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午后,晨边高地到华盛顿广场、潘恩车站到格兰特墓地,马路上挤满了公共汽车,就像马戏团的大象游行似的。闹市区和住宅区之间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走过一个又一个灰色的广场,直到他们看到新月爬上了天空,感受到在这毫无生气的星期天里大风卷着尘土吹在脸上。暗淡的光线中的尘土。
他们在中央公园里朝着商场的方向走去。
“你看他脖子上好像长疖子了似的。”走到伯恩斯的塑像前时艾伦说。
“啊,”哈利·高德维泽的嗓子深处叹了口气,“不过他是个伟大的诗人。”
她走在玫瑰色、紫色、淡黄绿色的黄昏里,那光来自于草木和池塘,它迎着南边尽头的灰色高楼蜿蜒过去,然后消失在深蓝色的天际。她戴着宽边的帽子,穿着宽松的白衣服,大风不时地把衣服吹得紧贴在她腿和胳膊上。他一边用厚嘴唇说着话,一边用棕色的眼睛打量她的脸。她能感觉到他的话语压迫着她的身体,几乎要将她的衣服紧贴身体时所呈现出的凹陷填满。她因害怕听他说话而几乎喘不过气来。
“《吉妮娅姑娘》肯定能一鸣惊人,艾莲,我告诉你,这出戏是专门为你写的,很高兴能跟你再次合作,真的,你是如此与众不同,没错,你就是这样的。全纽约的姑娘们都是一个样,她们毫无特点。当然,只要你想唱,你就能唱得很好。我自从见到你就为你发狂,到现在已经六个月了。我坐下来吃饭的时候一点滋味都尝不到。你没法理解当一个男人年复一年压抑自己的情感时是多么孤独。我年轻时也与众不同,可是又能怎么样?我得挣钱,在这世上立足。年复一年我就是这样。头一次我为自己能出人头地还挣了大钱而高兴,因为我现在可以把我的钱献给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在我立足社会的过程中所遇到的理想和美好的事物就像是种子,而你就是种子发芽开出的花朵。”
他们走的时候,他背在背后的手不时地碰到她的手。她阴沉着脸,握着拳头使手离开他的胖手。
商场里挤满了一对对情侣或夫妻,他们正在等待音乐开始。空气中有孩子、衣物和滑石粉的气味。一个卖气球的从他俩身边走过。那人手里拉着绳子,红色、黄色和粉色的气球像一大串葡萄似的跟在他身后。“哦,给我买一个气球。”这话冲口而出,她没来得及阻止。“嗨,每种颜色要一个……金色的要一个吗?不用找钱了。”
艾伦把气球放到三个戴着红色便帽和猴子面具的小女孩的脏兮兮的手里。吊灯的光线下每个气球都带有紫罗兰色的光晕。
“啊,你喜欢孩子,是不是,艾莲?我喜欢爱孩子的女人。”
艾伦麻木地在娱乐场露台上的一张桌边坐下来。空气中传来一股浓烈的食物气味,耳边萦绕着乐队演奏的《他是一个捡破烂的》。她不时地切下一小片黄油放进嘴里。她觉得非常无助,自己像是被他阴险的、带着黏液的话语粘住的一只苍蝇。
“我告诉你,纽约没有谁能让我走这么远的路。过去我走得太多了,你知道吗,那时我还小,要卖报纸,给施华茨玩具店当跑腿。整天跑来跑去,除非是去夜校上课。我以为我会成为一名律师,我们东翼的人都以为我会成为一名律师。然后夏天我去厄文戏院当领座员,看了不少戏,也是个不错的行当,但是不稳定。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想弥补以前的损失。这就是我的问题。我35岁了,什么都不在乎了。10年前我只是厄兰格老头办公室里的一个小职员,现在,那些我过去给他们擦过鞋的人恨不能有个给我在西四十八街的办公室擦地板的机会。今晚我能带你去纽约的任何地方,我不在乎那地方多贵多时髦。过去我们这样的孩子认为兜里能揣上5块钱、能带姑娘们去岛的那一侧,那就是天堂了。我敢说你没经历过这个,艾莲。不过我只是想找回那种感觉,你明白吗?那么我们去哪儿呢?”
“我们为什么不去柯尼岛呢?我从来没去过。”“那儿人太多……不过我们可以开车兜一圈。就这么办。我去打电话叫车。”
艾伦孤独地坐着,低着头看着咖啡杯底。她用勺子舀了一大块方糖,蘸了一点儿咖啡,然后整个放进嘴里。她慢慢地咬碎那块方糖,用舌尖把粘在口腔上方的糖粒卷下来。乐队正在演奏一支探戈舞曲。
阳光从垂着的窗帘底下照进来,投射在雪茄上像是一小块波纹绸。
“非常简单。”乔治·鲍德温慢吞吞地说出这几个字。“戈斯,非常简单。”长着粗脖子红脸的戈斯·麦克尼尔穿着西装背心坐在扶手椅里沉默着点点头,叼住雪茄。“没有法庭会支持这样一道禁令。在我看来这纯粹是柯纳法官那方面的一个政治阴谋,但的确有些因素……”
“你说得对,乔治,我打算把整件事情交给你。你曾经把我从东纽约码头的贫民窟里救出来,这次我猜你也能把我从这件事里救出来。”
“但是,戈斯,在这件事里你完全是受法律约束的。如果不是这样,我绝对不会接这个案子,哪怕是像你这样的老朋友也说服不了我。”
“你知道我的,乔治,我从没背弃过别人,也不希望别人背弃我。”戈斯沉重地放下双脚,在办公室里一瘸一拐地走着,手里拄着一根镀金头的手杖。“柯纳是个婊子养的!说真的,你可能不信,不过他去阿尔伯尼之前是个体面的家伙。”
“我的看法是,在整件事中,你的态度被人蓄意歪曲了。柯纳想利用他在法院的地位使此事政治化。”
“上帝,我希望我们能赢他。我还记得他还是个孩子时的模样。到了阿尔伯尼跟那些令人恶心的北方共和党人搀和到一起之后,他就变了。很多好人都毁在阿尔伯尼那地方。”
鲍德温从桃花心木的办公桌前站起来,把手按在戈斯的肩膀上。“用不着紧张……”
“要不是为了那些区内公债,我还真是一点都不在乎哩。”
“什么公债?谁见过什么公债?我们让这个年轻人进来……乔……还有,戈斯,闭嘴,什么也不能说。如果有记者或什么人来看你,你就告诉他们你要去百慕大旅行,我们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找记者来。但是现在,我们要把这些文件保密,否则你身后就会跟满探听消息的。”
“哦,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吗?你跟他们商量好就行。”
“戈斯,我是个律师,不是政客。我根本不会搀和那些事。他们对我没兴趣。”
鲍德温放平手掌,按了一下铃。一个象牙色皮肤的年轻女孩走进来。她有着深色的眼,头发高耸。
“你好,麦克尼尔先生。”
“你看起来真漂亮,艾米莉。”
“艾米莉,告诉他们让那个在等待麦克尼尔先生的小伙子进来。”
乔·欧吉夫慢吞吞地走进来,手里拿着草帽。“你好,先生。”
“喂,乔,麦克卡锡说什么?”
“承包商和建筑商协会打算宣布从周一起停工。”“工会怎么说?”
“我们有机会了。我们要抗争。”
鲍德温坐在桌边。“我希望我能知道米切尔市长对此事的态度。”
“那帮改革分子一向爱搅浑水。”戈斯粗暴地咬着雪茄头说。“那个决定何时公布?”
“周六。”
“好吧,保持联系。”
“好的,两位先生。请不要给我打电话。好像不太好。你知道那不是我的办公室。”
“没准还有窃听器。那帮家伙不会无功而返的。好吧,再见,乔。”
乔点点头,出去了。鲍德温转过身,皱着眉看着戈斯。
“戈斯,如果你总是牵扯上劳工问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一个像你这样天生的政客应该更敏锐点。一旦扯上你逃不掉的。”
“但是我们把这个城里上下都摆平了。”
“我知道这个城里有好多地方我们还没有摆平。不过谢天谢地,那跟我没关系。公债的事儿还好,但是如果你跟这种罢工的事情有瓜葛,我就没法处理你的案子了。公司不会支持的。”他严厉地低声说。然后他恢复平常的音量说:“你妻子还好吗,戈斯?”
外面,铺着亮闪闪的大理石的大厅里,乔·欧吉夫正在吹着《小甜甜奥格雷迪》等电梯。他停下口哨,撅着嘴无声地呼吸。在电梯里他跟一个穿格子西装的斜眼男人打招呼:“嗨,巴克。”
“还在度假?”
乔两腿分开,手插在兜里。他摇摇头,“我周六回去上工。”
“我估计我得独自在亚特兰大城待几天。”
“你怎么办到的?”
“哦,你这小子很聪明。”
走出大楼,欧吉夫穿过涌向大楼入口的人群。夹在高大楼群里的灰色天空落下豆大的雨滴,打在人行道上。男人们跑着,用草帽遮住外套。两个女孩用报纸卷成罩遮在便帽上面。走过她们身边的时候,他瞥到她们的蓝眼睛、嘴唇和牙齿。他快速走到街角,攀上一辆行驶中的街车。雨滴闪着光,嗖嗖地落到地上,把报纸打扁,在沥青路上激起水花,还敲击着玻璃,敲打着街车和出租车外表的漆层。十四街那边没下雨,空气闷热。
“天气是个有趣的东西,”他身边的一个老人说。欧吉夫嘟囔着。“小时候,我见过街的这边一栋房子被闪电击中,而街的那边一滴雨也没下,尽管那边的一个老头刚移植了番茄正盼着下雨呢。”
穿过二十三街的时候,欧吉夫看见麦迪逊广场公园里的塔。他跳下车,冲力使他小跑着跑上人行道。他放下外衣领子,开始穿越广场。树下的一张长椅末端上,乔·哈兰正在打瞌睡。欧吉夫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来。
“嗨,乔。来抽支烟。”
“嗨,乔。很高兴看见你,我的孩子。谢谢。我好几天没吸这东西了。你最近忙什么呢?有什么不顺心的吗?”
“我觉得心情不好,我想我得买张周六的机票。”
“怎么回事?”
“唉,我不知道。事情都不对劲。我陷进这场看起来没什么前途的政治游戏里。上帝,我希望我跟你一样念过书。”
“念书给我带来不少好处。”
“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我能走上你走的路,我敢说我不会失败。”
“可不好说,乔,一个人身上总会发生可笑的事情。”
“女人什么的。”
“不,我不是说那个。你觉得厌烦了吧。”
“我可看不出一个不缺钱的人有什么可厌烦的。”
“那么也许是酒吧,我不知道。”
他们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午后的落日将天空染红。香烟的烟雾是蓝色的,在他们头顶缭绕升空。
“你看那个女士,看她走路的样子。她不是个惹人喜爱的小东西吗?我就是喜欢她们这样,涂着口红、穿着镶褶边的裙子、轻盈的身材……拿着钱去找那样的姑娘吧。”
“她们都是一样的,乔。”
“你胡说。”
“喂,乔,你有没有一块钱?”
“也许有。”
“我的胃有点不听使唤了,我得喂它点东西让它安分下来,周六我拿过工资之后就没收入了。嗯……你知道的……你确定你不介意吗?给我留下你的地址,周一早上我第一件事就是把钱还给你。”
“那倒不急。我总会在什么地方遇见你的。”
“谢谢你,乔。看在上帝的分上,在问我的意见之前不要再买蓝彼德矿的股票了。我可能是老朽了,但闭着眼睛我也能分出哪块是金砖。”
“我把钱都赚回来了。”
“除非你走魔鬼的大运。”
“真是好笑,我借了一块钱给一个曾经拥有半个华尔街的人。”
“噢,我可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厉害。”
“这是个有趣的地方……”
“哪里?”
“哦,我不知道。我猜哪儿都这样。好吧,乔,再见,我看我得独自去买票。上帝,这将是一次不错的旅行。”
乔·哈兰注视着那个年轻人的身影。他帽子歪戴着,顺着小路走下去,猛地一转身不见了。然后他站起来,沿着二十三街向东走。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了,但人行道和房屋的外壁还是散发着热气。他在街角处一栋楼房的门口停下来,仔细看着橱窗里的白色貂皮。那些貂皮放在橱窗中间,因为落了灰尘而变成灰色。转门处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街道上弥漫着醉醺醺的气息。他突然脸红了,咬着上唇鬼鬼祟祟地四下瞥了一眼,然后走进转门,蹒跚着走向包着黄铜皮的吧台,那里的酒瓶正闪闪发光。
雨后,泥灰砌的后台味道辛辣刺鼻。艾伦把雨衣挂在化妆间门后,把雨伞放在一个角落里,那里开始形成一个小水塘,水向四下流动。“我唯一能想到的,”她低声对摇摇晃晃地跟在她身后的斯坦说,“是我小时候别人告诉我的一支有趣的歌曲:洪水中唯一的幸存者,是来自地峡的长腿杰克。”
“上帝,我不明白人们干吗要生孩子。这是承认失败。生育表明机体不完整。生育意味失败。”
“斯坦,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喊,你快把后台的人都吓坏了。我真不应该让你来。你知道人们在剧院里是怎么传播谣言的。”
“好吧,我会像一只小老鼠一样安静的。等米丽进来给你上了妆我再走。看你上妆是我仅有的乐趣了。我承认我是一个不完整的机体。”
“如果你不镇定下来,你就连个机体都不是。”
“我得去喝点……我得去喝点威士忌,然后我再逐渐把它戒掉。有威士忌喝的时候,谁还理会它对身体好不好。”
“哦,斯坦。”
“一个不完整的机体唯一能做的就是喝酒。像你这样完美的机体不需要喝酒。我要躺下来,然后永别吧。”
“不,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这样,斯坦。如果你去死,我永远不原谅你。”
这时传来两声轻轻的敲门声。“进来吧,米丽。”米丽是一个满脸皱纹的黑眼睛小个子。因为带有一点黑人的血统,所以她灰紫色的嘴唇显得很厚,并且她苍白的脸上略带铅灰色。
“现在八点十五分了,亲爱的。”她一边急急忙忙地走进来一边说。她扫了斯坦一眼,然后略皱着眉看着艾伦。
“斯坦,你先离开,随后我去艺术中心或其他你喜欢的地方找你。”
“我想去死。”
坐在化妆台的镜子前面,艾伦在抹冷霜,她用一个小粉扑快速地拍着脸。从她的化妆盒里散发出化妆油和可可油的味道,融入整个房间。
“今晚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她轻声对米丽说。后者正在帮她脱下衣服。“噢,我希望他能戒酒。”
“要是我,我就把他按到花洒下面,然后把冷水龙头打开,亲爱的。”
“今晚上座率怎样,米丽?”
“人很少,艾莲小姐。”
“我猜是因为天气不好。我觉得很糟糕。”
“不要让他折磨你,亲爱的。为男人不值得。”
“我想去死。”斯坦在屋子中间皱着眉晃来晃去。“艾莲小姐,我要把他带到浴室去,那里没人注意他。”“就这样吧,让他在浴缸里睡。”
“艾莉,我要在浴缸里死去。”
两个女人把他拖到浴室里。他柔软的身子扑通一下落进浴缸,然后他就那么躺着,脚搭在浴缸外面、头枕着水龙头睡着了。米丽发出快速的啧啧声。
“他一睡着就像个婴儿。”艾伦柔声说。她把浴室防滑垫卷起垫在他头下,并捋捋他前额的头发。他的呼吸粗重。她俯下身,非常温柔地吻吻他的眼皮。
“艾莲小姐,你得快点,马上要开幕了。”
“快看看我都装扮好了吧?”
“像画儿里的人一样美。上帝爱你,亲爱的。”
艾伦跑下台阶,跑到舞台侧翼,站在那儿等着。她因恐惧而喘着气,就好像她刚从车轮下死里逃生似的。她得到上台的暗示,然后走到舞台的灯光下。
“你怎么办到的,艾莲?”哈利·高德维泽坐在她身后一把椅子里摇着头说。她在卸妆,从镜子里可以看见他。一个灰眼睛灰眉毛的高个子男人站在他旁边。“你记得吗,他们第一次让你试镜,我对法力克先生说,索尔,她不成,是不是,索尔?”
“没错,哈里。”
“我以为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不可能,你知道……不可能展现出戏里应有的激情和恐惧,你明白吗?索尔和我为了看最后一幕那个场景一直坐在观众席里。”
“很好,很好,”法力克先生嘟囔着。“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做到的,艾莲。”
化妆品在卸妆布上留下黑色和粉色的痕迹。米丽小心地移动着挂着戏装的衬布。
“你知道为我指导那场戏的人是谁吗?约翰·奥格勒索普。对于表演,他的看法非常惊人。”
“是的,不过很遗憾,他太懒惰。他本可以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演员。”
“确切地说,不是懒惰。”艾伦把假发放下来,然后用双手把自己的头发盘起来。她看见哈利·高德维泽拿手肘推了一下法力克先生。
“很美,是不是?”
“《红红的玫瑰》排得怎么样了?”
“哦,别问我,艾莲。上周演出时连领座员都没有座位了,你明白吗?我看不出有什么不行的,太吸引人了。梅·玛瑞尔外形不错。哦,表演艺术见鬼去吧。”
艾伦把最后一个铜发针别到金色的发髻上。她抬起下巴。“我想试试。”
“但是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我年轻的女士。你不过刚刚开始成为一个有激情的演员而已。”
“我讨厌这个。那都是假的。有时我想跑下舞台告诉观众,回家去吧,你们这群笨蛋,你们本应该知道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戏,充满虚假的表演。音乐剧表演才是真实的。”
“我没告诉过你吗,她是个笨蛋?我没告诉过你吗?”
“我要把她刚才的话加到下周的宣传中去,我能让这些话很吸引人。”
“你不能让她破坏那场表演。”
“不会的,不过我会把她的话放到‘名人的渴望’之类的专栏里。你知道的,这家伙是祖祖冬特公司的总裁,不过他倒宁愿自己是个消防员,而另外一个家伙宁愿做个动物园看门人。伟人的兴趣问题。”
“你可以告诉他们,法力克先生,我认为女人就应该待在家里。对于那些意志薄弱的女人来说是这样。”
“哈,哈,哈,”哈里·高德维泽露出嘴角处的一颗金牙。“但是我知道无论是跳舞还是唱歌,你比她们都强,艾莲。”
“我嫁给奥格勒索普之前不是在合唱团里待过两年吗?”
“你一定是在摇篮里就开始表演了。”法力克先生灰色的睫毛下暗送秋波。
“哦,我必须要求你们两位绅士离开房间一分钟,因为我要换衣服。每晚演出结束后我都汗流浃背。”
“我们是得离开,你明白吗?介意我用一下你的浴室吗?”
米丽站在浴室门口。艾伦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的眼睛。“我恐怕你不能用,哈里,浴室坏了。”
“那我去查理的浴室吧。我会告诉汤普森,让他找个水暖工来看看。好吧,孩子,晚安。再见。”
“晚安,奥格勒索普夫人。”法力克嗓音尖利,“请保重。”米丽等他们一走就把门关上了。
“好了,可以放松了。”艾伦喊着伸了伸腰。
“告诉你,亲爱的,我吓坏了。再也别带那样的家伙来戏院了。我见过许多好演员就是被这种事给毁了的。我告诉你这话,是因为我喜欢你,艾莲小姐。我老了,但我了解这一行是怎么回事。”
“你当然了解,米丽,你说得很对。我们看看能不能把他弄醒。”
“我的天啊,米丽,你看。”
斯坦还是那个样子躺着,但浴缸里装满了水。他外套的下摆和一只手漂在水面上。“起来,斯坦,你傻了吗?他会窒息的。你是个笨蛋,笨蛋!”艾伦抓住他的头发,来回摇晃着他的头。
“噢,很疼。”他呻吟着,声音像个熟睡的孩子。
“出来,斯坦,你都湿透了。”
他仰起头,突然睁开眼。“我怎么浑身都湿了?”他用手按着浴缸两边站了起来。他大笑着晃动身子,黄色的水从衣服和鞋子上流下来。艾伦靠在浴室的门上,满眼含泪地笑着。
“你不能责怪他,米丽,他就是这么气人。哦,我们该怎么办?”
“真走运,他没淹死。把你的钱和钱包给我,先生。我拿个毛巾把它们擦干。”米丽说。
“但是你不能就这么走过看门人眼前,就算我们把你的衣服拧干也不行。斯坦,你得把你的衣服脱掉,穿上条我的裙子。然后你穿上我的雨衣,我们迅速地上出租车,然后送你回家。你看行不行,米丽?”
米丽正在拧干斯坦的外套,她转转眼珠,摇摇头。脸盆里堆放着湿淋淋的钱包、一个速记簿、铅笔、一把小刀、两卷胶卷和一个小酒瓶。
“我本来是想洗个澡。”斯坦说。
“哦,现在我可以教训你了。你总算清醒过来了。”
“清醒得很。”
“好吧,你得穿上我的衣服,就是这样。”
“我不穿女孩的衣服。”
“你得穿……你甚至没有雨衣来遮挡。如果你不穿,我就把你锁在浴室里,不管你。”
“好吧,米丽。说真的,我感到很抱歉。”
米丽在浴缸里拧干衣服,把它们包在报纸里。斯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上帝,穿这件衣服,看起来很不像话……真糟糕!”
“我从没见过看起来如此令人厌恶的东西……不,你看起来很漂亮,可能有点紧……看在上帝的分上,经过老巴尼面前的时候你一定要脸朝着我这边。”
“我的鞋湿漉漉的。”
“那我无能为力。谢天谢地,这儿有件雨衣。米丽,能把这里收拾干净的话,你就是个天使。”
“晚安,亲爱的,记住我说的。我告诉你,就到此为止吧。”
“斯坦,走那边的小楼梯,如果碰见人,你就跳上出租车。只要你动作快,谁也追不上你。”他们走下楼梯,艾伦的手颤抖着。她把一只手放在斯坦的手肘里,低声聊着。“亲爱的,你知道吗,爸爸以前曾有两三个晚上来这里看戏,他几乎吓死。他说他一想到一个女孩在那么多人面前表达自己的情感……简直要吓死……还有,《先驱报》和《世界报》用了一个周日版来详细描写我的表演,这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晚上好,巴尼,可怕的夜晚……我的上帝……出租车来了,上去。你去哪儿?”出租车里十分黑暗,蓝色风帽里面的脸上,他的眼睛如此漆黑明亮,以至于她像突然在黑暗中掉进深坑里似的吓了一跳。
“好吧,我们去我家。左右都是死,倒不如犯个大错。司机,请开到银行街。”出租车开动了。他们随车子摇晃着,穿过街道。街道的上方“百老汇”几个大字闪着红色、绿色和黄色的光。斯坦忽然靠在她身上,重重地吻她的嘴唇。
“斯坦,你得戒酒。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干吗不能闹着玩?你不也是闹着玩,可我也没抱怨。”
“可是,亲爱的,你会害了你自己。”
“那又怎么样?”
“哦,我真不了解你,斯坦。”
“我也不了解你,艾莉,但我爱你……非常爱。”他低沉的声音发起抖来,她被幸福攫住了。
艾伦付了车费。警铃声高亢地叫着,并在街道间回响。一辆消防车闪着红灯开过他们身边,然后是一部云梯。
“我们去看看着火的地方吧,艾莉。”
“你穿着这样的衣服,我们不能去。”
他沉默地跟着她走进房子,走上楼。她的大屋子十分冰冷,闻起来有股清新的味道。
“艾莉,你不讨厌我吧?”
“当然不,傻孩子。”
她打开包着他衣服的湿透的报纸,把他的衣服放在浴室的煤气炉旁边烘干。自动唱机播放着《他是家乡的魔鬼》,那歌声把她吸引回来。斯坦脱掉裙子。他搂着一把椅子当作舞伴跳起舞来,她的蓝色衬裙在他多毛的细腿上飞舞起来。
“哦,斯坦,可爱的傻孩子。”
他放下椅子,朝她走过来,靠在丝绸夜礼服上。自动唱机播完了那首歌曲,唱片沙沙响着一直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