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十、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
豹一就像念经似的,仍旧出声数着数。
他的身体在颤抖,连声音都在颤抖。
若是在以前,豹一肯定不会允许自己这样。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场合,都绝不能让自己的声音颤抖。这是豹一给自己定的规矩。他一直都认为表现出那种忘我的兴奋状态非常丢人。首先,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应该出声的。数到一百便抓住女人的手这个想法,不能说多么聪明,但是至少要数数的话在心里默数就好了。像这样跟动物似的发出凄惨的声音,而且声音还在颤抖,实在太不成样子。
但是,豹一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着这一件事,已经没有功夫去在意那些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冷静。他过于激动,以至于不再害怕和激动了。
“……九十四、九十五……”
豹一仍旧在发出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声音。
“……九十六、九十七……”
想到还剩下三个数就到一百了,豹一不禁伤心起来。数到一百之后,就必须握那个女人的手。他心中痛苦万分,甚至觉得那要比失业一百次还要痛苦。
首先这是因为豹一到现在为止还从来没有握过女人的手。甚至在和朋友握手的时候,他都会感到害羞。但是,现在自己却想去握一个刚见面的女人的手,想来自己真是思虑不周。而且,豹一是坐着的,那个女人是站着的。又不能在背阴处偷偷地握手,要握那个女人的手,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便趁乱握住她的手,也至少会有两只眼睛能看到——那双一直盯着自己、眼神中带着挑衅的眼睛,就是刚才用香烟盒的锡箔纸团砸自己的那个人的眼睛。但是,豹一更担心的,是自己要握手的那个女人会甩开自己。
若是女人对自己说“你真讨厌”,然后逃走的话,今后好长一段时间自己都会因自尊心受到伤害而苦恼。不,仅是逃走还算好的。如果她“呀”地尖叫一声,那就更惨了。而且,那种可能性好像很大。豹一认为那个女人并没有对自己表现出特别的好感。不仅如此,对方的言行中好像还有鄙视自己的成分。大冬天也不穿大衣,误入一个与自己的穿着不甚相符的咖啡馆。这种男人是足以被鄙视的。更何况,女人还操着一口流利的东京话。
豹一原本认为,正因如此才值得自己去握那个女人的手。但是现在他已经开始后悔想到这个奇怪的主意了。可自己现在已经没了退路。如果无法将自己的这个想法付诸行动,那还不如死了算了。所谓“赶鸭子上架”,豹一只好硬着头皮振奋起来。当然,他仍在大声地数着数。
“……九十八……”还剩下两个数。
“不能借口给人看手相偷偷地握那女人的手。”豹一突然这样告诫自己。
“……九十九……”
没有九十九点五。此时,豹一的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过了一秒钟。
“一百!”
豹一豁了出去,突然伸手抓住了女人的手。对方想要将手缩回去。豹一慌忙使劲用力抓住。没想到,和她光滑的脸不同,女人的手掌有些粗糙。但是,倒是有年轻女人应有的温暖。这是豹一在握住女人的手时一瞬间的感觉。与此同时,他也感到女人的手突然开始用力挣扎。但是,豹一没有好好地看女人的脸。如果看一眼的话,他现在应该会感到无趣。因为女人非常吃惊,完全愣在了那里。但是,这也是豹一不好。突然握手,倒也罢了,但是豹一握手的方式却十分粗鲁,没有任何风趣,简直可以说成是“抓”。即便是醉汉,在跟女人握手的时候也会稍微考虑一下对方的性别,至少在握手的那一瞬间不会让骨头发出响声。但现在豹一已经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个女人弄到手了。”
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后,豹一觉得再握着女人的手已经没有用处,便突然松开了。虽然很无聊,但是对于豹一来说,将女人弄到手这种欲望,的确仅仅通过这么简单的事情便能够得到满足。作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他或许多少有些过于清心寡欲。豹一认为自己完成了握手这个任务,接下来便没有自己什么事了,也不会再跟这个女人见面。对于豹一来说,那个女人此时简直就跟一条虫子一样乏味。只是,如果这时豹一看一眼女人的脸,或许会觉得自己还有一些要做的事情。——女人的脸气鼓鼓的,她显然很生气。豹一的手松开得太快,她觉得对方侮辱了自己。如果豹一看到她脸上这种生气的表情,按照他的性格,肯定会误以为对方讨厌自己,决定再握一次对方的手。但是,非常幸运,豹一可以不用做那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刚才用锡箔纸团砸豹一的那个男人突然来到他的身边。还没等男人挥手示意女人退避,女人便已经从豹一旁边离开了。这时,伦巴舞曲也像是故意似的停了下来。换另一张唱片,需要一点儿时间。
“小子,今天第一次见面……”不出所料,对方摆出了要打架的架势,口气十分傲慢,“……你这毛头小子,竟敢到俺的地盘上撒野,真是反了你了……”男子用豹一听不惯的语调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但是,由于唱片机又响了起来,接下来说的话豹一没有听清。曲子是《红色的翅膀》。豹一发现自己此时仍十分冷静,感到很高兴。
“小子,给我出来!”男人用一种粗鲁又奇怪的大阪方言说。这句话,豹一听到了。如果把这句听漏了,那就丢脸了。豹一抓起账单站了起来。
豹一结完账走了出去,发现男子一边等他出来,一边在不停地擤鼻涕。他好像有鼻炎。
“原来是个没有一点儿气势的小混混啊。”豹一开始有些瞧不起那个男人了。
男人将擤鼻涕的纸叠起来放进和服的袖子里,然后又哼哧着喷了几下鼻息说:“跟我来!”豹一默默地点了点头。
男子沿着御堂筋朝难波的方向走去。他衣着随便,穿着一件便装和服,腰间系着一根绞染的兵儿腰带,样子很像个小混混。他每往前走一步,腰带打结的地方都在屁股上摇晃一下,豹一在后面看了,突然觉得十分好笑,觉得他的屁股就像女人的屁股一样大。
两人从御堂筋拐向了南海大街。豹一默默地走着,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没有一点儿杀气,这让他感到十分困窘。
男人突然回过头来,狠狠地对豹一说了一句:“跟我来!”
两人走进南海大街上的一条狭小的巷子里,那里有很多相声曲艺馆。巷子很窄,若是两人并排便走不进去。走到弥生剧场的后面,男人停了下来,擤了一下鼻涕,然后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
“喂!你小子好胆量啊,敢跟我来,也不逃走。”
“是吗?”豹一的口气像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那个男人稍微思考了一下,说:“我不管你是不是真有胆量。你要对我狂妄无礼,我就不饶你。以为自己长得好点儿,就敢动我的女人,你以为我会善罢甘休吗?我,道顿堀的阿胜,可跟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白脸不一样。伸过脸来,吃我一拳!”
但是,道顿堀的阿胜说完之后,稍微迟疑了一下才把手伸过来。这个迟疑让豹一感到十分着急,当道顿堀的阿胜的拳头飞过来的时候,他甚至有些等不及了。
“让我好等!”
与此同时,弥生剧场的舞台上,舞台剧《银座之柳》的大幕拉起来了,那一瞬间,二楼的观众席上发出了欢呼声。
“东银子加油!”
不知道的人可能会以为东银子是主角,一个人跑到舞台的前面跳起查尔斯顿舞。但是,其实东银子是站在后排角落里的那个平胸少女,她夹杂在很多舞女之间,这时正有气无力地抬脚跳着舞。
“阿银,加油!”
银子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啊,是北山先生!”她掐着腰扭动着身子,泪水差点儿掉了下来。在二楼的观众席上不停地喊银子名字的那个人,是剧团文艺部的北山。不知道他是何时混进观众席的。
昭和年间的那些地下歌舞团通常都有这样的情况。多数歌舞团或者小丑舞女团中的舞女在入团的时候便会被迫失身。每当这个时候,文艺部的北山便会感到哀伤,喝得烂醉如泥。
东银子十七岁,一个月前入团的时候,北山看到她那像少男一样的胸部,以平常没有的威吓口吻反复叮嘱团里的男演员:“不许碰这孩子!”
“这么说来,咱们的酒神老爷是想用生萝卜当喝琉球烧酒的下酒菜喽?”
在剧团里,大家都不把北山称为老师,都叫他酒神老爷。他现在虽然才三十五六,但是由于酗酒——在东京浅草的时候喝电气白兰地(剧),从浅草来到千日前后又喝起了琉球烧酒,因此头发完全掉光了,像个老头子。
“混账!正因为有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家伙,剧团里才都是幼稚的奶腥味,我已经受够了。”
北山话虽如此,但是不久之后,当大家纷纷传言“北山老头跟东银子搞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时,他自己也并没有否认。也就是说,慢慢地,北山也难以否认这个传言了,觉得让大家这样想反而有利于保护东银子。每天晚上剧团散场之后,他就带着银子去南海大街的木村屋咖啡馆。
银子对北山说:“北山先生喝酒,我不喜欢。”
这让北山感到十分失落。
据传言说,至今从来没对哪个女演员做过那种事的品行端正的北山,在舞台排练的时候突然忍耐不住,特意把银子带到舞台后面,长时间地把手放在她的头上。银子非常不喜欢北山那么做,搞得北山很没面子。
然而,多亏了这些传言,另外也是因为北山总是盯着银子,这一个月中,银子好像平安无事。
但是,昨天晚上排练了一个晚上,北山没能抵制住琉球烧酒的诱惑,不小心去喝了酒,醉倒在千日前的金刀比罗神社里。有人便瞅准了这个机会,将银子占有了。北山得知这件事之后,非常难受,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喝酒,又喝得烂醉如泥,摇摇晃晃地混到二楼的观众席上,不停地大声喊银子的名字。
舞台上的银子跳着舞,不时将单脚抬过头顶,听着北山的喊声,心中不禁感到惶惑不安。
北山站起身来,随着银子的舞蹈,胡乱地跳了起来,引得观众席上的人们一阵阵哄堂大笑。观众的注意力离开舞台,完全被二楼的余兴表演吸引过去了。
“跳着爵士舞,喝着利口酒(跳),天亮舞女泪如雨。”
北山用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舞女们都嗤嗤地笑了起来。但是,银子却笑不出来。舞蹈表演结束后,银子跑进后台,垂头丧气地坐在窗边,也没有心思换下一场的衣服。她倒也不哭,只是伤心地将脸贴在窗子上。
“阿银,你干什么呢?”这时,一个舞女走了过来。她无意中看了一眼巷子,说:“哎呀,有人倒在地上。阿银,你看啊。”
银子突然像孩子似的,大声喊道:“大家快来看呀,有人倒下了。”
大家蜂拥来到窗边。
“真的呢。是打架打的吗?”
豹一有气无力地站起来,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巷子。道顿堀的阿胜早就没有了踪影。
二
在昏暗的电灯光下,阿君正在为顾客做针线活。
沿着下寺町的坡道向上开来的电车的声音和从屋外面经过的木屐声,清脆且清晰可闻,看来夜似乎已经很深了。阿君往针眼里穿着线,心想豹一今天回来得真晚。虽然有时他会因为晚上加班回来晚些,但是还从来没有这么晚过。她虽然也并没有特别担心,但是听到远处的犬吠,便又不由得想到外面寒冷的天气。安二郎是个吝啬鬼,被炉(已)里只放了一点点炭,但是即便如此,家中还是有一些暖意。
安二郎弓着背,不停地拨着算盘珠儿。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比打算盘更让人高兴的事了。更何况现在是在计算借给自己老婆的本金和利息,想到这一点他便兴奋不已,也没有注意到夜已经深了。但是,反复计算了几遍之后,安二郎突然变得不安起来。他最近不仅拿走了阿君做针线活赚的钱,还把豹一交给阿君的几成工资也都拿走了,因此若是按照实际计算,现在阿君已经不再欠他任何钱,而且反而是自己从阿君那里多拿了许多。安二郎变得不知所措。如果自己以后再继续从阿君那里拿钱,就算是非法所得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借给阿君的钱利息太高太过分,因此他完全没有想到阿君能把她借自己的钱连本带利全部还清。他一个劲儿地感到遗憾,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算错了,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重算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安二郎做好了心理准备,管他非法所得还是什么的,以后只有用欺骗的方式从阿君那里拿钱了。但是,自己即便能骗得了阿君,也骗不了豹一。豹一的眼睛是雪亮的。
“好冷啊。加点儿炭吗?”阿君说。
“说什么呢。太浪费了。你知道现在一包炭多少钱吗?”
安二郎有痔疮,所以在用电褥垫。他其实也舍不得电费,坐在上面简直如坐针毡,觉得屁股都被烤糊了。可木炭那么贵,烧完之后只剩下一团灰而不会带来什么价值,他才不会随便用呢。
“一说到冷就不停地加炭,热的时候就乱用水,这个女人太奢侈,真让人头疼。”
阿君在家用水盆洗澡的时候,仍然会冲几次凉水。凉水哗的一下子倒在阿君冒着热气的白皙裸体上,她浑身颤抖一下然后突然不动了。那妖冶性感的样子,总是让安二郎看得着迷。但是即便如此,想到那些用掉的水,他仍会感到心痛。水也就罢了,在安二郎看来,烧炭简直跟烧纸钱没有什么区别。唯有阿君那热乎乎的肌肤能够安慰安二郎悲伤的心。因为有了阿君,即便没有火炉,也好歹能够熬过寒冬。安二郎年纪毕竟大了,脚被冻得生疼,但是只要睡觉的时候穿上棉布袜,也好歹能忍得住。
“但是,那个臭小子,年纪轻轻的,却总要点被炉。”安二郎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到豹一,“光是炭钱也不少呢。”
于是,他开始在心里默算一个月会花掉多少炭钱,结果发现的确要花不少钱。这时,一个好主意突然闪现在安二郎的脑海中。那就是让豹一付炭钱。之前光注意他上学花了多少钱,却没有想到让他支付过日子的“实际费用”。安二郎开始责怪自己太糊涂。
安二郎又开始敲起了算盘珠。首先,炭费几十钱。紧接着,水费几十钱、电费几元几十钱……算到这里,安二郎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这么一算,自己要收的“实际费用”原来有这么多啊。饭费几元几十钱、房费几元几十钱……本月合计几十元几十钱——这些钱都得让豹一付。安二郎手下的算盘珠的声音逐渐变得铿锵有力了。总共算下来,数额还真不小,连安二郎都感觉要陶醉了。于是他觉得要是从这个月才开始收的话实在可惜,想了很久,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应该从豹一小时候就开始收他的抚养费。但是,即便是安二郎也觉得那样做实在太残忍,便决定优惠一下,从他领工资的那个月开始收。多少算是一种体谅。但是,他决定给补收的那部分算上利息。
算到这里,安二郎已经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阿君!”他不由得叫起老婆的名字。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对阿君说,他赶紧想了一下,决定吩咐她做点事情。
“帮我把电褥垫的插头拔了。”如果自己站起来去拔的话,屁股就得离开温暖的电褥垫。这期间电褥垫生成的热量就浪费了。
“好啊。”阿君站起来拔掉了插头。电褥垫慢慢地变凉了。等完全变凉之后,安二郎才终于抬起屁股。痔疮突然疼了起来。
“啊,疼,疼,啊,疼!”
安二郎一副老头子的样子,撅着屁股弓着腰往被窝深处钻。“不管谁说什么,我都得收豹一的房费。”他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别说什么我没有收钱的权力。我可是那小子的老子。老子什么权力都有。”安二郎之前一直把豹一当成一个欠债者,差点儿忘了豹一还是他的儿子。“老子拿儿子赚的钱是天经地义的。啊,疼,疼!那小子已经开始领工资了。他有义务给老子交房费。这一点他肯定也明白吧。上过高中的人,连这点都不明白的话,那就是学校的教育方针出了问题。”
安二郎现在在心里摆起了当父亲的资格,对豹一上班赚钱这件事感到非常满意。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有气无力的脚步声。今天刚刚失业的豹一回来了。被道顿堀的阿胜打倒在地的屈辱到现在还无法让豹一释怀。他漫无目的地在深夜的大街上彷徨,一直走到将近十二点。
豹一看到安二郎穿着睡衣,心中突然憋闷,不忍多看一眼正在为安二郎叠和服的母亲。
“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晚啊?”阿君说。豹一却没有回答,匆匆地上了二楼。当然,他也没跟安二郎打一声招呼。
阿君看到豹一这个样子,突然感到很无助,但是她也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是觉得“这孩子真是太不爱说话”。但是,她看到豹一的背影好像缩头缩脑的样子,心想:“得给他买件大衣。”
她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最近都按照安二郎的吩咐把做针线活赚来的钱全交给了他。
“得存点儿私房钱。”阿君漂亮的眼珠子在长长的睫毛下面滴溜溜转了一下,在脑海中想象着把那些一元纸币和五十钱的硬币藏在针线盒里的情景,“买件大衣要多少钱呢?”
但是这时,阿君听到安二郎在叫她,不得不停止思考。在他们身边,被炉里的炭火已经变成了一堆白灰。
豹一现在正在二楼打着长长的哈欠。他的这个哈欠有气无力,打得超级长,连豹一自己都不禁觉得丢人,便胡乱地脱掉西装扔在一边,钻进了被窝里。被窝里点了被炉。脚边那个暖暖的东西突然映入眼帘。这一瞬间,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没回答母亲一句,心中隐隐作痛。
他不想让母亲问出自己失业的事,所以才故意不跟她说话的。当然,这只是豹一随便为自己找的一个借口。也就是说,他不想说话,完全没有任何理由。这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平常,只要有安二郎在,豹一便尽量不跟母亲说话。这已经逐渐变成了一个习惯。虽然他在心里觉得对不起母亲,却又无可奈何。每当这种时候,他便觉得过意不去,却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样难受。大概是今天受到的打击太大吧。他禁不住鼻子发酸,泪水一下子充满了眼眶。
想起来,豹一今天的确非常悲惨,以至于想要大哭一场。即便如此,按照豹一往常的想法,自己一个人偷偷流泪,实在是没有出息。他一直不允许自己这样软弱。但是,就算是如此好强的豹一,在看到母亲的那一瞬间,也彻底地失去了意志,失业这件事所造成的痛苦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今天的失业,原是自己主动辞职,是一次大义凛然的行动,但是现在他却突然感觉悲惨起来。
想到这温暖的被炉是母亲为自己准备好的,豹一心里难受,不由得小声嘟囔起来。
“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儿啊?我失业了。真是对不起母亲啊。”
因为没人看见,完全心灰意冷的豹一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到了最后,心中的悔恨跃动起来。他开始用手咚咚地敲打起自己的头来。但是,这个动作又让他突然想起自己被道顿堀的阿胜殴打的事情。想到这个,豹一才终于决心振作起来,慌忙擦掉眼泪,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狂暴起来,回想着自己在弥生剧团后面被人打倒在地时的惨状。
“喂,豹一。”
早晨,安二郎等着豹一起床,少见地跟他打起了招呼。
“我说啊……”
下面的话没有必要写在这里。豹一的回答非常简单。
“行啊。您随便收。要不到月底您给我一张缴费单?”他的声音确实在颤抖。但是,由于想出“缴费单”这个好词,豹一激动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儿。
安二郎听到“缴费单”这几个字,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一点争执也没有。不过,由于谈得太顺利,他心中甚至稍微感到了一点儿不安。
“事情”谈完之后,豹一装出像往常一样去《榻榻米报》社上班的样子,匆匆走出了家门。但是,他傍晚回来时,依然和昨天一样,还是一个失业者。
三
寒风吹过冰冷的大街。豹一一副很冷的样子,垂头丧气地缩着身子,走街串巷地找工作。走来走去,也没有结果。
如果不是当时的人,是很难想象1941年时日本的状况的。当时正是报纸上所报道的“失业时代”,上面还曾经刊登过照片,说连大学毕业生都去收废纸了。一天早晨,报纸上刊登了一条三行文字的广告,内容如下:
招聘社会部实习记者一名。
应聘人员请于今日上午九点携带简历到本社接待处。
自带铅笔。
《东洋新报》社
豹一看到这条广告,比规定的时间早一个小时到了北滨三条巷《东洋新报》社所在的红砖楼房,却发现这里已经来了很多人,排了一百多米长的队,就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故似的。只招聘一名员工,就有这么多失业者来排队。在深刻思考自己身处的这个社会的现状之前,豹一首先为自己不得不排在这个队伍后面而感到一阵羞耻和屈辱。他很想回去,但是现在若是逃离这里,目前也找不到别的工作。他便垂头丧气地趁乱排在了队伍的后面。
接着便是毫无意义的等待。这个队伍一个多小时都没有移动一下。人们忍不住寒冷和心中的不安,不停地跺着脚。九点过后,队伍终于开始往前挪动了,但是大家简直就像是在用脚蹭着地往前走似的,速度非常慢。据前面传过来的“信息”,好像对方要先检查应聘者的简历,只有简历通过的人才能参加后面的笔试。也有人到处对大家说,没有初中学历的人一概免谈。“这么说来,初中还是要上完的啊。”豹一好像并不觉得初中毕业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小声嘟囔道。
最后参加笔试的有一百人左右。豹一是其中之一。走进三楼的讲堂,豹一故意找了一个离出口最近的后排位置坐了下来。这样的话,考试期间,心情若是不好了,便可以马上从考场跑出去。豹一想得很周到,一切准备妥当,坐下来之后,又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考试开始。豹一心中焦躁起来。
“肯定会考这种题:请问刚才爬的楼梯有多少阶……”豹一早已对考试的结果不抱什么希望了,便一边暗自生气,一边这样想着,心情就愈发焦躁了。“光写步数就算了。可是有时一下子爬两阶,也可能算不太准确啊…….嘿嘿。”这样在心中嘲讽了一番,豹一的心情稍微变好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一个瘦瘦的高个子男人挠着长长的头发走了进来,站在讲台上。
“让各位久等了,抱歉。嗯,实际上,今天负责监考笔试的那个人突然消失了。我想他可能去喝茶了,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可是到现在还没找到,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所以呢,今天的监考先由我来代替。”下面笑声响了起来,然后马上又停止了,“嗯,出于这个原因,让各位久等了,实在对不住。”
这时,一个勤杂工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贴在讲台上的男子耳边说了几句。
“嗯,情况是这样的:我刚才说的那个人刚刚打来电话,说是去吃饭了,但是在那家店吃饭好像很费时间,暂时还回不来,想找人替他一下。也就是说,还得由我来监考。”
豹一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为他这种玩笑似的“演讲”感到生气。讲台上的那个男子戴着一副眼镜,那眼镜好像挂在脸上一样,一副差点儿就要掉下来的样子,眼镜后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给人的印象倒也还不差。因此,豹一没有特意站起来表示抗议。
“现在,我们的勤杂工就要发试卷了。请在空白处作答。没有时间限制。但是,你要是一直写到傍晚的话,那我就麻烦了。写完答案之后,请把试卷交到这里,然后回家就行了。结果呢……”说到这里,他大声问了一下旁边的勤杂工,“喂,是吧?”见勤杂工点了点头,他便接着说道:“——结果另行通知。嗯,然后呢,抽烟的人请自便。”
豹一正在抽第三支烟。
试卷发了下来。豹一看到上面有这些题目:
一、作文:《关于新闻的使命》
二、名词解释:
Lumpen
室内乐
A la mode
Platon
以上是试题的内容。有人为了看横着写的德语单词(上),将试卷横过来,考场里发出沙沙的响声。坐在豹一旁边的座位上不停削铅笔的那个男子,看了一会儿试卷,突然站起来,故意用豹一能够听见的声音说:
“还不如早点儿回去呢。根本不会做,而且他们就招一个人。考了也是白考。”说完便悄悄地走出去了。然后,又有三个人似乎在学他的样子,走了出去。
豹一决定留下来把试题答完。他心中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对不起离开的那几个考生似的。但是,如果现在出去,别人恐怕会认为他根本不会做这些题,他会被人瞧不起,于是强忍着留在了考场的座位上。做题的时候,“镒屋”的阿驹、纪代子和咖啡馆女人的样子突然浮现在脑海中,豹一感到心情舒畅起来。考场中的空气如此让人感到沉闷。豹一感觉一刻也坐不住,像匹逃马一样迅速地把答案写完,很快便交上了试卷。当然,他也没有检查一下。豹一觉得即便是两人当中录用一人,也不会轮到自己,他对当新闻记者这件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实际上,这么早交上卷子,对豹一来说却是幸运的。
对在讲台上等所有人都交卷的监考老师来说,耐心等待是非常残忍的。按照总编的意思,报社已经决定只对最先交卷的十个人的试卷打分。之后交的试卷全部扔进垃圾桶。总编认为,不管后来交的试卷做得多么好,作为一个新闻记者,花那么长时间写东西都是不称职的。新闻记者的最重要的能力之一,就是能够快速写文章。那种写文章爱字斟句酌和慢性子的人当不了新闻记者。
但是,最先交卷的十个人的答案有一大半写得都很差。总编看着试卷,经常会笑出声来。总编特意把副主编叫到总编室。
“奇葩答案啊。你瞧这个,把‘Lumpen(u)’翻译成合金钢笔。”
“真能想啊。”
“还有呢。还是这个人,说‘Platon(l)’是一种墨水的名称。”
“都是文具名称啊。倒是想得周到。还有其他奇葩吗?”
“说‘室内乐’是麻将。”
“这个答案好啊。打麻将的时候,房间里的确会有响声呢。”
“他肯定觉得这个词的意思是‘室内的乐趣’吧。”
“‘A la mode( )’这个词的解释肯定也有奇葩的答案吧。”
“有啊。有人解释成菜单。啊,对了,对了,这是什么啊?‘毛德的祈祷’是什么东西啊?”
“让他们当新闻记者真是太可惜了。”
“他们应该去吉本兴业(他)试试。”
结果豹一的成绩是最好的。比如对“Lumpen”这个词的解释,豹一写的答案是:“在德语当中为‘碎末、褴褛’之意,转意为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流浪者,在日本这个词用指失业者。但是,‘Lumpen’的准确意思是指那些没有工作愿望的人,因此,比如今天在这讲堂里的人就不是‘Lumpen’。”连总编自己也写不出这么好的答案,而且颇具讽刺意味。豹一又是第一个交卷的。因此,他很快便收到了面试的通知。
四
豹一对自己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完全没有自信,因此当他收到面试通知的时候,也没能开怀大笑。他相当绝望地认为自己在面试的时候会给面试官留下不好的印象,结果肯定会不被录用。可以说是很有自知之明。
实际上,豹一在高等学校上学的时候,老师们对他的一致评价是“态度不逊”。但是,若要在这里为豹一辩解一下,那便是豹一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曾经在老师们面前摆出傲慢不逊的态度。他只是不把老师当回事,对学校生活没有任何依依不舍,中途退了学。归根结底,在老师们看来,他是“轻蔑我校辉煌的传统”。但是,即便如此,有的老师却对豹一大为光火,认为“毛利豹一瞧不起我”,那岂不是跟豹一一样太幼稚么?豹一只是缺乏殷勤待人的态度。就算他确实显得比别人更加傲慢不逊,那也仅仅是因为他在心里有一种以谄媚他人为耻的想法。
然而,银行或贸易公司的情况且不说,反正在报社里是不太需要对人持有殷勤的态度的。至少,负责跑新闻的社会部记者是不需要的。当然,在报社中虎视眈眈地盯着领导职位,一心想着升职的那些人,比如在总编面前,应该始终表现出殷勤,但是这对一个新入职的实习记者来说是完全没用的。面试的时候,总编完全没在意豹一是如何鞠躬的。
“这家伙冲劲儿蛮大的啊。”但是,总编觉得这个完全没有关系。作为一个新闻记者,劲头儿十足才是合格的。总编看到豹一因为焦躁和敏感而转动的眼珠子,心想“这家伙眼光敏锐”,便完全喜欢上了他。“偶尔和报社的打字员发生点儿小摩擦也没关系。他的男子气概大有用处。”
“你想负责什么方面的工作,说说看?喜欢去咖啡馆采访还是去舞厅采访?”这份报纸以对咖啡馆和舞厅的评论获得了读者的好评。但是,豹一的回答却让总编非常失望。
“我觉得以我的性格,不太适合到人多的地方去。我想尽量待在报社内工作。”他照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内勤吗?”总编不高兴地大声说道,“内勤现在已经有很多人了。如果是校对的话,倒是还差一个人……”豹一听到校对这两个字,一下子感到脊背发冷,突然想起自己在《榻榻米报》社的那两年每天都在做校对,于是慌忙说道:
“做外勤也行。”
“是吗?好好干。那么今天你就可以回去了。明天早上九点来上班。现在大家都出去了,明天我把你介绍给大家。”
豹一松了一口气。其实,报社通知的面试时间是九点,这次豹一也因平常的习惯迟到了一个多小时。但是,总编却没有责备一句。豹一因此对他产生了好感。
“那我明天来上班。九点对吧?”
“是啊。”
豹一刚走出总编室,就听到有人跟自己打招呼。“喂。”是笔试时站在讲坛上进行了一番奇怪演讲的那个男人。
“你被录用啦?”
“嗯。”
“今天没事吧?”
“嗯。”
“有事也没关系。一起去喝茶吧。”男人快步走下楼梯,豹一跟在后面走了下去。
一个男人站在报社的前面,仰头看着天空。
“今天天气如何?”和豹一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对他说。
“嗯,可能会下雪。”抬头看着天空的那个男人说。
“会下吗?”
“会下吧。”
在报社附近的咖啡馆坐下来之后,男人说:“刚才那个人是发行部的部长。他自称是天气预报的能手,但是不一定能说准。他的工作就是每天观察天空的样子,然后确定当天的发行量。因为要是下雨的话,零售就会缩减三成。发行部的部长也不容易啊。下雪呢?下雪会减少大概四成吧。——你带伞了吗?需要带伞啊。”他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你喝什么?”
“我喝咖啡就行。”
“不要客气啦。又不是不让你付钱。”他咧嘴笑了一下,然后开始点餐,“喂,两杯咖啡,两个烤面包。”
咖啡和面包端上来之后,男人说:“快吃吧。”他看到豹一一副吃惊的样子喝着咖啡,又说,“不好喝吧。这里的女服务员长得也不好看。”
豹一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个男人的强势压倒了,故意装出一副厚脸皮的样子,盯着女服务员的脸看了半天,做出一副赞同的表情。这时,男人突然说:“别那么盯着人家看啊。”
豹一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但其实他并不是在说豹一。
“喂,美根,别那么看我啦。”
“啊,对不起。”
“不用那么盯着啦。这个人会付账的。我不会跟以前一样吃霸王餐啦……”
然后,他又对豹一说:“让你替我付钱,真是不好意思。”他话虽然这么说,却没有表现出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笑嘻嘻地抚摸着下巴,突然说道:“借我点儿钱。”
他的眼镜一副快要掉下来的样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怎么也睁不开。光从他的外观来看,很难想象他说话会这样直接。豹一很吃惊,却把心里话咽到了肚子里,只是说道:“需要多少?”
“五十钱就好了。”但是,当他看到豹一打开钱包的时候,又说道,“还是借我一块吧。”
最后,男人向豹一借了三块钱,说:“我做个自我介绍吧。这当然不是因为你借钱给我啊。我是社会部的土门,土地的土,大门的门,正确的读法应该是‘Tsuchikado’,但是一般大家叫我‘Domon’,都拿我当朋友(,)。”
土门开了个拙劣的玩笑。豹一在土门停顿的时候,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我是毛利,请多关照。”
“啊,毛利君啊。我来结账。毛利君,这钱……一年之内……你要经常催我一下啊。”土门一本正经地说。
豹一觉得对方在逗着自己玩,突然面露愠色。但是,对方看到豹一的这种表情,却把他当成一个可爱的年轻武士,说:“我更喜欢你了。你借给人钱的时候真是有魄力。”这句话让豹一更加生气了,“哎呀,要说这心情最好的时候,就是在自己借钱时遇到慷慨解囊之人,即便是只有五十钱。也就只有你会爽快地说自己有,把钱借给我。比花九十八块钱好好玩一次还有价值呢。”
“别再提钱的事了。”豹一突然说。他这么说是因为自己突然想起了放高利贷的安二郎。
“啊,这样啊。”土门的回答也很爽快。“那要不我们谈谈工作的事情吧。你是在社会部吧?那和我一样啊。反正接下来有一阵子可能得由我来指导你工作。不管怎么说,我在社会部也是个元老,比部长入职的时间还长。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我是没资格当部长,其实是我不愿意当。对了,顺便说一下,我可是副部长待遇哦。喂,‘待遇’哦,不错吧。多让人高兴啊。哈哈哈。对了,所以呢,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先做个名片。没有名片的记者,要么会被人当成懒蛋,要么呢,就像我这样很有能力。嗯,反正呢,媒体人是一定要有名片的。可是话虽如此,也不是说做媒体人就可以耀武扬威哦。媒体人只有在火灾现场才能耀武扬威。你记住这一点,肯定是没有错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豹一对土门的话表示赞同。
“这太好了。但是,那种耀武扬威的记者其实真是多得不得了。的确,要想耀武扬威的话,也是能够做到的。但是,咱们没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啊。比如,我们经常会举的一个例子,说失业的新闻记者就像离开水的鱼一样惨。这么看来,其实他们这些家伙之所以能耀武扬威,并非因为他们自己的人格——当然这么说有点儿奇怪啦,而是因为他们背后的新闻报纸。也就是俗话说的狐假虎威吧。我告诉你啊,归根结底,他们是在滥用新闻记者的特权啦。”
因为土门使用了“特权”这个词,豹一对土门的想法产生了极大的共鸣。只是,土门在说这个词的时候,他在挤脸上的粉刺。不,应该说是在做挤粉刺的动作。
“口渴了。再喝一杯咖啡吧。”等新点的咖啡端上来之后,土门又开始说了起来。“但是呢,无论如何要先做好名片。长得像你这么可爱的人,即便听到警报跑到火灾现场,若是没有名片,人家不会让你进去的。人家还以为是吉三乔装改扮来见蔬菜店的阿七了呢(口)。——对不起,对不起,别那么生气嘛。哎呀,你长得真是可爱。我要是有变态爱好的话,肯定会向你求爱。你真是个美少年,实在太美了。真让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啊。那时我和你简直一模一样。”
豹一差点儿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豹一并不觉得自己是个美少年,但是听了只能用丑陋来形容的眼前这个土门的话,他也感到实在无言以对。土门依旧喋喋不休。
“你最好小心一点儿。像你这种美少年很危险。如果对方是女人,你可以尽情地洋洋自得,但是你要是被男人盯上了,那你的下场就惨了。太恶心了。现在这种风潮已经过时,但是以前曾经很盛行。柏拉图还是苏格拉底来着,不是说过嘛,男人的肉体比女人的肉体漂亮。看一下那些雕塑就知道了。所以呢,那些审美意识异常发达的人,比如我们的总编便精通此道,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要当心总编啊。啊,当然啦,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是,我总觉得总编是有那种倾向的。这是因为他对女人完全没有兴趣。这就很奇怪。报社刚刚创建的时候正值夏天,那家伙就穿一件兜裆布到处跑——是不是有点儿奇怪啊?当然,出去到处跑新闻的时候好像倒是会穿西装的,但是在报社里写新闻稿的时候就穿一件兜裆布。他工作就是那样拼命啊。当时,社长有个女秘书,长得很漂亮,又是名门闺秀,说话的时候都是使用那种优雅的敬语。实际上,她结过婚,因为丈夫和家里的女佣搞上了,她便离家出走,成了一个没有棱角的职业妇女。就是这么回事。这位女秘书原本和总编在一个房间办公,但是有一天这位女士突然对社长提出辞职。你猜理由是什么?哈哈哈!”土门一脸高兴地笑了起来,“——理由啊,你听着,就是那个啦。哈哈哈……‘能不能让总编不要穿越中兜裆布(对)啊。’当然原话可能不是这么说的,但是反正她婉转地向社长表达了这样的意思。社长也实在感到为难,最后把总编叫过来,对他说道:‘你穿兜裆布上班哪行啊?至少也要穿一件干净的嘛。’哈哈哈。”土门笑得前仰后合,“——就这样,问题倒是解决了。但是,从他满不在乎地在女秘书跟前穿一件脏兮兮的兜裆布这件事来看,应该可以判断这家伙对女人完全没有兴趣,对吧?若是稍微有一点点兴趣,至少也会穿一件短裤吧。那么,既然他对女人没有兴趣,那就只剩下美少年了。你觉得我的推理怎样?还算合情合理吧?所以啊,你一定要好好当心总编。嗯,拜托了。呵呵呵。”土门说得满嘴飞沫。
可以肯定地说,将两种语言——比如普通话和大阪话——混杂在一起交替使用的男人,精神是不正常的。土门就是这类人的代表。尤其是土门不仅语言混乱,而且说话的时候,一会儿一本正经,一会儿又不正经。总之,他说话时充满了疯狂的嘲弄,或者说具有浓厚的颓废派倾向。
这种男人往往会惹怒一本正经的人,但是在别人眼中,豹一并不像他自己想的那样一本正经,所以他虽然在心中觉得对方在与自己开玩笑,但是却并没有达到怒不可遏的程度。而且,土门常常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蹦出来几句大阪话,因此豹一倒有些喜欢土门这种随意的态度。
另外,土门抽烟的派头比他讲话的方式更能吸引豹一。豹一完全被他抽烟的派头吸引了,根本没有功夫生气。土门抽烟的速度非常快,匆匆地抽完三分之一,便点着下一支烟。没有一刻停下来。他好像觉得用火柴点烟太费时间,总是用一支烟点燃下一支烟。土门一会儿功夫便能把一盒烟抽完。一天才能勉强抽完一盒烟的豹一对此非常吃惊。但是,引起豹一注意的,不只是这一点。土门总是把烟蒂弄得湿乎乎的,然后,他就会一点点地揪掉烟蒂。这么抽烟时,烟丝很容易进到嘴里,所以接下来你就会看到他不时噗噗地从嘴里往外吐烟丝。然后,他就好像不想再抽那支香烟了似的,用已经被香烟熏得泛黄的手指取出下一支烟,将它点燃。土门抽烟的方式和他说话时潇洒的样子完全不同,内心的焦躁体现在他抽烟的方式中。再仔细观察,豹一发现土门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撕香烟盒。不大一会儿,桌子上就都是纸屑了。他不仅撕香烟盒,还有火柴、菜单……反正拿到什么就撕什么。
如果说土门不论是说话还是动作都不文雅,大概是最好懂的。但是,豹一却不知为何在土门的那种焦躁的态度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东西。
土门依旧喋喋不休。但是,对于在上班时间跑出来偷懒的土门,笔者就不再继续描述了。反正今天晚上土门和豹一还会再见面。
“今天晚上陪我一下怎样?”土门发出邀请,豹一未能拒绝。
“我可没办法甩开债主!”豹一先是拒绝了邀请,这时土门如此说道。
豹一不想在土门这种男人面前表现出畏缩。即便他说要带自己下地狱……而且,土门这种人是不可能去天堂的。因此,豹一就更不想退缩了。
五
那天,豹一和土门约好傍晚六点在弥生剧场前面会合。
豹一比约定的时间稍早到达弥生剧场的门前,站在那里。冬天,天很快便黑了。过了六点,土门还没有出现。豹一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盯着千日前一带杂乱的人群,不由得切身体会到新员工的悲惨境遇。道顿堀红磨坊的叶轮终于开始转动起来,染红了周围的天空。豹一站在那里继续等待,无所事事,茫然地看着红色的天空,突然,一股年轻女人的体味掠过鼻端。豹一呆呆地站在那里,三个舞女从他面前走了过去,走进了弥生剧场。豹一看着她们的背影,突然发现其中一人没有穿袜子,脚被冻得通红,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土门还是没有出现。豹一实在可怜。土门不遵守时间是出了名的,跟人约会,有时迟到,有时又会来得很早。若是他来得早,便经常等得不耐烦,早早地回去,结果和没来是一样的。看来今天土门是打算迟到了——不,土门的词典里根本就没有“打算”这个词。反正看来他是要迟到了。豹一还要再等一段时间。
在土门还没出现之前,笔者赶紧说一下土门的情况。
土门到处对人说自己五十岁了,其实他才三十六岁。虽然土门长着一张像是三十六岁的人的脸庞,但是却很难让人留下他已经有这个岁数的印象。总之,他一会儿看起来显老,一会看起来又显得年轻。土门本人好像总是在特意改变自己的形象,并为此煞费苦心。比如,豹一见到他的时候,他留着长长的头发,戴着眼镜。但是这并不能保证他一个月后不会剃个大光头,摘掉眼镜。夏天的时候,有时他会戴着滑雪帽出现在剧场。每年涨薪后,第二天他必然会穿着西装到报社,对大家说:“托咱报社的福,去当铺赎回了衣服。”三伏天故意穿一件冬装。然后,紧接着就会向同事借钱。
“涨工资了吧?借我点儿钱。”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沉默寡言,从来不开那种无聊的玩笑。比如在编辑会之类的场合,他会非常认真地参与讨论,总是用什么唯心主义啊,辩证法啊之类的词汇,与大家进行激烈的争论,从不妥协。据说他年轻时曾参加某社会运动。说起来,他说话时的确爱讲道理。
后来,他突然变了,变成了一个非常爱开玩笑的人。有一天,到了下班时间六点的时候,突然有闹钟响了起来。报社的员工们感到很惊讶,笑着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只见土门不慌不忙地按停自己桌子上的闹钟,急急忙忙地下班回家了。——一般认为,从那天开始,土门就变了一个人。
首先,大家都传言土门对报社有怨言,认为他让闹钟在下班的时间响,是对某件事情的嘲讽。土门是报社创建以来便一直待在报社的元老,但是当时一个比他后进报社的人却升任了部长,大家纷纷对土门表示同情。所以,人们这样猜测也不无道理。那段时间,土门到处对人说:“我五十岁了,已然老朽。”如果土门真的有五十岁的话,那也就是说土门已经在《东洋新报》社工作了二十年,但是实际上《东洋新报》社建立才十年。这样看来,土门之所以到处对人说自己已经五十岁,是在故意嘲笑自己的元老身份。也有的观察者一语中的,说他是“破罐子破摔的五十岁”。更有甚者,说土门以前在编辑会上经常说一些所谓的进步意见,仅仅是为了升任部长,想要表现自己。但是,这种说法多少有些过分。认为一个人之所以改变了性格是因为没当上部长,这种想法难道不是太浅薄了么?但若非如此,土门改变性格的原因又是什么呢?——这一点别说别人,就连土门自己也不太清楚。
反正土门变了。起初,他虽然已不再像刚进报社工作的时候那样与人进行激烈的争论,但是还是时常会说一些进步性的话语,比如“人类的幸福在于社会的进步”“有了文化我们便能幸福”之类的。但是后来,他连这些也不再说了。不仅如此,他还否定自己曾经说过的话。“猴子多长了三根毛就能幸福?以此类推,认为人有了文化便能幸福,是大错特错的。”而且,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像在开玩笑。“你想当文化人吗?好,给我五十钱!我让你变成文化人。”每当他看到年轻的记者不停地谈论电影时,必然会故意说出此类的话,加以讥诮。
土门除了负责社会版的特别新闻之外,还负责电影评论版块。在他写的电影评论中,只对《金刚》之类的荒唐无稽的电影大加褒奖。而且,按照他的评论,那种没有飞机或机关枪出现的电影都是没有意思的。日本电影中,他对大都制片厂的电影情有独钟。他喜欢歌舞剧,是弥生剧团的滑稽舞剧的忠实观众。今天,他和豹一约定在弥生剧场前面见面,也是为了看滑稽舞剧。
七点多钟,土门这个瘦高个子终于出现了。
“快进去,快进去。”他让人等了半天,也不说声对不起,便急急忙忙地打头走进了弥生剧场。豹一手里没有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犹豫了一下便跟在土门的后面走了进去。“您的票……”豹一在入口处被把门的拦了下来。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要钱吗?那就要吧!可是,儿童半价吧?”土门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站在入口的那个女孩说。
“啊,原来是跟您一起的啊。”女孩得知豹一是与土门一起来的,赶紧抬高了嗓门说道,“二楼有请!”
“不,楼下就行。楼下好像看得更清楚一些。”
土门这样说着便撩起入口的黑色帘子,走进了剧场。舞台上,古装喜剧《浪人陋室》已经开演了。
土门和豹一刚刚一起落座,便大声喊道:“阿一!”舞台上,一个脸很长的浪人武士瞪大了眼睛朝观众席看了一圈,发现了土门后,突然将手放到头顶,一下子摘掉假发。观众们哄堂大笑。然后,那个浪人武士又若无其事地戴上假发,继续演戏。
“他叫中井一。脸长得很长吧?所以也有人叫他‘长一’(他)。他是我朋友。”土门对豹一解释道。然后他又喊道:“森凡!”
一个一脸沮丧的小个子浪人武士,斜眼看了一眼土门,给他抛了个媚眼。豹一看了一眼土门的侧脸,发现这会儿的土门一脸严肃。
乐队开始演奏探戈舞曲,中井一和森凡开始缓缓地打斗起来。剧场里突然发出一阵笑声。豹一不知哪儿可笑,仔细观察才发现,原来这两个浪人武士一边在舞台上打斗一边迈着探戈的舞步。
“到此为止,再见!”忽然,中井一慌慌张张地逃走了。倒在舞台上的森凡慢吞吞地站起来,一边说着“穷追不舍”,一边撩起和服的下摆。里面的红色贴身裙露了出来。“哎呀,失礼!”森凡放下和服的下摆,同时幕布落了下来。
豹一沉浸在表演当中,看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笑得肚子都疼了起来。他突然侧目看了一眼土门,发现他却好像一副觉得很无聊的样子。豹一感觉自己被人闪了一下。“不是很有趣吗?”但是,土门是个土生土长的大阪人,虽然不知他以前怎样,但是现在的他不可能看不懂这部喜剧中的无厘头搞笑。然而,实际上这幕戏土门已经连续看了将近十遍,早就已经看腻了。土门这次来的目的是想看下一幕的歌舞剧。
过了一会儿,歌舞剧《银座之柳》开始了。土门故意抱着胳膊,但是依然表现出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后排右边的第二个女孩,你可不能喜欢她啊。”土门对豹一小声说。
豹一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后排右边的第二个女孩,心头突然一紧。他记得那双脚。
刚才在弥生剧场前等土门的时候,一个少女像一阵风一样从豹一的身边走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肯定是那个少女。虽然当时豹一并没有看清她的长相,但是豹一清楚地记得她的那双纤细的双脚。当时有三个舞女在他旁边经过,只有那个少女没穿袜子,双脚裸露在寒风中,被冻得通红。
“她是谁啊?”豹一忍不住问。
“东银子。”土门回答。
夹杂在很多肥胖的大脚之间,那双柔弱纤细的双脚更加显眼。它们的主人胸脯平平的,就像是一个多病的少年。轮廓鲜明的脸上,有着两圈用腮红画的不自然的圆。耳朵上的肉非常薄,简直可说是晶莹剔透。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她那双睫毛长长的眼睛。
她跳舞的时候一脸严肃,表情僵硬。只有那微微抿起来的樱桃小口稍微减弱了一点儿她给人的那种冷冰冰的感觉。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她的这种严肃是因为在专心致志地跳舞。但是,豹一却在东银子的表情里看出了想哭的成分。他被这种冷峻的哀婉所感动,目不转睛地看着东银子。
无意中,他扭头看了一眼土门,却发现土门正表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奇怪!真是奇怪!”他声音沉闷地说道,下颌开始变得苍白。土门神情慌张地看着东银子的脸有好一会儿,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了一句“我们走吧”,便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朝出口的方向走去。豹一跟在他的身后。
土门在出口处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舞台,发出了一种类似叹息的声音,说了一句:“太不像话了!”然后,便拉着豹一的手走出了弥生剧场。
六
走出弥生剧场,外面已经开始下雪。耀眼的灯光冷冷地照亮了纷纷扬扬飘落的大片雪花。夜的底色浓重地落下,白色的风在夜色中疾走。
“好冷!好冷!”土门大声喊着,飞奔进剧场对面的咖啡馆。豹一也跟了进去。
咖啡馆里面点着火炉,两人身上的雪立刻变成水蒸气裹住了全身。土门摘下沾满水雾的眼镜,露出臃肿的眼皮,看起来好像年轻了很多。
土门喝了一口咖啡,站起来走到柜台处,借过电话。
“喂,喂,弥生剧场吗?……”
豹一原本还在猜测他是要打给谁,没想到是往刚刚出来的那个近在咫尺的弥生剧场打。倒是很像土门的风格,豹一心想。
“让文艺部的北山接电话。……我是土门啊。土……门……《东洋新报》的……嗯,对!”
咖啡馆旁边是一个澡堂子。一个用围裙兜洗澡用品、打着蛇眼伞(啡)的女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豹一用手擦了一下窗玻璃上的雾气,茫然地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那个背影变得朦胧,逐渐远去。
土门的咆哮声又传了过来,好像是他要找的那个人接过了话筒。
“——我不跟你说那些客套话了。什么下雪不下雪的!喂,你也太不像话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便对那个女孩下手?——什么谁啊?这不明摆着嘛——对!东银子啊!别让我说第二遍。——对,就是东银子!——什么?你再说一遍!别人我是不知道,但是唯独对这个东银子,我看得比说媒的还准。她怎么样,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虽然不是温泉浴场搓澡的……但是我什么都知道。——对,就像你说的,我就是迷上她了,那又怎样?你五十岁,我也是五十岁。我也不比你小。我只是不像你这样对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下手。——什么?下手人是别人?别装蒜了!喂!想对小丑舞女下手的流氓有很多,但是只有你这个好色的老头才会对那个楚楚可怜、柔弱可爱的东银子下手。跟我装也没用。喂!她刚才一边哭一边跳呢!你这个冷血动物!我之所以给你打电话,是不想看你那张老脸。你就感恩戴德吧!要是让我看见你,我非吃了你不可!你给我听好了,做好心理准备!——什么?你想见我?好啊,那我就见见你。——我现在在哪里,你好好找一下就知道了。限你半小时之内找到我现在所在的地方!要是在这个时间内,我没有看到你那张脏脸,我就把弥生剧场烧了!对,我是坂崎出羽守!我要救出千姬公主!决不让你碰一个手指头!呵呵呵。”
他不管不顾地朝着话筒吼了半天,最后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终于挂掉了电话。“这个电话打得太长了。”土门一边说着,一边回到豹一的座位边。店里的女服务员嗤嗤地笑着。“有什么好笑的?”土门瞪了她们一眼,一口气将咖啡喝掉,自言自语道:“打起精神来!”豹一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说话,突然醒过神来。他刚才听了土门打电话时说的话,正心情低落。
豹一为什么会心情低落呢?豹一觉得土门这种人说话不着调,没有必要仔细去听,所以一开始也没有特别用心听他说的话。但是,在土门的口中说出“东银子”这个名字的那一瞬间,豹一感到心头一紧。然后当他知道土门似乎正在对东银子被文艺部的北山“霸占”一事表示抗议的时候,心情突然变得阴郁起来。虽然起初他试图否认这个事实,认为土门说话没个准,肯定是在瞎说,但是他越想越觉得刚才土门之所以慌慌张张地离开剧场,肯定是因为看到舞台上的东银子之后发现了什么。另外,土门的口气虽然像是在开玩笑,但是看他打电话抗议的样子,却又好像有几分是真的。而且,即便勉强让自己相信土门说的那些事情都是子虚乌有的,但既然听说了这些事,心头的阴云便开始挥之不去。也就是说,自己意外地爱上了东银子么?豹一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爱上舞台上的舞女,可以说是十分常见的事情。但是,由于豹一一向特别刚强,不管是初中时与女校学生纪代子在夜晚的天王寺散步,还是上高中时与“镒屋”的阿驹并肩而行,他都未曾感受到丝毫爱情。然而,现在,可悲的是,他却意外地爱上了东银子,这是为何呢?
仔细想一下,也并非没有原因。但是,对于豹一本人必然恼恨的这种恋情,笔者或许还是不详细说明为妙。笔者在这里仅作一个简单的说明。也就是说,豹一无意间看到东银子的那双冻得通红的细脚,心生怜爱,听了土门的那一通电话后,那段对东银子双脚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复苏,变得鲜明起来。说起来,在想到母亲和安二郎在一起时,豹一总会产生一种揪心的感觉。那种深深地扎根在他心底的痛苦,和对东银子被人凌辱的怜惜是相通的。
豹一心情沉重,将脸贴在窗玻璃上,看着窗外。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豹一的视线变得模糊,突然感伤起来。
土门依然用那种焦躁不安的方式揪着烟蒂,突然说:“喂,别那么落寞啊。”他一脸高兴地盯着豹一。
“我在看雪。”豹一这样说着,突然感觉自己和土门的说话声好像是远方传来的口琴声。夏天黄昏的情景在看雪的豹一脑海中掠过。
“啊哈哈哈……你说你在看雪。原来如此。看来你是喜欢上东银子了。”
豹一觉得自己果然还是被人看穿了,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但是,虽然土门以前曾是一个敏感的人,现在他已不会没事找事地去揣测别人的心理。土门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引出下面的话。
“喜欢也不行喽。你听到我刚才打电话了吧?东银子已经不行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看到今天东银子跳舞的样子,那一瞬间我就决定放弃了。啊,我知道,东银子也被别人抢走了。呵呵呵。”土门的笑声让豹一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再喝一杯咖啡吧!”
“嗯,喝,说得好!你知道人生无常,这是你的优点。你多大了?”
“二十岁。”豹一说得铿锵有力。
“那和我差三十岁。我五十了。”
豹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土门摘掉眼镜之后,看起来不过三十二三岁的样子。但是,豹一的笑声很快便停止了,因为这时一个秃顶的男人头顶着雪花跑了进来。豹一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直觉便告诉他“那就是文艺部的北山”。豹一突然紧张起来,想到就是这个男人占有了银子,他便笑不出来了。豹一翻着白眼紧紧地盯着他。但是,那个男人看都没看豹一一眼,便坐在土门对面的豹一旁边,接着说:“不对,是误会!误会!”土门不答,只是说:“你还真能找到这里啊。”
“我觉得反正就是在附近嘛。”
“你是说,我打电话的声音大,你就猜到是这里了?那你现在是来听更大的声音么?”土门说罢,大声笑了起来。
豹一觉得两人这样大笑的样子很不严肃,屏住呼吸悄悄地看着他们。他们两人笑得有多高兴,豹一的脸色就有多难看。最后,土门终于停下了笑,说:“你刚才说是有误会?”
“误会,误会,大误会啊。你说我是下手人,太让我伤心了。”北山发出一种似乎很悲伤的声音。但是,他的措辞听起来就像是剧团的剧作者为演员写的台词。
“真的?”
“很遗憾,是真的。”
“原来如此。遗憾……那是谁?”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要是知道是谁,就更难受了。我只知道东银子被别人占有了这个令人心痛的事实。”
“……”
土门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呻吟声,然后突然说着“握个手”,握住了北山的手。
“下手人不外乎是那个鬓角很长的‘瓦伦蒂诺’(下)。我倒真希望下手人是你。”土门故意用一种感触颇深的语调说道。
“我也希望下手人是你。”北山说。
“他妈的!”土门说。
“他妈的!”北山说。
“心情真爽。你这酒秃子还迷恋舞女……哈哈哈……你不害臊啊?”
“呃,真有你的。”
“怎样?不害臊吗?”
“呃……”
“快,快回答,快回答。”
“这,这个……”
“快回答。怎样?怎样?”
“害臊?咱们是彼此彼此啊。你以为你自己几岁啊?”
“噢,问得好!不瞒你说,我五十了。”
“你能把真相瞒得住吗?”
“什么啊?你这个酒鬼!”
“什么!我还借给你五块钱呢。”北山刚说完,便回过头去看着刚才他一直无视的豹一,问,“你借给这家伙多少钱?”
豹一听着他们这些无厘头的问答,心里生气,没有回答。土门就替他回答。
“三块。”土门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说着,将豹一介绍给了北山。“这是毛利君,新鲜出炉的新闻记者。——这位是小丑舞女剧团的大剧作家北山老爷子。”
豹一点头说了句“请多关照”,北山瞬间便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用一种陈腐的方式郑重其事地与豹一打招呼:“哎呀呀,幸会,幸会……”
不久,三个人走出了咖啡馆,朝歌舞伎剧场的方向走去。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雪的缘故,原本在暗红色灯光照耀下的丑陋的千日前大街,今天也沉浸在一种湿润朦胧的光亮中,人影稀疏。豹一跟在土门和北山的后面,觉得落在脸上的雪花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