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屋子,外面天气晴朗,阳光把我的双眼晒得暖烘烘的。蔚蓝的晨空中,高悬着几片雪白的云朵。这时一座屋顶上,已经有一个妇女在晾洗好的衣物了。我朝前走去,觉得心情好了一些。我的信心增强了。沿岛远远的地方,一幢幢摩天大楼拔地而起,在淡淡的雾霭中显得神秘莫测。一辆牛奶车从我身边开了过去。我想起了学校。这个时候他们在校园里做什么呢?月亮是不是已经沉到天边,而太阳已经从东方冉冉升起?早餐号吹过了吗?今天早晨,就像我在校时的大多数春天的清晨那样,那头高大的种公牛的吼声是不是把宿舍里的姑娘们吵醒了——那吼声清晰洪亮,盖过了铃声、号角声和工作日清晨的各种声音,情况是不是这样呢?我受到这些回忆的鼓舞,急匆匆地往前走。一种确信无疑的情绪突然支配了我,今天肯定是解决问题的日子了。一定会有什么结果的。我拍拍公文包,想着包里的那封信。最后一封往往是最重要的——这是一个好兆头。
紧靠前面的边道沿,有一个人推着一辆手推车,车上高高地堆放着一卷卷蓝色的纸张,我听见他那清晰嘹亮的歌声。他唱的是一首伤感的黑人民歌,我跟在他的后面往前走,回忆着我在家乡听到这种歌声时的那段日子。在这儿,仿佛有些回忆悄悄地绕过我在大学里的生活,远远地追溯到那些很久以前已经从我的头脑里排除出去的事情上。任你怎么回避也回避不开这些令人回忆的东西。
“她的脚像猴子的脚
腿像青蛙的腿——上帝,上帝!
可是她一开始爱我
我就叫喊,嗬嗬嗬,上帝的狗!
因为我爱我的姑娘,
胜过爱我自己……”
当我走到和他并肩的时候,他向我打招呼,这使我吃了一惊。
“喂,好朋友……”
“哎,”我应了一声,停下来偷偷观察他那双微红的眼睛。
“早上的天气真好,你得告诉我一件事,就那么一件事——嗨!等一等,老弟,我正好和你同路!”
“什么事?”我问。
“我要打听的是,”他说,“你可抓住那条狗了?”
“狗?什么狗?”
“当然啰,”他说着,停下车子,让支架着地。“对啦。谁——”他站住,缩起一只脚放在边道牙子上,露出像一个乡村传教士就要开始反反复复讲经传道时的那副神态——“抓住……那条……狗”。他吐出一个字,猛地点一下头,活像一只发怒的公鸡。
我忐忑不安地笑着,向后退了一步。他那狡黠的目光注视着我。“哦,上帝的狗,老弟,”他突然怒气冲冲地说,“谁抓住了那只该死的狗?现在我明白你是从南方的老家来的了,可是你怎么会装出好像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一样!真见鬼,今早这儿除了我们两个黑人,连鬼也没有——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突然我感到又窘迫又生气。“拒绝你?你是什么意思?”
“回答我的问题吧。你抓到了它,还是没有?”
“一条狗?”
“是啊,那条狗。”
我非常恼怒。“不,不是今天早晨,”我说着,看见一丝笑容在他的脸上掠过。
“慢点儿,老弟。别恼火。该死,伙计!我以为你一定抓到它了,”他装出不相信我的样子说。我开始走路,他在我身边推着车子。我忽然感到有点不自在,不知怎么地我觉得他像金日酒家那儿的一个老兵……
“好吧,也许情形正好相反,”他说。“大概是他跟住你了。”
“说不定,”我回答道。
“如果他跟住你了,算你运气好,它不过是一条狗——因为,伙计,我对你说,我相信跟着我的可是一头熊……”
“一头熊?”
“他妈的,对啊!就是那头熊。难道你没看到这些补丁,那就是它在我背后用爪子撕的啊?”
他把身上穿的那条查理·卓别林式裤子的臀部向边上拉了拉,哈哈大笑起来。
“伙计,这个哈莱姆区不是别的,就是一个熊窝。但是我告诉你一件事,”他脸部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了,“对你我来说,这可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要是时世不很快变好的话,我要抓住那头熊,牵着它到处走,就是不放开它!”
“别让熊把你吃掉,”我说。
“放心好了,老弟,我要拣和我个子差不多的先下手!”
我尽量想用有关熊的一些谚语来回答,可想起的只是故事书中的杰克兔子、杰克熊……这两个角色早就被我遗忘了,而这时却引起我的一阵乡愁。我想甩开他,然而在他旁边走着,我又感到某种慰藉,仿佛从过去直到此刻,在别的早晨,在别的地方,我们就曾经这样走过……
“那都是些什么东西?”我指着堆放在车子上的一卷卷蓝色纸张说。
“那是蓝图,伙计。我这儿大约有一百磅重的蓝图,但是我什么也造不出来!”
“这些蓝图有什么用处?”我问道。
“要是我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我就不是人——什么图纸都有,城市啦,市镇啦,郊外俱乐部等等。有些仅仅是房屋和住宅的蓝图。如果我能够像日本人那样住在纸房子里,我就差不多可以给自己造一座房子了。我想有人改变了他们的计划,”他笑着补充说。“我问那个人他们为什么要把所有这些东西丢掉,他说它们碍事,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得扔掉这些东西,好腾出地方放新的计划。许许多多这种蓝图从来没有用过,你可晓得?”
“你的蓝图可不少哪,”我说。
“是啊,这还不是全部呢。那可以装两车。车上的这些够我一天干的了。人们总是制订计划,然后加以改变。”
“是的,你说得对,”我一边说,一边想着自己的那些信,“可是那是错误的。人们不该轻易变更计划。”
他看着我,突然严肃起来。“你太年轻了,老弟。”他说。
我没有回答。这时我们来到了一个山头的拐角上。
“好啦,老弟,和一个从老家来的年轻人谈话从来就是叫人高兴的,但是现在我得和你分手了。这是一条令人愉快的下山的老街。我可以让车子往下滑行一阵子,免得收工时弄得筋疲力尽。我才不让他们把我往坟墓里赶呢。以后我会再见到你的——有件事情你明白吗?”
“什么事情?”
“起先我以为你要拒绝我,可是现在我很高兴见到你……”
“我希望是这样,”我说。“你放心好了。”
“哦,我会放心的。在这个勾心斗角、大鱼吃小鱼的城市里混日子,就得有一点儿运气、勇气和娘胎里带来的小才气。伙计,我生来就具备这三点。说实话,我是一个第七个儿子的第七个儿子出世的时候胎膜遮住了两只眼睛靠黑猫的骨头和征服王约翰牌大麻以及油腻的蔬菜养大——”他眼睛闪闪发光,嘴唇急速地牵动,流利而夸张地说。“你懂我的话吗,老弟?”
“你说得太快了,”我说着,笑了起来。
“行,我说慢点儿,我给你说顺口溜好了,但是我不会骂你的——我的名字叫彼得·惠特斯特劳,我是魔王撒旦独一无二的女婿,好,这些词儿得发卷舌音!你这个家伙是南方来的,是不是?”他说着,像熊那样把头歪向一边。
“是的,”我说。
“好啦,你听清楚!我的名字叫布鲁,我要用一把音叉和你比一下。费菲弗芬9。谁想射中撒旦的人?老天爷斯廷杰罗!”
他的话使得我不由自主地嘻嘻地笑了出来。我喜欢他的话,尽管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从小就知道这玩意儿,可是后来忘掉了;我在上学以前就会了……
“你懂我的话吗,老弟?”他笑了。“呃,可是什么时候来看看我,我是一个钢琴演奏人,一个浪荡子,一个喝威士忌的酒徒,一个徘徊街头寻找职业的人。我会教你一些有用的坏习惯。你会需要它们的。祝你顺利,”他说。
“再见,”我回答道,看着他离开。我注视着他推着车子绕过通向山顶的拐角,低低地压在车把上,他的嗓音扬了起来,然后又低下去,这说明他开始下坡了。
她的脚像猴子的脚
腿
腿,腿像一条疯了的
叭喇狗的腿……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想着。我一生都听着这支歌,但是突然之间我觉得它不可思议。这是说的一个女人,还是某一种狮身人面像那样的奇怪的动物呢?肯定是说他的妻子,也许算不上妻子,只有她才适合那种描述。而且为什么要用这种相互矛盾的词句来形容随便什么人呢?它是狮身人面像吗?这个穿卓别林式裤子,干巴巴的脏老头儿爱她,还是恨她,或者只是唱唱而已呢?不管怎样,什么样的女人能够爱上一个像他那样肮脏的人呢?如果她像歌词描绘的那么令人厌恶,即使是他又怎么会爱上她呢?我边想边走。也许每个人都爱什么人;这我不知道。我不能多想爱情;为了走得远些,你就得离开大家,而且在我面前回到学校去的道路是漫长的。我放开大步向前走去,听到那个拉车人的歌声这时变成一种孤单的、音调重浊的口哨声,它在每个词组的结尾转成颤抖的、调子忧伤的谐音。在那颤振的、突然下降的口哨声中,又传来一列火车在凄凉的夜晚孤独地高速前进的声音。他是撒旦的女婿,看,他是一个能够吹三种音调的谐音的人……该死,我想,他们真是难言的民族啊!我说不上那突然掠过心头的思绪是引以自豪的,还是令人厌恶的。
在拐角处,我走进一家杂货店,在柜台边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有几个人正在吃东西。一只只盛着咖啡的球形玻璃杯煨在蓝色的火焰上。我看着那个伙计打开烤架的门,把一条条精肉片翻个面,然后把门砰的一声关上,这时一阵在油里煎着的熏猪肉的香味深深地钻进我的胃里。柜台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广告画,画里一个晒得黑黑的金发的女大学生朝下微笑着,邀请所有的人喝一客可口可乐。那伙计走过来了。
“我给你送来点好东西,”他说着,在我面前放了一杯水。“要不要一份饭?”
“都有些什么呢?”
“有猪排,麦片,一只鸡蛋,热乎乎的软饼,还有咖啡!”他俯身在柜台上,那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瞧,那该使你感兴趣了吧,孩子。难道大家都能看出我是南方人吗?
“我要桔汁、烤面包和咖啡,”我冷淡地说。
他摇摇头。“你骗我,”他说着,使劲把两片面包放进烤面包的电炉里去。“我敢发誓,你是一个爱吃猪排的人。桔汁要大杯还是小杯?”
“来大的,”我说。
当他把一只桔子切成薄片的时候,我不作声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心里想我该要那份饭,然后站起身来走掉。他以为他是什么人呢?
一颗桔子核浮在玻璃杯口边的一层黏稠的果肉中。我用调羹把它舀出来,然后喝下酸溜溜的饮料,心里为着没有要猪排和麦片而感到得意。这是一种克制的行为,一种变化的征兆,而这会逐渐支配我,并使我成为一个更加老练的人而回到大学里去。我将会基本上是老样子,我一面想,一面搅着咖啡,可是有些微妙的变化,能够激起那些从来没有到过北方的人的好奇心。在大学里表现出一点与众不同的样子,那往往是有好处的,尤其是你想担任主要角色的话。这会使得别人谈论你,揣测你是怎样一个人。当然我得小心行事,不要像一个北方的黑人那样说得太多;他们是不喜欢那一套的。我想着,微笑了起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给他们暗示,这样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都会增加藏在表面之下的广泛和神秘的意义。他们会喜欢那样的。而且你把事情说得愈含糊,那就愈好。你得使他们不停地猜测——就像他们猜测布莱索博士那样:布莱索博士在纽约逗留作客的时候,是住在一家豪华的白人旅馆里吗?他是不是和校董们一起参加各种酒会?而他又怎样行事呢?
“老兄,我敢断定他过得痛快。他们对我说,老博士一到纽约就闯红灯。说他喝上好的红色威士忌酒,抽高级的黑色雪茄烟,把在学校里的你们这些愚昧无知的黑人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他们还说他到北方以后,要别人叫他布莱索博士先生。”
当这段谈话在我的脑子里重新出现时,我微笑起来,感到心情舒畅。也许我被打发离开学校是件大好事。我已经学到了更多的东西。在这以前,学校里的一切流言蜚语似乎纯粹是恶意的、无礼的;现在我可明白布莱索博士的有利地位了。不管我们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总是在我们的脑子里转。那是领导人员的一种诀窍。我此刻想起它,这是令人奇怪的;因为尽管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可是仿佛我是一直知道似的。只是从学校到这里的距离似乎使它变得明确起来了,肯定起来了,而且我可以毫无顾虑地考虑这个问题了。在这里,它就像我此刻放在柜台上付早饭钱的硬币那样容易到手。饭钱一共一角五分,当我在口袋里摸索着寻找一枚五分硬币的时候,我取出了另一枚一角的硬币。这时我心里想,我们中的一个人给他们中的一个人付小费,会不会是一种侮辱呢?
我等着那个伙计,看他给一个留着一撮淡黄色小胡子的男人上一道猪排和麦片。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然后我把硬币使劲往柜台上一丢,拔腿就走,可心里对它没有发出像一枚五角辅币那么大的响声而感到生气。
当我走到爱默生先生办事处门口的时候,才想到也许我应该等到当天的营业开始以后再进去,但是我放弃了这个想法,一直往里走。我希望,我那么早去既是我求职心切的表示,又是我会迅速完成交给我的任何工作的证明。此外,有没有那么一种说法,一天中第一个开始谈业务的人会成交?或许那仅仅是指犹太人的买卖吧?我从公文包里取出那封信,心里想,爱默生是一个基督教信徒的教名呢,还是一个犹太人的名字?
门的那边,好像是一个陈列馆。我走进了一间宽大的接待室,四周用给人以阴凉感觉的热带色彩装饰起来。一面墙壁差不多被一幅巨大的彩色地图盖住了,一条条狭窄的红丝带在地图上的各个地区和一整排乌木制的垫座之间绷得紧紧的,垫座上陈列着一只只装有各个国家的天然产品标本的广口玻璃瓶。这是一家进口商行。我四下环顾着房间,不由地感到惊奇。一幅幅绘画,一件件青铜制的艺术品,一条条壁毯,都安排得妥帖美观。当我听见有人问“你有何贵干?”的时候,我感到眩惑,吃惊得差点把公文包也给掉了。
我面前站着一个和一种衣领广告画上的人像极为相似的人:红润的脸色,金黄色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件按照热带式样编织的衣服大方地从他那宽阔的肩膀上披下来,灰色的眼睛在框架醒目的眼镜后面露出紧张的神色。
我说明我求见的事由。“哦,对,”他说。“我可以看看那封信吗?”
我把信递了过去。当他伸手来接的时候,我看到了那缀在柔滑的白衬衫袖口上的金链扣。他看了看信封,然后以一种古怪的、好奇的目光看着我说:“请坐。我马上就回来。”
我目送他悄悄地离开,那副摆动屁股,跨着大步走的模样,使我皱起了眉头。我走过去,在一把铺着艳绿色丝绸垫子的柚木椅子上拘谨地坐下来,把公文包搁在膝盖上。我进来的时候,他一定坐在那里,因为我看到在一张放着一盆美丽的小树的桌子上,香烟的烟从一只碧玉烟灰缸里袅袅升起。一本好像叫做《图腾和戒律》的书打开放在烟灰缸旁边。我的视线落到一只装饰着中国图案的亮着灯的箱子上,里面陈列着一些精致美观的马匹和禽鸟的雕塑,小巧的花瓶和碗盏,每件展品都安放在木雕的底座上。房间寂静得像一座坟墓——突然一阵猛烈的翅膀扑打声打破了沉寂,我抬头向窗子望去,只见眼前是五光十色的一片,上下翻腾,就好像一阵大风卷起了一大堆色彩鲜明的碎布那样。原来那是一只装在一扇大窗子附近的鸟舍,里面关着几只热带鸟。当鸟儿的翅膀停止扑打的时候,我能够透过窗子看到下方浅绿色的海湾上,有两艘大船在远处航行。一只大鸟开始鸣唱,我转过眼去,看着它那长着淡蓝色、红色和黄色羽毛的喉头的颤动,看着那些鸟儿不停地跳动,用翅膀拍击,它们那五彩缤纷的羽毛一时间像一把打开的东方的扇子那样陡然展现开来,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我很想走过去,站在鸟笼旁边好好看看,但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那就不像办事的样子了。我还是坐在椅子上观察着这个房间。
这些人简直是人世间的王爷!听到鸟儿发出一阵讨厌的喧闹声,我这样想着。我们大学博物馆里没有这样的东西——在别的地方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我想起我们那儿只有几件蓄奴时期留下来的破碎的遗物:一口铁锅,一只古老的钟,一副脚镣和一节节链条,一台原始的织布机,一架手纺车,一只喝水用的葫芦,一尊怪模怪样的乌木制的非洲神像,它好像在冷笑似的(这是某位旅行的百万富翁赠给学校的礼品),一根装着铜角钉的皮鞭,一只上面有两个M字母的烙铁……虽然我很少看见它们,可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它们并没有给人以愉快的感觉,每当我参观那个房间的时候,我的眼光总是避开陈列着这些东西的玻璃柜,宁愿去看南北战争刚结束时的那些照片,它们接近盲人巴比所描绘的那个时代。可是甚至连这些我也不常看。
我尽量使自己显得随便一些;椅子很漂亮,可是硬了一点。这个人到哪儿去了?他看见我的时候,流露出什么敌意没有?我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先看见他。人就得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突然鸟笼那边传来一阵刺耳的叫声,我再一次看到一阵纷乱的闪光,仿佛那些鸟忽然自动地燃烧了起来似的,它们对着竹栅栏猛烈地拍击翅膀,接着又突然平静了下来。这时门打开了,那个长着金黄色头发的男人手握着门把,站在那儿向我打招呼。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过去。到底我被录用了,还是被回绝了?
他的目光里含有疑问的神情。“请进来,”他说。
“谢谢,”我答道,等他先走。
“请,”他微笑着说。
我走在他的前面,想从他说话的口气里听出一点苗头来。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他说着拿着我的信朝两把椅子挥了挥手。
“问吧,先生?”我说。
“告诉我,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他问。
“我想找个工作,先生,这样我能够挣足钱,秋天回到大学里去。”
“回到你原来的大学里去?”
“是的,先生。”
“我明白了。”他一声不吭地端详了我一会儿。“你指望什么时候毕业?”
“明年,先生。我已经学完三年级的课程……”
“哦,你已经学完了?那很好嘛。你多大了?”
“快二十了,先生。”
“十九岁读大学三年级?你可是个好学生。”
“谢谢您,先生,”我说,开始喜欢这次会见了。
“你当过运动员吗?”他问道。
“没有,先生……”
“你有运动员的体格,”他上下打量着我说。“你很可能会成为一名极好的赛跑运动员,一名短跑选手。”
“可我从来没有尝试过,先生。”
“我甚至想问你一个愚蠢的问题,你对你的母校有什么看法?”他说。
“我以为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学校之一,”我回答,听得出自己的话音里充满了深切的感情。
“我知道,我知道,”他带着一种突然出现的不高兴的神气说,这使我感到意外。
当他含含糊糊地说些“怀念哈佛校园”的不可理解的话的时候,我又变得警觉起来了。
“但是倘使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在别的什么大学里完成学业,那又怎么样呢?”他说着,眼镜后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又微笑了。
“另外一所大学?”我问,我的头开始发晕了。
“噢,是的,比方说在新英格兰的什么学校……”
我默默地看着他。他是说的哈佛大学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会导致什么结果呢?“我不知道,先生,”我小心翼翼地说。“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我只有一年的课程了,何况,嗯,我对母校的每个人都认识,他们也认识我……”
他朝我看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看到这个情景,我慌乱地停住了话头。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也许我把回到母校去的想法说得太坦率了,或许他反对我们黑人接受高等教育……可是,见鬼,他只不过是一个秘书而已……难道他不是吗?
“我理解,”他镇静地说。“甚至连我提出换一所学校的意见也是冒昧的。我觉得一个人对自己所念的大学,实际上怀有像对父母亲那样的感情……这是一件庄严的事情。”
“对的,先生。就是这个话,”我急忙表示同意。
他眯起了眼睛。“可是现在我必须向你提一个使你为难的问题。你不在意吗?”
“当然不,先生,”我紧张地说。
“我并不喜欢提这个问题,可是又非问不可……”他痛苦地皱起眉头俯过身子来。“告诉我,你有没有看过你带给爱默生先生的信?就是这个,”他从桌上拿起信说。
“嗨,没有,先生!信不是写给我的,因此我根本不会想到拆开它……”
“肯定不会,我知道你不会拆开,”他说着,挥了挥手,把身子坐得直直的。“我很抱歉,你一定要把它忘掉,就像忘掉目前你经常碰到的表面上是客观的、而实际上涉及个人的那些讨厌的问题那样。”
我不相信他说的这些话。“难道信被拆开了吗,先生?可能有人动过我的东西了……”
“哦,不,没有那回事。请忘掉那个问题吧……请告诉我,你毕业以后的打算是什么呢?”
“我没有把握,先生。我希望能留在大学里当教师,或者做一名行政机构的职员。而且……嗯……”
“是吗?还有别的什么吗?”
“噢——我真希望做布莱索博士的助手……”
“哦,我明白了,”他说着身子往后一仰,高高噘起了嘴唇。“你很有抱负。”
“我想是这样,先生。可是我愿意努力工作。”
“抱负是一种奇妙的力量,”他说,“可是有时候它也会把人弄得盲目的……在另一方面,它会使得你成功——像我父亲……”他的语气变得尖刻起来了,他皱起眉头,向下看着自己那双颤抖的手。“抱负有时使人看不到现实,这是它唯一的麻烦……告诉我,你一共有几封这种信件?”
“我大约有过七封,先生,”我回答道,被他的新话题弄糊涂了。它们是——”
“七封!”他突然生气了。
“是的,先生,他一共给了我那么多……”
“我可不可以问问你,你一共见到了几位先生呢?”
一种沮丧的情绪突然攫住了我。“要说他们本人,我可一个也没有见到过,先生。”
“这是你的最后一封信了?”
“是的,先生,这是最后的一封,不过我还希望能收到另外那些人的回信……他们说过——”
“当然啰,你会收到回信的,会收到所有七个人的回信的。他们都是忠诚的美国人。”
这时他的话声里显然有一种讥讽的意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七封,”他故弄玄虚地重复着。“哦,别让我把你弄得心烦意乱,”他打着一个表示自我厌恶的漂亮手势说。“昨天晚上,我和我的精神分析学家进行了一次困难的会见,哪怕是最细小的事情也会使我发火。就像一只失去控制的闹钟一样——嗨!”说着,他用手掌拍了一下大腿。“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突然激动起来了。他的半边脸开始抽搐,而且鼓了起来。
我看着他点燃一支香烟,暗自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有些事情真是不公平得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他喷出一缕烟说,“而且不论在言语上还是在思想上,都是模棱两可,非常含糊的。顺便问一句,你去过芦笛俱乐部吗?”
“这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先生,”我说。
“你没有听说过?这是很有名气的呢。我的许多哈莱姆朋友上那儿去。那是作家、艺术家和各种名流聚会的地方。全市再没有第二处,而且由于某种奇妙的新花样,它具有真正的大陆风味。”
“我从来没有上过什么夜总会,先生。在我开始挣到一点钱以后,我一定得去看看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巴不得把话题拉回到职业问题上来。
他看着我猛地摇了摇头,他的脸又开始抽搐了。
“我想我又在回避这个问题了——我老是这样。你看,”他突然冲动地叫嚷起来,“两个人,两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能够十分坦率而且真诚地谈话吗?你信吗?”
“先生?”
“哦,真该死!我是说你是不是相信我们,我们两个人能够抛掉那把人们隔离开来的习惯和礼貌的伪装,毫无掩饰地、诚实地、坦率地交谈呢?”
“我不明白您的确切的意思,先生,”我说。
“你真的不明白吗?”
“我……”
“当然啰,当然啰。要是我把话说得简单明了就好了!我把你弄糊涂了。这样的坦率恰恰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的一切动机都是不纯正的。把我刚才说的话忘掉吧。我想这样说来试试看——请记住这个……”
我的头发晕。他亲密地欠过身来和我说话,仿佛他认识我已经好多年了。我回想起很久以前祖父对我说过的一些话:不要让随便什么白人把他的事情告诉你,因为他说了以后,他就会感到这样做是丢脸的,于是他就会恨你。事实上他一直在恨你……
“……我想告诉你一部分实际情况,这些对你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可是我说在头里,这会给你带来痛苦。不,让我把话说完。”他轻轻地碰碰我的膝盖,而当我挪动了一下位置的时候,他赶忙把手拿开了。
“我想做的是我很少做的事,而且,说实话,要不是我遭受了一连串使人难以忍受的挫折的话,现在我是不会这样做的。你知道——嗯,我遭到了挫折……哦,该死,我又来这一套了,光想着自己……我们两个人都遭到了失败,你懂吗?我们两个都失败了,而我想帮助你……”
“您是说您会让我去见爱默生先生?”
他皱起了眉头。“请别对那个太乐观,也不要匆忙地、武断地下结论。我想帮你的忙,但是这牵涉到一桩伤天害理的事……”
“一桩伤天害理的事?”我屏住了呼吸。
“对。那是一种表达方式。因为要帮助你,我就必须打破你的幻想……”
“哦,我想我并不在乎,先生。一旦我见到了爱默生先生,那就是我自己的事儿了。我想做的就是跟他当面谈话。”
“跟他谈话,”他一边说,一边迅速地站起来,手指颤悠悠地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是他说话——”他突然顿住了。“我进一步考虑了一下,说不定你还是把地址留给我好,我会在上午把爱默生先生的答复写信告诉你的。他实在是个大忙人。”
他的态度全变了。
“可是您说过……”我慌乱不堪地站起来。难道他在和我开玩笑?“请允许我和他就谈那么五分钟好吗?”我恳求着。“我敢肯定,我能使他相信我是能够胜任一项工作的。而且如果有人篡改了我的信,我要证明我的身份……布莱索博士会——”
“身份!天啊!谁还有什么身份呢?事情并不完全是那么简单的。你说,”他做了一个表示苦恼的手势说,“你信得过我吗?”
“呃,是的,先生,我相信您。”
他俯过身来。“听我说,”他说道,他的脸猛烈地抽搐起来,“我想告诉你,我知道很多关于你们的事情——不是关于你一个人的,而是关于像你这样的一些人的。就算不多,可是也不见得少。站在我们一边的仍然是吉姆和哈克·费恩10。我有许多朋友是演奏爵士音乐的乐师,我本人也有些阅历。我知道你们的生活状况——为什么要回去呢,小伙子?在这里你有这么多事情可以做,而且有更多的自由权利。要是你回去,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所期待的东西;因为情况这么复杂,你是无法理解的。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打动你。也不是给自己寻找什么发泄虐待狂精神的机会。我确实不是这样。但是我的确了解这个你正在努力和它打交道的世界——我知道它所有的美德和一切说不出口的丑事——哈,对啦,说不出口的丑事。恐怕在我父亲的眼里,我就是一个坏不堪言的人物……我就是哈克贝利,你懂吧……”
我尽量去揣摩他那漫无头绪的话意,而他却干笑着。哈克贝利?为什么他老提那个孩子的故事?他的地位处在我和一个工作之间,也和我的重返学校有关,而他竟会那样对我说话,这使我感到困惑不解,而且心里着实恼火……
“但是我只要找个工作,先生,”我说。“我只想赚足钱继续我的学业。”
“当然,可是你肯定猜疑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你是不是想知道背后的底细?”
“是的,先生,可是我最关心的是找个工作。”
“那还用说,”他答道,“可是生活并不那么简单……”
“但是我并不想为别的任何事情操心,不管是什么,先生。那些事用不着我去干预,只要我能回到大学去,他们让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我要帮你想个最好的办法,”他说,“你听着,什么才是最好的办法。你想要做对你自己来说是最好的事吗?”
“噢,那当然,先生。我想我希望……”
“那就打消回到原来的大学去的念头。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您是说离开?”
“是的,忘掉它……”
“可是您说过您愿意帮助我!”
“我说过而且我是——”
“可是会见爱默生先生的事情怎么样呢?”
“啊呀!你不明白你最好还是不见他吗?”
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起来了。接着,我紧紧握住自己的公文包,站起身来。“您凭什么跟我过不去?”我禁不住脱口而出。“我到底做过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您从来没有打算让我见他。甚至我呈递了介绍信还是没用。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对您的职业决不会造成什么威胁——”
“不会,不会,不会!当然不会,”他站起来喊道。“你对我误解了。你不该那样!天啊,误会真是太多了。请不要以为我出于偏见而想阻止你见我的——阻止你见爱默生先生……”
“对啦,先生,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愤怒地说。“是他的一个朋友打发我到这儿来的。您看了那封信,可是仍然拒绝让我去见他,而现在您又要劝我离开母校。您到底是哪种人?您凭什么和我作对?您,一个北方的白人!”
他表现出痛苦的样子。“我做得太笨了,”他说,“但是你应该相信,我在尽力对你提出忠告,帮你作出最好的安排,”他边说边摘下了眼镜。
“但是我知道什么对我是最好的,”我说,“或者至少布莱索博士知道。如果我今天不能见到爱默生先生,请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我会到这儿来的……”
他咬咬嘴唇,闭上眼睛,连连摇头,仿佛在尽量抑制自己不叫出声来。“很遗憾,真的遗憾,我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他说,突然平静了下来。“我尽量给你提出忠告,这是愚蠢可笑的。但是请你相信,我不是同你作对……或者说,不是同你的种族作对的。我是你的朋友。在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人物中,有些就是黑人——喔,你要知道,爱默生先生就是我的父亲。”
“您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的,尽管我倒宁愿不是这样。可是他是我的父亲,而且我能够安排你去见他。但是老老实实对你说,我可没有这种玩世不恭的本领。和他见面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
“可是我倒想碰碰运气,爱默生先生,先生……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我的整个事业就全靠它了。”
“但是你没有获得工作的希望,”他说。
“可是布莱索博士介绍我到这儿来,”我说,情绪愈来愈激动了。“我一定要有个机会……”
“布莱索博士,”他带着厌恶的神情说,“他像我的……得用马鞭子抽他才对!喏,”他说着,一把抓起那封信,窸窸作响地把它塞给我。我看着他那双激动地望着我的眼睛,接过了信。
“看吧,把信看一看,”他激动地喊道。“看吧!”
“可是我并没有要求看信,”我说。
“读一读!”
我亲爱的爱默生先生:
持信人是我校从前的一个学生(我说从前,那是因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永远不会被重新招收入学了),由于一起极其严重的违背我校最严格的行为准则的事件,他被开除了。
可是由于事情的性质我将趁下次校董会开会之机亲自向您说明;为了学院的最大利益,我们没有让这个青年人知道关于他被开除的最后决定。因而他确实希望秋天回到这里继续他的学业。不管怎样,让他尽可能离得我们远远的,同时让他继续抱着这些徒然的希望而泰然自若,这是符合我们为之献身努力去完成的伟大事业的最大利益的。
我亲爱的爱默生先生,此事属于少有的棘手问题之一,一个我们曾寄予极大希望的人已经令人痛心地走上了歧途,他的堕落有破坏某些有关人士和学校之间的某种微妙的关系的危险。因而,尽管持信人已经不是我校的一名成员,但是他和学校关系的断绝尽可能以最小的痛苦来执行,这仍然是至关重要的。我请求您,先生,让他继续不停地向那个诺言所指的方向去追求,那诺言就像地平线那样在那满怀希望的旅行者的前方总是明亮地、遥远地退去。
您恭顺的仆人
艾·赫伯特·布莱索
我抬起头来。从他把信交给我到我弄懂它的含意,这中间好像经过了二十五年。我实在无法相信,于是重新看了一遍。我不能相信,然而我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些都在以前发生过。我擦着眼睛,眼睛有些发干,仿佛泪液一下子都枯竭了一样。
“我很抱歉,”他说。“我非常抱歉。”
“我做了什么?我总是尽量照规矩去做的……”
“你必须把那个告诉我,”他说。“他所指的是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可是你一定是做过什么事情的。”
“我替一个人开车去玩一玩,中途他病了,我送他到金日酒家去想办法……我不知道……”
我声音发颤地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他:访问特鲁布拉德的家,到金日酒家去了一趟,然后我就被开除了。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他那对每个细节作出反应的表情多变的脸。
“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一说完他就接上来了。“我不了解那个人。他真使人琢磨不透。”
“我只想回去,想法子挽救,”我说。
“你再也回不去了。现在你不能回去,”他说。“这个你难道不明白吗?我非常惋惜,然而使我感到高兴的是我忍不住对你说了。把它忘掉吧;虽然这个忠告连我自己也是向来不能接受的,可是它仍然是一个有益的忠告。无视事实真相是毫无意义的。不要使自己失去判断力……”
我站起身来,茫然地向门口走去。他跟在我后面走进接待室,笼子里的鸟儿拼命地扑打着翅膀,那粗粝的嘎嘎叫声就像做噩梦时的尖叫一样。
他内疚地、结结巴巴地说:“请你,我一定要请你别对任何人提起这次谈话。”
“我什么也不说,”我答应道。
“我一点也不在乎,但是我的父亲会认为我把事情揭露出来是大逆不道的……你现在不受他的约束了。可是我仍然是他的囚徒。你获得了自由,这下你明白了吧?我仍然有自己的斗争。”他看上去差不多要流泪了。
“我不会说的,”我说。“没有人会相信我。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一定是……”
我打开了门。
“喂,朋友,”他打着招呼,“今天晚上,我要在芦笛俱乐部举行一个酒会。你愿意到场同我的客人见见面吗?这可能对你有好处——”
“不,谢谢您,先生,我一切都会好的。”
“也许你愿意充当我的贴身男仆吧?”
我看着。“不,谢谢您了,先生,”我说。
“请你相信,”他说。“我真的想帮你忙。瞧,我碰巧知道自由油漆厂可能有个空缺。我父亲已经打发几个人到那边去了……你应该试一试——”
我把门关上了。
电梯载着我飞快地下到底层,我从大楼出来沿着街道走去。这时阳光灿烂,路上的行人好像离得远远的。我在一堵灰色的墙壁跟前停下来,在我的上方,一座教堂墓地的墓石像座座屋顶那样高耸着。街对面,在一顶遮篷底下的阴凉地方,一个擦皮鞋的男孩为了几枚小钱跳着舞。我走到拐角处,跳上一辆公共汽车,下意识地向后面走去。一个黝黑的人坐在我前面的坐位上,他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不停地透过齿缝用口哨吹奏着一只曲子。我的思想飞快地从布莱索转到爱默生,然后又兜了回来。我弄不懂这件事的意思。这是开玩笑。见鬼,这不可能是开玩笑。是的,眼下就是在开玩笑……汽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我听见自己也哼起了前面那个人用口哨吹奏的那只曲子,我想起了它的歌词:
哎哟哟他们把可怜的知更鸟拔得一毛不剩
哎哟哟他们把可怜的知更鸟拔得一毛不剩
他们还把可怜的知更鸟在一根树桩上拴定
哎哟哟他们把知更鸟尾部的羽毛完全拔尽
哎哟哟他们把可怜的知更鸟的毛拔得一干二净。
我站起来,匆匆向车门口走去,那微弱的、用绢纸蒙着梳齿的玩意儿11吹奏的嘘嘘叫的声音,在我的耳鼓里回荡,直到我在第二个站头下车为止。我站在马路沿上打着哆嗦,看着,巴不得那个人跳下车子跟上来,用口哨吹奏那首古老的、已经被遗忘了的、关于一只秃尾巴的知更鸟的纯朴幼稚的小诗。我的心被这只曲子充满了。我乘地铁列车,回到男子寄宿舍自己的房间里,在床上横躺下来,直到这时曲子仍然在我心里低沉地、单调地响着。可怜的老知更鸟的来龙去脉和底细是什么?他做了什么事?是谁把他拴起来?他们为什么要拔他的毛?我们为什么要用诗歌来吟咏他的命运?这是为了逗笑,为了取乐,孩子们都笑个不停,那个古老的大角鹿乐队里那个逗人发笑的低音大喇叭吹奏手,在他那螺旋形喇叭上独奏这只曲子;用滑稽的装饰性乐段和悲哀凄凉的乐句演奏——“布布布布——可怜的知更鸟的毛被拔得一干二净”——一支模拟的挽歌……但是知更鸟是谁?他为什么受到伤害,受到羞辱?
我躺着,突然气得发抖。但是这丝毫没有用处。我想起了小爱默生。倘使他出于某种个人目的撒了谎,那将会怎么样呢?好像每个人都在算计我,而背地里还有一些更秘密的计划。小爱默生的打算是什么呢——为什么一定非得把我卷进去不可呢?不管怎么说,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不定这是对我的善意和忠诚的一种考验——但是我想,这是欺诈。这是不真实的,你知道这是欺诈。我看过那封信,那实际上是下命令把我杀死。只是慢慢地、逐步地杀罢了……“我亲爱的爱默生先生,”我大声说,“带这封信的罗宾12是一个从前的学生。请让他盼得要死,让他不停地奔波。您最卑微和恭顺的仆人艾·赫·布莱索……”
对啦,就是这么回事,我想,这是那直接落在后颈上的致命的一击的简明扼要的说法。爱默生会复信吗?一定会复信,而且会这样写:“亲爱的布莱索,我见到了罗宾,已经把他弄得走投无路了。爱默生(签字)。”
我坐在床上笑了起来。他们把我送到贫民窟里来了,好啊。我笑着,感到麻木和虚弱,知道那痛苦就会来的,心里明白不管我出什么事,我将不会再是原来的我了。我的感觉迟钝,我继续笑着。当我停下来喘气的时候,我决定回去,把布莱索杀掉。是的,我心里想,这是为了种族,也为了我自己。我要杀掉他。
这个大胆的主意和促使它形成的愤怒,使我下决心采取行动。我得找个职业才行,我选了我认为最迅速的办法。我给小爱默生提到过的那个工厂打电话,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他们要我第二天早晨去报到。事情发生得这样快,来得一点不费力气,以致我一时间感到迷惑不解。难道他们有意这样安排的吗?可是不,他们再也抓不住我了。这一次我已经开始行动了。
我想象着复仇,想得几乎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