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是巴比伦和尼尼微:都是由砖砌成的。雅典是金色大理石柱。罗马被碎石门拱支撑。在君士坦丁堡,尖塔的光芒好似跳动在金色号角周围的烛光……钢铁、玻璃、砖瓦、水泥将成为摩天大楼的材料。那些建筑都挤在那个狭长的岛上,鳞次栉比,数以百万计的窗户闪闪发光,就像是雷暴上方的云层。
身后的房门关上的时候,埃德·萨切尔感到非常孤独,心中蠢蠢欲动。要是苏茜在这儿,他就会告诉她,自己马上要挣很多钱,而且为了小艾伦,他要每周在银行里存10美元,这样的话一年就能存520美元……10年后不算利息也有5000多元了。我得算算要是按利息4分计的话,520美元的复利有多少。他在狭小的房间里激动地走来走去。煤气灶惬意地咕噜噜响着,好像是只猫。他的视线落到了地板上煤桶边的一份报纸的头条上。那会儿他急着出门拦出租车送苏茜去医院,随手把报纸扔在那儿了。
摩顿签署大纽约议案
完善使纽约成为世界第二大都市的法令
他喘着粗气把报纸折起来放到桌子上。世界第二大都市……爸爸还想让我待在奥恩特拉他的破商店里。如果不是为了苏茜……晚上好,先生们,如果我有幸到你们的公司工作,我将向你们介绍我的妻子。我所有的一切都要归功于她。
他面朝壁炉鞠躬的时候,衣服后摆扫掉了书架旁台子上的一件瓷器。他弯腰去拾,舌头和牙齿相碰发出“啧”的一声。蓝色的瓷器碎了,荷兰女孩的头已经和身子分了家。“小苏茜多喜欢她的小摆设啊。我该上床睡觉了。”他推开窗户,身子探出去。一辆街车隆隆地驶过街道的尽头。一股煤烟刺痛了他的鼻孔。他把身子探出去很久,来回扫视街道。世界第二大都市。在砖房昏暗的灯光里、在对面房子门廊里传来的男孩子们的笑声和吵嚷中,在一个警察有序平稳的步伐里,他有了一种前进感,像列队前进的士兵,像一艘沿着哈德逊河航行的船,像选举的游行队伍,沿着长长的、两边全是高大的白色门廊的街道庄严地前行。大都市。
街道上突然有很多人跑动。有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失火了。
“哪里失火?”
男孩子们消失在对面的街角。萨切尔转身面向房间。非常闷热。他激动得想出去。我应该上床睡觉。他听到街道的那头传来断断续续的马蹄声和消防车的刺耳铃声。看一眼就好。他跑下楼梯,手里拿着帽子。
“哪儿失火了?”
“就是旁边那个街区。”
“那是一幢出租公寓。”
那是一幢有着小窗户的六层出租房。消防队刚刚到达。到处是棕色的烟,不时还从低一些的窗户里蹿出火苗。3个警察正挥舞着警棍把人群拦在对面房子的台阶和栅栏处。街道中间的空地上,消防车和红色水龙车泛出明亮的黄铜色。人们静静地注视着上层的窗户,那里有人影晃动,还有偶尔跳跃的火苗。一束纤细的火苗在房子上面闪动,好似一枝用在烛光晚餐时的蜡烛。
“通风管道。”一个人对着萨切尔耳语。一阵风过后,街道充斥着烟雾和烧焦的破布味儿。萨切尔忽然觉得恶心。烟雾散过,他看到人们挤在一起,手挂着窗台,身体悬在空中。另一侧,消防员正帮助妇女们走下救生梯。房屋中间的火苗更明亮地闪耀起来。有个黑色的东西从窗户掉出来,尖叫着落到人行道上。消防员猛推着人群使之退回到街区尽头。其他的消防车马上就要赶到。
“他们接到了五个火灾报警,”一个人说。“你觉得如何?在顶上两层的人都被困在那里了。是纵火犯干的。他妈的纵火狂。”
一个年轻人蜷缩着坐在煤气路灯下的便道旁。萨切尔发现自己被后面的人群推搡着来到他身边。
“他是个意大利人。”
“他妻子在那幢房子里。”
“警察不会放过他的。”
“他妻子怀孕了。他不会英语,没法问警察。”
那个男人穿着一条蓝色吊带裤,背后由一根背带联结。他挺着胸,时不时说一串叽里咕噜的话,谁也听不懂。
萨切尔挤出人群。拐角处有个人正看着火警盒。萨切尔擦过那人身边的时候闻到那人衣服上散发着一股煤油味儿。那个人抬起脸笑着看萨切尔。他长着肥胖松弛的面颊和明亮的鼓眼睛。萨切尔的手脚突然冰冷。纵火犯。报纸上说他们就是这样在火灾现场附近流连并注视火灾情况。他加快脚步往家走,跑上台阶,进屋后将房门锁紧。房间里空空荡荡,安安静静。他忘了苏茜是不会在这儿等他的。他开始脱衣服。他无法忘掉那人衣服上的煤油味儿。
佩里先生用手杖拨开牛蒡叶子。房地产代理用讨好的声音恳求着:
“我不介意告诉您,佩里先生,这可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先生知道谚语有云:机遇只会光临一次。我完全可以保证六个月后这些地产的价值能翻番。可别忘了,现在我们也成为世界第二大城市纽约的一部分了……时机已至,我绝对相信您和我都能看到那一天,届时东河上架起一座座桥,将长岛和曼哈顿联结成为一体,而皇后区将取代今天的阿斯特宫地区而成为这个大都市的心脏。”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要找的是绝对安全的地产。并且我不是为了盖房子。我妻子近几年来身体一直不太好……”
“难道还有比我推介的地产更安全的吗?佩里先生,您是否意识到,我让您进入了当代最伟大的房产的一层,您完全可以为之自豪。您可以拥有的不仅仅是安全,还有轻松,舒适,豪华。无论我们是否愿意,佩里先生,我们已经被卷入时代之潮,一个扩展和进步的时代大潮。几年之内将发生很多事。所有这些机械发明——电话、电、钢桥、不用马拉的交通工具——它们都在引导时代前进。是否加入其中并站在进步的前沿取决于我们自己……我的上帝!我简直等不及要告诉您这些意味着什么……”在干草和牛蒡叶子中间戳着,佩里先生用手杖拨拉出一些东西。他弯腰拾起一个头骨,上面长着一对有螺旋凹槽的角。“哟!”他说,“这曾是一只很棒的公羊。”
巴德坐着点头,他在充满肥皂沫和消毒水气味、空气中飞舞着发丝的理发店里昏昏欲睡,红色的大手在两膝间垂着。从剪刀剪发的声音里,他似乎还能听到从尼亚克来时那贫瘠的路上他沉重的脚步声。
“下一位。”
“什么?……噢,除了剪发我还要刮胡子。”
理发师的胖手在他的头发间游走,剪刀在耳边像大黄蜂似的呼呼响。他的眼睛一直闭着,他努力地睁开它们以抵抗睡意。他越过沾满脏头发的条纹围单,看见正在擦鞋的黑人小男孩那锤子似的脑袋在一上一下地动。
“是的,先生。”隔壁座位上的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正是时候,民主党应该提名一位强有力的……”
“还需要刮脖子吗?”理发师油腻的圆脸正对着他的脸。
他点点头。
“用香波吗?”
“不用。”
理发师放下椅子靠背给他刮脖子的时候,他探着脖子,就像一只腹部朝天的泥龟。肥皂沫涂满他的脸,刺痛了他的鼻子,流进了他的耳朵。他淹没在肥皂沫里,蓝色肥皂沫,黑色肥皂沫,这一大片肥皂沫被剃须刀片朦胧的反光撕开一个口,刀片在蓝黑色肥皂沫团里闪着锄头般的光。他背后的老头站在土豆田里,胡子竖起,浑身鲜血,嘴里吐着白沫。后脚跟上好多水泡,袜子上全是血,双手紧握,像一个死人耷拉在床边的手一样冰凉。让我起来……他睁开眼睛。长了老茧的手指尖正拍打着他的下颚。他凝视天花板,那里有4只苍蝇在覆有红色皱纹纸的钟上摆出四个“8”字。他的舌头十分干涩。理发师将座椅重新直立。巴德眨着眼四处瞧。“4个辅币,外加擦鞋5分钱。”
承认杀死残疾的母亲……
“我能不能再坐一会儿,看看那张报纸?”他听到他慢吞吞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击着自己的耳膜。
“没问题。”
帕克的朋友保护……
黑色的印刷字体在他眼前蠕动。俄国人……茂伯·斯通……(《先驱报》的特别报道)发自新泽西州特伦顿市。
内森·斯拜茨,14岁,两周以来一直否认罪行,今天终于向警方坦承自己对残疾的老母亲汉娜·斯拜茨的死亡负责,这一罪行是在两人的一场争吵后发生的,当时是在位于离该城6英里的约拿溪畔的家中。今晚等待他的是大法官的判决。
在敌人面前解救波特·阿瑟……瑞克斯太太丢失丈夫的骨灰。
5月24日周二早8点半,之前的晚上我在汽船上睡了一夜,然后我回家,他说,上楼去再睡一会儿。我一直睡到妈妈上楼来告诉我起床,而且如果我不起来,她就把我扔到窗外去。我妈妈抓住我,要把我扔下楼。我先把她扔下去了,她摔到楼下的地上。我下楼,发现她的头扭到一侧。我看出她死了,然后我摆正她的脖子,并用从我的床上拿来的被子把她盖上。
巴德仔细地折好报纸,把它放在椅子上,然后离开理发店。室外充满阳光,人群吵嚷。小巫见大巫……“我25岁了。”他喃喃自语。想想吧,那孩子才14岁……他快速走过喧闹的人行道,那里晾着带明亮而温暖的黄色条纹的蓝床单。小巫见大巫。
埃德·萨切尔坐在那儿,手指拂过琴键,弹奏着《蚊子进行曲》。夏日午后的阳光穿过厚重的、镶蕾丝边的窗帘和乱舞的灰尘,在地毯的红玫瑰图案上蠕动,杂乱不堪的客厅里充满阳光的斑点和碎片。苏茜·萨切尔蜷曲着身子坐在窗旁,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丈夫瘦削的脸。小艾伦在他们中间跳舞,她踩在地毯的玫瑰图案上,同时小心地避开被阳光直射的部分。两只小手提着镶粉边的裙角,不时地用细声音发号施令:“妈妈看我表演呀。”
“看看这孩子,”萨切尔说,他还在弹奏。“她是个定期练习的小芭蕾舞女。”
周日报纸从桌子上掉下来,躺在那里;艾伦开始在报纸上跳舞,敏捷的小脚踩裂了报纸。
“亲爱的小艾伦别这样,”苏茜坐在粉色长毛绒椅子里抱怨着。
“可是妈妈,我跳舞的时候可以这样。”
“别那样,妈妈说过了。”埃德·萨切尔已经改弹威尼斯船歌了。艾伦也随之改变舞步,她的手臂随之晃动,她的脚丫迅速地踩裂报纸。
“看在上帝的分上,埃德,把孩子带到一边去;她在撕报纸呢。”
他的手指停住,发出一个长音。“亲爱的,不允许你那样做。那些报纸爸爸还没看完呢。”
艾伦依然故我。萨切尔离开琴凳,扑过去把她捉住,她在他膝旁一边扭来扭去一边大笑。“艾伦,妈妈对你说话的时候,你要听,还有,亲爱的,你不要搞破坏。印刷那份报纸要花钱,人们为那份报纸出力,爸爸还要出去买报纸,并且他还没看完呢。艾伦,现在你明白妈妈的意思了吗?这个世界上,我们需要建——设而不是破——坏。”然后他回去接着弹威尼斯船歌,艾伦也继续跳舞,踩在地毯的玫瑰图案上,小心地避开被阳光直射的部分。
小餐馆里有6个人坐在桌边飞快地吃饭,他们的帽子都戴在后脑勺上。
“呀!”桌子一头的一个年轻人喊着,他一只手拿着报纸,另一只手端着咖啡。“你能打败它吗?”
“打败什么?”一个长脸的人咆哮着问,嘴角叼着一根牙签。
“巨蛇出现在第五大道……今早11点30分一条大蛇爬出第五大道和42街交叉处蓄水池的石墙裂缝,妇女们尖叫并四处逃散,大蛇开始穿越人行道……”
“吹牛……”
“也不完全是,”一个老头说,“我小的时候,我们常去布鲁克林公寓区打鸟……”
“天啊!已经九点一刻了。”年轻人咕哝着叠好报纸,跑出去,来到哈德逊街,这个上午,这里到处是男人和脚步轻快的女孩。马的蹄掌与地面的摩擦声和货车轮子的碾过声,混合成震耳欲聋的喧闹,灰尘在空中飞舞。一个帽子上插着熏衣草、长着活泼翘下巴的姑娘正站在苏利文存储公司的门口等着他。年轻人内心澎湃,像一瓶刚被启开的酒。
“你好,艾米莉!哎,艾米莉,我涨工钱了。”
“你差点晚了,你知道吗?”
“可是说实话,我的工钱涨了两块。”
她的下巴歪到一边,然后到另一边。
“我不批评你。”
“你知道你说过如果我涨工钱你会……”她傻笑着看他。“而且这只是刚开始……”
“一周挣15块钱有啥好处?”
“那可是一个月60块钱哪,而且我马上要开始学做重要生意了。”
“傻孩子,你差点迟到。”她突然转身,走上布满垃圾的台阶。她打褶的蓬裙在台阶两侧扫过来扫过去。
“天啊!我恨她!我恨她!”他用力吸气,抑制住眼眶中的热泪。他快步沿着哈德逊街走向西印度进口公司的温克和加利克办公室。
绞盘旁的甲板温暖,带着海水咸味的湿气。他们挨着,穿着油腻的帆布衣服四肢摊开躺着,小声谈论着,耳朵里听到的全是船费力地穿过墨西哥暖流的时候水开锅的声音。
“我的好朋友,告诉你,我热烈地盼望在纽约靠岸……咱们一靠岸,我就上岸,而且再也不上船了。我受够这种生活了。”这个内舱听差有黄色头发和椭圆形的光滑小脸;说话的时候一截熄灭了的烟头从嘴边掉了下来。“他妈的!”他去够那顺着甲板滚落的烟头,没够着,它掉进排水孔里了。
“别管那个了。我还有好多,”另一个男孩说。他肚皮朝天,双脚在模糊的光线里踢着。“大副会把你抓回船上来。”
“他抓不着我。”
“还有你的兵役呢?”
“去它的。也去它的法国。”
“你想成为美国公民?”
“干吗不?人有权选择国籍。”
另一位一边沉思一边用拳头摩擦着鼻子,然后出了一口长气。“埃米尔,你是个聪明人。”他说。
“可是贡戈,你干吗不跟我一起跑?你不想一辈子在这臭船上刷走廊吧?”
贡戈翻过身,交叉着腿坐起来,挠着长满浓密黑卷发的脑袋。
“要在纽约找一个女人得花多少钱?”
“不知道,我猜少不了……我可不是为了去地狱才上岸的;我要找份好工作。除了女人,你就不能想点别的吗?”
“想别的有啥用?干吗不想女人?”贡戈说着又躺平身子,把被煤烟熏黑的脸埋进胳膊里。
“我想去某个地方,我就是这意思。欧洲已经腐烂发臭。在美国,人可以有所作为。出身无所谓,教育不重要。肯定能成功。”
“如果现在有个热情的小女人躺在暖和的甲板上,难道你就不想跟她玩玩?”
“等我们有钱了,我们会有很多女人,不管什么都会有很多。”
“那他们不用服兵役?”
“为啥要他们服兵役?他们要的是钱。他们不想打仗,他们想做生意。”
贡戈没回答。
小内舱听差躺着,望向云朵。它们从西部来,成堆的高楼大厦,阳光在其间闪烁,照得它们又亮又白好像锡纸。他在高楼之间穿行,穿着带白色高领子的工作服,走上锡纸般的、宽阔洁净的台阶,走进蓝色的大门,里面是铺满带花纹的大理石的大厅,这里钞票沙沙作响,支票、银币、金币在锡纸般的长桌上丁当响着。
“现在这样真是见鬼。”同伴轻轻敲铃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可是别忘了,贡戈,我们上岸的第一晚……”他用嘴唇发出一个爆破音。“我们就跑啦。”
“刚才我睡着了。我梦见一个金发姑娘。要不是你吵醒我我就把她勾到手啦。”内舱听差咕哝着站起来,站着朝西边看了一会儿。那边,墨西哥暖流在金属般生硬的天空映照下只见一道清晰的波纹。他把贡戈的脸推向甲板,然后跑到船尾。他的木底鞋套在光脚上,走路时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
外面,110街上,6月的一个周六,炎热正逐渐退去。苏茜不安地躺在床上,她那发青的、瘦骨嶙峋的手放在面前的床单上。声音从薄帘外传来。一个年轻姑娘带着鼻音,喊着:
“我告诉你了,妈,我不会回到他身边。”
然后是一个沉静的犹太妇女告诫的声音:“可是,罗西,婚姻生活并非儿戏。妻子必须顺从丈夫,为他服务。”
“我不干。我受不了。我不会回那个畜生身边去。”
苏茜坐起身,可是听不到老妇人接下来说了什么。
“可我不再是犹太人了,”姑娘忽然尖叫。“这里不是俄国,这里是纽约。这里的姑娘有自己的权利。”接着是摔门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苏茜·萨切尔痛苦地呻吟着在床上翻来覆去。那些讨厌的人不让我有一秒钟安宁。楼下的自动钢琴丁丁当当弹奏着《风流寡妇圆舞曲》。天啊!埃德怎么还不回家?把生病的妇人独自留在家里是多么残忍哪。自私。她抖动着嘴唇哭了起来。然后她又安静地躺下,凝视着天花板上的苍蝇围着电灯底座嗡嗡转。一辆马车咔哒咔哒地驶过街道。她能听到孩子们的尖叫声。一个男孩子经过的时候也加入了尖叫队伍。想像那场火灾吧。可怕的芝加哥剧院大火。噢,我要疯了!她摔倒在床上,尖指甲嵌入手掌。我得再吃片药。也许我能睡一觉。她用手肘支撑起身体,从一个小锡盒里拿出最后一片药。吞下的一口水顺利地把药片冲下喉咙。她闭上眼睛,静静躺着。
她突然醒过来。艾伦在房间里跳跃着,便帽落到后脑勺上,铜金色的发卷弄乱了。
“妈妈,我想当个男孩。”
“安静些,亲爱的。妈妈有点难受。”
“我想当个男孩。”
“埃德,你对这个孩子做了什么?她完全被惯坏了。”
“我们感到激动,苏茜。我们看的是一出好戏。你会喜欢上它的,它是那么有诗意。莫德·亚当斯演得不错。艾伦非常喜欢整出戏。”
“正如我说过的,带这么小的孩子去看戏有点傻气……”
“噢,爸爸,我想成为一个男孩子。”
“我喜欢我的女儿这样。我们还要去,苏茜,和你一起去。”
“埃德,你知道我的身体不太好。”她笔直地坐着,她的黄色头发顺着后背披散着,越到发梢颜色越暗。“真希望死掉算了……希望死掉算了,不再成为你的负担……你们两个都恨我。如果你不恨我,你不会像现在这样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哽咽着把脸埋进手中。“我希望死掉算了。”她在手指间啜泣。
“看在上帝的分上,苏茜,那样说太恶毒了。”他用手臂环抱着她,坐在她床边。
她安静地哭着,头靠在他肩膀上。艾伦灰色的圆眼睛盯着他俩。然后她开始上下乱跳,哼着:“艾伦想要成为男孩,艾伦想要成为男孩。”
一阵长时间的大步前行——中间偶尔也因脚长了水泡而跛行——之后,巴德走在百老汇街上,走过放着锡筒的、长满漆树和豚草的空地,穿行在公告牌和达拉莫牛头标志之间,走过棚屋和弃屋,迈过被垃圾车卸下的灰烬和废渣堆满的水沟,走过蒸汽钻不停轻拍细啃的灰色的突起的石块,走过装满铺路所需的岩土的货车压出的辙印,一直走到一排黄砖砌的公寓旁边的新人行道上。他望着那一扇扇窗户、杂货店、中国人开的干洗店、小餐馆、鲜花和蔬菜店、裁缝铺,还有糕点店。走过一栋新房前的脚手架时,他看见一个老头坐在人行道边上修理路灯。巴德站在他旁边,提了提裤子,清了清喉咙:
“先生,能不能告诉我哪儿能找到好活儿?”
“没有什么地方能找到好活儿,年轻人……有个活儿就不错了……再过一个月零四天我就65岁了,我从5岁起就开始干活,我敢说我到现在都没找到好活儿。”
“我能有活儿干就行。”
“有工会卡没?”
“我啥也没有。”
“没有工会卡就不能在建筑行业干活。”老头说。他用手背摩擦着下巴上的灰胡子,靠在路灯上。巴德站着凝望新楼那边布满灰尘的钢筋丛林,然后他发现在看门人的屋里,一个戴着金属帽子的人正盯着他。他不安地挪动一下脚,继续向前走。如果我能再接近城市中心……
下一个拐角处,一伙人正围着一辆高大的白色汽车鼓捣着。汽车尾部喷出大团尾汽。一个警察腋下夹着一个小男孩。车内一个红脸男人留着海豹似的白胡子,正生气地说着。
“我告诉你,警官,他扔了一块石头……这种行为必须制止。从警察到强盗到小流氓……”
一个头发束在头顶的妇人尖叫着,对车里的男人挥舞拳头,“警官,他差点撞死我,他差点撞死我!”
巴德慢慢向一个扎着屠夫围裙、反戴着棒球帽的小伙子靠拢。
“咋回事?”
“不知道……一桩汽车暴动吧,我猜。你没看报纸?我不怪他们,你呢?开汽车凭啥有权利横行市区,撞死妇女和小孩?”
“天啊,他们真是那样?”
“当然。”
“嗯……你能告诉我哪儿是能找好活儿的地方吗?”
肉铺伙计拍拍后脑勺,笑了。
“天啊,我估计你想找个送报纸的活儿……我猜你不是纽约人……我告诉你该怎么办。你接着沿百老汇往下走,一直走到市政厅……”
“那是市中心吗?”
“当然是了……然后你走上楼,问问市长:告诉我市议院还有几个空缺……”
“他们咋这么坏呢?”巴德咕哝着快步走开了。
“走过来,亲爱的……走过来,你们这帮婊子。”
“这话得对斯莱茨说。”
“七!”斯莱茨掷出手里的骨头,用拇指和汗津津的其他手指头打了一个响指。“见鬼。”
“我得说,斯莱茨,你真是个掷骰子高手啊。”
穿着补丁裤子的膝盖围成一个圈,一只只脏手往圈子里扔硬币。5个男孩跪坐在南街的路灯下。
“来吧,姑娘们,我们等着呢……来吧,杂种。”
“伙计们!大块头利奥纳多和他那伙人沿街区过来了。”
“我要他滚蛋,就像一个……”
他们中已经有4个懒洋洋地起身离开码头了,逐渐地各走各的路,也不回头。
最小的那个男孩长着一张鸟喙似的、没有下巴的脸,他在后面安静地捡硬币。然后他沿着墙跑,消失在两所房子中间的黑黢黢的通道里。他贴紧一个烟囱,等待着。通道上响起那伙人嘈杂的声音,后来他们沿着街道走了。男孩数着手里的5分硬币。10个。“哈,5毛钱……我要告诉他们是大块头利奥纳多拿走的。”他的口袋没有底,所以他用衣角兜着那些硬币。
白色的椭圆形餐桌上,每个座位前都摆好了一个喝红酒的高脚杯和一个香槟杯。8个光滑的碟子里放着8个夹鱼子酱的小面包,像生菜叶儿上一圈圈的黑珠子似的,盘子侧面放着柠檬,盘子里撒着洋葱末和蛋白。“细心些,别忘了,”老侍者皱起不平的眉头。他个子矮小、步伐蹒跚,几绺黑发紧贴头皮,沿着拱形的头顶被固定到另一侧。
“好的。”埃米尔严肃地点点头。他的领子太紧了,让他受不了。他正摇晃着最后一瓶香槟,把它放进餐车上的锡质冰筒里。
“细心些,我的圣母……这是个一掷千金的家伙,知道吗……你看他给小费。他很有钱。他不在乎花多少钱。”埃米尔抚平桌布上的皱纹。“别动,这样……你手脏,没准会留下手印。”
他们站着侍候,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手臂下夹着餐巾。餐馆楼下飘来食物的香味,刀叉和碟子的撞击声,其中还有华尔兹柔和的声音。
一看到领班侍者在门外鞠躬,埃米尔就会挤出一个恭敬的微笑。一个长着龅牙的金发女人披着肉色的斗篷,斗篷在一个圆脸男人的臂下作响,而那男人举着大礼帽捧在胸前,好像那是一杯斟满的酒。一个穿蓝衣的卷发小女孩,龇牙笑着,一位矮胖的妇女带着冠状头饰,脖子上缠着黑色天鹅绒带子,蒜头鼻,雪茄色的长脸……衬衫的胸部、腕部系着白带子,礼帽和样式新颖的皮鞋闪着黑光。一位镶金牙的先生总是挥着手臂,一边用牛一般的声音喷着唾沫星子打招呼,衬衫前胸还挂着一颗五分硬币那么大的钻石。衣帽间的红发女孩正在整理外套。老侍者用肘轻推埃米尔。“他是大老板。”他一边鞠躬一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们拖着沙沙响的脚步进房间的时候,埃米尔贴着墙站着。他吸气的时候忽然闻到一阵藿香味儿,这味道使他头皮发热。
“菲菲·沃特斯哪儿去了?”戴钻石纽扣的男人大声喊道。
“她说半小时内赶不来。我猜约翰夫妇不会让她走出大门。”
“就算是她的生日,我们也不能再等她了。我一生中从没等过任何人。”他站了一秒钟,眼珠转着,把就座的妇女们扫视一遍,接着拽拽从燕尾服的袖筒里露出来的衬衫袖口,然后一下子坐下来。眨眼间鱼子酱就不见了。“侍者,那瓶莱茵红酒呢?”他嘶声问。“接着上菜,先生们……”埃米尔屏住气,绷紧面颊,取走用过的碟子。老侍者把酒倒入一个大玻璃水罐,于是里面漂起薄荷、冰块、柠檬皮和长黄瓜条,此时高脚杯外已结了雾气。
“啊哈,跟变魔术似的。”“钻石纽扣”举杯放置唇边,尝了尝,一边放下酒杯,一边斜眼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女人。她正往面包上抹黄油并把它塞到嘴里,同时还嘀咕着:
“我只能吃最少量的小吃,只能吃最少量的小吃。”“不过那不耽误你喝酒,是吧,玛丽?”
她咯咯笑着,用合起来的扇子拍拍他的肩。“噢,上帝,你是个怪人,你是的。”
“我觉得激动,我的圣母。”老侍者对着埃米尔的耳朵嘘声说。
当他点亮餐车里两个火锅下的灯时,热雪利酒、奶油和龙虾的味道飘进房间。空气热腾腾的,充斥着刀叉撞击声、香水味和烟雾。帮着上完纽堡酱龙虾并斟满酒杯后,埃米尔靠墙站着,手划过潮湿的头发。他的视线滑过前面一个女人的丰满肩膀,落到一个扑了粉的后背上,那儿的蕾丝边下边有个小银挂钩已经开了。坐她旁边的秃顶男人用自己的腿钩住她的腿。她很年轻,跟埃米尔岁数相仿,一直看着男人的脸,展示湿润的嘴唇。这让埃米尔感到眩晕,但他还是看着。
“金发菲菲到底怎么啦?”“钻石纽扣”哑声叫着,嘴里塞满龙虾。“我猜她今晚又是借这招儿嘲笑我们的小聚会对她没有吸引力。”
“这晚会足以让任何女孩驻足。”
“那也许她希望她的生命中有一个惊喜,希望我们还在等着她。吁,驾,”“钻石纽扣”笑着。“我一生中从没等过任何人,这次也不会开先例。”
桌子那边,“圆脸”已经把碟子推到一旁,开始玩着旁边女人手腕上的手镯。“今晚你是完美的吉布森(Charles Dana<1867-1944>,美国画家。——译注)女孩,奥尔戈。”
“我正端坐着让人为我画像呢。”说着,她举起高脚杯对着灯光。
“送给吉布森?”
“不,送给一位真正的画家。”
“天啊,我要买下来。”
“也许你根本没机会。”
她点着头,金发朝后梳着。
“你是个小坏蛋,奥尔戈。”
她笑了,可是嘴唇还紧闭着,没露出龅牙。
一个男人靠在“钻石纽扣”身上,短而粗的手指敲打着桌面。
“不,先生,如果要一个房地产代理推荐的话,23街已经够挤了……大家都这么认为……但是高代尔明先生,我要找个私人时间对你说的,是这个……纽约的大钱都是怎么挣来的?阿斯特尔,范德比尔特,费什……当然是靠房地产。现在该我们了,再来一次大规模圈地……就在这儿……买40……”
“钻石纽扣”挑起一条眉毛,摇着头。“即使在美女大腿上过一夜,也要谨慎……别的事儿也是……侍者!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倒香槟这么慢?”他站起来,手掩嘴咳嗽一声,开始用他的公鸭嗓唱歌:
噢,如果大西洋海水都是香槟
好似巨浪翻腾着的香槟
大家都鼓起掌来。老侍者刚切开一条烤阿拉斯加鳕鱼,他面带春风,正要启开香槟瓶的软木塞。那木塞蹦到“斗篷”身上,引起一声尖叫。他们向“钻石纽扣”敬酒。
敬这个快活的大好人……
“那么,你怎么称呼这道菜?”长着蒜头鼻的男人斜倚着,问坐在身旁的女人。她的黑发中分,穿一件浅绿色带灯笼袖的裙子。他慢慢地眨眼,然后直盯着她的黑眼睛。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菜……年轻的女士,你知道吗,我不常来这个镇……”他一口吞下杯中物。“每次我来,我总是心怀厌恶地离开……”他的脸因香槟而发亮发热,开始用目光探索起她脖子和肩膀的轮廓,然后游走到一只赤裸的胳膊上。“但是这次,我想……”
“这一定是对生活的一个伟大探索。”她红着脸打断他的话。
“过去的生活很棒,粗糙的、单身男人的生活……很高兴过去我把自己打理得还不错……现在可没那么幸运了。”
她抬头看他。“你把那叫做‘幸运’恐怕是太谦虚了。”埃米尔站在化妆间门外。没有要上的菜了。衣帽间的红发女孩从他身边走过,衣服在臂部有一长条荷叶边。他笑着,试图让她看自己。她扬起鼻子对着空中用力吸气。因为我只是个侍者,所以她不会看我的。等我赚了钱,给他们看看。
“告诉查理再来两瓶莫耶尚东酒,这帮跟风的美国人。”他的耳朵里又传来老侍者的嘘声。
“圆脸”站着。“女士们,先生们……”
“猪圈里的安静……”飞出一个声音。
“大母猪有话要说。”奥尔戈对自己说。
“女士们、先生们,感谢我们伯利恒的明星此次缺席且未能演出……”
“吉力,别乱讲话。”“斗篷”说。
“女士们、先生们,虽然我对此地不熟……”
“吉力,你喝醉了。”
“……无论潮流……我是说无论我们是顺流还是逆流……”
有人猛地一拉“圆脸”燕尾服后摆,他一下子坐回椅子上。
“真可怕,”“斗篷”对坐在桌子尽头的一个雪茄色皮肤的长脸男人说,“真可怕,上校,吉力一喝醉就乱讲话……”
上校小心翼翼地卷着雪茄外面的锡纸。“天啊,你说什么?”他懒洋洋地说。灰色硬胡子上面的脸面无表情。“有个关于老阿特金斯,爱莉特·阿特金斯的可怕故事,那时她总是跟曼斯菲尔德在一起……”
“真的?”上校说着,用一把顶部镶珍珠的小刀切开雪茄尾部。
“切斯特,你没听说玛碧·伊文斯获得了成功?”“坦白说,奥尔戈,我看不出她怎么办到的。她外表普通……”
“他演讲,喝得烂醉,你知道他那样儿,那次他们正在堪萨斯巡回演出……”
“她不会唱歌……”
“可怜的家伙一到动真格的就完了……”
“她的外貌一无是处……”
“演讲起来跟鲍勃·英格索尔似的……”
“可爱的老家伙……过去在芝加哥我就非常清楚他的底细……”
“你说什么?”上校举起一根点燃的火柴小心地点着他的雪茄。
“天空中一个可怕的闪电,接着一个火球进入一侧窗户,又从另一侧窗户出去了。”
“他……呃……死了吗?”上校面朝天花板,嘴里喷出一股蓝烟。
“什么,你是问鲍勃·英格索尔是不是被闪电劈死了?”奥尔戈刺耳地大叫。“不过是让他改信了无神论。”
“不完全是这样,不过那闪电让他意识到生命的重要,现在他加入了卫理公会。”
“真好笑啊,多少演员都成了大官儿。”
“否则怎么能吸引观众呢?”“钻石纽扣”用他那公鸭嗓插了一句嘴。
站在门外负责推转门的两个侍者倾听着门内花天酒地的声音。“不过是群可恶的猪……我的圣母!”老侍者嘘声说。埃米尔耸耸肩。“那个棕发女郎一直盯着你呢……”他把脸贴近埃米尔的脸,眨眨眼。“没准你要交好运了。”
“我可不想要她们这样的人,更不想传染上她们的脏病。”
老侍者拍了一下大腿。“现在的年轻人不行……我年轻的时候,逮住机会就往上爬。”
“他们瞅都不瞅你……”埃米尔牙缝里挤出一句。“只要穿上一套像样的西装就行。”
“等一下,你学到的越来越多了。”
门开了。他们对着“钻石纽扣”恭敬地鞠躬。有人把女人的双腿搬到自己胸口。那人一脸潮红。他的下眼皮松弛,使他饱经风霜的脸显得古怪滑稽。
“怎么了,马可,到底怎么了?”他嘟嘟囔囔。“我们啥也没喝着……拿两夸脱亚特兰大奥兹申酒来。”
“欢迎再次光临,先生……”老侍者鞠躬。“埃米尔和奥古斯特,服务迅速,任凭吩咐。”
埃米尔沿着走廊走的时候还能听到歌声。
噢,如果大西洋海水都是香槟好似巨-巨-巨……
“圆脸”和“蒜头鼻”刚从洗手间出来,手挽着对方的胳膊站在大厅。
“这些笨蛋让我恶心。”
“是的,先生,过去我们在旧金山举行的香槟晚宴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多么美好。”
“顺便说一句,”“圆脸”靠在墙上稳住身子,说,“郝利奥克,我的朋友,你看没看到今早的报纸上有篇醒目的文章,是关于橡胶贸易的,我也参与其中哩……它让投资者紧张……是个小秘密。”
“你对橡胶有啥了解?……这原料不怎么样。”
“等着瞧吧,我的朋友,要不然你就失去一生中的大好时机了……不管喝没喝多,我都能闻到空气中的……钱味儿。”
“那你咋没挣着钱?”“蒜头鼻”脸色发紫,看起来牢骚满腹。他俩的笑声混在一起,活像猫头鹰的笑声。
“因为我老是让朋友分享我的小秘密,”对方镇定地说。“嗨,小子,化妆间在哪儿?”
“从这边走,先生。”
一个女孩穿着红色百褶裙转着圈走过他们身边,棕色卷发中间是一张小鹅蛋脸,她咧嘴笑着,露出珍珠般的牙。
“菲菲·沃特斯!”大家齐喊。“哎呀,亲爱的小菲菲,到我怀里来。”
她被抱到一张椅子上,她站在那儿,两脚微微晃动,手里的玻璃杯倾斜着,香槟滴落出来。
“圣诞快乐。”
“新年好。”
“从今天起事事顺心……”
跟着她进来的一个金发年轻人以复杂的舞步绕着桌子,唱道:
噢,我们去动物展览会
那里有小鸟和野兽
在月光下
那只大狒狒
正在梳理它的褐色毛
“真好,”菲菲·沃特斯大喊,揉乱了“钻石纽扣”的灰色头发。“真好。”她踢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在房间里欢快地跳跃,使劲地踢腿使她的裙子都堆到膝盖上了。
“噢,看哪,腿踢得高的小法国女郎!”
“等着瞧小马芭蕾舞吧。”
男人们的脸上映出她的细腿,闪光的黑丝长筒袜向下越来越细,直到藏进玫瑰花饰的拖鞋里。
“她是个让人发狂的小东西。”“斗篷”大叫。
真好。郝利奥克在门口摆动身体,礼帽歪到蒜头鼻子上去了。她喊了一声,把那礼帽踢掉了。
“击中目标!”大家齐喊。
“天啊,你踢到我的眼睛了。”
她圆睁双眼看了他一秒钟,随即趴在“钻石纽扣”胸前大哭起来。“我不是想侮辱您。”她抽噎着。
“摸摸另一只眼睛。”
“来人,拿纱布。”
“天啊,她也许把他眼珠子给踢出来了。”
“侍者,去叫辆出租马车。”
“医生在哪儿?”
“这家伙要花不少钱看病。”
“蒜头鼻”踉跄着往外跑,一块浸满眼泪和血的手帕盖在他眼睛上。人们跟着他冲出门,最后出来的是那个金发男孩,一边转圈一边唱:
在月光下
那只大狒狒
正在梳理它的褐色毛
菲菲·沃特斯头放在桌上,呜咽着。
“别哭了菲菲,”上校还坐在那儿,他一整晚都坐在那儿。“我这儿有些东西大概对你有好处。”他沿着桌子推过来一杯香槟。
她吸吸鼻子,开始用小嘴喝香槟。“嗨,罗杰,你的孩子怎么样?”
“他还好,谢谢……太乏味了,你知道吗?整晚跟这帮可恶的暴发户在一起……”
“我饿了。”
“好像没剩下什么吃的了。”
“我不知道你也来,否则我会早点到的,真的。”
“真的?……那很好。”
一段很长的烟灰从上校的雪茄上掉落;他站起来。“菲菲,现在我要叫一辆出租马车来,我们一起去公园……”
她喝光香槟,接着使劲点头。“亲爱的,已经4点钟了……”
“你带外套了吧,亲爱的?”
她又点头。
“可爱的菲菲……我看你准备得不错。”笑容扭曲了上校那张烟草色的脸。“好,过来吧。”
她眼睛发花,四处张望。“我来时不是有个伴儿吗?”
“完全没必要考虑这个!”
在大厅里,他们遇到了金发年轻人,他正对着人造棕榈叶下的消防水桶呕吐。
“别管他。”她说着皱皱鼻子。
“完全没必要。”上校说。
埃米尔把他们的外套拿来。红发女孩已经回家了。
“小子,看这儿。”上校挥舞着手杖。“给我叫辆出租马车……要保证马匹干净,车夫清醒。”
“欢迎再次光临,先生。”
房顶和烟囱上方的天空呈现一片宝石蓝。上校深吸了三四口拂晓的空气,把雪茄扔到水沟里去了。“我们去克莱利蒙吃一点早餐吧。整晚我什么都没吃。讨厌的甜香槟,唷!”
菲菲咯咯地笑。上校检查过马匹的后蹄,又拍拍它的头,他俩这才上了马车。上校细心地让菲菲靠在自己腋下,然后他们就出发。埃米尔在饭店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把一张5美元的钞票展平。他累了,脚背疼。
埃米尔迈出饭店的黑色门时,看见贡戈正站在门口等着他。贡戈的脸冻得发绿,翻卷着的衣领已经磨破。“这是我朋友,”埃米尔对马可说。“曾在一条船上干过。”
“你外衣里面没藏瓶酒吧?我看见有些鸡肉还没坏就给倒掉了。”
“怎么回事?”
“失业了,全部情况就是如此……我从那家伙那儿什么也要不来。过来喝点咖啡。”
他们在一辆餐车里找了个空位坐下来,点了咖啡和炸甜圈。
“好吧,你喜欢可恶的农村猪?”马可问。
“为什么不?我哪儿都行。都一样,在法国挣得少但活得舒服;在这儿挣得多但活得不舒服。”
“这个世界完全颠倒了。”
“我想我会回船上……”
“你们这些家伙到底为啥不说英语?”一个脸似菜花的男人说,他把三杯咖啡用力地放在餐台上。
“如果我们说英语,”马可呵斥道,“也许你不喜欢我们谈话的内容。”
“他们为啥开除你?”
“见鬼。我不知道。我跟管事的一个老不死的吵架了……他住马厩隔壁;我洗马车的时候他非让我去擦他房间的地板……他老婆,长得这个模样。”贡戈边嘬嘴唇边对眼儿。
马可大笑。“最神圣的圣母玛丽亚!”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他们一下就明白了。然后我点点头,说了声‘好吧’。我每天8点去干活,晚上6点才下班,而他们还给我好多额外的脏活让我干……昨晚他们让我打扫浴室的马桶。我摇头……那是女人干的活儿……她发起火来,大吵大嚷。然后我就说英语了……去你妈的吧,我对她说……然后那个老不死的过来,拿一条马车鞭子把我赶到街上,还说不给我这周工钱了……我们对骂的时候,他叫来一个警察,我正要对警察解释那老不死的欠我这周的10块钱工钱,他说‘你找死’,还用木棒劈里啪啦打我的脑袋……他妈的……”
马可的脸红了。“他说‘你找死’?”
贡戈嘴里塞满炸甜圈,直点头。
“他自己是个发霉的爱尔兰穷鬼,”马可用英语嘀咕着。“我受够这个发霉的破镇子了……”
“全世界都一样,警察打咱们,富人用根本不够买顿饱饭的工钱欺负咱们,这是谁的错?……上帝!你的错,我的错,埃米尔的错……”
“这样的世界不是我们弄出来的……是他们,或者也许是上帝弄的。”
“上帝站在他们那一边,跟警察一样……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要杀了上帝……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
贡戈哼哼着,“灯下的资产阶级名叫上帝。”
“你跟我们是一伙的吗?”
贡戈耸耸肩。“我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是新教徒;我没钱,也没工作。你看。”贡戈用一根脏手指头指着裤子膝盖处的口子。“那是无政府主义者……天啊,我要去塞内加尔做个黑鬼。”
“你看着已经像个黑鬼了。”埃米尔乐了。
“所以他们叫我贡戈嘛。”
“不过你的想法很蠢,”埃米尔接着说。“哪儿的人都一样。就是有些人有钱,有些人没有……所以我才来纽约。”
“上帝!我觉得好像回到25年前了……等你像我这么大,你就懂了。你不会时常觉得羞耻吗?这里,”他用指关节敲敲胸膛,“我觉得这里发热,里边好像堵住了……然后我对自己说‘勇敢些,我们的时代即将来临,该我们的天下了’。”
“我对自己说,”埃米尔说,“你总有一天能发财。”
“听着,离开托里诺港之前,我最后去看了一次妈妈,还参加了同志集会……一个古巴来的家伙站起来发言……又高又瘦,非常英俊……他说革命后就不会有特权,不再有人靠别人养活……警察、政府、军队、总统、国王……他们就有特权。特权不是真实存在的,是幻觉。做工的人把那当真是因为他们相信。今天我们大梦初醒,不再信仰金钱和财产。我们将不再需要炸弹和路障……宗教、政治、民主,会让我们时刻保持清醒……大家要向人们传播:醒来吧!”
“你吃完出去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走。”贡戈说。
“你认识我说的那个人吗?那人名叫艾利戈·马拉泰斯达,除了加里波第(Garibaldi Giuseppe<1807-1882>,意大利爱国者,将军。——译注),意大利人里数他最伟大。他一辈子不是在监狱里就是被流放,去过埃及、英格兰、南美,哪儿都去过。如果我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我就不怕他们了;任凭他们把我吊起来,枪毙我,我不怕,我很高兴。”
“那家伙一定是疯了,”埃米尔慢慢地说。“他一定疯了。”
马可咽下最后一滴咖啡。“等等。你们太年轻了。你们将懂得……他们会让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明白……记住我的话……也许我太老了,也许我快死了,但是工人阶级从奴役下觉醒的那天即将到来……那时你可以在街上走,而警察都跑掉了;那时你进银行,钞票都堆到地上啦,你只需弯腰去捡,仅此而已……全世界的工人都要准备好。甚至在中国也有同志……你们法国的公社就是个开端……如果我们失败了,还有其他人……”
贡戈打个哈欠,“困死了。”
外面,柠檬色的晨雾打湿了空无一人的街道,水滴沿着房檐、栅栏、防火梯和垃圾桶边流下来,水花跳跃,砸碎了建筑物之间的大块阴影。路灯已经熄灭了。在一个拐角处,他们仰望百老汇,那里狭小焦枯,似乎被一把火烧过。
“我从没见过清晨,”马可说,从嗓子眼儿里发出声音,“我对自己说,也许……是今天。”他清清嗓子,一拳打在路灯基座上;然后他蹒跚着,急促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离开另外两人。
“贡戈,你真的要回船上吗?”
“干吗不?能周游世界。”
“我会想你的……我得另外找间房子。”
“你会找到另一个朋友跟你住上下铺的。”
“可是如果你回船上去,那你一辈子就只能当个水手了。”
“有啥关系呢?等你发了财,结了婚,我再来看你。”
他们沿第六街走着。一辆街车在他们头上呼啸而过,路经的铁轨发出嗡嗡声,渐渐听不见了。
“你干吗不找个别的工作,跟我生活一阵子?”
贡戈从外衣胸袋里掏出两个雪茄尾,递给埃米尔一个,在裤腿上划着一根火柴,然后让烟雾缓缓从鼻子中飘出来。“我告诉你吧,这儿我受够了……”他把手按在喉结处,“实在受够了……大概我会回家,看看那些波尔多姑娘……至少她们不是鲸骨做的……我要当个志愿兵参加海军,扛一架红色的对空高射炮……发工资那天去喝酒,闹事,看看世界的最东边儿。”
“30岁就得梅毒,躺在医院等死……”
“有啥关系呢?……人的身体每隔7年就能恢复体力。”
从他们租住的房子的台阶上能闻到白菜和马棚味儿。他们打着哈欠,脚步踉跄。
“等待是个让人疲劳的活儿……让人脚跟疼……看,今天是个好天气;我能看见水塔后面的太阳。”
贡戈费力地脱下鞋袜和裤子,像只猫似的蜷在床上。
“那些破窗帘把光都挡住了。”埃米尔嘟囔着躺在床边儿上,伸展四肢。他不舒服地在皱皱巴巴的床单上翻来覆去。在他旁边,贡戈的呼吸低沉而有规律。要是我也像他那样就好了,埃米尔想,什么也不操心……但是你要在这世上生存就不能那么过日子。上帝,真蠢……马可真是个老笨蛋。
他躺好,看着天花板上的灰尘,每当火车经过震动房子,他就发抖。以上帝的名字起誓,我一定要存钱。当他扭动床头的球形把手的时候,他想起马可嘶哑的声音:我从没见过清晨,我对自己说,也许……
“请原谅,我要离开片刻,奥拉夫森先生,”房地产经纪人说。“您和夫人可以谈谈这栋公寓……”他们肩并肩站在空屋子里,注视着窗外深蓝色的哈德逊河,河上有停靠在岸的军舰,也有逆流而上的帆船。
突然她转过脸看他,眼睛闪闪发光:“噢,比利,想想吧。”
他抓住她的肩膀,慢慢地把她拉近自己。“你几乎可以闻到海洋的味道。”
“想想吧,我们将要住在河边。我要在家里快乐地生活……威廉·C·奥拉夫森夫人,河滨路218号……我真想马上就把这个地址印在我们的名片上。”她拉着他的手穿过崭新的干净的空房间。他是个大个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柔软如婴儿般的脸上深嵌着一双黯淡的蓝眼睛。
“很贵呀,伯莎。”
“现在我们负担得起,当然负担得起。我们得按收入过活……你需要这栋房子,它符合你的身份……想想我们会多快活啊。”
房地产经纪人搓着手,从大厅那边走回来。“好,好,好……看得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你们也非常明智,在纽约城里再没有更好的地点了,几个月后你们将得到爱戴和金钱……”
“是的,我们第一个月就能得到。”
“很好……您不会后悔的,奥拉夫森夫人。”
“上午我给你寄张支票,全额付款。”
“看您方便的时候……请问您现在的地址是……”房地产经纪人掏出一个本子,用舌头舔湿一个铅笔头。
“你写阿斯特酒店吧。”她向前一步,站在丈夫身前。“我们的东西目前都存在那儿。”
奥拉夫森先生的脸红了。
“还有……嗯……我们还需要纽约城里的两位担保人。”
“我跟吉汀和布莱德利一起工作,他们是清洁工,住在公园路43号……”
“他刚被任命为总经理助理。”奥拉夫森夫人连忙补充道。
当他们顶着大风、沿着河滨路走向市区的时候,她喊起来:“亲爱的,我太高兴了……现在我们就该住进去。”
“可是你干吗说咱们住阿斯特酒店呢?”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们住布朗克斯吧,是不是?他会以为我们是犹太人呢,就不会把房子租给我们了。”
“不过你知道我不喜欢那样。”
“得了,要是你想感觉诚实些,我们这几天就搬到阿斯特酒店去嘛……我这辈子还没住过市中心的大饭店呢。”
“噢,伯莎,这是原则问题……我不喜欢你那样。”
她转过脸来看着他,抽着鼻子。“你真是一丝不苟,比利……我庆幸我嫁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搂着她。“我们过去。”他掉过脸,生硬地说。
他们走过街区之间的交叉路口。拐角处,一栋农屋的挡雨板已经歪掉了一半,可房子还没倒。一个房间只剩下一半,蓝花的壁纸沾满灰尘,冒烟的壁炉,腐朽的碗橱,床边一根铁架已经弯了。
碟子在巴德油腻的手指间滑来滑去。泔水和热肥皂水的味儿。到处是拖布,抹布,清水,好多东西堆着等犹太男孩来擦洗。碟子上的油有的滴到膝盖上,有的顺着手臂流到肘部。
“去他的,这可不是白人该干的活儿。”
“只要有饭吃,我才不管呢。”犹太男孩说,他手里碗碟稀里哗啦地响,都快要堆到旁侧的三个厨子身上去了,那三个厨子在做煎鸡蛋、火腿、汉堡牛排、烤土豆和牛肉粒。
“当然我也要吃饭。”巴德说,舌头在牙缝间品味着一条咸肉丝,那是他用舌头从碟子上够下来的。到处是拖布,抹布,清水,好多东西堆着等犹太男孩来擦洗。安静。犹太男孩递给巴德一根烟。他们站着,倚着水槽。
“洗盘子挣不着钱,”巴德说。“侍应生就好多了,他们有小费。”
一个戴棕色帽子的男人从餐厅的转门进来。那人长着宽下巴,猪眼睛,门牙中间直直地叼根长烟卷。巴德跟那人的眼光对视,感到腹内一阵寒气。
“这是谁?”他低声问。
“不知道……我猜是个客人吧。”
“他没像个侦探似的看你吗?”
“我咋知道?我又没坐过牢。”犹太男孩红了脸,伸出下巴。
收碗碟的男孩放下一大堆脏盘子。到处是拖布,抹布,清水,好多东西堆着。戴帽子的男人再度经过厨房的时候,巴德只是看着自己的脏手。天啊,他要是个侦探咋办……巴德洗完一堆盘子后,擦着手走到门边,从钩子上摘下外衣和帽子,溜出侧门,经过垃圾箱,走到街上。真傻,两个小时的工钱都不要了。从一家眼镜店的窗户望进去,店里的表显示已是两点二十五分。他沿着百老汇走,途经林肯广场,经过哥伦布圆形广场,一直走向人群更密集的市中心。
她躺着,双膝蜷至下巴,脚趾勾着睡衣,睡衣紧绷绷的。
“躺平身子,睡觉吧,亲爱的……向妈妈保证你要睡觉。”
“爸爸不来亲我跟我道晚安吗?”
“他一进屋就来;他回办公室去了,妈妈要去斯平格恩太太家打牌。”
“爸爸什么时候到家?”
“快睡觉,艾伦……我要把灯拿走了。”
“不要,妈妈,烛光有影子……爸爸什么时候到家?”
“等他把事情办完。”她扭暗煤油灯。阴影带着翅膀从角落里飞扑出来。“晚安,艾伦。”妈妈身后,门的影子越来越窄,渐渐窄到像一根线那么细。门把手“喀”一声响;台阶向下,朝大厅伸展过去;前门“砰”地关上。寂静的房中某处有块表“滴滴答答”走着,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人跑过的声音,风声越来越大。黑漆漆的,只有街车映到门角的两道光。
艾伦想伸直脚,可是她不敢。她的视线不敢离开映在门角的街车的灯光。如果闭上眼睛,光就没了。床底,窗帘后,房间外,桌子下,黑影逐渐向她袭来。她紧紧抓住脚踝,下巴夹在两膝之间。黑影使枕头显得更大了,黑影一处也不放过,向着床滑过来。如果闭上眼睛,光就没了。
外面黑色的旋风透过墙壁钻进来,使黑影跳动起来。她的上下牙打着架,发出跟钟表相似的“嗒嗒”声。她的手脚僵硬,脖子僵硬,她快要喊出声来。让喊声穿透外面的风声和砰砰声,让爸爸听到,爸爸就会回家。她深吸一口气,再度尖叫。叫声能让爸爸回家。窗户被风吹得摇晃着,舞动着,黑影重重包围着她。然后她大哭起来,满眼是温暖的泪水,眼泪流过面颊流进耳朵。她翻过身,脸埋进枕头,哭着。
煤气路灯在漆黑的街道上闪烁了一阵,然后在苍白色的清晨里熄灭了。戈斯·麦克尼尔睡眼惺忪,在他的送奶车旁边走着,奶车后面挂着一个金属篮子,里面装着奶瓶。他在各家门口停下,收走空瓶,一边想着是一级奶还是二级奶或是几品脱奶油和黄油,一边在寒风中走上台阶。身后,房檐、水塔、屋顶、烟囱后面的天空逐渐红起来。门口和路边的白霜闪着光。马儿晃着头艰难地从一个门口走到另一个门口。结霜的人行道上留下了黑脚印。一辆沉重的装载啤酒的马车轰隆隆地从街那边驶来。
“你好吗,麦克,有点冷,是不是?”在第八大道的拐弯处戈斯·麦克尼尔挥动着手臂对那人喊。
“你好,戈斯。奶牛还下奶哪?”
天色大亮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坐在那头阉过的畜生后面勒住缰绳、返回奶品店了,空瓶子在身后的拖车里互相撞击,叮丁当当。在第九大道,一辆火车在绿色的小机头的牵引下轰隆隆地迎面疾驶过来,冒着一团团羊毛似的白烟,那些白烟在那些死板的黑色窗户房子之间消失于空气中。第一缕阳光恰巧投射在第十大道拐角处的几个烫金大字上——“丹尼尔·麦克吉力卡迪酒品店”。戈斯·麦克尼尔的舌头发干,清晨的空气使他嘴里有股咸味。这么冷的早晨该来罐啤酒。他把缰绳绕在马鞭上,跳下车。冻僵的脚落在人行道上,他感到刺痛。他一边跺着脚使血液通畅一边走进转门。
“如果这不是送奶工拿来要放在咖啡里的那一品脱奶油,我可就要挨骂了。”戈斯朝柜台边一个刚刷干净的痰盂里吐了一口唾沫。
“伙计,我不舒服……”
“你喝太多牛奶了,戈斯。我敢说就是这么回事儿。”长着四方形扁脸的酒吧老板咆哮着说。
酒吧里弥漫着黄铜器皿和锯末的味道。一束阳光从一扇敞开的窗户照进来,吧台后面有一幅镶在镀金画框里的画,画面上有一位跟放在菠菜上的煮老的鸡蛋一般沉默的裸女,那束阳光恰恰照在她的臀部。
“戈斯,这么冷的早晨啥能让你快活起来?”
“我估计喝瓶啤酒就成,麦克。”
杯子里冒着泡沫,翻滚着溅出来。酒吧老板用一个木勺抹平杯口,让泡沫稍稍平息,然后又把杯子凑到酒桶龙头下面。戈斯舒服地用脚抵着黄铜栏杆。
“活儿怎么样?”
戈斯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用手在脖子上按个印儿,然后用那只手擦擦嘴。“忙得要死……我告诉你,我要去西部,到北达科他州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占一块不要钱的土地,种小麦……我对农业可拿手了……住在这个城市没啥意思。”
“奈莉怎么想?”
“她才不考虑这个呢,她喜欢舒服地待在家里,她习惯这样,不过我想,一旦她到了那儿,她就会觉得还是那里好。”
“你说得对。这个镇子快成地狱了……我估计不久我跟孩子们也要离开这儿。要是我们能在住宅区买到一家一流的好餐馆或是公路旅馆就好了,我们就适合干这行。帮我留意布朗克斯镇外的房产,距离嘛,驾着马车走不了多久就行。”他沉思着,棒槌似的拳头托住下巴。“我对每晚把这些该死的醉鬼弄回家感到烦透了。我干吗要跳出柜台帮着拉架?就在昨晚,两个家伙开始动手,我不得不劝说他俩,把地方清出来……应付第十大道上的那些醉鬼们真是让我烦透了……在家喝酒吗?”
“不,我怕奈莉会闻出来。”
“噢,别管她。奈莉应该习惯喝酒的人。她老爹就爱喝酒。”
“不过说真的,麦克,从我结婚那天起我就没干过出格的事儿。”
“我同意。奈莉确实是个好姑娘。就是她的一个发卷儿也能让小伙子们发狂。”
第二杯酒的泡沫沾在戈斯手指上。他大笑着拍着大腿。
“她是个美人儿,没错,戈斯,像个淑女。”
“我想我要回她那儿去了。”
“别人开始干活的时候,你这个幸运儿却回家跟老婆躺在床上。”
戈斯的红脸更红了。耳鸣。“她还得再躺会儿……再见麦克。”他跺着脚又回到街上。
天色变得阴冷。城市上空堆积着铅黑色的云。“起来,老骨头!”戈斯喊着,用缰绳拉动那阉过的畜生的头。第十一大道上积满冰霜,车轮闪着光,马蹄踏在圆石上。沿着铁轨传来机车的铃铛声,和闻声躲避的货车的咔哒声。此时戈斯似乎和妻子躺在床上,温柔地对她说:看,奈莉,你不介意搬到西部,是不是?我已经琢磨着要申请北达科他州的免费土地,在那里的黑土地上我们靠种小麦挣大钱;有五次大丰收我们就能发大财……为了孩子多挣钱……“喂,麦克!”可怜的老麦克在走自己的老路。身不由己干着讨厌的活儿。这样才好呢:当个麦农,一栋大房子,带畜棚的,猪、马、牛、鸡都有……梳着卷发的美丽的奈莉在厨房门口喂小鸡……
“噢,天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一个男人站在人行道上对戈斯喊,“小心你的车!”
鸭舌帽下一张嘴在大喊,绿旗飘扬。“天啊,我跑到铁轨上来了。”他猛地一拉缰绳,掉转马头。他身后的马车碎裂了。车,阉过的畜生,一面绿旗,红房子,急速旋转着,被挤碎,然后一切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