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斯敦第二大道上,一个男人站在“大都会咖啡馆”门前空箱子做成的临时演讲台上大喊着:“同伴们,像我这样靠工资吃饭的同伴们,这些家伙……正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他们从你们口中夺走食物。过去常常可以在林阴大道上看到的漂亮姑娘们哪儿去了?到市区的酒店去找她们吧!朋友们,他们在压榨我们!工友们,应该说你们是奴隶!他们夺走我们的工作,我们的意志,和我们的女人。他们建造他们的大饭店、他们的大富翁俱乐部、他们的豪华剧院还有他们的战争,他们给我们剩下了什么?他们使我们囊中羞涩,抓住我们的错儿大做文章,让我们的街道充满垃圾。你们看上去脸色苍白,同伴们。你们需要鲜血,干吗不往血管里补充点鲜血?回俄国去,那儿的穷人不比我们更穷。相信有吸血鬼,他们在晚上吸你们的血——那就是资本主义,一个吸你们鲜血的吸血鬼!整日……还有……整夜。”
开始下雪了。雪花被路灯的光晕镀上一层金黄。从“大都会咖啡馆”蓝色和绿色的乳化玻璃里冒出股股白烟,像是个翻浆的水族箱。餐桌旁一张张苍白的脸好像是生病的鱼。被雪弄污了的街道上雨伞渐渐密集起来。那位演讲者竖起衣领,轻快地沿着休斯敦朝东走,手里拿着沾了泥的箱子,尽量不让它碰到自己的裤子。
轰鸣的地铁车厢里臭气熏天,众人的脸、帽子、手和报纸随车身的前进而晃动着,像是爆米花锅里的玉米粒。市区快速列车咔哒着经过黄色信号灯,越开越快,直到车窗重叠成一片,分不出界限。
“听着,乔治,”桑德伯恩对身旁手拉着吊环的乔治·鲍德温说,“你可以看看菲茨杰拉德小说的简写本。”
“我只能看到殡仪馆的太平间,除非我马上离开这个恶臭的地铁。”
“偶尔看看穷人们怎么生活对你这种富翁有好处。或许看完之后,你能说服坦慕尼大厦里你的伙伴们停止喋喋不休的争论,给我们这种靠工资吃饭的人一点活路。上帝,我可以对他们说点什么?我指的是第五大道上发生的一系列骚动事件。”
“那是你在医院时策划的吧,菲尔?”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在医院时策划的。”
“听着,我们在中央公园这里下车,去散散步。我受不了。我不习惯坐地铁。”
“好的。我给艾尔茜打电话告诉她我晚点回家吃晚饭。最近我不常见到你,乔治。唉,跟过去一样。”
他们被一片混乱的人群、手臂、腿、汗津津的脖子和歪戴的帽子挤出车厢来到月台上。他们在黄昏玫瑰色的薄雾里安静地沿莱克星顿大街走着。
“可是,菲尔,你怎么会往一辆卡车前面走呢?”
“说真的,乔治,我也不知道。我记得最后一瞬间我探着脖子看一个坐在出租车里的非常漂亮的女孩,然后我就躺在医院里喝从茶壶里倒出来的冰水了。”
“菲尔,在你这个年纪不该这样。”
“上帝,难道我不知道吗?但又不是只有我这样。”
“在你身上发生那样的事真是可笑。喂,你听到关于我的什么传闻了吗?”
“天啊,乔治,别紧张,没什么。我看过她演出《吉妮娅姑娘》。如今她走了。现在主演的那个女孩毫无演技。”
“听着,菲尔,如果你听到任何关于奥格勒索普小姐的流言,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让他们闭嘴。真他妈的愚蠢,我只不过带个女人去喝茶,可现在整个城里到处是难听的流言。上帝,我不会有丑闻的,我不在乎发生什么。”
“喂,说话小心,乔治。”
“我现在的处境很微妙,就是这样。我和西西莉最终达成了一个权宜之计。我可不想有人破坏。”
他们沉默地走着。
桑德伯恩把帽子拿在手里。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但是眉毛仍然很黑,非常茂密。每走几步他就调整一下步伐幅度,好像走路让他感到很疼似的。他清清嗓子。“乔治,你刚才问我是不是在医院的时候策划了什么计划。你还记不记得多年前老斯拜克常常谈起的玻璃和珐琅瓷砖?我一直在霍利斯研究他的配方。我有个朋友在那儿,他有个两千度高温的炉子用来烧陶器。我觉得这是个赚钱的门路,它可以使整个工业发生一场革命。在建筑师的安排下,这种砖与水泥结合可以极大地增加建材的弹性。我们可以让瓷砖有各种颜色、形状或光泽度。想像一下所有暗灰色的建筑都被装饰成鲜艳的颜色吧。想像一下摩天大楼上一道道大红色的钢架吧。彩色瓷砖将使这个城市里的生活发生一场变革。用不着哥特或罗马式装饰,我们可以发明新设计、新颜色和新样式。如果城市里有点颜色,那些封闭的生活就会被打破。人们之间的爱加深了,离婚也减少了。”
鲍德温突然大笑起来。“菲尔,你去告诉他们吧,改天我再跟你谈这个。你一定要在西西莉在家的时候来吃晚餐,对我们讲一讲。喂,为什么帕克赫斯特不做?”
“我不让他参与。他会尽力去了解这桩生意,一旦他有了配方就会把我晾到一旁。我一点也不信任他。”
“他干吗不让你参伙呢,菲尔?”
“他只在需要我的时候才找我。他知道他办公室里的工作都是我做的。他也知道,很多人认为我脾气古怪,不好相处。他实在老奸巨猾。”
“可是,我仍然觉得你可以叫上他一起来做。”
“他只在需要我的时候才找我,这一点他很清楚,所以我工作、他赚钱。我想这也合乎逻辑。要是我有更多的钱,我也都花掉了。我觉得无可奈何。”
“听着,你不比我大多少。你仍然可以有自己的事业。”
“没错,每天工作9小时画设计图。上帝,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做瓷砖的生意。”
鲍德温在街角站住脚步,拍了拍拎在手里的公文包。“菲尔,你知道我愿意在任何方面帮助你,只要我能办得到。但是目前我的财政状况出了很大的问题。我陷得很深,天知道我什么时候能脱身。这正是为什么我不可以有丑闻或离婚的原因。你不知道事情相互作用有多么微妙。我无法投资新的生意,至少一年之内不行。欧洲的战争使一切都动荡不安。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好吧。再见,乔治。”
桑德伯恩迅速地转身,重新沿着大道走回去。他觉得很累,腿很疼。天黑了。回车站的路上,他经过一幢幢褐色砖房,单调得就像他的生活。
太阳穴处的皮肤像被铁钳子不停地夹紧,直到她的头像鸡蛋似的被打碎。她开始在热得令人透不过气的房间里大步走来走去。图画、地毯和椅套斑驳的颜色像床热毯子一样包围着她,使她窒息。窗外院子里,黎明的小雨反射出蓝色、淡紫色和浅黄色。她打开窗户。斯坦说黎明时分应该放松。电话铃声颤动着传进她耳朵。她“砰”地一声关上窗。可恶,他们就不能让你有片刻安宁?
“啊,哈利,我不知道你回来了。哦,我不知道能否……哦,我想我可以。演出结束后请过来。演得好吗?你必须告诉我。”她刚一放下听筒,电话就又响起来。“你好……不,我不……哦是的,也许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的笑声清脆。“但是,霍华德,我很忙。是这样,真的。你去看过演出吗?好的,演出后你可以找个时间过来。我听到你去旅行,真为你担心,你知道。再见,霍华德。”
散散步可能会使她感觉好点儿。她坐在梳妆台前,晃晃头,使头发都垂下来。真是令人讨厌,我想把它们都剪掉。迅速地摊开。白色死亡的阴影。不该熬夜到那么晚,眼睛上的黑眼圈。在那扇门边,看不见的堕落。要是我能大哭多好。有人能把眼珠哭出来,真的把眼睛哭瞎。无论如何,婚总能离成……
远离海岸,远离发抖的人群
他们的帆永远不会向暴风雨屈服
天啊,已经6点了。她又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天生怕黑。电话铃响。“你好。是的,我是奥格勒索普小姐。啊,你好,露丝,离开桑德兰太太家之后好久不见。哦,我确实想见你。过来吧,我们在去戏院的路上吃点东西。我住三楼。”
她挂上电话,从壁橱里拿出一件雨衣。皮毛、樟脑球和衣服的气味久久不散。她推开窗户,深深地呼吸着充满寒秋味道的湿润空气。她听到河上传来汽船的汽笛声。怕黑,麻木的生活,白痴的行为,模糊的冲突。男人可以以船为家,女人不行。电话震动着响个不停。
门铃同时响起来。艾伦按键打开大门。“你好。不,对不起,恐怕你得告诉我你是哪位。啊,拉里·霍普金斯,我以为你在东京呢……他们没有说服你,是不是?当然,我们得见见面……我的天,太可怕了,但是我一连两周都有约会。你看,我今晚都要发疯了。明天你12点给我打电话,我试试把别的事推掉。当然啦,我得马上见你,你这个有趣的小东西。”露丝·普莱恩和卡桑德拉·威尔金斯边抖落着雨伞上的水边走进来。“好了,再见,拉里。嗨,看见你们两个真好。请脱下外衣。凯西,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
“我觉得我必须来看你。你太成功了。”凯西的声音颤抖。“亲爱的,我听到艾默里先生的事情时感到非常难过。我不停地哭,是不是,露丝?”
“哦,你的公寓可真漂亮。”露丝的话跟凯西的话同时说出。艾伦的耳朵嗡嗡地响。“我们都会死的。”她粗暴地冲口而出。
露丝穿着橡胶雨鞋的脚敲击着地板,她捕捉到凯西的目光,示意她沉默。“我们最好还是走吧。不早了。”她说。
“稍等,露丝。”艾伦跑进浴室,摔上门。她坐在浴缸边,用紧握的拳头砸着膝盖。那些女人要让我发疯了。然后她的压力突然消失,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流出,就像水从脸盆里流出一样。她安静地在嘴唇上轻抹了一点口红。
当她回到客厅的时候,她的声音一如往常:“好吧,我们走吧。有角色给你演吗,露丝?”
“我本来有个机会跟一个专业剧团去底特律。我拒绝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纽约。”
“怎么我没有机会离开纽约呢?说真的,如果有人让我去梅迪辛哈特(Medicine Hat,加拿大一城市。——译注)为电影唱歌,我想我一定去。”
艾伦拿起伞。三个女人依次走下楼梯来到大街上。“出租车。”艾伦喊了一声。
车厉声叫着停下来。司机长着红色的老鹰似的脸,在街灯的光线下探出脖子。“去四十八街的尤金戏院。”另两个人上车的时候艾伦说。沾满水珠的车窗上路灯的绿光和黑暗交替闪现。
她挽着哈利·高德维泽的胳膊顺着屋顶花园的栏杆向外望去。在他们脚下,中央公园偶尔闪烁着微光,星云点缀其中,好像天塌下来掉进去了似的。他们身后传来人们跳探戈舞的声音、模糊的对话声和脚踩在舞池地板上发出的声音。艾伦感觉到一个僵硬的身体紧贴在她铁绿色的晚礼服上。
“啊,但是波恩哈特,雷切尔,杜斯,西登斯太太……不,艾莲,我告诉你,你明白吗?没有其他艺术能像舞台艺术这样唤起人们的激情。如果我能做我想做的,我们就能成为全世界最伟大的人。你会成为最伟大的女演员,我会成为最伟大的制作人,一个幕后策划者,你明白吗?但是公众不需要艺术,这个国家的人们不想要你为他们做任何事。他们只想看侦探剧或是无聊的法国滑稽剧、大腿舞、或者漂亮姑娘和喧闹的音乐。好吧,从事表演业的人就得演观众想看的。”
“我认为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都想得到不切实际的东西。你看着吧。”
“晚上你看不见这些,这还算不上什么。这里没有艺术氛围,没有美丽建筑,没有传统气息,这才是这个城市的问题所在。”
他们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乐队开始演奏《淡紫色外衣》。艾伦突然转向高德维泽,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如果一个女人有时想做妓女、一个普通妓女,你能理解她吗?”
“我亲爱的年轻女士,一个甜美的姑娘突然有这样的想法而且居然还把它说出来,真是奇怪。”
“我猜你被我吓着了。”她没听见他的回答。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她把尖尖的指甲抵在手掌里,屏住呼吸一直数到二十。然后她用哽住的小女孩般的声音说:“哈利,我们去跳会儿舞吧。”
压在楼顶的天空像是一个铅皮做成的拱顶。如果下起雪,就不会这么阴冷了。艾伦在第七大道的街角上了一辆出租车,她让自己的身体沉进柔软的座位里,用一只手的手掌摩擦另一只手麻木的手指。“去西五十七街。”她面容疲惫而憔悴,透过颠簸的车窗注视着水果店,路牌,正在搭建的楼房,卡车,女孩子们,送信的小听差和警察。如果我有自己的孩子,斯坦的孩子,他会长大,在第七大道那铅灰色、从不下雪的天空下跳跃着,注视着水果店,路牌,正在搭建的楼房,卡车,女孩子们,送信的小听差和警察……她并拢双膝,手掌放在腹部,直直地坐在座位边缘。哦,上帝,他们一定是在跟我开无聊的玩笑,把斯坦带走了,把他烧掉了,什么也没留给我,只有这个在我身体里的东西,这东西简直使我发疯。她呜咽着,用麻木的双手蒙着脸。哦,上帝,为什么不下雪?
当她站在灰秃秃的人行道上摸索着钱包找钱的时候,一片纸屑顺着水沟飞过来粘到她嘴上,狂风使她嘴里塞满沙粒。开电梯的人的圆脸黑黄。“斯多顿夫人家。”“好的,夫人,在8楼。”
电梯上升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她站着从狭窄的镜子里注视自己。忽然之间她感到一阵放荡不羁的喜悦。她用一块揉皱了的手绢擦去脸上的尘土,对开电梯的人回报以微笑。那人的嘴咧得像整个钢琴键盘那么宽。她轻快地走进一间公寓。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仆开的门。房间里散发出茶、皮毛和花朵的味道,茶杯的丁当声伴随着妇女们的叽喳声,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大型养鸡场。她刚一进屋就有无数的目光投向她。
台布上有酒洒过的痕迹,还沾了一点通心粉上浇的番茄酱。餐馆里雾气腾腾,墙壁涂成乳蓝色和绿色,在这里可以看到那不勒斯湾。艾伦靠在椅背上,面前的餐桌旁坐满了年轻男人。他们注视着她手中的香烟冒出的烟雾在她面前的大酒瓶上方盘旋。她盘子里的三色冰淇淋慢慢融化。“但是,上帝,人类就没有权利?不,工业文明迫使我们寻找一种方法来重新适应政府和社会生活。”
“他不会用长点儿的词吗?”艾伦对着坐在身边的赫夫耳语。
“但他说得对。”他对她嘟囔着,“结果就是,与过去相比,从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可怕的奴隶文明到现在,更多的权力掌握在更少的人手里。”
“听着,亲爱的。”
“不,但我很严肃。唯一的办法就是为无产阶级和工人、为生产商和消费者——不管你怎么称呼他们——着想,让他们成立工会,好好组织起来,最后取代政府。”
“我认为你完全错了,马丁,正是你所谓的利益——这些可怕的资本家们——创造了我们今天所在的这个国家。”
“好吧,那你看着吧。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才不搀和呢。”
“我不认为如此。我喜爱这个国家,它是我唯一的祖国。我认为那些被蹂躏的人真的愿意被蹂躏,他们干不了别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早就成有钱的生意人了。改变他们没什么用。”
“但是我不认为成为有钱的生意人就是人类最高的理想。”
“总比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四处胡闹、煽风点火强。那些人虽然不是骗子,可也够疯狂了。”
“听着,麦德,你刚刚侮辱了一件你并不理解的事物,你根本不懂。我不能允许你这么做。在你侮辱别人之前你应该试着去了解他们。”
“对于智慧的侮辱吗?这不过是一番社会主义者的胡言乱语。”
艾伦拍拍赫夫的袖子。“吉米,我要回家。你愿意陪我走一段吗?”
“马丁,你替我们结账行吗?我们得走了。艾莲,你看起来脸色苍白。”
“这里有点热。啊,可算出来了。我讨厌争论。我从来都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
“那帮人什么都不干,只会每晚互相争论。”
第八大道上满是浓雾,使他们的嗓子感觉很不舒服。雾气中灯光和人脸时隐时现,人们的身影转瞬消失,就像是装满泥水的鱼缸里的鱼。
“觉得好点了吗,艾莉?”
“好多了。”
“我很高兴。”
“你知道吗,你是这里唯一一个叫我艾莉的人。我喜欢。自从我开始登台表演之后,每个人都试图像对待成年人那样对待我。”
“斯坦曾经这样称呼你。”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喜欢这个名字。”她的声音略微颤抖,好像是寂静的夜晚从遥远的海边传来的哭泣声一般。
吉米觉得嗓子发紧。“哦上帝,真糟糕。”他说。“上帝。我希望我能像马丁那样把一切都归咎于资本主义。”
“像这样散步真是令人高兴。我喜欢雾。”
他们继续走着,一言不发。雾气中能听到河上传来的警报和蒸汽轮船的汽笛声,还有身边传来的车轮的轰鸣声。
“但是,至少你还有事业。你喜欢你的工作,你很成功。”走到十四街街角的时候赫夫说,穿过街道的时候他抓住她的胳膊。
“别那么说。你肯定不相信,我不像你想得那么喜欢表演。”
“可是的确如此啊。”
“在我遇到并爱上斯坦之前的确是这样。你看,我是个疯狂的演员,我还来不及懂得人生,却站在舞台上阐述自己并不理解的事。18岁结婚,22岁离婚,真是相当不错的记录。但是斯坦是那么好……”
“我知道。”
“他什么都没说,却让我觉得似乎有千言万语。不可思议。”
“上帝,但是我不喜欢他的疯劲儿……真是浪费。”
“我不想说那些。”
“那我们就不说。”
“吉米,你是我唯一可以交谈的人。”
“别信任我。也许某一天我会为你疯狂。”
他们笑起来。
“上帝,我为我还活着而高兴,你呢,艾莉?”
“我不知道。看,到我家了。我不想让你上楼。我要直接上床睡觉。我不太舒服。”吉米站着,注视着她。她在钱包里摸索钥匙。“听着,吉米,我应该告诉你。”她走向他,脸不看他,很快地说了几句话。钥匙在街灯的照耀下闪光。雾气像是罩在他们身上的帐篷。“我要生孩子了,斯坦的孩子。我要放弃这种愚蠢的生活,抚养孩子。我才不管发生什么事呢。”
“哦上帝,这是我听说过的女人最勇敢的行为。哦,艾莉,你真了不起。上帝,如果我能告诉你我……”
“哦,不。”她的声音支离破碎,眼中充满泪水。“我是个傻瓜,就是这样。”她打起精神,像个小孩似的跑上台阶,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哦,艾莉,我要对你说……”
门关上了。
吉米·赫夫呆呆地站在褐色的台阶下。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他想打碎门,进去追她。他跪下来,亲吻她刚才站过的台阶。雾气盘旋,闪烁着彩色糖纸般的光泽。喇叭声消散,他像个黑洞般消失。他呆呆地站着。一个警察走过,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打量着他的脸,挥舞着一个蓝色的警棍。突然,他握紧双拳,走开了。“哦上帝,一切都乱套了!”他大声说。他用袖子擦掉嘴唇上的沙粒。
她拉住他的手跳出跑车,这时渡轮刚刚开动。“谢谢你,拉里。”她跟着他慢步走到船头。一阵微风吹走他们鼻孔里的灰尘和汽油味。珍珠般的夜色中,沿岸的房屋闪烁着微光,像是燃烧过的焰火。波浪轻轻敲打着船身。一个驼背人正用小提琴胡乱拉着圣母赞歌。
“没有什么比得上成功。”拉里的声音低沉单调。“哦,如果你知道刚才我是多么不在乎,你就不会用这样的字眼来揶揄我了。你知道,‘婚姻’,‘成功’,‘爱’,这些不过是些字眼而已。”
“但是对我来说,这些字眼意味着世界上所有的事。我想你会喜欢住在利马,艾莲。我一直等到你恢复单身,不是吗?现在我来了。”
“我们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们了。我麻木了。”河上的微风带有盐味。一二五街的高架桥上,汽车像甲虫一样蠕动前行。渡轮滑进码头的时候,他们听到车轮压在沥青路上发出的咯吱声和隆隆声。
“好了,我们最好回车里去,你是个了不起的小东西,艾莲。”
“忙了一天之后,现在感觉真是兴奋,是不是,拉里?可以回到市中心了。”
污迹斑斑的白色门板旁边有两个按钮,分别写着“夜铃”和“昼铃”。她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一个铃。开门的是一个獐头鼠目、梳着油光水滑的背头的矮胖男人。短粗的手臂垂在身体两侧,那上面的肉是蘑菇色的。他鞠躬的时候耸起肩膀。
“你就是那位女士?请进。”
“你是亚伯拉罕医生吗?”
“是的。你就是我朋友打电话告诉我的那位女士吧。请坐,我亲爱的女士。”办公室里一股阿尼卡酊剂(arnica,用以治疗扭伤的药物。——译注)的味道。她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地跳动。
“你知道,”她讨厌自己发抖的声音;她要晕倒了。“你知道,亚伯拉罕医生,非常有必要。我马上要和丈夫离婚,开始自己的生活。”
“非常年轻,婚姻不幸。我感到很难过。”医生柔和地低语,似乎是在对自己说。他发出一声叹息,然后他黑色的眼睛突然像钻头一般直盯着她。“别害怕,亲爱的女士,这个手术非常简单。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不会很长的,对吗?如果我能恢复体力,我还要在5点钟赴一个约会。”
“你是个勇敢的女孩。一小时之内,你就会忘掉。对不起,很悲哀,但必须这么做。亲爱的女士,你会有个家,有许多孩子,有一个爱你的丈夫。请进手术室准备一下好吗?我没有助手。”
灼热的灯光在天花板中央无限扩散,照在锋利的镍、瓷,和装在一个闪亮的玻璃皿里的锐利工具上。她摘下帽子,战栗着坐在一把小小的陶瓷椅子里。然后她僵硬地站起来,解开裙子的腰带。
街上汽车的阵阵轰鸣犹如她身上袭来的阵阵痛楚。她注视着她歪戴着的皮帽,涂了粉的玫瑰色脸颊和鲜红的嘴唇像是一个面具。手套上的扣子都系好了。她抬起手。“出租车!”一辆消防车呼啸着开过,水龙车上满头大汗的人们正拖着橡皮管子,消防梯铿锵地响。警笛声逐渐减弱,她的感情也随之消退。街角放了一尊抬着一只手的涂漆的木刻印第安人像。
“出租车!”
“是,夫人。”
“去丽兹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