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会是真的吧?”汤普森先生说道。
高尔特已经讲完了最后的一句话,他们却依然呆立在收音机前。在沉寂之中,没有人挪动一下;他们一直站在原地盯着收音机,似乎是在等待着。然而此时,收音机不过是一个带着旋钮的木盒子,一缕布条正在空空的喇叭上方耷拉着。
“咱们好像是听到了。”丁其?霍洛威说。
“我们也是没办法呀。”齐克?莫里森说。
汤普森先生坐在一只木箱上,他的胳膊肘旁边露出了韦斯利·莫奇那张惨白而模糊的长脸,他此刻正坐在地上。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那间为广播而准备的休息室仿佛是立在巨大阴暗之中的一座孤岛,冷冷清清而又灯光通明,在一排围成半圆的空荡荡的座椅上方,伸着一堆密密麻麻、死寂无声的麦克风,灯光亮如白昼,没有人想起要把它们关掉。
汤普森先生的眼睛从他周围人们的面孔上扫来扫去,似乎在寻找只有他才能认出的某种特别的表情。其他人则都在偷偷地打量着别人,同时不让对方捕捉到自己的目光。
“让我出去!”一个年纪轻轻的下级随从突然不知冲谁叫嚷了起来。
“给我老实待着!”汤普森先生呵斥道。
这声他自己的命令和黑暗之中那个被惊呆的身影,似乎让他又回到了熟悉的现实。他的脑袋从肩膀里抬起了一寸。
“是谁让它发——”他的嗓门刚一提高,便又停住了;他捕捉到了一副副走投无路、惊慌失措的神情。“你们对此有什么看法?”他转而问道。没有人吱声。“怎么?”他等了等,“说句话好不好!”
“我们可以不听他这一套,对吧?”詹姆斯·塔格特用力把脸向汤普森先生那里探去,简直像是在威胁一般地叫嚷起来,“对不对?”吉姆的面孔扭曲,五官难看地走了样;细细的汗珠像胡子一般在他的鼻子和嘴巴之间冒了出来。
“镇静点。”汤普森先生往旁边躲了躲,话说得没有底气。
“我们完全不用理他!”吉姆依旧执拗地不愿意清醒过来,“以前可从来没人这样说过!他只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我们完全不用理他!”
“别那么大火气。”汤普森先生说。
“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有理?他怎么竟敢和全世界作对,把存在了几百年的理论都不放在眼里?凭什么他就知道?没有人能肯定!谁都不可能知道什么才是正确!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正确!”
“闭嘴!”汤普森先生叫道,“你究竟想要——”
他的话被收音机里猛然响起的军队进行曲打断——这正是三小时前被掐掉的那张广播室里吱吱作响的唱片。他们愣了好几秒钟才缓过神来,与此同时,欢快有力的音符正大摇大摆地打破着沉寂,听起来如同是在傻笑,非常怪诞和不着边际。电台的导播是在机械地执行着不能在播出时段出现空白的规定。
“叫他们停下来!”韦斯利·莫奇跳着脚喊道,“这会让大家以为刚才那个讲话是我们批准的!”
“你这个蠢货!”汤普森先生喝道,“难道你宁愿让他们知道那并没有经过我们的同意不成?”
莫奇顿时住了口,带着一副奴才相感激地看着他的主子。
“照常播出!”汤普森先生命令着,“让他们按计划播出!不要特意宣布什么,不要解释!叫他们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齐克?莫里森手下的六七名负责鼓舞士气的随从朝着电话机蜂拥而去。
“封住评论员的嘴,不许他们胡说八道!通知全国所有的电台!让老百姓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能让他们觉察出我们很紧张!不能让他们把这当回事!”
“不!”尤金·洛森急忙喊道,“不,不,不!我们不能让人们认为我们同意这个讲话!这太可怕,太可怕了!”洛森并没有哭,不过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气急败坏、丢尽脸面的哭腔。
“谁说同意了?”汤普森先生喝问。
“这太可怕!太恶毒了!这太自私、太没有人性、太残忍了!这是最歹毒的发言!它……它会让人提出幸福生活的要求来!”
“这只是一次讲话罢了。”汤普森先生的口气并不坚定。
“我觉得,”齐克?莫里森用着试探的口气想来帮忙,“精神高尚的人,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就是……嗯,有神秘想法的人”——他顿了顿,似乎在等着挨上一记耳光,但却没有人动,于是他肯定地重复道,“对,那些有神秘想法的人,不会同意这番话,再怎么说,道理也决定不了一切。”
“工人对此不会同意,”丁其?霍洛威的话更宽心了一些,“他听上去不像是和工人一伙的。”
“全国的妇女不会同意,”查莫斯太太叫道,“我相信,大家都知道女人从来不相信什么头脑,女人有更细腻的感觉。你们对妇女可以信任。”
“你们可以信任科学家,”西蒙·普利切特博士说。人们全都挤上前来,突然开始争着讲话,似乎是发现了一个稳妥的话题。“科学家知道还有比理智更值得相信的东西,他不是科学家这个圈子里的人。”
“他和谁都不沾边,”韦斯利·莫奇恍然大悟一般地又有了信心,“要说沾边,也就是和大企业。”
“不!”莫文先生害怕地叫道,“不!不能怪我们!别这么讲!我不允许你这么说!”
“说什么?”
“就是……就是……什么人都是和商人一伙的!”
“别再为那番话瞎争了,”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说,“这太高深,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水平。它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人们根本理解不了。”
“是啊,”莫奇满是希望地说,“没错。”
“首先,”费雷斯博士鼓励地说道,“人们不会思考,其次,他们也不想去思考。”
“第三,”弗雷德?基南接着说,“他们不想饿肚子,对此,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像是提出了一个大家刚才都想要躲开的问题。没有人应声,但人们的脑袋都向肩膀里埋得更深,彼此也挤得更紧,像是不堪空荡荡的大厅带来的心灵上的重负,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军队进行曲犹如狞笑的骷髅,一如既往的欢快节奏回荡在寂静之中。
“把它关掉!”汤普森先生向收音机挥舞着手,喊道,“把那该死的东西关掉!”
有人遵命而去,但突如其来的沉寂却更令人难受。
“那么?”汤普森先生不情愿地抬眼瞧了瞧弗雷德?基南,终于开口道,“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办?”
“你问我?”基南冷笑一声,“我又不是管事的。”
汤普森先生一拳砸向膝盖,“倒是说话呀——”他命令着,但看到基南背过身去,便跟着说,“你们!”没人主动言语。“我们怎么办?”他大喊着,同时心里明白,只要有谁此刻回答,那么从此就要听谁的了。“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没人能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我能!”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但听上去和收音机里的声音并无分别。未等达格妮从人群后的黑影里迈步出来,人们已经哗地朝她扭过头去。她向前走来时,脸上的表情令他们感到惊惧——因为上面毫无惧色。
“我可以,”她冲汤普森先生说道,“你必须认输。”
“认输?”他喃喃地重复着。
“你们已经完了。你难道看不出你们已经完了吗?既然已经听到了这些话,你还等什么呢?投降认输,然后靠边站,让人们去自由地生活。”他看着她,既不表示反对,也没有动一动。“你还活着,你是在说着人的语言,是在要求得到回答,你是在指望着理智——你还是要去指望理智,你真应该去下地狱!你是能明白的,你不可能还不明白。现在你没法假装再去希望、奢想、得到、抓住或者实现任何东西。前面有的只是这个世界和你的灭亡,还是投降滚开吧。”
他们在专心地听着,却好像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好像只是茫然地依附在她那独有的气质周围——那就是生命。在她愤怒的声音之下是一种快意的大笑,她的头抬了起来,似乎目光正迎接着某个无限遥远的未来,仿佛照亮她额头的那片光芒都不是来自大厅里的聚光灯,而是来自初升的太阳。
“你们不是想活命吗?那就闪开,让能干的人接管。他知道该怎么办,可你们不知道。他能够想办法让人生存下去,可你们不能。”
“别听她的!”
这声叫喊是如此的粗暴和怨毒,人们纷纷从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身边闪开,仿佛他说出了他们心中一直不承认的想法。他的脸色看上去正是他们在背地里害怕面对自己的那副神情。
“别听她的!”他喊叫道,她瞟了他一眼,眼神从起初的吃惊变为死水一般的冷静,他的眼睛则在躲着她。“他和你是水火不容的!”
“教授,安静点。”汤普森先生一把将他推到一旁。汤普森先生盯着达格妮,似乎脑袋里正在酝酿着什么主意。
“你们所有的人都明白真相,”她说,“我也明白,每个听了约翰·高尔特讲话的人同样明白!你们还等什么?想要证据吗?他已经给过你们了。想要事实?在你们周围比比皆是。你们要杀害多少生命才肯把你们的武器、你们的权力、你们的统治和你们惨无人道的利他主义教条彻底抛弃掉?要想活着,就要把它们都扔掉。如果你们心里哪怕还有一点点让人类活下去的念头,就把它们扔掉!”
“可这是大逆不道!”尤金·洛森喊了起来,“她说的话完全是大逆不道!”
“好了好了,”汤普森先生说,“你没必要这么偏激嘛。”
“啊?”丁其?霍洛威问道。
“可……可这绝对是骇人听闻吧?”齐克?莫里森问。
“你总不会同意她的话吧?”韦斯利·莫奇问。
“谁说同意了?”汤普森先生的口气异常镇静,“别那么沉不住气,你们谁都不许沉不住气,无论听什么意见都没有坏处,对不对?”
“连这种意见也听?”韦斯利·莫奇一边问着,一边不断用手朝达格妮的方向指着。
“任何意见,”汤普森先生平静地说,“我们绝不能容不得人。”
“可这是叛逆、毁灭、不忠、自私,是在为大企业说话啊!”
“哦,我看未必,”汤普森先生说,“我们一定要保持一种开放的心胸,一定要听取每个人的意见。她或许了解一些情况,她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必须要灵活一些才行。”
“你是说你愿意让位?”莫奇大吃一惊。
“先别忙着下结论,”汤普森先生恼火地打断了他,“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急着下结论的人,再有就是那些孤芳自赏、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的书呆子。鉴于目前的形势,我们对一切都要灵活对待。”
他看到无论是达格妮还是其他人,虽然想法不同,但脸上都是一片迷茫。他笑了,站起身来,向达格妮走去。
“谢谢你,塔格特小姐,”他说,“谢谢你讲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就是希望你知道,你可以信任我,对我开门见山。我们不是你的敌人,塔格特小姐。别在意他们——他们是心里烦躁,不过还是会放下架子的。我们不是你和国家的敌人。当然,我们是犯了错误,我们也是人嘛,但在这种困难情况下,我们是全心全意为人民的——我的意思是,为所有的人。我们总不能在匆忙之中乱做决定吧?我们必须想清楚,要深思熟虑才行。我只希望你记住,我们不是任何人的敌人——这你能体会到吧?”
“我要讲的都讲了。”说完,她便掉头走开,既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想再为此费脑筋。
她向艾迪·威勒斯走去。他望着周围的人们,简直愤怒得全身麻木——仿佛他的脑子里除了在叫喊“罪恶呀”,便再无其他任何念头了。她冲着门口示意性地歪了歪头;他便跟了上去。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等他们出去,门重新关上之后,便立时朝汤普森先生转过身来,“你这个傻瓜!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你难道不明白这事关生死,有他就没你吗?”
汤普森先生的嘴唇掠过一丝讥笑,“想不到一个教授居然还会如此,我还以为教授从来都不会失态呢。”
“难道你还不明白?还看不出这是你死我活的吗?”
“那你想要我怎样?”
“你必须把他干掉。”
斯塔德勒博士并没有提高嗓门,而是以一种平淡冰冷、忽然之间恢复了清醒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整个房间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寒意袭人。
“你必须把他找出来,”斯塔德勒博士再一次变得声嘶力竭起来,“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干掉!如果他在,就会毁掉我们所有人!只要他活着,咱们就都活不成!”
“我怎么能找到他?”汤普森先生字斟句酌地缓缓问道。
“我……我可以告诉你,我给你的线索就是盯住那个叫塔格特的女人。让你的人时刻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她迟早会带你找到他的。”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很明显吗?你还不明白,她之所以没有早早就逃走纯粹偶然吗?你难道看不出她就是他们那种人?”他没有点明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是啊,”汤普森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是啊,不错。”他满意地笑着扬了扬脑袋,“教授这个主意不错,派人去监视塔格特小姐,”他冲着莫奇打了个响指,命令说,“要全天监视,我们一定得找到他。”
“是。”莫奇面无表情地答应道。
“一旦发现他,”斯塔德勒博士紧张地问,“你是不是要把他杀掉?”
“杀掉他?你怎么这么愚蠢?我们是需要他!”汤普森先生叫道。
莫奇一直在等着,但始终没有谁敢于把每个人心中的这个疑问提出来,于是他壮着胆子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汤普森先生。”
“你们这帮只会夸夸其谈的书呆子!”汤普森先生大怒,“你们都在那儿发什么呆呢?很简单,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会干事。再说,他把所有有脑子的人都召集了过去,这群人非同小可。他知道该去做什么,我们要把他找到,他就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办。他会让事情都好起来,让我们摆脱困境。”
“你是说我们吗,汤普森先生?”
“当然,别管你们那些大道理了,我们要和他达成协议。”
“和他?”
“当然了。噢,我们不得不妥协,不得不对大企业做出些让步,关心社会利益的人对此是会不高兴,那就去他的吧!除此以外,你们还有别的出路吗?”
“可他的那些主张?”
“汤普森先生,”莫奇吞吞吐吐地说,“我……担心他这种人是不会讲条件的。”
“不会讲条件的人根本不存在。”汤普森先生说。
一股冷风从广播电台外面的街道上呼啸而过,将立在废弃店铺玻璃上方的残破标牌吹得瑟瑟发抖。城市显得异乎寻常的寂静。远处的车流噪音比平时减弱了一些,风声便显得愈加强劲。空荡荡的人行道吞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几个寂寥的人影凑在稀疏的灯光下低声地说着些什么。
在离开电台的路上,艾迪·威勒斯始终没有讲话。他们来到了一个荒凉的小广场,街头的喇叭没人想着去关。此时,它正对着一排没有亮光的房屋和它们前面冷冷清清的街道播放一出夫妻因孩子交朋友而吵闹不休的家庭喜剧。广场之后有几点灯光,垂直地散布在高出地面二十五层的上空,看得出那应该是一座离此尚远的高楼。那里正是塔格特大楼。
艾迪停下脚步,指了指远方的大楼,手指在颤抖,“达格妮!”他喊了起来,接着,他不得已将嗓门压低,“达格妮,”他低声说,“我认识他,他……就在那里……那里工作。”他难以置信般地不停用手指着大楼,“他在塔格特公司工作……”
“我知道。”她回答道;她的声音十分平淡。
“他做的是轨道工……是最底层的轨道工……”
“我知道。”
“我和他说过话……我和他许多年来一直在说话……是在终点站的餐厅里……他过去问过问题,各种关于铁路的问题,而我——天啊,达格妮!我究竟是在维护铁路还是在帮着毁掉铁路?”
“都是,也都不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我本来可以用性命担保他是热爱铁路的!”
“他的确如此。”
“可他却毁了它。”
“对。”
她紧了紧衣领,顶着刮来的一阵狂风,继续向前走去。
“我过去和他说过话,”他过了一会儿又说,“他的脸……达格妮,看上去和别人的都不一样,可以看出他明白很多事……只要看到他在餐厅,我就很高兴……我只是在说话……我都没觉得他在问问题……但他确实是……问许多有关铁路……和你的问题。”
“他是否问过你我长什么样子,什么时候睡觉?”
“对……对,他问过……我曾经有一次发现你睡在办公室里,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他心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把话停住。
她扭头看着他,在街灯下,她高高地仰起脸来,有意不说话,像是在回应和肯定着他脑子里的念头。
他的双眼一闭,“上帝呀,达格妮!”他低声叫道。
他们默默地继续走着。
“他现在已经不在了吧?”他问,“我是指他已经离开了塔格特终点站。”
“艾迪,”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严厉,“你要是珍惜他的生命,就不要问这个问题。你总不希望他们找到他吧?不要给他们任何线索,不要对任何人说你认识他,不要想着去看他是不是还在车站工作。”
“你不会是指他还在吧?”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有可能。”
“你是说现在?”
“对。”
“他还在?”
“对,你如果不想毁他,就要守口如瓶。”
“我以为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后来一直没见到他,那是……是……”
“是什么时候?”她追问着。
“是五月底,就是你去犹他州的那天晚上,还记得吗?”他停下来,那天晚上的记忆和他全部的感受此刻一起涌上了心头。他艰难地说着,“我那天晚上见过他,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我在餐厅里等过他,可他却再也没回来过。”
“我想他现在不会让你看见他,他是在避开你。不过,不要去找和打听他。”
“真好笑,我甚至连他用过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好像是叫詹尼什么的——”
“就是约翰·高尔特,”她神色凄然,浅浅地叹息道,“别去翻工资表,那个名字还在上面呢。”
“这些年来一直如此吗?”
“十二年了,一直如此。”
“现在名字还在上面?”
“还在。”
他过了一阵,说,“我知道这说明不了什么。自从10-289号法令下达之后,人事部就没做过任何工资变动。如果谁走了,他们就把自己认识的熟人顶替上去,而不是向联合理事会上报。”
“不要去问人事部和其他任何人,不要让他的名字被人注意。要是你或我去问关于他的任何情况,可能都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不要去找他,离他远一点。如果你偶尔看见了他,就装成不认识的样子。”
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低声严肃地说道,“我不会把他交到他们的手里,哪怕是要把铁路放弃也不会那样做。”
“艾迪——”
“怎么?”
“如果你发现了他,就告诉我。”
他点了点头。
又穿过两条街后,他平静地问,“你打算这阵子走人了,对不对?”
“你干吗问这个?”她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对不对?”
她没有马上做声;然而,当她开口的时候,刻意平淡的语气掩饰不住她绝望的声音:“艾迪,我一走,塔格特公司的火车怎么办?”
“不出一周,也许都用不了一周,塔格特公司就不会再有什么火车了。”
“掠夺者的政权十天之内就会垮台,到那时,库菲?麦格斯这些人会把我们最后的一点铁轨和机车洗劫一空。我就不能再多等一会儿,非要在这个时候认输吗?艾迪,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怎么可能让塔格特公司就这么彻底地完了?既然我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就还能再多挺一会儿,只要再有一会儿。我不是在帮助那些掠夺者,他们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他们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他们已经完蛋了。”
“我看也是。”
“你不也看到了吗?他们就是一群惊慌失措、四处逃命的老鼠。”
“那对他们还有意义吗?”
“什么?”
“他们的命。”
“他们不是还在挣扎吗?但他们的末日已到,这一点他们自己也知道。”
“但他们以前又有哪一次因为知道而改变呢?”
“他们别无出路,只能放弃,这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在这里收拾残局吧。”
“汤普森先生希望告诉大家,”十一月二十三日,官方的广播里说道,“没有紧张的必要,他敦促大家不要草率地去下结论。我们一定要继续保持我们的秩序、信心和团结、宽容的精神。你们有些人昨晚听到的那次特别的讲话,是我们为解决世界所面临的问题而听取的具有启发性的建议。对此,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接受其中的恶意谩骂和不负责任的观点,昨晚的讲话证明了我们这个汇集许多公众意见的民主论坛是面向所有的人,而这个讲话只是其中的一种看法而已。汤普森先生指出,真理有许多不同的侧面,我们必须保持公正。”
“他们在沉默。”齐克?莫里森在他以把握公众脉搏的名义而派出的手下发回的报告上写下了这样一句总结。“他们在沉默。”他在随后的一份又一份报告上写着,“沉默。”他不安地皱起眉头,在呈送给汤普森先生的总结报告中写道,“人们似乎是在沉默。”
堪萨斯州的人们没有看到冬夜冲天而起的火焰吞没了怀俄明州的一所房屋,他们看到的是草原夜空上的熊熊烈焰正在吞噬着一片农庄,这烈焰又不同于宾夕法尼亚州一处街道窗户上映出的火光,那里的火舌将当地的一个工厂夷为平地。第二天早晨,没有人去议论这些大火的起因是否为偶然,而同时这三个地方的主人也都销声匿迹了。邻居们看在眼里,什么话都不讲——也丝毫不觉得吃惊。全国各地出现了一些被遗弃的住宅,其中一些门窗紧锁,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其他的则门户大开,能被搬走的东西一样不少——但人们只是默默地看着,然后在天还未亮的黑暗中穿过雪花纷飞、无人打扫的街道,挪动着走在上班的路上,只是脚步比往日更加沉重与缓慢。
随后,十一月二十七日,一个在克里夫兰的政治会议上发言的人遭到殴打,只好在阴暗的小巷里落荒而逃。他对着下面沉默的听众叫喊说,造成他们一切困难的原因是他们只顾关心自己的疾苦,这句话顿时将听众点燃了。
十一月二十九日上午,马萨诸塞州一家制鞋厂的工人一进车间便惊讶地发现他们的领班还没有到。不过,他们还是各就各位,像平时一样地拉下闸门,按动电钮,把皮子放进自动切割机,堆放着传送带上的盒子,同时,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纳闷为什么厂里的领班、主管、总经理或者总裁一个都没见到。直到中午,他们才发现工厂的办公室已是人去屋空。
“你们这些不得好死的吃人野兽!”一个女人在挤满观众的电影院里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人们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示,就好像她是喊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一般。
“没有紧张的必要,”十二月五日的官方广播说道,“汤普森先生希望大家知道,他愿意同约翰·高尔特进行协商,从而找出尽快解决问题的办法和途径。汤普森先生敦促大家要有耐心,我们一定不要着急,一定不要动摇,一定不要失去信心。”
当伊利诺伊州一家医院的医护人员看到一个人被抚养他的哥哥打伤而送进医院时,已毫不吃惊:这个弟弟冲他的哥哥大喊大叫,说他过于自私和贪心。同样,纽约市一家医院的医护人员看到一个女人下巴骨折也没觉得大惊小怪:听到她逼着自己五岁的孩子把最心爱的玩具送给隔壁家的小孩,一个素不相识的过路人便抽了她一巴掌。
为了鼓舞人们的士气,齐克?莫里森打算下乡搞一次巡回演讲,号召人们为了大众的福利而奉献自我,结果在演讲的头一站就遭到听众们的石头攻击,只好溜回了华盛顿。
没有人会说他们是好人,或者即使嘴上这样说,心里也明白其中的含意,但每个人都知道,他所在的社区和邻居当中,他的办公室、店铺或者他自己那个说不清的圈子里,现在都是谁哪天早晨就会不来,就会悄无声息地投奔到那个未知的新天地去了——这些人的表情比其他人的更加严峻,眼神更加坦率,更有良知和坚韧——他们一个又一个地从全国各处消失,离开了这个曾经气象万千,却因为伤口无法愈合而鲜血流失,最终倒在血友症之下的没落王孙。
“我们愿意协商!”汤普森先生冲他的助手们大吼着,命令所有的电台将这个特别声明每天播放三遍,“我们愿意协商!他一定会听见,一定会答复的!”
监听人员受命对所有波段进行日夜监听,等着从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听到回音。依然没有任何回答。
在城市的街道上,人们的表情分明变得更加木然、绝望和魂不守舍,却令人难以捉摸。一些人躲到了荒无人烟的地下,其他人则只能把灵魂藏在内心阴暗的角落里——谁都看不出他们那空洞漠然的眼睛究竟是一扇门,在保护埋藏在内心、永远难见天日的宝藏,还是寄生虫那张开的、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家炼油厂的厂长失踪后,他的助理拒绝接任厂长一职——联合理事会派来的人分不清他是不是在说谎,只是从他那流露出一点肯定,既无歉意又无愧色的话音里,他们感觉到他不是叛逆就是个傻瓜,无论他属于哪一种,担任这个职务都实在太冒险了。
“给我们派人来!”联合理事会收到了全国各地一浪高过一浪的人手短缺的请求,但无论是请求者还是理事会都不敢把那个危险而又隐含的字眼加上:“给我们派能干的人来!”申请去看门或当修理工、行李员、跑堂这类差事的人已经排到了一年以外,却没有人申请去干上层管理、经理、主管和工程师这样的职位。
炼油厂的爆炸、质量有问题的飞机坠毁、炼钢炉的开裂、火车相撞的事故以及有关新上任的高层管理人员在办公室内肆意狂欢的传言使得理事会对那些申请关键责任岗位的人们简直有些怕了。
“不要绝望!不要放弃!”从十二月十五日之后,官方的广播每天都在重复着说,“我们会和约翰·高尔特达成一致,会让他来带领我们,我们的问题他都会解决,会让一切恢复正常,不要放弃!我们会找到约翰·高尔特的!”
起初是对申请管理职位的人给予奖励——后来便奖励起领班、熟练技师以及任何一个想获得升迁机会的人:奖励包括涨工资、发红包、免个人所得税以及颁发韦斯利·莫奇发明的“促进公共秩序”的奖章。但这却没有任何效果。衣衫褴褛的人们听说了这些物质奖励后,便一脸麻木地掉头就走,仿佛他们已经失去了“价值”的概念。那些大众脉搏的揣摩者们胆寒地想,这些人要么是不想活,要么就是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了。
“不要绝望!不要放弃!约翰·高尔特会解决我们的问题!”收音机里的官方广播掠过无声的落雪,飘进了无暖可取的饥寒之家。
“别告诉他们我们还没找到他!”汤普森先生冲他的手下嚷道,“但无论如何要找到他!”齐克?莫里森手下的一帮人奉命去造谣:他们中的一半人散布说约翰·高尔特正在华盛顿与政府的官员开会——另一半人则放风出来,说政府悬赏五十万元,奖励能帮助找到约翰·高尔特的情报。
“一点线索也没有,”韦斯利·莫奇向汤普森先生汇报特工对全国所有叫约翰·高尔特的人进行清查的情况,“倒有不少没用的,有个叫约翰·高尔特的专教鸟类学的教授,已经八十岁了——有个退休的菜贩子,带着一个老婆和九个孩子——有个笨手笨脚的铁路工人,十二年来一直就干一个活儿——其他人也都是类似这样的。”
“不要绝望!我们一定会找到约翰·高尔特!”官方的广播白天如此这般地说着,但到了夜晚,在上峰的秘密指令下,一到整点就会通过短波频段向茫茫夜空发出呼叫:“呼叫约翰·高尔特!……呼叫约翰·高尔特!……约翰·高尔特,你是否听见?……我们希望协商,希望和你达成一致,请告诉我们能在哪里找到你……你听到我们的呼叫吗,约翰·高尔特?”没有回音。
全国人民兜里的纸票子变得越来越厚,但钱能买到的东西却越来越少。九月份的时候,八加仑的小麦售价是十一元钱,到了十一月,就要花三十元;进入十二月,价钱涨到了一百元;眼下已逼近两百元——政府为对付饥荒,开足了马力印制钞票,眼看就撑不住了。
工厂的工人们绝望已极,他们殴打工头、砸毁设备,人们对此束手无策。逮捕他们毫无意义,监狱已经爆满,执行逮捕的官员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任犯人们在前往监狱的路上逃跑——人们只能顾一时算一时,只能听任暴动的饥民攻击城市外围的仓库,看到出去镇压的队伍反水参加了被镇压的人群时,也只是一筹莫展。
“你在听吗,约翰·高尔特?……我们希望协商,我们或许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你在听吗?”
在私下里,人们传说晚上有蒙着布篷的车辆在人迹罕至的小道上经过,还有神秘的武装人员一路保护,使之免遭“印第安人”的袭击——人们称抢掠的野蛮人为印第安人,这既包括了政府派来的人,也包括落荒的暴民。偶尔在草原的地平线上,丘陵之间,以及山坡这些荒无人烟的地方会看见亮光,可是却没有一个士兵肯去察看亮光的来源。
在被遗弃的屋门上,在摇摇欲坠的工厂大门上,在政府建筑的墙上,不时会出现用粉笔、油漆和血迹画下的美元符号。
“你能听见我们讲话吗,约翰·高尔特?……说句话呀,你来提条件好了,我们全都答应,你能听见我们的话吗?”
没有回答。
一月二十二日的夜晚,一股红色的烟柱直冲上天,它少有地凝立了一阵,仿佛是一座庄严的纪念碑,接着便在天空中来回飘荡,像是一束探照灯在传递着某种难以解释的信息,随后,它如同来时一样倏然消失,标志着里尔登钢铁公司的终结——但是,这一带的居民们还不知道,这些曾经因为烟尘、废气、煤灰和噪声而怨恨工厂的人们,直到在后来的夜晚、在抬头时不见了往日天际间生命脉搏的光芒跳动,只有一片无尽的黑暗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作为逃跑者的财产,工厂已被收归国有,第一个头顶“人民管理者”的头衔、受命管理工厂的人来自沃伦·伯伊勒的阵营,他是个又矮又胖、在冶金行业里混饭吃的家伙,毫无领导才能,只会跟在员工的屁股后面。他上任刚一个月,由于和工人发生了许多次的冲突,出现了许多令他束手无策的情况,许多订单都无法交付,他的同伙们打来了许多施加压力的电话,他便四处求饶,希望能调换到一个别的职位。由于沃伦·伯伊勒被强令在家休息,他的医生严禁他接触任何与生意有关的事,只允许他平时编编筐,作为一种调养的治疗方式,他的一派人马便树倒猢狲散了。第二个被派到里尔登钢铁公司来的“人民管理者”是库菲?麦格斯的人。他穿着皮裹腿,用的是香气扑鼻的洗发水,上班时腰里别着枪,总是嚷嚷着说他首要的任务就是抓纪律,说上天一定会助他成功。他制订出的唯一一条和纪律沾边的规定就是禁止人提任何问题。在几个星期内,出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故,弄得保险公司、消防队、救护车和急救人员一通忙活,随后,这位“人民管理者”于一天早晨踪影皆无,厂里的大部分吊车、自动传送系统、耐火砖、应急发电机,甚至里尔登办公室里的地毯都被他出卖,并发往了欧洲和拉美地区形形色色的骗子手里。
随后几天里出现的极度混乱则是没有人能解决的——人们对发生的事情闭口不提,从不表明采取的立场,但大家都清楚,新老工人间的激烈冲突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总是被无端的原因不断地推向更为恶劣和紧张的地步——无论是保安、警察,还是州里的骑警,都无法保证一天不出乱子,无论是哪一派都找不出一个人自愿去担任这个“人民管理者”的职务。一月二十二日,里尔登钢铁公司被宣布暂时停业。
那天晚上冒出的红色浓烟是一个六十岁老工人所为。他在一座建筑上纵火被当场抓住时,正看着火焰狂笑不已。“为汉克·里尔登报仇!”他愤愤地叫喊着,被炉火熏黑的脸上热泪纵横。
你不要被它这样伤害——达格妮跌坐在桌旁,心里想道,桌子的报纸上是宣布里尔登钢铁公司暂时停业的一小段话——你不要被它伤得那么深……她的眼前不断闪现出汉克·里尔登的脸庞,正如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长长的吊臂抓起满满一车蓝绿色的钢铁,划过天际……不要让它这样伤害他——她心里的乞求却并不是在向任何人诉说——不要让他听到这件事,不要让他知道……随即,她看到了另外一张面孔和一双无惧无畏的绿色眼睛——它带着一股只认事实的声音,执拗地对她说道:“你必须知道这件事……你会听说每一次破坏,会听说每一列停开的火车……没有谁是靠着任意编造事实的手段待在这个山谷里……”她怔怔地呆坐着,头脑里全是空白,感到了一片无比巨大的伤痛——直到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喊叫,这如同一剂猛药,顿时杀去了全部感觉,只给她留下了行动的能力:“塔格特小姐,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拔起脚来,应声而去。
一月二十六日的报纸上写道,“危地马拉人民国家拒绝了美国向它提出的借贷一千吨钢材的请求。”
二月三日晚上,一个年轻的飞行员正在按惯例进行从达拉斯至纽约的飞行。他飞到了费城之外空旷的黑暗之中——里尔登钢铁公司燃烧的火焰曾是他这些年来最熟悉的地标,是迎接他孤独夜航的标志,是充满生机的地球上的灯塔——此时,他看到的却是一片白雪覆盖的荒原,是死气沉沉的白色和星光下泛起的淡淡磷火,是一片如同月球般的山头和洼地。第二天早晨,他便辞职不干了。
乞求的叫喊声越过寒冷的夜晚,飘荡在一片死寂的城市上空,徒劳地敲打着不会回答的窗户和沉默的四壁,俯瞰着漆黑一团的高楼房顶和断垣残梁,冲着静谧的群星和它们发出的冰冷的光芒叫道,“你听得见我们说的话吗,约翰·高尔特?你听得见吗?”
“塔格特小姐,我们不知该如何是好,”汤普森先生说;他在对纽约匆匆造访的时候,把她叫来参加一个私下举行的会议,“我们愿意让步和答应他的条件,一切都听他的——可是,他到底在哪里?”
“我这是第三遍告诉你,”她的声音和神情严峻如霜,“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你怎么认为我会知道呢?”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但我觉得……怎么也得要试试……我想,万一呢,或许你能有办法和他联系——”
“我没有。”
“你知道,即使是用短波,我们也不能宣布我们彻底妥协的消息,还是有人会听见。不过,如果你有办法同他联系,告诉他我们愿意让步,愿意废除我们的政策,按他说的办——”
“我说过了,我没有办法。”
“只要他能同意开个会,就是开个会,这用不着他承诺什么,对吧?我们愿意把经济完全交给他管理——只要他能告诉我们时间、地点和方式,假如他能给我们个话,或者签个……假如他能回答我们……他怎么就不回答我们呢?”
“他的讲话你已经听了。”
“可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就这么甩手走人,让国家处于无政府状态吧,一想到那样做的后果,我就不寒而栗。社会垮成了目前这副样子——塔格特小姐,我现在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维持,否则,抢劫和血腥屠杀就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我不明白人们是怎么回事,再也看不见他们平日的教养了。现在这种时候,我们不能就这么离开。现在我们既不能走,又再也维持不下去,我们该怎么办,塔格特小姐?”
“放开控制吧。”
“嗯?”
“减掉税收,撤销管制。”
“啊,不不不!这可绝对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
“我的意思是,现在不能这样做,塔格特小姐,现在不行,这样做还为时太早。我个人很同意你的意见,我是个热爱自由的人,塔格特小姐,我不是为了去追逐权力——但这个情况太突然,人们还没做好接受自由的准备,我们必须要保持强有力的控制,不能采取理想化的措施——”
“既然如此,就别来问我该怎么办了。”她边说边站起了身。
“可是,塔格特小姐——”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争论。”
她已走到门口,这时,他叹息了一声,说,“但愿他还活着,”她停了下来,“但愿他们没有鲁莽行事。”
片刻之后,她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问了声,“你指谁?”
他耸了耸肩,两手摊开,无可奈何地向下一垂,“我已经管不了手下的人了,实在说不好他们会去干什么。一年多来,费雷斯、洛森、麦格斯几个人勾结在一起,不断逼我采取更有力的措施。他们想采取的是更强硬的政策。坦率地说,他们是想采用恐怖手段,对普通的民事犯罪、对诸如批评者和持不同政见者以死相挟。他们的理由是,既然人们不合作,不会主动按照大众的利益去行事,就必须对他们施行强制。他们说,我们的制度只有用恐怖的手段才能得以维持。从现在的形势来看,他们的话或许不无道理。但韦斯利不赞成使用高压手段;韦斯利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是个开明人士,我也如此。对于费雷斯一伙人,我们一直是在尽量去控制,可是……你知道,他们反对向约翰·高尔特做出任何形式的让步。他们不想让我们同他谈判,不想让我们找到他。我是不希望他们先发现什么。假如他们先找到了他,他们就会——谁都说不好他们会怎样……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万一他们找到他,把他害死怎么办?我实在不愿去想……因此,我希望你或许能有什么办法……或许能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他的话在疑问当中停了下来。
一股潮水般的恐怖袭遍她的周身上下,她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站直双腿,说道,“我不知道。”然后,便强撑着走出了屋子。
达格妮站在街头那曾经支撑着一处蔬菜亭、现已腐烂的柱子旁边,偷偷打量着身后的街道:稀稀拉拉的路灯立柱把街道割成了一个个孤岛,第一片灯光里面是一家当铺,随后是一家酒吧,最远处是一座教堂,它们之间隔着一道道的暗影;人行道上凋敝冷清,模糊得难以辨认,不过大街看上去似乎空无一人。她拐了个弯,故意把脚步弄响,然后猛地停住,凝神细听:她难以确定从自己极度紧张的胸口内发出的正是自己的心跳,远处车轮的震动和附近东河的潺潺流水声齐入耳中,令她难以分辨;不过,她没有听到身后有人的脚步声。她的肩膀陡然一耸,骤然加快了步伐。昏暗的墙洞内,一座生锈的钟表喑哑地敲响,已是凌晨四点。
她似乎并非完全是在害怕被人跟踪,此时,她已经体会不出任何恐惧。她说不出自己身体的轻飘究竟是由于紧张还是放松;她的身体似乎缩紧得令她觉得只剩下一点还在:那就是她还能动;她的大脑陷入了一种松弛的封闭状态,犹如一台处于自动控制状态下的发动机,无需再去理会。她心想,飞行中的赤裸的子弹若有知觉,大抵就应该是这样的感受;除了运动和目标,别的一概全无。她的心念模糊而遥远,似乎她这个人并不真正存在;进入她脑子里的只有“赤裸”这个词:赤裸……将其他的一切抛开,只有一个目标……只有“367”这个号码,这个位于东河岸边一所房子的门牌号码,这个长久以来她禁止自己去想,却总是萦绕在脑子里的号码。
“367”——她心里想着,向前方的一片房屋中望去——“367”……他就在那里住……假设他还活着的话……想到她绝不会生活在这样的假设之中,她便镇静从容了下来,脚步也有信心了。
她已经在这个假设中生活了十天——她一点一点地挨过那些夜晚,走到了今夜,此刻,她迈出的仿佛依然是在塔格特终点站隧道里的清脆孤单的脚步。她曾经在他当初干活的那个时段,到隧道内找他,一走就是几个小时,寻找了一晚又一晚——她找遍了地下的每一条通道、站台、车间和轨道,既不去问任何人,也从不解释她为什么来这里。行走的时候,她感觉不到害怕和希望,促使她走下去的是一股近乎骄傲、无比坚强的信念。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信念,是因为当她在地下的某个幽暗角落吃惊地停住,看到隧道顶部随着远处车轮的经过而不停地震颤时,会隐约听见自己的脑海里在说:这是我的铁路;当她感觉到被遏止在身体里的东西难受地阻塞着的时候,会听见它说:这是我的生活;当她想到或许就在这些隧道里的那个人时,会听见它说:这是我的爱。这三者之间不可能会有冲突……我在怀疑什么呢?……在这里,在这个只属于他和我的地方,又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随即,她的思绪又重新回到现实,继续坚定地向前走去,心里还是那个坚定的信念,但听见的却是另一番话:你不许我去找你,你可以骂我,可以抛弃我……但只要我有活着的权利,我就必须要知道你也活着……我必须要看你一眼……我不去拦你,不和你说话,不和你接触,只是要看看你……她一直没有见到他。当她发现在地下工作的工人们带着疑惑好奇的眼光跟在她身后时,她便停止了寻找。
她曾经借鼓舞士气的名义召集站上的修路工人开会,为了见到所有班次的工人,她开了两次这样的会议——她重复着同样毫无意义的讲话,既为自己说出的空洞言辞感到惭愧,又因为知道她已不在乎这些而感到自豪——她打量过那些面容疲惫而冷酷,无所谓是干活还是混日子的工人们,他不在他们中间。
“每个人都到了吗?”她问过领班。“我想是吧。”他漠不关心地回答说。
她曾经徘徊在车站的入口处,打量着前来上班的人们。但入口实在太多,而且她在观察的时候,也必定会被人看见——她曾经在又潮又闷的黄昏时分,靠着仓库的墙站在被雨水浸亮的道旁,她的衣领竖起,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滴——她曾经面街而立,心想,从她面前经过的人们能认出她来,而且会露出惊异的眼神,因为她这样的守望实在是太过明显。假如人群中真有个叫约翰·高尔特的人,就一定会有人识破她在此等候的目的……如果约翰·高尔特不在他们当中……如果约翰·高尔特不在这个世上,她心想,那危险就不会存在——这世界也就不会存在了。
没有了危险,没有了世界,她一边想着,一边穿过贫民区的街道,朝着367号房子走去,全然不知那里是不是他住的地方。她觉得等待被判死刑的人也许就是这样的感觉:没有恐惧和怒火,什么都不想,冰冷漠然得如同是没有了热力的灯火,丧失了是非的认同。
一只罐头盒被她踢到了,滚动时仿佛是撞在了这个荒芜城市的墙上,发出的声音格外响亮,久久不绝。街道的肃静不似人们在休息,倒像是被极度的疲惫摧毁一样,仿佛墙内的人们并不是在睡觉,而是已经垮掉了。他这个时候应该下班回家了,她心想……假如他上班……假如他还有个家……她打量着这个贫民区,眼前看到的是坍塌的泥墙,剥落的漆面,日趋惨淡的店铺外面的褪色招牌和蒙满尘土的窗内放置的无人问津的货物,摇摇欲坠的台阶,挂在晾衣绳上的破旧衣服,随处可见做不完就甩在一旁、无人料理的残缺迹象,在“没有时间”和“没有力量”的两个对手面前,显然已是难以为继——她在想,他这样一个举手之间便能改善人类生存状况的人,十二年来却一直生活在这里。
某种记忆不断向她的脑子里涌来,终于变得清晰:这便是有关斯塔内斯村的记忆,她不禁浑身一颤。可这里是纽约城啊!——她在内心里冲自己喊叫,维护着这里曾经为她所热爱过的辉煌;紧接着,她的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岿然不动、由她所作的严厉判决:一个让他在贫民窟里住了十二年的城市注定会变成贫民窟。
猛然之间,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了;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寂静所震撼,身体似乎凝固一般,令她觉得像是一种平静:她在一处年头很久的房子上看到了“367”的号码。
她想她还是很镇静的,只不过是时间突然失去了它的连贯性,将她的意识分割成了一片片碎块:她知道自己首先看到了那个号码——接下来的一刻,她站在散发着霉味的过道上,看见一块板子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约翰·高尔特,五层,后面”的字样——随后的一刻,她站在楼梯前,抬起头来,望着盘旋上升的扶手,突然倚住墙,吓得发抖,巴不得对这些一概不知——后来,她感觉到自己坐在了第一层台阶上——然后感到身体越来越轻,毫不费力、毫无疑惧地向上升去,感到一截又一截的楼梯被她果决地踩在了下面,仿佛推动她不可抑制地上升的是她挺直的身体、扳平的双肩和抬起的头,是她在下最后决心的一刹那的庄重而激动的信念,当她用了三十七年的时间,攀上这最后一段楼梯的时候,她所渴望的生活不会是一场灾难。
来到上面,她看到了一条狭窄的楼道通向一扇没有灯光的门口。她听到脚下的地板在寂静中发出咯吱的响声,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按住了门铃,听到它在看不见的门里面响着。她等待着,只听地板响了一下,不过那却是来自楼下。她听见了河上一艘拖船鸣着长长的汽笛。她随后便知道自己肯定是丢掉了一段时间,因为当她的意识再次恢复时,已经全然不同于苏醒,倒像是她在降生一般:仿佛是两个声音将她从虚无之中拽了回来,门后的脚步一响,接着便是开锁的声音——但她却仍未出世,直到面前的门突然不见,约翰·高尔特出现在门口。他身穿衬衫和长裤,大大咧咧地往自家的门廊里一站,身后的灯光隐隐衬出他微斜的腰际。
她知道,他的一双眼睛正思索着这一时刻,接着便将这一刻的前前后后都扫视清楚,闪电般地把一切都过了遍脑子——他衬衣上的一道褶痕随着他的呼吸微微一动,表明他已经得出了结论——这结论便是一个灿烂的表示迎接的微笑。
她此时已不会动弹。他抓过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拽进房间,她感到了他紧贴上来的嘴唇,透过自己突然显得多余和僵硬的外套,她感觉到了他那颀长的身躯。她看见了他的眼中含着笑意,一次又一次地感觉着他的嘴唇的触摸,她瘫倒在他的臂弯里,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她上这五层楼连一口气都还没顾上喘,她的脸扎进他的脖子和肩膀之间,用她的胳膊和双手,用她的脸颊将他紧紧抱住。
“约翰……你还活着……”她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点了点头,仿佛明白这句话的含意。
接着,他拾起她掉在地上的帽子,把她的外套脱下放在一边,看着她苗条而颤抖不已的身体,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的手抚摸着她身上紧身高领的深蓝色毛衣,她的身体在它的包裹下如女学生一般孱弱,又如斗士一般紧绷。
“下次见你的时候,”他说,“穿一件白色的,看上去同样会很漂亮。”
她意识到她身上的衣服是那天晚上在家里焦虑失眠时所穿的,平时从不会穿出来到外面。她大笑了起来,发现自己又会笑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竟是他见面说的第一句话。
“要是还有下一次的话。”他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锁上了房门,说,“坐下。”
她站着没动,不过还是借机打量了一下尚未注意过的房间:这是一间长长的、未经装修的阁楼,一个角落里是床,另一个角落是煤气炉,几件木制的家具,裸露的木板将地面衬托得更长。桌上放了一盏台灯,台灯光晕后的阴影里是一扇关上的房门——透过巨大的窗户可一眼看到外面的纽约,那里是一片错落突兀的建筑和星星点点的灯光,以及矗立在远处的高高的塔格特大楼。
“现在你听好,”他说,“我估计,咱们还有半小时的时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我跟你说过这很难坚持,你很可能会受不了。别后悔了,你看,我不是也不能后悔吗?不过现在,我们必须要知道从此该怎么去做。大约半小时以后,跟踪你的掠夺者的手下就会来这里抓我。”
“啊,不!”她大吃一惊。
“达格妮,他们中只要谁还有一点人的察觉力,就会明白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就知道你是他们找到我的最后一根线索,就不会让你逃出他的视线——或者说,逃出他的盯梢者的视线。”
“我没有被跟踪!我都看了,我——”
“你不知道怎样去观察。盯梢可是他们的拿手本事。现在,盯你的人正向他的主子报告。你在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楼下牌子上面有我的名字,以及我在你的铁路公司工作的事实——他们再笨也能把这些联系起来。”
“那咱们离开这里!”
他摇了摇头,“他们现在已经把这个街区包围了。监视你的人一声令下,就会叫来所有的警察。我现在要你知道的是他们到这里后你应该做的事。达格妮,你只有一个机会能救我。假如你过去不明白我在收音机里讲的那种骑墙中立的人,现在你就会明白了。你没有任何折中的办法,只要我们在他们手里,你就不能站在我这一边。现在,你必须同他们站在一起。”
“什么?”
“你必须站在他们一边,尽你最大的可能,装得越彻底、越一致、越明显越好。你必须像他们那样做事,必须装成是我的死敌。如果你这样做的话,我还有生还的可能。他们实在太需要我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试遍各种手段是不会杀我的。无论他们想如何去整人,都只能借助被害人看重的东西——可他们抓不住我任何东西,没法对我进行威胁。但一旦他们觉察到我们之间的蛛丝马迹,用不了一星期,就会在我眼前把你送上受刑架——我说的是肉体折磨。我可不想等着看到它发生。只要他们流露出拿你作要挟的意思,我就立即自尽,让他们死了这份心。”
他说话时语气并无加重,依然是一副冷静现实、筹算全局的口吻。她知道他会说到做到,而且完全应该如此:她看出了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就可以将他置于死地,而他的对手即使全加起来也做不到这一点。他看出了她的眼神已经凝固,看出了她理解后的恐怖神情。他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点了点头。
“我不说你也知道,”他说,“假如我那样做的话,绝不是什么自我牺牲。我不愿意遵循他们的活法,不想顺从他们,不想眼看着你忍受不可避免的残杀。一旦如此,就没有了任何可以让我追求的价值——我不想毫无意义地活着。你知道,面对用枪挟持我们的人,我们问心无愧。因此,你要尽一切力量伪装自己,让他们相信你恨我。这样,我们就还有活下去和逃跑的希望——尽管我不知道何时和怎样逃脱,但我知道我不会受任何羁绊。明白吗?”
她迫使自己抬起脑袋,正视着他,点了点头。
“他们来的时候,”他说,“告诉他们你一直试图替他们找到我,看到我的名字出现在你的工资单上,你就起了疑心,于是到这里探个究竟。”
她点了点头。
“我会一直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他们或许能辨认出我的声音,但我会极力否认——这样,就可以让你去告诉他们,我就是他们在找的约翰·高尔特。”
她迟疑了几秒钟,但还是点了头。
“然后,你就去要——并且接受他们为抓我而出的五十万元悬赏。”
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达格妮,”他缓缓地说,“在他们的制度下,你不可能按自己的标准去做事。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迟早有一天会逼你走到不得不和我对立的地步。鼓起你的勇气,去做吧——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赢得这半小时,或许还能赢得未来。”
“我会做的,”她坚定地说道,然后又补了一句,“假如事情真的这样发生,假如他们——”
“事情会发生的,不要后悔,我不会后悔。你还没看到我们敌人的本相,现在你就会看见了。如果必须要利用我来说服你的话,那我情愿如此——把你就此从他们那边争取过来。你已经等不及了吗?噢,达格妮,达格妮,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的拥抱和亲吻使她感到,她所做的一切,所有的危险和疑虑,甚至她对他的违背——如果这算是违背的话,都是为了这欢乐的一刻。他看见她的脸上因为竭力抗拒着自己而露出了极为矛盾的表情——他的嘴按在她的头上,她听到他的声音透过她的缕缕长发,传了过来:“现在不要去想它们,除了斗争的时候,一秒钟也不要让痛苦、危险和敌人在你的脑子里停留。你现在是在这里,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我们的生活,这不属于他们。不要逼自己不快活,其实你是快乐的。”
“即使是在有可能毁掉你的情况下吗?”她喃喃地说。
“你不会。不过——没错,即使如此。你不会对此漠不关心吧?你是不是由于漠不关心才坚持不住,跑到这里来?”
“我——”澎湃的真情令她忍不住拉过他的嘴,吻了上去,然后脸对脸地冲他说道,“我才不想今后咱们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我只想能再这样见你一次!”
“你要是没来,我反而会失望了。”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等待着,强忍着,拖一天,然后再拖一天,然后——”
他笑了笑,“我不知道吗?”他轻声地说。
她无可奈何地垂下了手,想起了他过去的这十年,“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你的声音,听到那次最激动人心的讲话……哦,不,我没权利对你说我的想法。”
“为什么没有?”
“因为你认为我还没有接受它。”
“你会接受的。”
“你是在这里讲的吗?”
“不是,是在山里。”
“然后你又回到了纽约?”
“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
“然后就一直待在这里了?”
“对。”
“你听没听到他们每天晚上向你发出的请求?”
“当然了。”
她缓缓地打量着房间,目光从窗外的高楼移到天花板上的木头房梁,从墙壁的裂缝移到床的铁架子。“你一直住在这里,”她说,“在这里住了十二年……就在这里……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他说着,将房间一头的门一把推开。
她惊呆了:门内现出的是一间窄长、灯火通明、没有窗户的房间,四面用散发着柔和光泽的金属包裹,宛如潜艇上的一个小舞厅,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布置得最紧凑合理和现代化的实验室。
“进来吧,”他笑着说,“我用不着再对你保密了。”
这简直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她看着闪闪发亮的精密仪器,看着密密麻麻、泛着光泽的电线,看着上面用粉笔写下数学公式的黑板,看着长长的台子上严格摆放、井然有序的物品——然后,又看了看阁楼里下垂的木板和正在塌裂的泥灰。非此即彼,她心想,这就是同全世界进行抗争所做的选择:一个人的灵魂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象。
“你想知道我每年的十一个月里都是在哪儿干活。”
“所有这些,”她一指实验室,“靠的都是”——她又指了指这间阁楼——“你当苦力换来的薪水?”
“哦,当然不是!我为麦达斯?穆利根设计了发电房、声波屏、广播发射器和其他一些东西,这是他付给我的报酬。”
“既然如此……你干吗还要去当苦力呢?”
“因为在山里挣的钱不允许花在外面。”
“你这套设备是哪儿来的?”
“是由我设计,由安德鲁·斯托克顿铸造厂制造的。”他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一个毫不起眼、如收音机盒子大小的东西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发动机,”看着她大吃一惊、不由自主想扑上去的样子,他哧地一笑,“别费心思研究它了,你现在又不想让它落到他们手里。”
她瞪着亮晶晶的金属筒和闪闪发光的线圈,想到了那个如同宝贵的遗物一般躺在塔格特车站隧道的玻璃棺材里的铁锈疙瘩。
“我自己用它来为这个实验室供电,”他说,“不能让人去怀疑一个修路的苦力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的电。”
“可他们过去要是发现了这个地方——”
他怪异地嗤笑一声,“他们不会。”
“你有多长时间——”
她停住了问话;这一次,她没有再吃惊,眼前看到的令她彻底呆在了原地:在一排机器背后的墙上,她发现了一张剪自报纸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身着衬衣长裤,站在约翰·高尔特铁路出发点的火车头旁边,她的头高高地仰着,那天的情景、意义和阳光都洋溢在她脸上的笑容里。
她只是发出一声低吟,转身向他看去,而此刻,他脸上的神情便如同她当初在照片中的一样。
“我曾经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想消灭的一切的象征,”他说,“而你却象征着我想要做到的一切。”他指着照片,“人们在有生之年,希望的就是能破例得到一两回这样的感受。而我呢——我是把它当成了自己永久而平常的选择。”
他的神情以及他的眼睛和内心里的安详,令她感到理想就在这一刻,就在这座城市成了现实。
当他亲吻她的时候,她知道他们拥抱彼此的手臂是在紧握着他们最辉煌的胜利,她知道这是没有被痛苦和恐惧沾染的现实,是哈利的第五协奏曲中的现实,是他们曾经渴望、为之奋斗而赢得的现实。
门铃响了。
她首先的反应便是抽出身来,而他的第一个反应则是将她拥得再近、再久一些。
他抬起了头,脸上露出笑容,只是说了句,“现在可到了不能胆怯的时候了。”
她随着他回到阁楼里,听到实验室的门在他们身后紧紧地锁上了。
他静静地为她举起外套,等着她系好外套的带子,戴上帽子,便走了过去,打开了屋门。
进来的四个人中,有三个是身穿军队制服的壮汉,每人腰里别着两把枪,脸盘子大得都走了形,眼睛僵硬而呆板。第四个没穿军装的人是个头目,他体格瘦弱,身穿一件质地上乘的大衣,留着一撮整齐的小胡子,一双蓝眼睛黯淡无光,那架势像是个从事公关的文人墨客。
他朝着高尔特和房间内眨巴了一下眼睛,向前迈了一步,停住,又迈了一步,然后停了下来。
“什么事?”高尔特说。
“你……你是约翰·高尔特?”他的声音大得不太自然。
“没错。”
“你就是那个约翰·高尔特?”
“哪个啊?”
“你是不是在广播里讲过话?”
“什么时候?”
“别被他骗了,”达格妮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对那个领头的说,“他就是约翰·高尔特,我会把证据交给总部,你动手吧。”
高尔特像对陌生人一般地转身看着她,“现在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究竟来这里干什么?”
她的面孔和那几个士兵一样毫无表情,“我叫达格妮·塔格特,我是想证实一下你究竟是不是国家正在找的那个人。”
他向那个领头的转过身去,“好吧,”他说,“我是约翰·高尔特——不过,要是想让我开口,就让你这个探子”——他一指达格妮——“从我这里滚开。”
“高尔特先生!”那个头目带着一种满怀喜悦的声音叫道,“幸会,真是太荣幸了!高尔特先生,请一定不要误会我们——我们可以满足你的愿望——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完全用不着同塔格特小姐打交道——塔格特小姐只是在尽她爱国的义务而已,不过——”
“我说了,让她从这里滚开。”
“我们可不是在同你作对呀,高尔特先生,我向你保证,我们不是在同你作对。”他转向了达格妮,“塔格特小姐,你为人民做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赢得了全体人民的最高敬意。下面的事就交给我们好了。”他宽慰地挥挥手,示意她向后退,离开高尔特的视线。
“你们想怎么样?”高尔特问。
“国家在等待着你呀,高尔特先生。我们只是希望能够打消误会,能同你合作。”他挥挥戴手套的手,向那三个人示意着。这几个人一言不发地开始翻箱倒柜,地板在他们的踩动下咯吱直响;他们是在搜查房间。“明天上午,当全国人民听到找到你的消息,他们的精神就会振作起来了,高尔特先生。”
“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只是要以人民的名义来欢迎你。”
“我是不是被捕了?”
“干吗要有这种老掉牙的想法?我们的任务只是把你安全地护送到最高的国家领导部门去,他们都在盼着你呢。”他停顿了一下,但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国家的最高领导们希望和你协商——只是通过协商来达成善意的谅解。”
士兵们除了衣服和厨具外便一无所获;房间里没有信件和书籍,甚至连报纸也没有,好像住在这里的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我们只是想协助你,恢复你在社会里的合法地位,高尔特先生。看来,你对自己在公众中的重要价值还没有充分意识到。”
“我知道。”
“我们只是来这里保护你。”
“锁上了!”一个士兵砸着实验室的门,喊道。
领头者装出一副讨好的笑脸,“里面是什么,高尔特先生?”
“私人物品。”
“能否请你打开它?”
“不行。”
领头者两手一摊,摆出痛苦无奈的样子,“可惜我是在奉命行事呀,我们必须进那间屋。”
“进吧。”
“这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没必要搞得这么不愉快。你就不能合作一下吗?”
“我说了,不行。”
“我肯定你不会希望我们采取任何……不必要的措施。”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你知道,我们是有权闯进那扇门的——不过,当然了,我们不想那样做。”他等了等,还是没有回答。“把锁撬开!”他冲士兵命令道。
达格妮瞟了一眼高尔特,他的头抬得正正的,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她看到他的身形纹丝不动,眼睛瞧着那扇门。门锁是一块小小的四方铜牌,上面没有钥匙孔,光滑得无从下手。
那三个壮汉不由自主地愣在了那里,第四个人则手持盗贼的工具,小心地凿着门上的木头。
木头被轻而易举地凿开,木片纷纷掉落,在寂静之中,它们落地的动静听起来像是远处传来的阵阵枪声。当盗贼的铁橇敲打着铜牌的时候,他们听到门后传来一阵闷响,轻得如同疲惫的心灵的一声叹息。过了不久,门锁落地,房门颤动着向前移了寸许。
士兵向后一闪,领头者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将屋门推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不知究竟、幽深莫测的黑洞。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高尔特;高尔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一片黑暗。
达格妮跟了上去,他们打着手电,跨过门槛。里面是一条长长的金属舱,空空如也,只是地上堆满了厚厚的灰土,这堆怪异的灰白色土渣仿佛是经历了几个世纪尘封的废墟。整个房间宛如一具蚀空的骷髅。她掉过脸去,免得让他们看出她因为知道这些尘土几分钟前的样子而在脸上露出的震惊。在亚特兰蒂斯发电房的入口处,他曾经对她说过,别想去开门……假如你试图硬闯进去,门还没打开,里面的机器就会变成灰烬……别想去开门——她心里想道,然而她知道,此时她的眼前所见,便是一句话活生生的体现:休想逼迫人的思想。
那伙人一言不发地退了出来,继续向大门退去,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愣在了阁楼里,仿佛是被退去的潮水丢弃在那里的垃圾一般。
“好了,”高尔特伸手拿过外套,对那个领头的人说,“走吧。”
韦恩·福克兰酒店的三个楼层被清空变成兵营。铺着丝绒地毯的长长通道的每一个拐角处都站着手持机枪的士兵,哨兵上了枪刺,把守在消防出口的楼梯口。五十九、六十和六十一楼层的电梯门被封死;仅留下一部由全副武装的士兵看守的单开门电梯供出入。一些怪模怪样的人在一层的大堂、餐厅和商店里徘徊逡巡:他们的穿戴显得过于光鲜和昂贵,在蹩脚地装扮成饭店的常客时,他们的虎背熊腰与身上的衣服极不协调,这让他们的伪装露出了马脚,况且与商人的装扮不同的是,他们身上有一个地方看上去鼓鼓囊囊,只有带枪的人才会如此。饭店的各处出入口和邻街的重要窗口也都布置了一群群手持冲锋枪的卫兵。
位于兵营中心位置的六十层是韦恩·福克兰酒店的皇家套房,在这布满了绫罗窗幔、水晶烛台和精雕花环的地方,身着一身衬衣长裤的约翰·高尔特正坐在一张缎面扶手椅内,一条腿跷在一只丝绒绣墩上,两手交叉抱在脑后,凝望着天花板。
汤普森先生进来时看到的他就是这副样子。皇家套房的门外,早晨五点开始便站了四个卫兵,直到上午十一点,他们等汤普森先生进去后,又将门锁上。
当门咔的一声锁上,将他的后路切断,使他独自面对这名囚犯时,汤普森先生的心中掠过了一丝紧张。不过,他想起了报纸的头条和电台天一亮就向全国广播出去的消息:“约翰·高尔特找到了!——约翰·高尔特在纽约!——约翰·高尔特加入了人民的行列!——约翰·高尔特正和国家领导举行会谈,以制定出一个能迅速解决我们所有问题的方案!”——他尽量让自己相信事情正是如此。
“哎呀呀!”他满面春风地向扶手椅走去,“原来你就是那个捅娄子的年轻人啊——哦,”当他走近那双盯着他看的墨绿色眼睛时,猛地转口说道,“嗯,我……很高兴能见到你,高尔特先生,真的是很高兴。”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吧,我就是汤普森先生。”
“你好。”高尔特说。
汤普森先生一屁股坐进椅子,用他直截了当的动作表达出一种生意场上令人振奋的气度,“不要有被逮捕之类的荒唐念头,”他指着房间,“你也看得出来,这可不是监狱,你能看出我们对你的招待很隆重。你是个大人物,是个非同一般的大人物——这我们知道。请不必拘束,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谁敢得罪你就开除谁,要是你看不惯外面的哪个卫兵,吱一声就行了——我们立刻把他换掉。”
他顿了顿,满以为能听到对方的回应,但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们请你到这里来只是想同你谈一谈。本来我们不打算采用这样的方式,但你一直躲着,我们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就是希望能告诉你,你完全误会我们了。”
他带着和气的微笑,把两手向上一摊。高尔特的双眼注视着他,没有做声。
“你的那番演讲真够精彩,你简直是个演说家!你对全国都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尽管我不清楚具体的影响和原因,但你确实做到了。人们似乎也想要你得到的东西,但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对此极力反对?这你就错了,我们可不是。就我个人看来,演讲中有许多极有见地的观点,不错,我的确这么认为。当然,这并不代表我同意你说的每一句话——再怎么说,你也不是想让我们赞同你的每一个观点吧?观点不同才会推动事情向前发展。至于我,我可是一贯愿意改变我的想法,愿意接受任何意见。”
他邀请般地向前倾了倾身子,还是没得到任何回答。
“正如你所说的,现在真是天下大乱啊,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们有一个共同点,可以由此入手。一定要采取些措施才行。我只是想——你看,”他突然叫了起来,“你干吗不愿意听我和你说一说呢?”
“你现在正在和我说。”
“我……这个……这个,你明白我的意思。”
“完全明白。”
“那?……那你有什么要讲的?”
“没有。”
“啊?!”
“没有。”
“行啦,你就说吧。”
“我并没有想和你说话。”
“可是……你瞧瞧!……我们是有事情要商量的!”
“我没有。”
“好,”汤普森先生顿了一下,说道,“你是个注重行动、讲求实际的人,你实在是太现实了!就算我不了解你别的方面,但这一点我敢肯定。这没错吧?”
“你是说实际?没错。”
“这我也一样。咱们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的,把手里的牌都亮在桌子上,无论你想怎样,我都可以和你做做交易。”
“我向来愿意做交易。”
“我就知道嘛!”汤普森先生获胜一般地捶着自己的大腿,“我早就跟韦斯利他们这些只会空谈理论的书呆子说过!”
“我向来愿意做交易——不过是同一个向我提供有价值的东西的人。”
汤普森先生没搞清楚自己的回答为什么会漏掉了一拍,“好吧,你自己开个价,伙计!你自己开个价!”
“你能给我什么?”
“当然是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比如说?”
“你要什么都可以。你听没听我们的短波广播?”
“听了。”
“我们说过,会满足你的一切条件,我们可是说话算话。”
“我在广播里讲过不会讨价还价的话,你听到没有?我说到做到。”
“唉,可是你误会了我们!你以为我们会和你对着干,可我们不会。我们并不僵化,对任何意见都愿意考虑。你为什么不响应我们的呼吁,前来面谈呢?”
“我干吗要来?”
“因为……因为我们希望代表全国人民和你谈话。”
“我不承认你们有代表全国人民的权利。”
“这样好了,我还不习惯……嗯,好吧,难道你就不能听我说一说?你就不能听听吗?”
“我在听。”
“国家的形势很糟糕,人民正在挨饿,国家在崩溃,经济濒临解体,所有人都停止了生产。我们对此束手无策,你有办法,你知道如何改变局势。好啦,我们愿意让步,希望你来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
“什么?”
“靠边站。”
“这不可能!这是妄想!没什么好商量的!”
“你看,我说过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吧。”
“等一下!等一下!别太极端!总会有折中的办法,你不能把一切都占了,我们还没有……人民还没有这个准备。你不能要我们将国家机器废除在一边。我们必须要维持这个制度,但我们愿意去改善它,会按照你说的去加以改进。我们不是顽固不化、只会空谈的独断专行者——我们很灵活,会按你说的去做。我们会放手让你去做,会积极配合,会妥协。咱们可以各管一半,我们负责政治,由你来完全操控经济。我们会把全国的生产都交给你,把整个经济都双手奉送给你。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管理,去下命令,去签署法令——你的身后有国家的力量来撑腰。从我开始,我们所有人都随时听从你的指挥。在生产方面,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你将会——你将会独揽国家的经济大权!”
高尔特放声大笑。
这笑声里的戏谑味道令汤普森先生一愣,“你怎么了?”
“如此说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妥协了?”
“这怎么……别坐在那里这么笑!我觉得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给你的可是韦斯利·莫奇的职位——没人能给你更大的权力了!……你可以随心所欲,如果你不喜欢管制措施,就把它们统统废掉。如果你想要提高利润、降低薪水——就颁布命令。如果你希望大亨们得到特殊的待遇——给他们就是了。如果你不喜欢工会——就解散它们。如果你想要的是一种自由经济——就命令人们自由行事!你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你能让一切恢复,让国家建立起秩序,让人们重新开始工作,让他们去生产。招回你的自己人——那些有头脑的人,带我们进入一个天下和平、科技进步、发达繁荣的时代。”
“在枪口的威逼之下?”
“你看,我……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假如你对我广播里所讲的话能装作没听见,你又凭什么认为我愿意装得像什么都没说过一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
“算了吧,这只是个修辞性问句,它的前面那句就回答了后面那句。”
“啊?”
“伙计,要是你需要翻译过来才能听明白的话——我可不玩你那种把戏。”
“你的意思是你不接受我的提议?”
“没错。”
“可是,为什么啊?”
“原因我已经用了三个小时在广播里讲过了。”
“哦,那只不过是理论而已!我是在讲实际的,我给你的可是世界上权力最大的职位。你能告诉我有什么不妥吗?”
“我用了三个小时告诉你的那些就是,它不管用。”
“你能让它管用。”
“怎么做?”
汤普森先生两手一摊,“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的话,就不找你了。这是你要想办法解决的事,你是工业天才,任何问题都能解决。”
“我说过了,这办不到。”
“可你能办到。”
“怎么办?”
“以某种方式办。”他听见高尔特的嗤笑,又说,“为什么不行呢?你就告诉我,为什么不行?”
“好啊,那我告诉你。你想让我独揽经济大权?”
“是啊!”
“并且遵守我的一切命令?”
“绝对服从!”
“那就首先将个人收入所得税废除掉吧。”
“啊,不行!”汤普森先生一下子蹦了起来,叫嚷道,“我们不能那么办!那……那与生产无关,那是属于分配的范畴。我们靠什么给政府职员发工资呢?”
“解雇你们的政府雇员。”
“啊,不行!那是政治!不是经济!你不能干预政治!不能什么都管!”
高尔特把两腿交叉着往绣墩上一搭,舒展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在缎椅里坐得更舒服些,“还想继续商量吗?你明白了没有?”
“我只是——”他停住了。
“我是明白了,这你满不满意?”
“是这样,”汤普森先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打起了圆场,“我不是要争论什么,这我并不擅长。我看重的是行动,时间不等人。我只知道你有头脑,这头脑也正是我们现在需要的,你什么都能做到,只要你想做,就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那好,就用你的话来说吧:我不想做。我不想当一个经济独裁者,哪怕让我只去签一份让人们自由的命令都不行——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把这命令扔回到我的脸上,因为他知道,他的权利不应该受到你或我的意志的限制和剥夺。”
“告诉我,”汤普森先生望着他,不解地说,“你追求的是什么?”
“我在广播里告诉过你了。”
“我不明白。你说你不是为了自己——这我能理解。但我们现在把东西奉送给你你都不要,那你又怎么可能还对将来抱什么指望呢?我原以为你是个自我主义者——是个很实际的人。我给你开了一张空白支票,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填上去——但是你却对我说你不想要它。为什么?”
“因为那是一张空头支票。”
“什么?”
“因为你不能给我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只要是你能想到的,我都可以给你,你就说吧。”
“还是你说吧。”
“嗯,关于财富你谈了很多。如果你想要钱的话——我此时此刻能给你的钱,你三辈子也挣不到。你想不想要十亿——漂亮崭新的十亿?”
“为了让你能给我这笔钱,我还得把它通过生产创造出来吧?”
“不,我指的是直接从国库里拿出来的崭新钞票……或许……假如你希望的话,或许能给你黄金。”
“想用这笔钱让我干什么?”
“哦,等国家能重新站稳脚跟——”
“是要我来帮它站稳吗?”
“嗯,如果你想按自己的方式去管理,想要权力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全国上下的每一个人,包括妇女和小孩,都会服从你的命令,按你说的去做。”
“那也得要我先教会他们吧?”
“你要是想为自己人——就是那些失踪的人——争取些什么,无论是工作、职位、权力、免税,还是其他任何好处,只要开口就行。”
“那也得要我先让他们回来吧?”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对我还有什么用?”
“啊?”
“究竟能有什么是我没了你就办不到的?”
汤普森先生的眼神看上去像是被逼到角落里一般,发生了变化,不过,他终于还是开始直视着高尔特的眼睛,慢慢地说道,“没有我,你现在就出不了这间房。”
高尔特一笑,“不错。”
“你什么都生产不了,会在这里饿死。”
“不错。”
“你看,这不是明摆着吗?”汤普森先生又变得亲切而欢快起来,他提高嗓门说着,仿佛可以用玩笑的方式将刚才的暗示从容化解。“我能够给你的是你的生命。”
“但它并不是你的,汤普森先生。”高尔特轻轻地说了一句。
它的声音里有种东西使得汤普森先生猛地向他看了一眼,又更快地将视线逃开:高尔特的笑容看上去简直善良无比。
“好啦,”高尔特说,“你知不知道我所说的不能空口将生命抵押是什么意思,只有我才可能允许你做出那样的抵押——但我不会。对威胁的消除算不上是报答,纠偏匡正不是什么奖赏,撤走你那些带家伙的恶棍不算是什么鼓励,现在提出要杀我谈不上有任何价值。”
“谁……谁说过要杀你了?”
“这还用说吗?要是不用枪和死亡要挟我的话,你根本就没机会和我讲话,你的枪也就这点本事了。我不会为了消灾而破财,不会向任何人卖我的命。”
“这话不对,”汤普森先生得意地说,“如果你的腿断了,你就会花钱请医生去治。”
“只要当初不是他弄断了我的腿。”他笑着看了看闭口不语的汤普森先生,“我是个实际的人,汤普森先生,我认为让一个人单单凭着能弄断我的骨头而谋生并不实际,我认为支持敲诈勒索并不实际。”
汤普森先生似乎若有所思,然后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你实际,”他说,“实际的人不会不顾现实,他不会浪费时间去盼着事情能有所不同,或者试图去改变什么。他会接受现状。现在的事实是,你在我们手里,不管你是否高兴,这就是现状。你应该识时务才是。”
“我正是如此。”
“我是说,你应该合作,应该认清现在的形势,并且接受和适应它。”
“假如你的血液里中了毒,你是去适应它,还是去改变它?”
“噢,这是两回事!那是生理上的!”
“你是不是说,生理上的现实可以去改变,但改变你的荒唐念头却不行?”
“啊?”
“你是不是说,生理现象可以根据人的需要做出调整,但你的荒唐想法却凌驾在自然法则之上,人必须要去适应你才行?”
“我是说我现在是占着上风!”
“是不是因为手里拿着枪?”
“算了吧,别老提什么枪了!我——”
“我不会忘记现实当中的事实,汤普森先生,那样的话就太不实际了。”
“好吧,我是手里有枪,你又能怎么样?”
“我会识相些,听从你的吩咐就是了。”
“你说什么?”
“我会遵从你的吩咐去做。”
“你当真吗?”
“当真,一点都不会差。”他发现汤普森先生脸上急切的表情慢慢地变成了一种疑惑,“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你命令我进经济独裁者的办公室,我就进去。如果你命令我坐在桌子上,我就坐上去。如果你命令我发布法令,我就发布你命令我签署的法令。”
“可是我不知道要发布什么样的法令!”
“我也不知道。”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久久的沉默。
“好吧?”高尔特说,“你的命令是什么?”
“我要你去拯救国家的经济!”
“我不知道该怎么挽救。”
“我要你去找出办法!”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找。”
“我要你动脑筋去想!”
“你的枪怎么会让我做到这一点呢,汤普森先生?”
汤普森先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从他那紧闭的嘴唇、凸起的颧骨以及眯起的眼睛,高尔特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霸王马上就要吼出一句颇具哲理的话来:我要抽你。高尔特脸带笑容,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是在听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并且在强调着它。汤普森先生移开了目光。
“不,”高尔特说,“你并不想让我去动脑筋,当你逼着一个人违背他的选择和意愿时,就希望他能停止思考。你想把我变成一台机器人,我遵命就是了。”
汤普森先生叹道,“我真不明白,”他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无奈语气说,“一定是哪里不太对头,我却想不出来。你干吗要自讨苦吃?你有这么好的脑子——完全可以战胜任何一个人。我不是你的对手,这你也知道。你干吗不假装加入我们,然后控制局面,把我打败呢?”
“这和你让我去这么做的理由一样:因为你会胜利。”
“哦?”
“正是因为比你们强的人试图用你们的方式去战胜你们,才使你们几百年来一直平安无事。假如我争着和你控制那些打手的话,咱们谁会赢?当然,我可以去假装——而且我不会挽救你们的经济和制度,现在谁都救不了它们了——但我会死去,而你们还会赢得过去赢得的一切:你们会获得喘息的时间,再多掌一会儿权,再多挺一年——或一个月——代价就是把你周围的人类精英,也包括我在内的一切希望和努力全都榨干。这就是你们的目的,也是你们的极限。不要说一个月,只要还有受害者可用,哪怕只能拖一个星期你们也愿意。可惜,这已经是你们最后的一个受害者了——他不想再扮演以前的角色。伙计,游戏该收场了。”
“这只是理论上如此而已!”汤普森先生忍不住叫起来,嗓子都变尖了;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地兜着圈子;他瞧了一眼房门,似乎盼着能逃出这里。“你是说我们如果不放弃这种制度的话,就会灭亡?”
“对。”
“那么,我们既然抓住了你,你就会和我们一同灭亡?”
“可能吧。”
“你难道不想活命吗?”
“非常想。”他看见汤普森先生的眼里迸发出一线亮光,便笑了,“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清楚自己活下去的愿望比你更强烈,也明白你正是寄希望于此,我知道,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活,但我想。正因为我非常渴望得到它,我才不会接受任何替代品。”
汤普森先生噌地蹿了起来,“不对!”他叫喊着,“我不想活——不是这样的!你干吗要这么说?”他站在那里,四肢微微地蜷缩在一起,似乎感到浑身发冷。“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根本就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后退了几步,“我不是什么拿枪的歹徒,我不是。我没想过要伤害你,从来没想过去伤害任何人,我希望人民会喜欢我,我希望做你的朋友……我希望做你的朋友!”他仰天长啸。
高尔特的眼睛毫无表示地注视着他,这使他除了知道自己被盯着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反应。
汤普森先生突然表现出一副匆忙的样子,像是急着要走,“我得走了,”他说,“我……我还有很多事情,咱们以后再谈。好好考虑一下,不用急,我不会给你什么压力。只管放松下来,在这里不要拘束,需要什么只管说——这里吃的、喝的,还有香烟都是最好的。”他指了指高尔特的衣服,“我会让全城最高档的裁缝来给你做些好衣服,我想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让你感到舒适和……对了,”他有些过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有家室吗?有没有什么亲人想要见见?”
“没有。”
“朋友呢?”
“没有。”
“没有恋人吗?”
“没有。”
“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孤单罢了。我们允许其他人来看你,只要是你想见的,任何人都可以。”
“没有。”
汤普森先生在门口停了下来,转身看看高尔特,摇了摇头,“我搞不懂你,”他说,“真是搞不懂你。”
高尔特笑笑,一耸肩膀回答道,“谁是约翰·高尔特?”
此时,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大门外雨雪交加,荷枪实弹的卫兵们在门口的灯光下显得凄苦无助:他们弓着肩膀,垂着脑袋,把枪搂在怀里借以保暖——看上去,即使他们把气急败坏的子弹朝着风暴全部发泄出去,也免不了身体遭的这份罪。
在街道的对面,负责鼓舞民众士气的齐克?莫里森正赶往饭店,前去参加在五十九层召开的一个会。他注意到,街上稀落困顿的行人们对卫兵们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至于那一堆印有“约翰·高尔特承诺带来繁荣”的通栏标题、摆在一身破烂且直打哆嗦的摊贩面前卖不出去的报纸,则更是无人问津。
齐克?莫里森焦虑不安地摇了摇脑袋:一连六天,报纸的头版一直登载着国家领导人与约翰·高尔特齐心协力地制定新的政策——但却收不到任何效果。他发现来往的人们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没有人注意他,只是在走到饭店大门的灯下时,才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无声地朝他伸过一只手来;他匆忙走了过去,在那只露在外面的粗粗的手掌里,只落下了几滴冰雨。
当他在五十九层汤普森先生的房间内向围坐成一圈的面孔讲话时,脑海之中街上的情景令他的声音充满了为难的尴尬,众人的脸色也是如此。
“似乎没起作用,”他指着一摞调查民意的手下提交的报告说,“所有我们关于与约翰·高尔特合作的报道似乎都不起作用。人们毫不关心,根本就不相信。有些人说他根本就不会同我们合作,大多数人甚至不相信他在我们手里。我不知道人们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什么都不信了。”他叹了口气,“前天,克里夫兰有三家工厂倒闭,昨天,芝加哥有五家工厂关门。在旧金山——”
“我知道了,知道了,”汤普森先生一下将他打断,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酒店的取暖炉坏了。“这件事没什么好商量的:他必须做出让步,准备接管生产,必须如此。”
韦斯利·莫奇瞟了一眼天花板,“不要再让我和他去谈了,”他哆嗦了一下,说,“我已经试过了,他这个人没法交流。”
“我……我不行,汤普森先生!”齐克?莫里森一看到汤普森先生的视线扫到他这里停住,便嚷了起来,“哪怕你让我辞职都行,我没法再和他谈!就别让我去了!”
“没人能够同他交流,”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说,“纯粹是浪费时间,你的话他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弗雷德?基南冷笑一声,“你是说他已经听腻了吧?更糟糕的是,他还会反驳。”
“那好,你干吗不再去试试?”莫奇喝道,“你看起来挺开心啊,你干吗不去劝他?”
“我比你们更明白,”基南说,“别再骗自己了,兄弟,谁都劝不了他,我可不想再去了……开心?”他露出惊异的表情,又补了一句,“是啊……是啊,我是觉得挺开心。”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听信了他的话,被他说动心了?”
“我?”基南惨然一笑,“他对我有什么用处?他要是赢了,我头一个就要倒霉……只不过”——他有些神往地望着天花板——“只不过他是个说话痛快的人罢了。”
“他不会赢!”汤普森将他打断,“这是毫无疑问的。”
屋里出现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西弗吉尼亚出现了饥民暴乱,”韦斯利·莫奇说,“得克萨斯的农民们——”
“汤普森先生!”齐克?莫里森气急败坏地说,“也许……也许我们可以让大家见见他……通过一场大游行……或者在电视上……只是让大家看看,这样他们就相信他真的在我们这里了……这可以给人们一阵子希望……可以给我们一点时间……”
“这太危险,”费雷斯博士反驳道,“不要让他去接近民众,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他必须让步,”汤普森先生依旧很固执,“他必须加入我们,你们必须要有人——”
“不!”尤金·洛森尖叫了起来,“我不去!我可不想再见到他!再也不想了!我不想相信会是这样!”
“什么?”詹姆斯·塔格特问;他的声音里带着威胁一般的放肆嘲弄的意味;洛森没有吭声。“你怕什么?”塔格特语气中的轻蔑格外明显起来,似乎一看到别人比他还要害怕,他就胆壮了一些,“你究竟害怕相信什么,尤金?”
“我是不会相信的!我不会!”洛森半是吼叫、半是哀怨地说道,“你不能让我丧失对人类的信心!不能让这样一个人活在世上!这个冷酷无情、自以为是的家伙——”
“你们是一群有本事的文人,真有本事,”汤普森先生轻蔑地说,“我还以为你们可以用他的语言同他对话——可惜他把你们大部分人都吓住了。主意呢?你们的主意现在都到哪儿去了?要想办法!让他加入我们!要把他争取过来!”
“问题是,他什么都不要,”莫奇说,“对于一个什么都不要的人,我们又能给他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基南说,“我们能给一个想活着的人什么东西吧?”
“闭嘴!”詹姆斯·塔格特喊了起来,“你干吗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干吗要喊呢?”基南反问。
“你们都别吵了!”汤普森先生命令道,“你们之间互相掐倒是很有一套,可是一旦要和一个真正的人去斗一斗——”
“这么说,你也被他打败了?”洛森喊道。
“噢,安静点好不好,”汤普森先生不胜其烦地说,“他是和我较量过的一个最顽固不化的混蛋。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他硬得就像他们……”他的声音里隐隐露出一种羡慕,“硬的就像他们……”
“对付顽固的混蛋是有办法的,”费雷斯博士不以为然地悠悠说道,“这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不行!”汤普森先生大叫着,“不行!给我闭嘴!我不会听你的!不会听!”他的手在空中乱摆,像在极力去赶走某种他不愿说出口的东西。“我告诉他……事情不是那样的……我们不是……我不是个……”他拼命摇着脑袋,仿佛他自己的言语潜伏着某种前所未有的危险。“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要实际一些……而且要谨慎。什么谨慎,我们必须要平和地处理这件事,我们绝不能引起他的反感……或伤着他。我们现在可不敢让他出任何问题。因为……因为他一完,我们也就完了。他是我们的最后一线希望,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他一死,我们就会完蛋,你们大家心里都清楚。”他的眼睛环顾了一周:看得出,他们都是心知肚明。
在第二天早晨的雨雪中出现的报纸头版上写着,约翰·高尔特和国家领导们在经过前一天下午富有建设性的愉快会谈后,制订出了一个即将公布的“约翰·高尔特计划”。傍晚,雪花落在了一间墙倒屋塌的公寓里的家具上——落在了无声地等候在一家厂主失踪的工厂会计窗前的人们身上。
第二天早晨,韦斯利·莫奇向汤普森先生汇报说,“南达科他州的农民正在州首府内示威,放火点着了政府大楼,以及每一套价值一万美元以上的住宅。”
“加州已经是支离破碎,”他在晚上的汇报中说,“那里发生了内战——假如那真的是一场内战的话,因为谁都无法确定是怎么回事。他们宣布脱离联邦,但没有人知道现在是谁掌权,武装冲突遍及州内的各个角落,交战双方一边是以查莫斯夫人以及她那群崇拜东方的大豆信徒们为首的‘人民党’——另一方被称为‘回归上帝’,领头的是以前的一部分油田业主。”
“塔格特小姐!”第二天上午,当达格妮如约走进饭店房间时,汤普森先生便呻吟般地叫了起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他在纳闷自己为什么以前会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令人踏实的力量。此时他眼里的那张苍白的面孔貌似镇定,但随着时间的流淌,这种镇静依然毫无变化,显示不出任何的情绪,这就让人心里不安了。他心想,她脸上的神态和其他那些人都一样,只是嘴角旁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隐衷。
“我信任你,塔格特小姐,你比我手下所有的人都更有头脑,”他恳求道,“你对国家做出的贡献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要大——是你帮我们找到了他。我们该怎么办?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只有他能带我们摆脱这样的混乱——但他却不肯。他拒绝了,他居然就拒绝带这个头。我还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一个人居然没有发号施令的欲望。我们求他去做决定——他却回答说他想服从指挥!这真是荒谬!”
“的确。”
“你怎么看?你能看明白他是怎么回事吗?”
“他是个高傲的自我中心主义者,”她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冒险家,他胆大包天,正在进行着一场全世界最大的赌博。”
真是轻松,她心想。如果是在遥远的从前,这就会很艰难,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视语言为荣誉的工具,每一开口,就如同是在发誓——是在发誓要忠于现实,尊重人类。如今,只要能出声,只要能对着与现实、人类和荣誉无关的死东西们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就可以了。
轻松的是第一天早晨,她对汤普森先生汇报她找到约翰·高尔特的经过。轻松的是她看到汤普森先生那难以抑制的笑容,看到他一边不停地喊着“真是好样的”,一边得意地瞧着他的手下,显示着事实证明了他信任她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轻松的是她表达对高尔特的气愤——“我过去同意过他的观点,但是我不会让他毁掉我的铁路!”——是听到汤普森先生说,“别担心,塔格特小姐!我们绝不让你受到他的侵犯!”
轻松的是装出一副冷漠精明的样子,提醒汤普森先生五十万元赏金的事情,她的嗓音干脆利索,像是收款机在打印出一张合计的清单。她看见汤普森先生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凝固,马上便露出了更加欢快和明朗的笑容——似乎是无声地在说他对此没有料到,但很高兴知道是什么让她如此的算计,并且对这样一种算计很能理解。“当然啦,塔格特小姐!当然啦!奖金归你——统统都归你!支票会寄给你的,一分不少!”
这一切之所以轻松,是因为她觉得像是游离在现实以外的某种沉闷的空间里,在这样一种地方,她的话和行动都不再算数——不再是对现实的回应,而只是为那些想要曲解知觉而做成的哈哈镜里的变形。只有对他安全的牵挂才会细而灼热,如同她内心里一根燃烧的火线,如同是一根为她仔细辨明道路的指南针。其余的则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混沌,像雾像雨又像风。
但这——她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就是那些她从不理解的人们生存的地方,这种虚假的现实,这种刻意的假装、歪曲和欺骗,就是他们想要获得的状态,能让汤普森先生吃惊地瞪大他那双惊惶蒙?的眼睛,就是他们唯一的愿望和奖励。她想—— 一心要这样的人还想不想活了?
“塔格特小姐,你是说全世界最大的赌博?”汤普森先生急切地问,“那是什么?他想要什么?”
“现实,整个地球。”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塔格特小姐,如果你觉得可以理解他,能否……能否再和他谈一次?”
她仿佛觉得听到了她自己发自内心、仿佛许多光年以外传来的声音在叫喊着说,只要能见他一面,就死而无憾——但在这间房子里,她听到的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冷冷的声音,“不,汤普森先生,我不想去,希望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他。”
“我知道你受不了他,我也不能为此责怪你,但你难道就不能去试试——”
“找到他的那天晚上我就试过去说服他了,但我得到的只是羞辱。我想,他比恨其他人都更恨我。是我让他中了圈套,对此他绝不会原谅。如果他能对谁投降的话,那个人也绝不是我。”
“是啊……是啊,这话不假……你看他会投降吗?”
她心里的那根针转了转,在两条路之间犹豫了一下:她是应该说他不会,然后看着他们害死他——还是应该说他会,让他们继续维持他们的权力,直到彻底毁了这个世界?
“他会的,”她坚定地说,“如果妥善地对待他,他是会让步的,他的野心太大,很难拒绝权力。别让他跑了,但别威胁他——或伤害他。恐吓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不吃这一套。”
“可万一……我是说,局面正变得越发不可收拾……要是他太久还不肯低头的话,可怎么办呢?”
“他不会。他太现实了。另外,你是否允许他了解国内的状况?”
“当然……不了。”
“我建议你让他看一看你的秘密报告,这样他就会看到来日无多了。”
“这是个好主意!非常好的主意!……你知道,塔格特小姐,”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了一种不顾一切的依附的味道,“每次和你谈完,我就觉得好多了,因为我信任你,我对周围的人一个都信不过。可你——你不一样。你值得信赖。”
她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说,“谢谢你,汤普森先生。”
一切顺利,她心想——直到出门上了大街,她才注意到自己外套里面的衬衣正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肩上。
走在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她心想,如果她能感觉得到,就会发觉她对铁路的漠然其实是一种憎恨。她总是觉得她关心的只是货车:在她眼里,乘客们既没有生命,也不属于人类。花费巨大的精力去防止事故,确保只是装载着一群行尸走肉的列车的安全,委实没有什么意义。她望着车站里的人们,心想:如果他死在他们这个制度的统治者手里,而这些东西们还照样胡吃闷睡、四处游走——她还会给他们提供火车吗?假如她向他们大声求救,他们当中会有人为他挺身而出吗?已经听过他讲话的他们是否想让他活下去?
那天下午,五十万元的支票送到了她的办公室里;随着支票一起送来的还有汤普森先生送的一束花。她瞧了一眼支票,任凭它飘落到了桌子底下:它已全无意义,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感觉,甚至连内疚也没有。它不过是一张纸片,和办公室纸篓里的废纸没有什么区别,无论是能用它买到钻石项链、城市的废墟,还是她的最后一餐,都毫无分别。这张支票里的钱永远不会花出去,它不是一种价值的标志,也就无法用它买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她想道——如此一种死气沉沉的冷漠正是她周围的人和那些无欲无求者们的永恒状态。这正是一个摒弃了价值的灵魂的状态;她思忖道,选择了这样一种状态的人还想要活下去吗?
晚上,她拖着麻木和疲惫已极的身体回到了公寓,公寓楼道里的灯都坏了——直到打开自己门厅内的灯,她才发现脚下有一只信封。这个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封封了口,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她把它拾了起来——不到一会儿的工夫,她就在内心里笑出了声,她半跪半坐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纸条,她认出了这笔迹,它和出现在城市空中的日历上的最后一条消息的笔迹一样。纸条上写着:达格妮,要耐心,注意观察他们。他需要我们帮助时,可以给我打电话:OR 6-5693。
弗第二天一早,报上开始劝告人们不要听信南方各州局势吃紧的谣言。呈送给汤普森先生的绝密报告上则称佐治亚和阿拉巴马州为了争夺一家电机厂而爆发了武装冲突——由于冲突和铁轨被毁,工厂已经没有了任何原材料的供应。
“你看没看我给你的那些绝密报告?”当天晚上,汤普森先生又一次来到高尔特这里,对着他叹息。陪在他身旁的是自告奋勇地要来见识一下这个犯人的詹姆斯·塔格特。
高尔特坐在一张直背椅上,跷着二郎腿抽烟。身体挺直的同时又显得很轻松。他们猜不透他的神情,但可以看出,他的脸上没有一丁点忧惧的迹象。
“我看了。”他回答。
“时间可不多了。”汤普森先生说。
“没错。”
“你就任其发展下去吗?”
“你呢?”
“你凭什么这么自负?”詹姆斯·塔格特叫喊了起来;他的嗓门虽然不高,但紧张的程度不亚于喊叫。“局势如此严重,你怎么还这样自负,眼看着世界快要毁灭,还顽固坚持自己的主张?”
“那还有谁的主张更保险,能让我听从呢?”
“你凭什么这么自负?你怎么就这么确定呢?谁都不能肯定他就是对的!谁都不能!你不过和其他人一样!”
“那你干吗还找我?”
“你怎么能拿其他人的生命开玩笑?在人民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还能自私地躲在一边?”
“你的意思是:他们需要我的主张?”
“没有谁是绝对正确或错误的!没有纯粹的黑与白!真理并不是全掌握在你的手里!”
塔格特的态度有点不对劲——汤普森先生皱着眉头想道——有种奇怪的、过于个人化的怨恨,似乎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解决一桩政治事端。
“假如你有一点责任感的话,”塔格特说着,“就绝不敢只凭你自己的看法去冒险!你就会和我们一起,对别人的意见也加以考虑,并且承认我们也可能是对的!你就会去帮助我们实现计划!你就会——”
塔格特越说越来劲,但汤普森先生不知道高尔特是否还在听:高尔特站了起来,正在房间里踱步,他没有烦躁不安,而是在自得其乐地欣赏着自己的步伐。汤普森先生观察到了他轻盈的脚步、挺直的脊梁、平坦的小腹和松弛的肩膀。高尔特走路的样子无视自己的身体,又对它充满了无比的自豪。汤普森先生瞧了瞧詹姆斯·塔格特,瞧着这个委顿消沉的高个子自损自残的难看模样,并且发现他注视着高尔特的眼睛里放射出如此强烈的仇恨,汤普森先生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甚至担心这仇恨会在房间里被发觉。但高尔特却看也不看塔格特。
“……你的良知!”塔格特在说着,“我是来这里呼唤你的良知!你怎么能认为自己的头脑比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还要值钱?人们正面临着灭亡,而且——哎呀,”他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你别再来回走了好不好!”
高尔特停下脚步,“这是命令吗?”
“不,不!”汤普森先生连忙说,“这不是什么命令,我们不想命令你什么……注意点,吉姆。”
高尔特继续溜达起来,“世界正在崩溃之中,”塔格特说话的同时,眼睛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高尔特,“人们正在死亡——你才能去挽救他们!谁对谁错还重要吗?就算你认为我们是错的,也应该加入我们,应该为挽救他们而牺牲你的思想!”
“那我靠什么去挽救他们呢?”
“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了?”塔格特叫道。
高尔特停了下来,“这你知道。”
“你是个个人主义者!”
“没错。”
“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个人主义者吗?”
“那你知道吗?”高尔特直视着他,反问道。
汤普森先生一看到塔格特一边盯着高尔特的眼睛,一边慢慢地要从椅子里站起来,便不可名状地预感到接下来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哎,”汤普森先生带着一种活跃轻松的口吻将他们打断,“你抽的是什么烟?”
高尔特朝他转过身,笑了笑,“我不知道。”
“从哪儿弄来的?”
“是你的卫兵给我的,他说这是什么人送给我的礼物……别担心,”他补充道,“你的人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夹带什么消息,这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崇拜者送的礼物罢了。”
高尔特手指间的香烟上带有美元的标记。
詹姆斯·塔格特不善于做说服工作,汤普森先生断定。他第二天带了齐克?莫里森来,结果也是一样。
“我……我求你可怜可怜我,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满脸堆笑地说,“你是对的,我可以认同你是对的——我只是请求得到你的同情。我的内心深处不相信你是一个彻头彻尾、对人毫不同情的自我中心主义者。”他指了指他摊在桌上的一堆纸,“这是由一万名学生签字,希望你加入我们去拯救他们的请愿信。这份请求来自一个照顾残疾人的家庭,这是一份由两百位信仰不同的牧师联合送来的请求。这是来自全国母亲的请愿信,看一看吧。”
“这是命令吗?”
“不!”汤普森先生叫了起来,“这不是命令!”
高尔特没有伸手去动那堆纸,依旧是一动不动。
“这些都是地地道道的普通百姓,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的口吻在试图展现出他们卑微、悲惨的一面,“他们没法告诉你该怎么办,他们不会知道。他们只是在求你,他们或许弱小、无助、茫然而无知,而你这么有智慧和力量,难道就不能同情和帮助他们吗?”
“是要我扔掉自己的智慧,变得和他们一样盲目吗?”
“他们或许是错的,但他们并不知道还有更好的选择!”
“既然我知道,就应该去听他们的?”
“我不是争什么,高尔特先生,我只是在请求得到你的同情,他们是在受罪呀。我求你同情那些受罪的人们,我……高尔特先生,”他注意到高尔特正透过窗户向远方望去,眼神突然变得执拗起来,便问,“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汉克·里尔登。”
“啊……为什么?”
“他们同情过汉克·里尔登没有?”
“可这不一样!他——”
“闭嘴。”高尔特淡然说道。
“我只是——”
“闭嘴!”汤普森先生厉声喝道,“不要介意,高尔特先生,他已经熬了两个通宵,脑袋有点不听使唤了。”
第二天来的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似乎并不害怕,但情形却更糟糕,汤普森先生想道。他观察到,高尔特始终一言不发,毫不理睬费雷斯。
“你对道义的责任这个问题可能研究得还不够,高尔特先生,”费雷斯博士刻意地带着一种过于轻快、随便聊天的语气慢悠悠地说,“在广播里,你除了谈论挣钱的罪行,似乎就没有说到别的。然而,疏忽的罪行也是应该想到的。不能去挽救生命,就是和去害命一样的不义。后果都是相同的——既然我们只是通过行动的后果去判别行动本身,那么这两者在道义上的责任也就是相同的……比方说吧,鉴于食品紧缺,有人提议下令把三分之一的十岁以下儿童和所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统统杀死,以此确保其他人的存活。你总不希望看到这一情形发生吧?你是能避免它发生的,只要你说句话就够了。假如你拒绝这样去做,而那些人都死了——这就是你的错,就要你去承担这个道义上的责任!”
“你胡说些什么!”汤普森先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跳起脚狂喊着,“没有谁这么说过!没有谁这么想过!高尔特先生,千万别听他的!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当然是这个意思了,”高尔特说,“告诉这个混蛋,让他看看我,再照照镜子,然后问问他自己,我会不会在乎他如何评价我的道德水准。”
“你给我出去!”汤普森先生拽起费雷斯,“出去!别让我再听见你胡言乱语!”他拉开门,在外面卫兵的一脸愕然中,将费雷斯推搡了出去。
回过身来,他朝着高尔特将双手一摊,便万般无奈地垂了下去。高尔特的脸上毫无反应。
“好啦,”汤普森先生哀求道,“难道居然就没人能和你谈话?”
“没什么好谈的。”
“必须要谈,我们必须要说服你,有没有你想和他讲话的人?”
“没有。”
“我还以为也许……是因为她说起话来——是过去说话的样子——有时候就像你……也许我可以让塔格特小姐来和你——”
“就是她吗?没错,她过去是像我这样说话,我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她。我曾经以为她是我这边的人,可她为了自己的铁路就背叛了我。她可以为了铁路去出卖自己的灵魂。要是你想让我抽她耳光的话,就让她来吧。”
“不,不,不!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并不是非见她不可。我不想再浪费时间让人惹你不高兴了……只是……只是除了塔格特小姐,我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人能选……要是……要是我能找到你愿意谈话的人,或者……”
“我改主意了,”高尔特说,“我是想和某人谈一谈。”
“谁呀?”汤普森先生迫不及待地叫了出来。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汤普森先生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惴惴不安地摇头道,“他可绝对不是你的朋友。”他实实在在地警告说。
“他是我想见的人。”
“好啊,只要你想,只要你这么说,什么都能办到。我让他明天一早就来。”
晚上,汤普森先生在自己的套房内和韦斯利·莫奇吃晚饭的时候,生气地瞪着面前放着的一杯番茄汁,“什么?没有柚子汁?”他大叫起来;为了抵抗流感,他的医生建议他多喝柚子汁。
“是没有柚子汁。”侍者在回答时特意地强调着。
“是这样的,”莫奇阴沉着脸说,“一伙歹徒在密西西比河上的塔格特大桥上袭击了一列火车,他们炸毁了铁路,大桥遭到了破坏。倒是不严重,现在正在修复——不过交通都被延误了,从亚利桑那州来的火车没法通过。”
“这简直荒唐!难道就没有别的——”汤普森先生说了一半便停住;他知道,密西西比河上确实没有其他的铁路桥。过了一阵,他磕磕巴巴地下令道,“命令派部队看守大桥,日夜守护,让他们派最得力的人手,要是那座大桥出任何问题——”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耸着肩坐在那里,低头盯着面前名贵的陶瓷盘和精美的点心。没有了柚子这样不起眼的东西就让他突然间第一次有了切实的感受,要是塔格特大桥出事的话,整个纽约城又会如何呢。
在这一天傍晚,艾迪·威勒斯说,“达格妮,问题不仅仅是那座大桥。”他啪的一声拧亮了她桌上的台灯。黄昏已至,她却由于强迫自己投入到工作里而忘了开灯。“旧金山那里发不出长途列车。在那里交战的一方——我也不知道是哪一边的——占领了咱们的车站,强行收取‘发车税’,等于是靠列车来勒索钱。咱们的车站经理已经不干了。现在人人都束手无策。”
“我不能离开纽约。”她铁了心地回答道。
“我知道,”他轻声地说,“所以我要去处理那边的事情,至少得找个能管事的人。”
“不行!我不想让你去,这太危险了。而且你干吗要去呢?反正现在已经这样了,没有什么可挽回的了。”
“塔格特公司还在,我要帮它。达格妮,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建起一条铁路,可我不能。我甚至都不想再去重新开始,看到了发生的这一切,我再也不愿意从头再来了。你应该去那样做,可我不能。还是让我尽力做我能做的事吧。”
“艾迪!难道你不想——”她停在那里,明白再说也是枉然,“好吧,艾迪,既然你希望如此。”
“我今晚就飞去加州,我在一架军用飞机上弄了个位子……我知道,只要你……只要你一离开纽约就会彻底离去,也许不等我回来你就已经走了。你一旦准备好就走吧,别担心我,别为了告诉我而等在这里。走得越快越好……我现在就向你告别了。”
她站起身来。他们彼此相对;在办公室昏暗的光线下,他们两人之间是墙上挂着的那幅内特内尔·塔格特的画像。他们的眼前浮现出了从他们第一次学会在铁道上行走到如今的漫长岁月。他将头一低,久久没有抬起。
她伸出手去,“再见了,艾迪。”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没有低头去看,而是看着她的脸。
他转身要走,但又停住脚,转过身来开口问她,他的声音很低,但却非常沉稳,既不是请求,也没有绝望,而是清醒得像是在去合上一本久远的账簿,“达格妮……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有什么样的感情?”
“是的,”她轻声地说,此时,她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一直是在默默地感受,“我知道。”
“再见,达格妮。”
列车在地下驶过,隆隆的震动隐隐透过大楼的墙壁,淹没了他离去时关门的声音。
次日一早,天降大雪,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额头上带着寒冰般刺骨的雪花,穿过韦恩·福克兰酒店里的长廊,向酒店的皇家套房走去。他的身边跟着两名彪形大汉;这两人来自鼓舞士气的部门,倒是乐于能有机会炫耀一下他们的鼓舞方式。
“记住汤普森先生的命令,”其中一个大汉带着轻蔑的口吻对他说道,“哥们,要是说得有半点差错,就让你后悔莫及。”
让他头疼的不是额头上的雪——斯塔德勒博士心想——而是火烧火燎般的压力,自从昨天晚上他向汤普森先生叫喊说不能去见约翰·高尔特之后,这压力就笼罩在了心里。他曾经在一股莫名的恐惧中大声地叫嚷,希望周围那些冷漠的面孔能帮帮他的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除了这件事,让他干什么都可以。那些面孔并没有因此而和他争论,甚至懒得去威胁他;他们只是在对他下命令。他夜不能寐,告诉自己不要去遵命,但他还是在向那扇门走去。他知道,自己的脑门发烧一般的胀疼,隐隐觉得眩晕恶心、神情恍惚,是因为他已没有了身为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感觉。
在门口,他注意到卫兵闪亮的枪刺和钥匙在门锁里转动,发现自己向前走去,听见身后响起锁门的声音。
他看见约翰·高尔特正坐在房间另一头的窗台上,瘦高的身上穿着衬衫长裤,一条腿垂向地面,另一条腿盘着,双手抱着膝盖,迎着身后灰色的天空,高高地仰起他那长着缕缕金发的脑袋——猛然间,斯塔德勒博士看到在帕垂克亨利大学校园旁边,一个少年正坐在他家门廊的栏杆上,在夏日蓝天的映衬下,阳光照耀着他仰起的脑袋上的栗色头发,他听见自己二十二年前充满着激情的声音:“约翰,世界上只有人的头脑,不被亵渎的头脑,才是最无价的东西……”——面对着屋子对面那个多年以前的小伙子,他放声哀嚎道:“我实在是没办法呀,约翰!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的手扶在两人之间的一张桌子边上,既支撑着自己,也把它当做一道保护的屏障,尽管那个坐在窗台上的人还是纹丝未动。
“不是我让你落到了今天这一步!”他喊着,“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是无能为力啊!我不是这么想的!……约翰,你不能怪我!不能啊!我根本没法和他们较量,他们统治了整个世界,根本就没我说话的份!……他们哪里讲什么道理和科学?你不知道他们是多么的歹毒!你不了解他们,他们根本不动脑子去想!他们是一群没头没脑的畜生,凭借的只是没有理性的冲动——他们贪婪、盲目、完全靠不住的冲动!他们见什么抢什么,只知道他们想要,根本就不管什么原因、后果和道理——他们只知道索取,这群性情残暴、到处掘食的猪!……头脑?你难道不知道在对付那群没有头脑的东西时,头脑是多么的软弱无力?我们的武器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和可笑幼稚:真理、知识、理性、价值、权利!他们知道的就只是武力,就是武力、欺骗和掠夺!……约翰!别这样看着我!在他们的拳头下,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总得生存吧?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科学的前途!我不得不躲到一边,不得不寻求保护,不得不和他们妥协——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就没有活路——没有!——你听见我说的了吗?——没有!……你想要我怎么样?去找一辈子工作?去向不如我的那些人伸手要钱和捐助?你想让我把工作寄托在那些会捞钱的混蛋身上?我没工夫为了追求钱、市场和肮脏的物质利益去和他们争!他们应该去花天酒地,而我的宝贵时间就因为缺少科学设备而白白浪费掉——这就是你的正义吗?说服?我怎么能说服他们?和那些从不用脑子的人,我又能说什么?……你不了解我是多么的孤独,多么渴望能有一些智慧的火花闪现出来,多么的孤独、疲劳和无助!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和无知的傻瓜去打交道?他们绝不会为科学贡献出一分钱来!凭什么他们就不应该被强制起来呢?我并不是在说你,枪口不应该指向知识分子,不应该指向你我这样的人,应该只对着那些没有头脑的物质主义者!……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我别无选择!只能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没错,是得用他们的方法,按他们的规矩,我们又有什么,就那么几个有思想的人吗?我们只能指望着先混过去——然后再设法让他们为我们服务!……难道你不认为我的科学前途的远见是高尚的吗?人类的知识不再受物质的束缚,无限的前景不再被手段所限!我不是叛徒,约翰!我不是!我是在为头脑尽忠!我所看到、希望和感受到的一切是不能用可恶的金钱去衡量的!我想要有实验室,我需要它,我干吗要管它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我就能够做许多的事,就能达到非同一般的高度!你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我需要它啊!……即使强迫他们又能怎样?他们又有什么脑子可动呢?你干吗要唆使他们反抗?如果你没有撤走他们的话,事情就成功了!我告诉你,这就会成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要指责我!我们不可能有罪……我们所有的人……好几百年……不可能彻底错了!……我们不能遭到诅咒,我们别无选择!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这一条路!……你干吗不回答?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你的那次讲演?我可不愿意去想它了!那纯粹只是理论!我们不能靠理论生活!你听见了没有?……不要盯着我看!你这是异想天开!人不可能按照你的方式活着!你容不得人有一点缺陷,容不得人的弱点和感情!你要我们怎么样?时刻保持理智,不出任何纰漏,没有丝毫的放松,躲也躲不掉?……不要盯着我看,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家伙!我再也不怕你了!你听见没有?我不害怕!你都惨成这样了,凭什么还来教训我?这就是你的下场!你被抓到这里关押着,孤立无援,随时都会死在那帮畜生的手里——居然还敢教训我不切实际!哼,没错,你就要死了!你赢不了,不可能让你赢!一定要毁掉你这样的人!”
斯塔德勒博士低声惊叫起来,仿佛窗台上的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成了一面无声的反光镜,使得他彻底认清了自己这些话的含意。
“不!”斯塔德勒博士将头扭来扭去,躲闪着那双不动的绿眼睛,呻吟道,“不!……不!……不!”
高尔特的嗓音同他的目光一样咄咄逼人:“你已经把我想对你说的话都讲出来了。”
斯塔德勒博士举起拳头砸着房门;门一开,他便逃了出去。
整整三天,除了门卫进来送饭,没有一个人迈进高尔特的房里。第四天傍晚,齐克?莫里森和两个人走了进来。齐克?莫里森身着晚礼服,他脸上的笑容拘谨,但比平常多了一点自信。跟着他的人里面有一个仆人,另一个则是膀大腰圆,看上去完全是靠晚礼服支撑着那张脸:他这张冷酷无情的脸上长着一双耷拉的眼皮和转得飞快的灰白色眼珠,以及一个拳击手般的塌鼻子;他的脑瓜剃得溜光,只能在头顶上看到一绺褪色的黄卷毛;他的右手时刻插在裤兜里。
“请更衣吧,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半带命令地说道,同时指了指卧室的门,那里的衣橱内挂满了高尔特从未动过的高档服装。“请穿上你的晚礼服,”他又加上一句,“这是命令,高尔特先生。”
高尔特一声不吭地走进卧室,这三个人也跟了进去。齐克?莫里森在椅子边上坐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那个仆人毕恭毕敬地精心帮着高尔特换衣服,为他递上衬衫的饰扣,替他举着上衣。那个大汉手插在裤兜里,在房间的一角站定。没有一个人说话。
“请你配合,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见高尔特准备完毕,便说道,然后向大门的方向做了一个礼貌的邀请的手势。
那个大汉眼疾手快,抓住高尔特的胳膊,用藏在衣内的枪顶着他的肋部,“不要轻举妄动。”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我从不。”高尔特说。
齐克?莫里森将房门打开,仆人退到了后面。三个身穿晚礼服的人在走廊里静静地向电梯走去。
上了电梯,他们依然一言不发,电梯门上方闪亮的数字显示出他们正在下楼。电梯停在了一楼和二楼间的夹层。两名武装士兵在前面引路,另有两名跟在他们身后,穿过了一条条又长又暗的走廊。除了拐角处布置的哨兵,走廊内空无一人。大汉的右臂紧贴着高尔特的左胳膊;枪始终隐藏在任何人都无法发现的位置。高尔特略微能感觉出枪口顶住了他身体的一侧;顶他的劲道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妨碍他的行动,又让他时刻忘不了枪的存在。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宽敞而封闭的门厅。齐克?莫里森的手一搭上门把,士兵们便似乎都隐藏在了阴影里。他用手推开了房门,但突如其来的灯光和声浪令人觉得门像是被炸开了一般:灯光来自韦恩·福克兰酒店宴会大厅里耀眼的吊灯里的三百只灯泡;声音则来自五百人的鼓掌欢迎。
齐克?莫里森领头来到了位于高高搭起的主席台上的桌旁。人们似乎不用宣布就知道,他们的掌声是冲着跟在他后面的两人之中的那个身材颀长、有着一头金铜色头发的人。他的面孔同他们在广播里听到的声音一样:平静,自信——却又遥不可及。
留给高尔特坐的是长桌正中央的主宾席,等候着他的汤普森先生坐在他的右边,那个大汉则轻车熟路地溜到他的左边坐下,依然没有放开抓住他的手和顶着的枪口。吊灯的光芒令佩戴在袒胸露背的妇人们胸前的珠宝熠熠生辉,即使是远在阴暗墙角的桌边也不断闪烁着亮光;男人们黑白相间的身影显得很严肃,使得被媒体的照相机、话筒和一长溜的电视设备搞得乱糟糟的大厅依旧不失庄重和豪华。大家正在起身鼓掌,汤普森先生微笑着望着高尔特,如同一位长者,眼神里怀着期盼和急切,想要看看孩子面对壮观而慷慨的礼物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高尔特面对着大家的欢迎坐定,既没有视而不见,也无任何表示。
“你们听到的掌声,”一个广播员正在大厅的角落里对着话筒喊道,“是在迎接约翰·高尔特,他刚刚在主席台前落座!是的,朋友们,有电视机的人们一会儿就能亲眼见到约翰·高尔特!”
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达格妮坐在一张无人注意的桌子旁边,心里想着,桌布下的双手已握成了拳头。看见三十步开外的高尔特,要同时应对两种现实的确很难。她觉得只要能看见他的面孔,世上的任何危险和痛苦便会统统不存在——但与此同时,当她看到那些挟持着他的人,想到他们安排的这场无理的丑剧,便又感到一种令全身冰冷的恐惧。她竭力使面部保持冷峻,既没有快活的笑容,也没有惊慌的喊叫,以免自己被别人识破。
她不晓得他的眼睛是如何在人群之中找到她的。她看见了他的目光在别人无法察觉时略微地停顿了一下;这目光胜过对她的亲吻,那是对她表示赞许和支持的暗示。
他的目光再也没有向她这个方向看,她的视线却已经离不开他。见到他身穿礼服已经觉得很惊讶,更令人惊奇的是,礼服穿在他的身上竟是如此的自然;他使得这身衣服看上去像是一套光彩荣耀的工作服;他的神态令人想到他是在出席一场发生在很久以前的宴会,在宴会上接受着行业的嘉奖。庆祝——她悠然神往地想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应该只属于那些有东西值得庆祝的人们。
她把目光转开,尽量不去多看他,免得引起身边人的注意。她坐的这张桌子位置既面向主席台,又不直接和高尔特的视线相对,同桌的还有引起高尔特反感的费雷斯博士和尤金·洛森。
她发现,她的哥哥吉姆被安排坐在更靠近主席台的位置;她看到他阴沉的面孔周围是紧张不安的丁其?霍洛威、弗雷德?基南和西蒙·普利切特博士。在主席台发言人桌后的那些面孔一个个愁眉苦脸,掩饰不住他们此刻如坐针毡的感觉;高尔特脸上的平静同他们相比则显得神采奕奕;她一时弄不清究竟谁是囚犯,谁又是主人。她慢慢地打量着和他同桌的人:汤普森先生、韦斯利·莫奇、齐克?莫里森,几个将军,几名议员,荒谬的是,莫文先生居然坐在上面,他被选为了大企业的代表,用来对高尔特进行贿赂。她向大厅的四周望去,寻找着斯塔德勒博士的身影——他没有到场。
她感到大厅里的人声简直就像体温测试仪,人们的嗓门都拔得老高,随后便一片片地沉寂下去;偶尔会有笑声冒出来,又戛然而止,引得邻桌的人猛地掉头去看。扭曲和抽动人们面孔的是一股最为刻意、最失庄重的强挤出来的笑容。她在想,这些人之所以清楚这次宴会是他们世界最终的高潮和赤裸本质的展现,并不是凭着理智,而是因为惊慌。他们明白,无论是他们的上帝还是他们的枪杆子,都无法令这个庆祝体现出他们拼命想装出来的意味。
她咽不下面前的食物;她的喉咙似乎被强烈的恶心堵住。她注意到同桌的其他人也只是装出一副在吃的样子。唯有费雷斯博士的胃口似乎并没受到影响。
当面前摆上用水晶杯盛装的冰激凌时,她发现屋里突然静了,然后听到电视设备吱吱嘎嘎地被推到了前面做准备。时候到了——她心里沉沉地在想,同时知道屋里的每个人心里都有着同样的问号。他们全都在瞪着约翰·高尔特。他的面孔丝毫未动,全无变化。
汤普森先生冲广播员一挥手,大家便鸦雀无声,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市民们,”广播员冲着话筒叫道,“我们是在纽约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宴会大厅为所有能够收听到的人们转播约翰·高尔特计划的启动典礼!”
发言桌后的墙壁上打出了一方深蓝色的灯光——这是一幅让来宾们观看的正向全国播出的电视图像。
“这是为了和平、繁荣、富裕而制订的约翰·高尔特计划!”随着播音员的叫声,电视屏幕里摇晃着闪出了宴会厅的画面。“这是一个新时代的黎明!是我们领导们的人道精神和约翰·高尔特的科学天赋完美结合的产物!如果恶毒的谣言动摇了你们对未来的信心,那么现在你们就会看到我们的领导班子是多么的快乐和团结!……女士们,先生们”——当电视的镜头居高临下地转向主席台的桌子时,画面上便出现了莫文先生那张晕晕乎乎的脸——“这位是美国企业家,霍瑞斯?布斯比?莫文先生!”镜头转向一张带着假笑的老脸。“这位是军队的威廷顿?S。索普将军!”摄像机像是面对着站成一排的警察,扫视着一张张带有各种痕迹的面孔:有的是被吓坏了,有的是在躲闪,有的绝望,有的彷徨,有的在厌恶着自己,有的充满内疚。“国家议院的多数派领袖,卢西安?菲尔普斯先生!……韦斯利·莫奇先生!……汤普森先生!”摄像机到汤普森先生这里时停了停;他对着全国的观众卖力地咧嘴一笑,便带着一股胜利般的期待,转身向镜头外的左侧看去。“女士们,先生们,”播音员庄重地宣布道,“这就是约翰·高尔特先生!”
我的天!——达格妮在想——他们想要干什么?在屏幕上,高尔特面向着全国的观众,脸上毫无痛苦、畏惧和愧疚,显示出平静的执著和坚不可摧的自尊。这样的面孔——她想——居然和其他那些人混在一起?不管他们打的是什么样的算盘,最后只会落空——既不可能,也不必再多说什么——这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这就是选择,但凡还是个人的话,就都会明白。
“高尔特先生的私人秘书,”在镜头匆忙继续向下一个人闪去时,播音员说道,“克拉伦斯?齐克?莫里森……海军司令荷马?多利……”
她瞧了瞧身旁的人们,不禁纳闷:他们是否看出了对比?他们是否知道?他们看见他没有?他们是否想看到真实的他?
“这次宴会,”齐克?莫里森开始了对仪式的主持,“是为了表彰我们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伟人,最有才干的生产者,掌握了现今技术,成为我们经济界新的领头人的——约翰·高尔特!如果你们听过他非同凡响的广播演讲,就会坚信他一定会有办法。现在,他要在这里告诉你们,他会为你们治理好一切。假如你们受到迂腐的极端分子的误导,相信他不会加入我们,相信他的方式不可能同我们结合,相信两者无法调和——今晚就将证明,一切事物都能够得到和解与统一!”
一旦他们看见他——达格妮想道——他们还会去看别人吗?一旦他们明白他的真实存在,明白可以这样地做人,他们还能寻找别的吗?他们现在除了希望在内心中去实现他已完成的一切,还会有别的念头吗?他们会不会反过来因为这世界上的莫奇、莫里森以及汤普森们没有去这样做而止步不前?他们会把莫奇们当做人,而将他视为妄想吗?
摄像机扫视着大厅,不停地在大屏幕上和全国人民的眼前播放出嘉宾和神情专注的领导们的画面——也不时光顾一下约翰·高尔特。他的眼神看上去像是在打量着在这间屋外的全国各地观看他的人们;没有人说得准他是否在听:因为他的神情始终没有过变化。
“今晚,我很自豪,”议会领袖正在发言,“能够前来感谢即将挽救我们、迄今为止最了不起的经济人才,最有天赋的管理者,最杰出的规划者——约翰·高尔特!在此,我代表人民向他表示感谢!”
达格妮既觉得厌恶,又感到好笑,心想,这倒是撒谎者的真心话,在这场骗局中,最具欺骗性的就是他们的确是这么想的,他们是在尽其所能地向高尔特奉上他们对生命的理解,是竭力在用他们梦想中的生命最高境界来打动高尔特:这境界便是毫无头脑的谄媚,便是精心伪装的虚假现实——无原则的认可,内容空洞的感谢,毫无来由的尊敬,无缘由的推崇以及是非不分的拥戴。
“我们抛弃了我们之间所有的细小分歧,”莫奇对着话筒讲道,“党派意见、个人利益和自私想法——正是为了去接受约翰·高尔特的无私领导!”
他们干吗还在听?达格妮想着。难道他们看不出那些面孔上留着死亡的印迹,而他的面孔则是一片生机?他们想要选择什么样的状态?他们要为人类寻找的是什么样的状态?……?她看着大厅内的面孔,只见它们茫然而紧张,一个个昏沉无力,流露出由来已久、挥之不去的惊惧。他们望着高尔特和莫奇,仿佛既分辨不出他们俩的区别,也无心去感觉这区别的存在,而是瞪着空洞、模糊、没有想法的眼睛说:“我干吗要知道?”她浑身一颤,想起了他说过的话:“凡是口口声声说‘我干吗要知道’的人,就是在说,‘我干吗要活着?’”他们还想不想活了?她思索着,他们似乎都懒得去问这个问题了……她看到有几个像是还在想着这些的人,他们望着高尔特,带着一脸的绝望和渴求,带着一种渴望和悲哀的敬仰——而他们的手臂则无力地摊在面前的桌上。这些人能够明白他,一直苦于不能像他那样——但假如他们明天眼看着他被杀害,他们的手还是会无力地垂在那里,并会转移视线,说,“我干吗要多事?”
“行动和目的结合起来,”莫奇说着,“就会带给我们一个更加幸福的世界……”
汤普森凑近高尔特,带着和蔼的笑容对他耳语道,“待一会儿,等我说完后,你得对全国说几句。不,不必多说,只讲一两句,打个招呼就行,这样他们就能听出你的声音来。”隐隐顶住了高尔特身体一侧的那位“秘书”的枪口则又添上了一段无声的言语。高尔特没有回答。
“约翰·高尔特计划,”韦斯利·莫奇正在讲着,“会化解所有的冲突,它既会保护富人的财产,也会让穷人得到更多。它会减轻你们的税收负担,同时为你们提供更多的政府福利。它会降低物价,提高工资,会在给个人更多自由的同时也加强集体的凝聚力。它将把自由经济的效率与计划经济的慷慨综合成一体。”
达格妮观察到了一些人的表情——她几乎不敢相信——他们居然是在仇恨地看着高尔特。她注意到,吉姆便是其中的一个。当莫奇的面孔在屏幕上出现时,这些人的表情在心不在焉的乐观中显得很轻松,但那并不是欣赏,而是得以悠闲自在,心里知道他们不会被要求怎样,一切都不会确定。当镜头里出现高尔特的时候,他们的嘴唇便绷紧起来,五官也因特别小心的表情而变得严厉了许多。她忽然之间便感到非常的确定,他们是害怕他那张脸上的精确,害怕他五官透出的那种毫不含糊的分明,害怕他那种证明生命尊严的神情。他们正是因为他这样才会恨他——心念及此,她认清了他们灵魂的本来面目,便感觉到一丝可怕的凉意。他们还想不想活?她有些自嘲地想——从她那被惊得麻木的内心之中,传来了他说的那句话:“什么都不想做,那就是不想活了。”
此时,汤普森先生正拿出他最活跃、平易的劲头,对着话筒大喊:“我告诉你们:要把那些散布分裂和恐惧的怀疑者们打得满地找牙!他们不是说约翰·高尔特永远不会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吗?现在他就在这里,完全出于自愿,和国家元首同桌坐在了一起!他随时愿意并且能够服务于人民!你们当中再也不要有人去怀疑、跑掉或者放弃!明天就在眼前——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明天啊!每个人都能享用一日三餐,每家的车库里都有汽车,我们从未见过的一种发动机为我们带来免费的电!你们只需要再耐心一点,耐心、信念和团结——这就是前进的良方!我们一定要像一个幸福的大家庭那样团结在一起,并且团结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们,共同为大家的利益而努力!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能够超越历史繁荣纪录的领导者!正是他对人类的爱才使得他来到这里——来为你们出力,来保护和照顾你们!他听到了我们的恳求,对我们共同的、体现人类责任的呼唤做出了响应!每一个人都是其他人的手足,没有谁能自成一体!现在,你们将听到他的声音——将听到他自己要对你们说的话!……女士们,先生们,”他庄重地说道,“致力于人类大家庭的约翰·高尔特!”
摄像机转向了高尔特。他静止片刻,尔后,身形一晃,快速敏捷得令他那位秘书的手来不及跟上,便已经站了起来,他向旁边一闪,那支枪便在一瞬间暴露在了全世界的眼前——随即,他站直了身躯,面对镜头,望着所有那些他看不见的观众,说道:“给我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