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只穿了件衬衫坐在那儿,上身前倾,架起了二郎腿,双手紧紧抱住膝盖。我并不感到惊奇,我想:原来是你们,那好嘛,这么说来我们要讨论硬碰硬的正经事了。仿佛我已经料到会在那儿和他们见面,正如我在几次梦中遇见祖父那样:当我看到他的目光从幻梦般的房间里扫过无边无缘的空间投到我身上时,我有一种早已料到的感觉。我回视他们时,既不惊奇,也不激动,虽然即使在梦里我也知道,惊奇是正常的反应,如果不感到惊奇,那就得提防一二,因为这就是一个预兆。
我站在房门口,一面脱上衣,一面注视着他们。他们团团围坐在一张小桌旁,小桌上面放着一瓶水,一只玻璃杯,还有两只烟灰缸。房间里倒有一半黑沉沉的,因为只有一只直挂在桌子上方的灯亮着。他们打量我一番,却一声也不吭。杰克兄弟的微笑只限于他的嘴唇,他歪着头,用他那锋利的目光仔细端详我;其他人的脸上木然没有表情,眼神里故意不露出任何感情,但是却故意想看得你忐忑不安。他们完全控制了任何感情,坐在那儿干等着,香烟的烟雾袅袅上升。你们终于来了,我想;我走过去后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我把一只胳膊搁在桌子上,桌面凉丝丝的。
“我说,情况怎么样?”杰克兄弟说,他把攥紧的双手远远地伸在桌上,歪着头瞅着我。
“你看到群众队伍了,”我说。“我们终于把他们动员起来了。”
“不,我们没见到什么群众队伍,怎么回事?”
“我们鼓动他们上街了,”我说,“有许许多多人呢。我所知道的仅限于此。他们跟着我们走,可是我不知道能走多远……”在这间静悄悄的高大敞亮的大厅里,我一下子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呵呵!难道这位伟大的战略家就只能告诉我们这么一点情况?”托比特兄弟说。“鼓动他们朝哪个方向跑呢?”
我瞅着他,同时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僵住了。这些情感在某个渠道里流得过久,也过深了。
“那要由委员会决定。他们被唤醒了,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为了要得到委员会的指示,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想跟委员会接头,可是没接上。”
“于是?”
“于是我们就行动了,这是由我个人负责的。”
杰克兄弟眯起了眼睛。“什么词儿?”他说。“由你什么?”
“由我个人负责,”我说。
“由他个人负责,”杰克兄弟说。“兄弟们,你们都听到了吗?我有没有听错?你从哪里学到这个词儿,兄弟?”他说。“这可真是令人大吃一惊。你从哪儿学到的?”
“从你们的材——”我刚一开始就止住了自己。“从委员会,”我说。
片刻间大家都不吱声了。我注视着他,只见他的脸越来越红。我这时掂量了一下我的处境。我的肚子正中有一根神经在颤动着。
“人人都上了街,”我说,心想不能冷场。“我们看准了机会,区委员会的头头也赞成。可惜你们没来……”
“瞧,我们没来他感到可惜,”杰克兄弟说。他举起了手。我能看到手掌上深深的纹路。“个人负责的伟大战略家惋惜我们未能到会……”
他怎么没体会到我的感情,我在想,难道他看不到我这样做的原因?他想干什么?托比特是个傻瓜,可是他何必接上去说呢?
“你们可以接下去采取下一个步骤,”我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
“由你个人负——责,”杰克兄弟说,每讲一个词儿就点一点头。
这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得到指示,要我必须把群众争取回来,于是我尽力去做。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方法。你们批评我什么?我哪儿错了?”
“这么说来,”他用拳头轻巧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然后放在眼睛上揉揉,“这位伟大的战略家问他哪儿错了。难道还可能出什么差错?兄弟们,大家都听到了吧。”
有人咳了一声。一个人在倒一杯水,我听得见水倒得挺快,最后,从冷水瓶的瓶嘴里,一注水的末了几滴淅沥沥很快落在玻璃杯里。我望着他,心里竭力想把事情理出个头绪。
“你是说,他承认有不正确的可能性?”托比特说。
“仅仅是谦虚,兄弟。最最彻底的谦虚。我们这儿有一位伟大的战略家,他的战略思想和负责精神很有些拿破仑的风度。他的格言是‘趁热打铁’。还有‘见机行事’,‘打蛇要打七寸’,‘斧头,斧头,给他们斧头’26,如此等等。”
我站了起来。“兄弟,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兄弟们,这倒是个好问题。请坐下嘛,天气好热,何必站着?他想知道我们讲的是什么。我们这一位不仅仅是位杰出的战略家,而且能欣赏各种微妙的语言表达方法。”
“对,也能欣赏挖苦,只要还有点水平,”我说。
“那么纪律呢?请坐下,天很热……”
“纪律也一样。如果我当时能得到指示,我有机会和别人商量,我也会对此感到欣赏,”我说。
杰克咧嘴笑了。“坐下,坐下——也能耐得住性子?”
“只要我不困,不累得筋疲力尽,”我说,“也没有像我现在这样热得上火。”
“你会学会耐住性子的,”他说。“你会学会的。甚至在你说的种种情况下,你也能学会不得不耐住性子。特别是在这些情况下;忍耐的价值就在于此,忍耐之所以为忍耐也在于此。”
“对啊,我估摸我现在是在学呢,”我说。“此时此刻。”
“兄弟,”他冷冰冰地说,“你不知道你正在学到的东西可真不少呢——请坐下。”
“好吧,”我又坐了下来。“不过我个人受教育的事可以暂时不提,我想提醒你们的是,这些日子老百姓对我们的耐性可越来越少了。我们如果能利用目前的时机,这对我们是很有利的。”
“我本来可以告诉你,政治家不是什么个人,”杰克兄弟说,“不过我想还是算了。请问,我们怎样利用目前的时机才对我们有利?”
“通过组织他们的愤怒情绪。”
“这么说来,我们伟大的战略家总算松了一口气了。今天他可真是位忙人。首先在勃鲁托斯27尸体旁发表演说,现在又在作有关黑人老百姓的忍耐性的讲演。”
托比特在一旁怡然自得。不过我看见当他划了根火柴去点烟的时候,那支烟在唇边颤抖。
“我提议把他的话编成本小册子,”他用手指划了划下巴颏儿。“这些话可以与自然奇观相媲美……”
这一切可以到此为止了吧,我想。头越来越轻飘飘的,胸中憋得慌。
“瞧,”我说,“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被杀害了。一个兄弟,一个领导成员被警察杀害了。在社区我们的威信丢了。我看了把老百姓团结起来的机会,因此我采取了行动。如果说这是错误,那我错了,就请你们直说,用不着废话连篇。光靠讽刺挖苦是动员不了外面的群众的。”
杰克兄弟的脸涨红了;别人在交换眼色。
“他还没有看到报纸,”有人说。
“你忘了,”杰克兄弟说,“这不必要;他在场。”
“是的,我在场,”我说。“如果你们说的是那次杀害。”
“对了,你瞧,”杰克兄弟说。“他在现场。”
托比特兄弟用掌心推着桌沿。“那么你还组织什么大出殡这样一场过场戏!”
我的鼻子抽搐了一下。我故意转过身体对着他,同时强颜一笑。
“没有你这位大明星上场,怎么能演过场戏呢?你一上场,准得收二毛五,二百五28兄弟。那次葬礼有什么不对?”
“现在我们有了些进展了,”杰克兄弟说,他叉开双腿骑在椅子上。“战略家提了个很有趣的问题。他问,有什么不对?好吧,我来回答。一个商人,他贩卖反黑人和反少数民族的种族主义偏执狂的邪恶工具,这个商人是个叛徒,而在你的领导下,你们为他举行了英雄的葬礼。你还用问什么地方不对吗?”
“可是没有对叛徒采取过任何措施,”我说。
他抓住椅背,半站起身子。“我们都听到你承认他是叛徒。”
“我们全力强调的是一名手无寸铁的黑人遭到了杀害。”
他双手往空中一伸。去你的,我在想,你去见鬼吧。他首先是个人!
“那个黑人,就像你叫他的,是个叛徒,”杰克兄弟说。“一个叛徒!”
“兄弟,什么叫叛徒?”我问道。我边扳着手指,边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他不仅是个黑人,也是个人;不仅是个兄弟,也是个人;即使像你们所说是个叛徒,他也首先是个人;这个人死了,不管他在世,还是死去,他满身都是矛盾。正因为如此,他能把半个哈莱姆区的人都吸引过来;为了响应我们的号召,他们心甘情愿地站在太阳底下。那么,什么叫叛徒?”
“所以现在他退却了,”杰克兄弟说。“兄弟们,观察他吧。他利用运动,硬把一个叛徒塞到黑人的嘴里,要他们接受;而现在他却在问,什么叫叛徒?”
“是的,”我说。“是的,你说得对,这问题问得好,兄弟。有人把我叫做叛徒,因为我去市南区工作过;如果我成了一名公务员,也有人称我叛徒;即使我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也会有人叫我叛徒。当然,我认为克利夫顿的行为——”
“你还要为他辩护!”
“不是辩护那个。跟你们一样,我也很恼火。不过,老天爷,从政治上来说,把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枪杀这件事难道不是比他卖过下流玩具这点更为重要?”
“因此你就负起个人责任来了,”杰克说。
“我只能个人负责。别忘了,我没有被邀请参加战略会议。”
“你还没有认识到你在玩弄什么吗?”托比特说。“你是不是尊重你自己的人民?”
“让你这样有机可乘是一个危险的错误,”另外一个人说。
我向他扫了一眼。“如果委员会愿意,它可以使我‘无机可乘’,不让我干下去嘛。不过同时,我倒想问问,为什么大家这样垂头丧气呢?即使只有十分之一的老百姓对纸娃娃的认识跟我们的相同,那我们的工作也将会容易得多。这些纸娃娃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杰克说。“这个‘什么’会在我们眼前爆炸。”
我叹了口气。“兄弟,你们的眼前不会出事的,”我说。“你们难道没看见他们不会用那些抽象的词儿思考?如果他们会的话,新纲领可能就不会失败了。兄弟会不等于黑人人民;没有一个组织能代表黑人人民。你们在克利夫顿的死亡里看到的只是它可能会有损于兄弟会的威信。你们只把他看成叛徒,可是哈莱姆区却不那样想。”
“现在他在对我们讲演有关黑人的条件反射问题了,”托比特说。
我瞧了他一眼。我很累了。“兄弟,你对运动所作的伟大贡献究竟根源何在?是你曾经演过滑稽剧?或者由于你对黑人有深刻的认识?你是不是出身于古老的种植园主家庭?你的黑保姆有没有每天晚上拖着脚步闯进你的好梦里来?”
他像条鱼一样把嘴一张一合。“我要让你知道,我娶了个很不错的、很聪明的黑人姑娘,”他说。
所以你就那么神气活现啦,我想;这时我看到灯光侧射在他的脸上,在他的鼻子底下形成一个楔形的阴影。原来如此……我怎么会猜到这里还牵涉到女人?
“兄弟,我道歉,”我说。“我错认了你。原来你家中有我们的动人姑娘。说真格的,你简直就是个黑人。是浸泡的还是注射的结果呢?”
“你……”他把椅子往后一推。
来吧,我想,只要敢动一动。只要稍微这么一动。
“兄弟们,”杰克说,同时把眼睛盯着我,“大家别离题。我感到很有意思。你是在说……”
我注视着托比特。他怒容满面。我则咧嘴笑了。
“我是在说,在这儿哈莱姆区,大伙儿都知道警察并不关心克利夫顿的思想状况。他们把他杀了是因为他是黑人,因为他抵抗。而主要是因为他是黑人。”
杰克兄弟皱了皱眉头。“你又在弹‘种族’这个老调。可是他们对纸娃娃怎么想?”
“我是在弹‘种族’这个老调,可我是被迫才弹的,”我说。“至于那些纸娃娃,他们知道对警察说来,克利夫顿不管卖什么都一样,不管他是卖歌篇,卖《圣经》,还是卖犹太式面包。如果他是个白人,他就不会死。当然,除非他愿意让别人在他背后推推搡搡的……”
“黑人和白人,白人和黑人,”托比特说。“我们干吗要听这些种族主义的废话?”
“你不用听,黑兄弟,”我说。“你有直接的信息来源。兄弟,这来源是不是杂种的?不用回答我——唯一不对头的地方就是你的来源太狭窄了。你难道真的认为群众今天出来是因为克利夫顿是兄弟会的会员?”
“那么他们为什么出来呢?”杰克神经紧张地问,仿佛随时要扑过来。
“因为我们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们可以借此挺一挺腰杆。”
杰克兄弟揉了揉眼睛。“你知道你已经成了一个了不起的理论家了吗?”他说。“你使我大吃一惊。”
“我可不敢当,兄弟,可是促使一个人思考的最好方法是把他孤立起来,”我说。
“对啊,不错;我们的一些杰出思想就是在监狱里产生的。不过,兄弟,你并没有进过监狱,我们雇用你不是要你思考问题。你难道忘了这一点?如果忘了,那么听着:我们雇用你不是要你思考问题。”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这时我想,喔……喔,是这样,赤裸裸的老一套陈词滥调。终于公开说出来了……
“现在我总算明白我的处境了,”我说,“也知道跟谁——”
“别歪曲我的意思。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委员会负责思考。这对所有人都一样。雇你是让你讲话。”
“对,我是受雇的,这儿一切都是兄弟式的,倒让我忘了自己的地位了。但是如果我希望要表达一个思想,那怎么办?”
“我们提供一切思想。我们有些思想很尖锐。要知道,思想是我们机构的组成部分。只不过要把正确的思想用于正确的场合。”
“假如你们错误地估计了场合呢?”
“万一那样,你就保持沉默。”
“即使我有正确的意见?”
“除了委员会通过的以外,你什么也别说。要么这样:我建议你重复委员会要你说的权威结论。”
“如果我的人民要求我讲话呢?”
“委员会会答复的!”
我瞅了瞅他。烟雾弥漫的房间虽然很热,却是静悄悄的。别人都望着我,模样儿挺怪。我听到有人在往玻璃烟缸里揿烟头,发出的嗤嗤声中似乎有几分紧张。我把椅子往后一推,深深吸了口气,以便克制住自己。我是走在一条险径上,这使我想起了克利夫顿,同时设法排除这一想法。我什么也没说。
突然杰克微微一笑,又摆起了慈父的姿态。
“让我们来处理理论和战略问题,”他说。“我们有经验。我们已经毕了业,你只是一个聪明的刚入学的小学生,不过你已经跳好几级了。可是这几级还是挺重要的,对取得战略知识来说尤其重要。为了取得战略知识,就必须看到全局。眼睛看到的还只是一部分。如果你掌握了长远观点、目前观点和全局观点,可能你就不会低估哈莱姆人民的政治觉悟了。”
我想,难道他看不到我是在告诉他们一些真实情况吗?难道我一成为会员,就体会不到哈莱姆区人民的感情了?
“好吧,”我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兄弟;不过正是在哈莱姆区的政治觉悟这个问题上,我感到我不是一无所知的,那堂课他们可不曾让我跳过不上。我正在说明的这一部分现实是我所了解的。”
“而这恰恰是最成问题的一句话,”托比特说。
“我知道,”我说,一边把大拇指在桌边蹭来蹭去,“你的私人消息来源看法不一样。我说兄弟,历史是在夜里创造的吗?”
“我早就警告过你,”托比特说。
“兄弟,既然我们是兄弟,”我说,“那就实说吧。以后还是多到下面走走。不妨告诉你,今天他们是几星期来第一次听了我们发出的呼吁。我还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如果我们不在今天打下的基础上继续往前推进,这可能是最后一次……”
“好啊,他终于找到机会预见未来了,”杰克兄弟说。
“有这个可能……虽然我希望不是这样。”
“他与上帝脉脉相通,”托比特说。“黑上帝。”
我盯着他,不禁咧嘴笑了。他的灰眼睛里虹膜宽宽的,下巴颏儿的肌肉一层叠一层。我打中了他的要害,此刻他乱了手脚,正在乱挥乱舞。
“兄弟,我既不跟上帝,也不跟你的老婆脉脉相通,”我对他说。“他们俩我谁都没见过。不过我在这儿的老百姓中间工作过。兄弟,让你的老婆把你带到外面转转,例如轧棉厂啊,理发店啊,小酒馆啊,还有教堂啊,都可以去。对了,星期六可以到美容院去看她们烫头发。那时你听到的将是一个完整的没有记录下来的历史。你不会相信的,可是确实如此。让她在晚上把你带到廉价公寓去,你可以站在地下室外面听听里面在讲些什么。把她往角落里一放,再让她告诉你她记录了些什么话。你会了解到很多人怒火中烧,因为我们没有能领导他们行动起来。我坚信这一点,因为我所依据的是我的亲身体会,我自己看到听到的以及我确实了解的情况。”
“不行,”杰克站起来说。“你所依据的应该是委员会的决定。够了,别再说下去了。委员会会替你作决定的,它从不对群众的错误想法推波助澜,它是一贯如此的。你的纪律性到哪儿去了?”
“我并不反对要遵守纪律。我只是想尽我的力量而已。委员会似乎没有注意到某些方面的现实,而我只是想提起委员会的注意而已。只要来一次示威游行,我们就能——”
“委员会决定反对举行这种示威游行,”杰克兄弟说。“这种方式不再有效了。”
地面仿佛在我脚底下滑走,在大厅暗处的人或物突然都通过我的眼梢被摄进我的知觉。“可是难道没有人看到今天的实况?”我说,“这一切难道是梦?今天出来的群众在什么地方显出是软弱无能的?”
“这些群众只是我们的原料而已,是为了适应我们的纲领而需要加工的各种原料中的一种。”
我环顾桌子四周,摇了摇头。“难怪他们跟我过不去,指责我们背叛了他们……”
蓦地有人动了一下。
“再说一遍,”杰克兄弟踏上一步嚷道。
“是有人说过,我再说一遍:一直到今天下午,他们还翻来覆去地说兄弟会背叛了他们。我只是重复他们讲的话,而这正是克利夫顿为什么会失踪的原因。”
“这是漏洞百出的谎言,”杰克兄弟说。
这时我沉住气瞅着他,心想:如果是这样,是这样……“别说我怎么样怎么样,”我轻声说。“别再说我怎么了,谁也别说了。我只是把我所听到的转告你们。”我把手伸进兜里,把塔普兄弟的那段脚镣套在手腕上。我一个一个地巡视他们,竭力控制住自己,可是又感到难以忍住。我的脑袋在打转,仿佛骑在游乐场的木马上,正在以超音速的速度旋转。杰克望了望我,眼珠子后面表现出一种我从未见到过的兴趣;他探身向前。
“这么说来你听人说了,”他说。“很好,你现在听我说:我们制订政策可并不考虑那些平民百姓的既错误又幼稚的想法。我们的工作并不要求我们去问他们在想什么,而是去告诉他们该想些什么!”
“这是你说的,”我说,“这句话你亲自去对他们说吧。说到底,你是谁,是伟大的白人父亲?”
“不是他们的父亲,是他们的领袖。也是你的领袖。这点别忘了。”
“你是我的领袖这点不假,可是你和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的红头发竖了起来。“领袖。我,作为兄弟会的领袖,也就是他们的领袖。”
“可是你能肯定你不是他们的伟大的白人父亲吗?”我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房间里火烧火燎的,可是一片静寂;当我把两脚往后迅速一收时,我觉得有一种紧张感从脚趾飞快地传到大腿。“干吗不让他们称你作‘先知杰克’呢?”
“你听着,”他一跳站了起来,把身子俯过桌面,叫嚷起来;我则把椅子后腿当作支点,一下转了小半圈,这样他就刚好夹在我和灯光中间。他抓住桌沿,唾沫四溅地说起外国话来了,一会儿打噎,一会儿咳嗽,要不就是摇头晃脑。这时我全身前倾,靠脚趾平衡,我抬头一看,他正俯视着我,而其他人都在他背后。突然间,一件东西仿佛从他脸上弹了出来。真是大开眼界,我想;这时我听到这玩意儿哒的一响重重地落到桌面上,接着马上滚了起来,只见他飞快伸出胳膊,把一颗大号弹子一般的东西泼拉一声丢到玻璃杯里。接着我看见水参差不齐地射出杯面,把灯光搅碎,然后化成颗颗水滴,在油滋滋的桌面上迅速滚动。立体的房间似乎变成了扁平形。我蹿到他们头上,马上掉了下来;当椅子四脚撞到地板上时,我感到脊梁骨末梢震了一下。旋转木马转得更快了。我听到的只是他的声音,可是没有听到他在讲什么。我盯着杯子,只见光射过杯子,在暗色的桌面上投下一个透明的、有明显凹槽的影子;杯底躺着一颗眼球,一颗玻璃眼球,一颗被光线扭曲了的乳黄色眼球,这颗眼球好像从井底暗黑的水里朝我盯视。接着我抬头看他,只见他俯视着我,黑洞洞的半个大厅里到处都是被光线投射出的他的身影。
“……你必须遵守纪律。要么你遵守决议,要么你退出……”
我盯住他的脸庞,心中一阵气愤。他的左眼珠掉了下来,无法闭住的眼眶露出一条赤裸的红线,他爱盯人的眼神如今失去了控制。我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向玻璃杯扫去,心想,他的肺腑之言只是想蒙住我……别人则早就知道这一招了。他们甚至毫不惊奇。我瞪着眼看这颗眼球,心底里知道杰克在那儿踱来踱去,一边直嚷嚷。
“兄弟,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他止了步,乜斜着眼瞟着我,活像一个独眼巨人在发脾气。“怎么回事?”
我答不上来,只是瞪着眼看他。
这下他明白过来了。他走近桌子,恶狠狠地笑了一笑。“原来是这样。是这个让你不舒服,对吗?你倒很会动感情。”他一把拿起玻璃杯,这么一来,眼球在水中翻了个身,仿佛它正在透过有圈圈的玻璃杯底往下向我凝视。他笑着把杯子举在他的空眼眶前面,一边转动着杯子。“你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有人大声笑了。
“瞧,这证明你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长。”他垂下杯子。“我执行任务时把一只眼睛丢了。你觉得怎么样?”他说话时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态更加触怒了我。
“只要你自己不说,我管你怎么把一只眼睛给丢了。”
“那是由于你看不到牺牲的意义。我被指定执行一项任务,我完成了,懂吗?尽管我为了完成任务不得不牺牲一只眼睛……”
他自我陶醉地把杯子里的眼球夹在手里举起,仿佛这是一枚奖章。
“这可不怎么像那个叛徒克利夫顿,是吗?”托比特说。
别人都乐了。
“行了,”我说。“行了!这是英雄行为。它拯救了世界,现在可以把流血的伤口藏起来了!”
“别评价过高了,”杰克说道,这时平静了点。“死去的才是英雄。这没什么了不起——反正眼睛已经丢了。只是纪律方面一篇小小的活教材。你懂得什么是纪律了吧?我的‘个人负责’兄弟!那是牺牲,牺牲,牺牲!”
他把玻璃杯往桌上砰地一放,水溅到了我的手背上。我像一片树叶那样颤动了起来。我想:噢,这就是纪律的含义——牺牲……对了,还有盲目;他看不见我。他甚至没看见我。我会不会掐死他?我说不上来,他也不可能知道。我依然说不上来。瞧,纪律就是牺牲,对啰,还有盲目。对。还有让我坐在这儿,任他肆意恫吓我。是这样,凭他妈的那颗瞎了的玻璃眼球……该不该让他知道你已经明白了这意思?难道你不应该?难道不应该让他知道?快!难道你不应该?瞧那边那个玩意儿,真不赖,简直是完美无缺的仿制品,和真的差不离……你该,还是不应该?他刚才不知不觉讲起外国话来,兴许他就是从他学这门外语的地方搞到这颗眼球的。难道你不应该?逼他讲讲这门别人听不懂的外语,一门属于未来的语言。跟你有什么相干?纪律。他不是说过,是学习?是吗?我站着?我是不是坐在这儿?我是不是在死死拉住不放手?他说你会学习到一点东西的,这么说你是在学习?这么说他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他是个出谜让人猜不透的人,我们难道不应该让他知道这一点?所以就得规规矩矩地坐着好好学习,别操心那眼睛,那是死的……那好吧,瞧他,看他转身,左,右,伸出短腿走了过来。瞧,一!二!一只眼的灯塔。行了,行了……一!二!那个短腿的教堂执事?行!抓住他!这个骗人的、讲辩证关系的教堂执事……好吧,这就是说你是在学习……控制住……忍耐……是啊……
我仿佛初次见面那样又望了他一眼,只见一个人活像一只矮脚小公鸡,高高的前额,眼眶裸露,就是不愿合上眼皮。我细细观察他,同时感到火气在逐渐下降,仿佛正在从梦中醒来。我把武器投了出去,可是它又飞了回来。
“我理解你的感情,”他说道。这个演员刚扮演过某一角色,此刻又在用本嗓讲话了。“我记得我第一次看到自己这样也感到难受,别以为我不怜惜我原来的那只眼睛。”这时他在水中摸了摸眼球,只见一个光滑的流动的半球形从他的两指间滑了出来,滴溜溜沿着玻璃杯底的四周转来转去,仿佛在找一条脱身的出路。他一把捏住,甩了甩水,然后向房间暗处走去,一面朝眼球吹气。
“可是谁知道呢,兄弟们,”他背朝着大伙儿说,“说不定我们的工作会有成就,那时候新社会就能给我装一只活眼睛。这类事完全不是异想天开,别看我丢了眼睛已经有好长时间了……顺便问一下,现在几点了?”
我听到托比特回答道:“六点十五分。”这时我心想,有哪一种社会能使他看到我?
“那么我们得马上动身了,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他说着穿过大厅。这时他已把眼球安好,满脸堆着笑。“怎么样?”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我已经很疲倦了,我只是点点头。
“好,”他说。“我真诚地希望你不会有这种遭遇。真诚希望。”
“如果我遇到了,你最好能把你的眼科医师推荐给我,”我说,“那样,别人看不见我的时候,我也就看不见自己了。”
他怪模怪样地瞟了我一眼,接着笑了。“瞧,兄弟们,他在开玩笑呢。他的兄弟感情又回来了。不过,我还是得说,我希望你不会需要这种东西。还有,你可以去看看汉布罗。他会把纲要提纲挈领地对你讲一遍,再给你一些指示。至于今天的游行,随它去自生自灭吧。一个新情况只有当我们重视它时,它才能算得上是个重要的新情况。否则,只会被人遗忘,”他边穿上装边说道。“你会明白这样最好不过了。兄弟会行动时必须协调一致。”
我瞅着他。我慢慢又闻到了汗水臭,我得洗个澡。别人都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我也站了起来,衬衫直黏在背上。
“最后一点,”杰克把手搁在我的肩上,轻轻地说,“注意你那个脾气,这也是纪律问题。跟兄弟会里的人辩论时要学会用思想,用辩论技巧去制服对方。脾气是用来对付敌人的。留着向他们发去吧。去休息一会儿吧。”
我全身打起哆嗦来了,他的脸似乎逼近,退后,退后又逼近。他摇了摇头,狞笑了一下。
“我了解你的感情,”他说。“前功尽弃,那不是太可惜了。可是这里就会有一个纪律问题。我把我的亲身体会讲给你听,而我的年龄比你大多了。晚安。”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这么说他了解我的感情啰。那一只眼睛真的瞎了?“晚安,”我说。
“兄弟,晚安,”除了托比特,别人都在说。
晚上倒是晚上,可是并不安宁,我心想,一面说了最后一声晚安。
他们走了,我拿起上衣走了出来,在我的办公桌旁一坐。我听到他们走下楼梯,把下面的门关上。我感到好像看了一场蹩脚的喜剧,只不过这是真的,对我是亲身经历,而这是我有可能经历的唯一有历史意义的生活。如果我脱离了它,我将无所依傍。就会像克利夫顿一样,既是死路一条又毫无意义。我在黑洞洞的房间里摸索到了那个纸娃娃,就往桌上一扔。他实实在在地死了,现在他的死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了。他已一无所用,连捡垃圾的都不要。他等得太久了,就在他工作期间,上面的指令变了。他总算还有一次葬礼,别的什么也没有了。仅仅几天工夫,可是他错过了,我此刻也无能为力。不过他总算死了,至少退出了舞台。
我坐了一会儿,思绪万千,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可是又拼命想控制住。我不能离开,为了战斗我一定得和他们保持联系。可是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我了。决不会了。从今天晚上起,我的外表变样了,感情也两样了。究竟怎么变,我也不清楚;我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的我了——过去的我算不了什么——可是为了过去的那个我,我付的代价太大了。我身上一部分也随着托德·克利夫顿死去了。不管值得不值得,我还是去见汉布罗吧。我站起来朝大厅走去。玻璃杯还在桌上,我用手一挥把它扫得远远的,只听到它在黑暗中骨碌骨碌滚了起来。我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