她想起了更确切的说法:他是拥有地球的那个人,在地球上随心所欲,掌控一切。那么——她纳闷地想——他为什么要默默地承受着悲惨的重负,而且接受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他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是在承受?她明白部分的原因;感到似乎接近了全部的答案,而且在某一天就会抓到了。但她现在不想去思考这些,因为他们正远离重负而去,因为他们拥有在飞奔的汽车内所凝结着的彻底的幸福。她的头不自觉地靠了过去,在他的肩膀上挨了一会儿。
车子离开了高速路,驶向远处雪地上方光秃秃的纵横交错的树枝后面那一片片亮灯的玻璃窗。接着,他们在面向黑夜和树木的窗前桌旁坐下。这家小店建在林间的小山丘上,耗费不菲,十分隐秘,不凡的品位显示出它并没有被那些追求奢侈和注意的人们发现。她几乎没注意到有餐厅:它同一种极致的舒适感无形地融为一体,唯一令她注意到的装饰便是窗外寒冰裹挟下的亮晶晶的树枝。
她坐下向外看着,蓝色的毛披肩半滑半掩着她裸露的手臂和肩膀。他眯起眼睛端视着她,带着一副男人打量着自己作品的满意神色。
“我喜欢送东西给你,”他说,“因为你不需要它们。”
“不需要吗?”
“我并不是想让你得到它们,我是想让你从我这里得到它们。”
“那正是我需要它们的方式,汉克,从你那里。”
“你明白从我这方面来说,这纯粹是很恶毒的自我放纵吗?我不是为了博你的高兴才这样做,而是为了我的。”
“汉克!”这完全是不自觉的一声喊叫,带着开心、绝望、愤慨和怜悯,“如果你只是为了我高兴才送那些东西给我,而不是为了你自己的话,我早就把它们扔回到你脸上去了。”
“是……是啊,那样的话你会的——而且应该。”
“你把这叫做你恶毒的自我放纵吗?”
“那是他们的叫法。”
“噢,是了!那是他们的叫法,那么你管这叫什么,汉克?”
“我不知道,”他无所谓地说,接着又继续专心致志起来,“我只知道,如果这是恶毒的话,就让我去受诅咒吧,可它是我在这世界上最想做的。”
她没有回答,坐在那里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像是让他去听听他自己说的话。
“我一直很想享受我的财富,”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甚至没时间去了解我究竟有多想这样去做。不过,我知道我炼出炉的所有钢水都会变成流动的金子回到我这里来,金子就该凝结成我希望的任何形状,而我才是必须去享受这一切的人。只不过我不能,我找不出那么做有任何目的。现在我找到了。是我创造了财富,而且是我要让它替我买回我想要的每一种快活——包括看到我能付得起多少钱——包括把你变成一个奢侈品的荒谬行为。”
“可我是一个你早已经买下来了的奢侈品。”她说着,并没有笑。
“我是怎么买的?”
“和你买下工厂时所用的方法一样。”
对于她用语言所表达的这个想法的明显彻底的含义,她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但她知道他在那一时刻所感受到的是理解:她看到他眼里隐含的笑意及背后的轻松。
“我从不鄙视奢华,”他说,“但我向来鄙视那些享受它们的人。我看到被他们称之为享受的东西,在我对工厂有了感受之后,那些东西对我似乎毫无意义。我过去看着钢水出炉,成吨的钢水按照我的命令,流向我指定的地方。后来我去宴会,看到人们在那些金盘子和绣花台布面前凛然发抖,好像他们吃饭的房间成了主人,他们只是些伺候的东西,是被他们的钻石衣扣和项链所创造的东西,而不是相反。后来我会跑到我能找到的第一个矿渣堆去——而他们会说我不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因为我只关心生意。”
他看着这个黯淡的、装饰着雕刻的漂亮房间,看着坐在桌旁的人们。他们带着难为情的炫耀之意坐在那里,像是他们的衣服的昂贵造价和无比精心的打扮应该熔化在这一派富丽显赫之中,但却没有。他们的脸上是咬牙切齿的焦急。
“达格妮,看看这些人。他们按理说是生活中的浪荡子弟,找乐子和追求奢华的人。他们坐在那儿,等着这地方给他们带来意义,而不是反过来。但他们总是向我们显示出他们是物质享乐的享受者——而我们所受的教诲却是追求物质享受是一种邪恶。享受?他们是在享受吗?我们所受的教诲中有没有某种曲解,某种阴险而紧要的谬误呢?”
“是的,汉克——非常阴险,而且非常非常要紧。”
“他们是纨绔子弟,而我们,你和我只是商人。你能意识到吗,我们在这个地方所能享受到的远比他们希望得到的还要多?”
“是啊。”
他以一种引经据典的语气缓缓说道,“我们为什么要把它全都给了那些傻瓜们?它本来就是我们的。”她吃惊地看着他。他笑了,“我记得你在那个聚会上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当时没有回答你,因为我唯一的回答,你的话唯一触动我的,我觉得会让你恨我。那就是我想要你。”他看着她,“达格妮,你当时是无意的,但你当时说的就是你想和我上床,对不对?”
“是啊,汉克,当然了。”
他迎着她的目光,然后移开了。他们久久地默默不语。他瞧了瞧他们周围昏暗的光线,又看着他们桌上两只亮闪闪的酒杯,“达格妮,我年轻的时候,在明尼苏达的铁矿厂干活时,曾想着有这样的一个夜晚。不,我当时干活不是为了这个,而且我也没经常想这些。但每过一段时间,在冬天的夜晚,星星都出来了,天很冷,我因为干了两个班而疲惫不堪,只想就原地躺在矿层上好好睡一觉——我就想,有那么一天我会坐在像现在这个地方,喝一杯酒的钱比我一天的工资还多,我会把这里的每一分钟、每一滴酒和桌上的每朵花都挣出来,而我会坐在那里,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自己开心。”
她笑着问:“和你的情人一起?”
她发现痛苦闪现在他的眼里,顿时恨不得她没说出这句话来。
“和……一个女人。”他回答。她知道那个他没有吐出来的词。他继续说下去,声音柔和而坚定,“我富有之后,看到富人开心时干的那些事,我觉得我想象过的那个地方是不存在的。我甚至都没有把它想象得很清晰,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子,只知道我会有的感觉。我在多年以前就不再对此抱期望了。但是——今晚我感觉到了。”
他举起他的酒杯,看着她。
“汉克,除了我要做一个……一个让你开心的奢侈品,我可以把我生活中其他的一切都丢掉。”
他看到她端酒杯的手在颤抖,他平静地说,“我知道,我最亲爱的。”
她被惊呆了,坐着一动不动:他以前从没说出过那个词。他把头向后一扬,脸上露出她从没看到过的灿烂的欢笑。
“你第一次露出弱点了,达格妮。”他说。
她大笑着,摇着脑袋。他从桌上伸过手去,搂住她裸露的肩膀,像是立刻要扶住她。她轻柔地笑着,像是不经意般地用嘴摩挲着他的手指,那一瞬间,她的头低下了,而他看到了她眼里噙着的泪光。
当她抬头看着他的时候,她的笑容和他一样的灿烂——随后的这个夜晚便是他们的庆祝——为了他从矿山上的夜晚一路走过的这些年——为了她从第一个舞会夜晚以来经过的这些年,当时,她在满目荒芜中向往着一个毫无羁绊的快活,幻想着灯光和鲜花会让人们焕发出光彩。
“难道……在我们所受的教诲里……没有某种阴险而紧要的谬误吗?”在一个凄沉的春夜,她躺在她客厅的椅子里想着他的话,等着他的到来……再往前一点点,我亲爱的——她想——再看得远一点,你就可以挣脱这个谬误,以及所有你从来就不该承受的无用的痛苦……但是,她觉得她也同样没有完全看清前途,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去发现……走在去她公寓的黑暗的街道上,里尔登双手揣在上衣兜里,夹紧了两臂,因为他不想碰上任何东西,或者蹭到任何人。他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体会——这种剧烈的厌恶感找不到具体原因,却似乎波及了他身边的一切,淹没了整座城市。他可以理解对任何一件事的讨厌,而且可以抱着它一定长不了的健康的愤慨心态去和它搏斗;但这种全世界都令他恶心得不愿停驻的感觉却是他前所未有的。
他和铜的生产商们开了个会,他们在一系列的法令封杀之下,即将又销声匿迹一年。他没有什么建议和解决的办法可以给他们,他那出了名的总能使生产变得柳暗花明的智慧也无法挽救他们。可他们都知道根本毫无办法可想;智慧是头脑的优点之一,而在他们遇到的情况面前,头脑早就被当做不相干的东西扔到了一边。“这是华盛顿那帮人和铜矿进口商之间的一笔交易,”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说道,“主要是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无关紧要的刺痛罢了,他想道,这是一种失望的感觉,但他本来也不应该抱任何希望才是;他应该料到这才是像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那样的人会干的事——他生气地想,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有一团明亮而短暂的火苗湮灭在了一个漆黑的世界里。
他不清楚究竟是无法逢场作戏令他产生了这种极不情愿的感觉,还是这种极其的不情愿使他不想去演戏。两种都有,他想道;欲望觉得行动会将它实现,行动会觉得欲望值得去实现。假如唯一可能的出路只是在别人的枪口下活一天算一天,那么无论行动还是欲望便都不复存在了。
那么生活呢?他漠然地问着自己。生活,他想,是被定义为运动的。人的生命是有目的的运动;一旦目的和运动被剥夺,生命在锁链的禁锢下,只能在喘息中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他本来可以实现的宏伟可能,只能去呼喊“为什么”,然后看到一管枪口作为仅有的解释,那生命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他耸耸肩,继续走着;连答案也不屑去找了。
他漠然审视着自己的漠然所带来的破坏。无论他过去曾经多么艰难,他从未到过放弃行动的意志这一最恶劣的地步。受罪的时候,他从未让痛苦占上风:他从没有因它而失去自己追求欢乐的欲望。他从未对这世界的本质、对作为它的推动力和核心的人的伟大有过任何怀疑。几年前,他曾经对历史上黑暗时期出现在人们中的狂热教派感到轻蔑和不可理解,那个教派相信,人只是为了受折磨而活在邪恶统治下的恶毒宇宙当中。今晚,他明白了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和他们曾经有过的感受。假如他眼下所见到的就是他所生存的世界,那么他一点也不想去碰它,不想去反抗。他置身世外,毫无所求,并不关心能活得更长久些。
达格妮以及他想见到她的希望是他心里剩下的唯一的例外。这希望还在,可他突然吃惊地发现,今晚,他没有和她一起睡觉的欲望。这股无时无刻不在的欲望——总是极尽无度地自生的欲望,被抹掉了。这是一种奇怪的衰萎,既非他的内心,也非他的身体。他一如既往地感受到它的激情,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但它带来只是想要得到她的欲望,一种想要去感觉的愿望,而不是一种感觉。这样的麻木似乎与人无关,似乎根源并不在他或她身上;似乎它是在他身体之外的某个地方的性的活动。
“别起来——待在那儿——你显然是一直在等着我,你的每个样子我还想再多看看呢。”
他在她的门厅里说道。他看见她躺在椅子里;看见她迫不及待的一哆嗦,肩膀向前一抬,准备起身;他笑了。
他注意到——他的某一部分似乎正在以游离体外的好奇注视着他的反应——他的笑和他突然感到的快活是真切的。他有了一种他一直就体会着,却无法辨认出的感受,因为它总是那样的决绝和不假思索:这是一种禁止他用痛苦去面对她的感觉。它更甚于要掩饰他所受折磨的那种傲气:这是一种在她面前绝不能承认受罪的感觉,他们对对方的任何要求都不可以出自于痛苦,不能以获得同情为目的。他给这里带来的,或者想在这里寻找的,不是痛苦。
“你还需不需要我总是在等待着你的证明了?”她问着,听话地靠回到椅子里;她的声音既不娇柔,也不含乞求,只有欢快和一些捉弄。
“达格妮,有什么是大多数女人都不会承认,而你却会的?”
“因为她们从来不能肯定她们是被需要的,我很肯定。”
“我的确对自信很欣赏。”
“自信只是我话里的一部分,汉克。”
“那完整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对我的——还有你的价值观的信心。”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瞧了她一眼,她笑着又说道,“比如吧,我对吸引住沃伦·伯伊勒这样的人就不会有把握,他根本不会要我,而你会。”
“你是说,”他缓慢地说道,“在你发现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是否会感到自豪?”
“当然了。”
“这可不是大多数人会做出的反应。”
“的确不。”
“如果被别人需要的话,我也会越来越自信。”
“我觉得如果别人需要我,他们就会依附于我。对你的感觉也是如此,汉克——不管你承认不承认。”
这可不是第一天早晨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他低下头看着她,心里想道。她懒洋洋地伸着四肢躺在那里,脸色平静,眼睛却明亮而带有嘲弄的意味。他知道,他们俩的心思已经被彼此猜透。他笑了,没再说别的。
他半坐半躺在沙发上,看着她在房间里走过,感到心绪安宁——如同升起了一道临时的墙,隔在他和他来时的感受之间。他同她讲述了遇到国家科学院那个人的经过,这是因为虽然他知道这件事存在着危险,但心中依然还有一种奇怪而兴奋的满足感。
他看着她愤慨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为他们犯不着生气,”他说,“这还能比他们每天都在干的事糟到哪儿去。”
“汉克,你想不想让我同斯塔德勒博士说说这件事?”
“当然不!”
“他应该阻止它,至少他能做到这些。”
“我宁愿进监狱。斯塔德勒博士?你不会和他有什么关系吧?”
“我在几天之前见过他。”
“为什么?”
“是有关那台发动机的事。”
“那台发动机?”他喃喃地说道,那样子像是关于这发动机的念头突然把他从已经彻底忘掉的一个世界又带了回来。“达格妮……那个发动机的发明人……他的确还在,对不对?”
“怎么……当然了。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说那……那真让人高兴,不是吗?就算他现在死了,毕竟他曾经活着,活得那么好,把那台发动机设计了出来……”
“你这是怎么了,汉克?”
“没什么,跟我说说发动机的事。”
她同他讲了与斯塔德勒博士的会谈。她站了起来,边讲边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无法安静地躺着,一提到发动机的话题,她总是感到一种希望和急着要去行动的冲动。
他最开始注意到的是窗外城市的灯光:他感到它们像是一盏接一盏地被点亮,组成了他所喜欢的宏伟的天际线;他感受到了,尽管他知道那些灯一直是在那里的。接着他便明白了,那个回来的东西是在他的身体里:那一滴接着一滴回归的是他对这座城市的热爱。然后他就知道它所以归来,是因为在他望向这城市的视线里,有一个挺立而窈窕的女人的身影,她扬着头,像是急切地在向远方眺望,她的脚步永远在飞奔不停。他看她的时候,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的人,几乎没有意识到她是一个女人,但眼前的这一切凝聚成了一种感受,用言语表达出来就是:这就是世界,就是世界的核心,正是这一切造就了这座城市——它们是不可分割的,建筑上的分明的棱角和只剩下目标的脸庞上面那瘦削的线条——高耸的钢铁阶梯和一个全神贯注于目标的人的脚步——这才是它们的本来面目,所有那些在生命中发明了电灯、钢铁、熔炉、发动机的人们——他们就是世界,他们,而不是那些蜷缩于阴暗一隅的人,那些半是乞讨、半是威胁的人,吹嘘地展示着他们外表的辛酸,以此作为他们向生命和美德的唯一的索取——只要他知道还存在着一个具有创新勇气的人,他还能把这世界拱手让给其他的人么?只要他发现一个能让他重新恢复崇拜的景象,他还能相信这世界是属于心酸、哀叹和枪口么?发动机的发明者们的确存在,他绝不会怀疑这个现实,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与现实之间的差异是自己不可接受的。因此,对于发动机的发明者和他自己来说,这种不得不忠诚于他们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的事实尤其令人痛恨。
“亲爱的……”他说道,“亲爱的……”当他注意到她已经停下来不说话了的时候,便如从梦中惊醒了一般。
“怎么了,汉克?”她轻声问道。
“没事……只是你不应该去找斯塔德勒。”他的脸上充满了明亮的信心,声音听起来是高兴、忠诚和温柔的;除此以外,她瞧不出其他的什么。他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只是流露出来的温柔显得奇怪,那是以前没有过的。
“我总觉得不应该,”她说,“可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告诉你吧,”他身子向前凑了凑,“他想从你那里得到的是一种认可,他依旧是原本的那个斯塔德勒博士,但他已经不是了,这他很清楚。尽管他有这些举动,但与之矛盾的是,他还是想得到你对他的尊敬。他想把你当做他的障眼法,他的英名得以保全,而国家科学院则会像没存在过一样被遗忘——这些,只有你才能替他做到。”
“为什么是我呢?”
“因为你是受害者。”
她惊愕地看着他,他全神贯注地讲着,突然觉得感觉异常清晰,像是一股喷出的能量涌进了视野,将所有的晦明晦暗都融合到单一的形状和方向之中。
“达格妮,他们正在做着一些我们永远也不明白的事情。他们知道一些我们所不了解,但应该去发现的事。我还看不出它的全貌,但我开始看到其中的某些部分了。在我拒绝帮他装成一个来采购我的合金的诚实买家之后,那个国家科学院的掠夺者害怕了。他非常害怕,怕什么呢?我不清楚——舆论只不过是他用来这么说的,但不是全部。他为什么要害怕呢?他手里有枪,有监狱,有法律——如果他愿意,可以把我的整个工厂没收,没人会出来保护我,这些他都知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在意我怎么想呢?可他真的很在意。必须是我来告诉他,他不是掠夺者,而是我的客户和朋友,这就是他想从我这里得到的,而这就是斯塔德勒博士想从你那里得到的——你得假装他是个伟人,从没想去毁掉你的铁路和我的合金。我不知道他们觉得这样做会得到些什么——可他们是想让我们装成像他们那样,假装去看见这世上的一切。他们需要得到我们的某种认可,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认可——但是,达格妮,我知道的是,如果我们看重自己的生命,就一定不能把它给他们。即便他们把你放上了刑架,也不要给他们。让他们把你的铁路和我的工厂毁掉吧,但不要给他们。因为我至少知道:我知道那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面前,入神地盯着她也在极力捕捉的一些模糊的轮廓。
“是的……”她说,“是的,我知道你从他们身上看见了什么……我也感觉到了——可它只是像擦身而过的什么东西,在我还没意识到看见它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像是团冷空气一样,然后我总是觉得应该把它截住……我知道你是对的。我理解不了他们玩的游戏,但至少这些是对的:我们不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去看周围的一切。这是一个骗局,非常的古老和庞大——打破它的关键在于:对他们教我们的每一个前提进行检查,去质疑每一个感知的对象,去——”
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把身体急转向他,但与此同时,她刹住了这个动作和正说着的话:下面要说的话可是她不想对他讲的。她站立在那里,带着渐渐变得欢快的好奇的笑容看着他。
他在内心的某个地方明白她不会说出来的想法,但只是知道大致的雏形,目前还没法把它说得很清楚。此刻,他没有停止下来去琢磨它——因为在他感觉到的潮水般的思绪中,这个念头的前身正渐渐清晰,而且已经在他的脑子里很久了。他站起来向她走去,伸手抱住了她。
他将她全身抱住,紧紧贴住自己,如同他们的身体是两股共同向上喷涌的激流,每一股都向着一个地方奔去,每一股都携带着他们全部的意识,去迎向嘴唇的会合。
在这一瞬间,她的所有感受中有一部分是难以名状的,他们站立在高居城市灯火之上的屋子中央,她感觉到他抱住她的姿势是如此的优美。
他从今晚的发现之中,明白了他重新获得的对生存的热爱并不是随着他对她的欲望回归而一起回来的——但当他重新获得了他的世界、爱情、价值以及世界观,欲望便回来了——这欲望并不是对她的身体的响应,而是对他自己和他生活下去的愿望的庆祝。
他对此并不知晓,他不去想这些,他已经不需要言语,只是在感受着她的身体的回应,同时也对那个还未被承认的感受有了体会,她曾经被他称做堕落的东西,正是她最高尚的地方——正如他所领悟的那样,她也具有对生命中的欢乐的领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