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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摩天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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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没有腿的年轻人静静地待在十四街路南人行道的中央。他穿一件蓝色的针织套头衫,戴一顶蓝色绒线帽。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直到整张苍白的脸上只剩下了眼睛。流星划过天空,香烟锡纸般的明亮光芒与薄雾混合在一起,轻轻地刺破被雨冲刷过的天空和淡淡的云层。那个没有腿的年轻人把身体的重量压在双臂上,静静地待在十四街路南人行道的中央。在大步走着的腿、瘦腿、瘸腿、穿裙子的腿、穿短裤的腿和穿灯笼裤的腿之间,他一动不动地待着,倚靠着双臂,抬头凝视着流星。

吉米·赫夫从普利策大楼里走出来,他没有得到那份工作。他站在人行道上,路边放着一大摞粉色的报纸。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伍尔沃思大楼上闪闪发光的旗杆。阳光灿烂,天空蔚蓝。他朝北往市区那边走。从远处看伍尔沃思大楼,它像一架双筒望远镜。他穿过城市,经过成排亮晶晶的窗户,经过无数写着名字的房门,经过无数烫金的招牌。

春天吃烤麸,来一大口,口口都令你满意,“快餐之父”,春天吃烤麸。“阿尔伯特王子面包店”卖的面包谁家也比不上。锻造钢、铜镍合金、铜、镍、精铁。世界热爱自然之美。“爱之化妆品店”里的商品品质一流。让你永葆青春美颜。“乔·齐斯电器店”,发动机,照明器,打火机和发电机。

他看见的一切都让他偷笑不已。已经11点了。他一直没睡过觉。生活都颠倒了,他是行走在城市肮脏上空的一只苍蝇。工作已经没了,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他无事可做。有什么,没什么,都没关系。春天吃烤麸。

他走进一家餐馆,点了熏肉、鸡蛋、面包和咖啡,然后坐下来仔细地品尝每一口的滋味,觉得很幸福。他的思绪散漫开来,像是日暮时分草原上的幼畜群。旁边的餐桌传来一个单调的声音:

“被抛弃的人……我告诉你我们得处理好。他们是你教区的人,你知道的。我们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人劝他放弃她。他说,‘不,我马上就能处理好了。’”

赫夫站起来。他还得接着走。他离开的时候牙缝里还有熏肉的味道。

快捷服务正迎合了人们在春天的需求。哦,上帝,迎合人们在春天的需求。不,先生,但是品质很好……美孚石油公司。事实胜过千言万语。带有红条纹的黄色铅笔。胜过千言万语,胜过千言万语。“好吧,把那千言万语给我……保存好,本恩。”扬克斯黑帮眼睁睁看着他在公园的长椅上死去。他们抢劫他,但得到的只不过是千言万语……“但是吉普斯,书本教条和无产阶级让我听得腻味,你明白吗?”

来一大口,春天。

迪克·斯诺的母亲有一家制造鞋盒的工厂。她破产了,所以他退学,在街角摆小摊。卖软饮的家伙让他吃了很多苦头。为了给一个水桶腰的黑发犹太女孩买耳环,他得分两期付款。他们在街车站等银行送信员。他刚走进转门,就死在那儿了。他们抢过他的包上了一辆福特轿车。迪克·斯诺朝死人身上补了几枪。在死囚牢里,他迎合人们在春天的需求给妈妈写了一首诗,并且在《晚报》上登载出来。

赫夫喘着粗气,构思着、酝酿着,直到他开始觉得自己像四月街道上的烟柱一样飘忽。他看着电器铺、纽扣店、出租房的窗户,感觉到亚麻布床单上的污垢和木板的破裂,仿佛看见速记员的手指正在打字机上打出咒骂的怨言,商店里物品的价签都弄混了。他头脑一片混乱,仿佛掺了苏打水、草莓汁、中药、巧克力、樱桃汁和香草香精的止咳糖浆。他胡乱地编造了四十四个故事,几乎崩溃。如果我买把手枪打死艾莲,我会不会也为了迎合人们在春天的需求而给妈妈写首诗然后登在《晚报》上?

他委顿下去,最后他觉得自己像一粒尘埃,依附在稻草杆上,在喧闹的贫民窟里龟缩着。

他在华盛顿广场坐下来,向第五大道眺望。午后的阳光照得广场一片粉红。热量从他身体里流失。他觉得又冷又累。另一个春天,上帝知道已经过了多少个春天。从墓地走向铺着蓝色石子的路,那里有麻雀在歌唱,还有写着“扬克斯城”的路标。我的童年埋葬在扬克斯,我的少年从马赛的风中开始、在海港结束。那么我要在纽约的何处埋葬我的二十几岁呢?也许它们会被驱逐,坐着艾利斯岛渡轮,唱着国际歌。水面上传来国际歌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雾气中。

驱逐

詹姆斯·赫夫,年轻的报业人士,家住十二街西190号,最近刚刚失去他二十几岁的光阴。麦利维尔法官判决将那些光阴同几个不受欢迎的异乡人一起押送艾利斯岛进行流放。较年幼的四位:萨莎、米歇尔、尼古拉斯和弗拉基米尔仍将被羁押一段时间,他们将受到无政府主义的指控。另有两位将受到流浪罪的指控。最后的几个:比尔、托尼和乔将受到不同指控,包括:殴打妻子、纵火、暗杀和卖淫。所有被告都被证实有违法行为、不正当行为或渎职行为。

肃静肃静,被告席上的犯人……我发现证据不足,法官滔滔不绝。法庭上一位正在搅和一杯鸡尾酒的记录员浑身逐渐长满葡萄叶,法庭里散发出一股葡萄味,私酒贩子抓着牛角让水牛们走上法庭外的台阶。“暂时休庭。”法官发现他的水杯里盛的是金酒,于是就大喊起来。记者们发现市长穿着豹子皮摆出公民塑像的姿势,一只脚还踩着约瑟芬皇后的后背。通信员从银行家俱乐部的窗口探出身子,还有他的叔叔杰佛逊·T·麦利维尔——本市知名人士——和两只洒了胡椒粉的羊腿。同时,使者们正匆忙安排好乐队,乐队的人大腹便便,敲着手鼓。侍者领班一边兴高采烈地演唱《我的肯塔基老家》,一边把来自特拉华汽油公司的七个经理的秃头当成木琴敲着。与此同时,穿着紫色衬裤、戴着蓝绶带丝帽的私酒贩子正带着两百三十四万四千二百五十一只水牛从百老汇冲过来。冲到斯伯顿·杜维尔饭店的时候,它们成排地倒下,因为在试图游到扬克斯城的时候呛了不少水,所以现在都被淹死了。

而我坐在这儿,吉米·赫夫心想,把身体上的皮疹图案都打印下来。我坐在这儿打印身上的麻点。他站起来。一只小黄狗蜷曲着身子躺在长椅下睡觉。小黄狗看起来很幸福。“我只需要睡一觉!”吉米大声说。

“这东西怎么办,达什,你要当了它吗?”

“法郎希,这么一把小枪当不了多少钱。”

“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别谈钱。不久警察就会知道了,然后来抓你。”

“能抓住我的警察还没生出来呢。你把一切都忘掉就行。”

法郎希呜咽起来。“可是,达什,我们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达什忽然把手枪塞进口袋跳起来。他在沥青路上大步走来走去。这是一个阴冷而有雾的夜晚,驶在泥泞道路上的汽车所发出的灯光不断地照进灌木丛。

“上帝,你这一哭,让我心烦意乱。你能不能闭嘴?”他阴沉着脸在她身边坐下来。“我好像听见有人在树林里走过来。这个该死的公园里全是便衣,整个城里就找不着一个没人监视的地方。”

“如果不是感觉这么糟糕,我倒不在乎。我吃什么都吐,还总是害怕别的女孩会发现。”

“但是我已经告诉你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吗?我向你保证,几天就能解决问题。然后我们离开这儿,结婚……我们去南方……我敢说别的地方工作机会很多……我觉得冷,我们离开这儿吧。”

“哦,达什,”他们沿着沥青路走的时候法郎希用疲倦的声音说,“你认为我们还能像过去那样有幸福的时光吗?”

“我们现在没工作,但不等于永远没工作。在俄勒冈森林大火里我都活下来了,不是吗?这几天我一直在盘算。”

“达什,如果你被警察抓走,我就只能跳河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不会被抓住的。”

柯恩太太是个驼背老妇人,棕色的脸上长满老年斑。她站在厨房的桌子旁,骨节突出的双手叠放在腹部。她像平时一样一边扭动着臀部一边用犹太语对着拿着一杯咖啡、睡眼惺忪的安娜唠唠叨叨地咒骂:“你要是那时在摇篮里死了倒好了,还不如你生下来就死了……唉,我养了四个孩子,没一个有出息,不是煽动罢工的就是二流子、无业游民!本恩进了两次监狱,还有索尔——谁知道他又跑到哪儿闹事儿去了!该死的莎拉在明斯基的餐馆里惹乱子,现在是你,你就会坐在椅子上给那帮工人放哨,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也不知道羞耻。”

安娜用一片面包沾沾咖啡,然后放进嘴里。“哦,妈妈,你不明白。”她说话的时候嘴里塞满食物。

“明白,明白,明白什么?妓女和罪孽?唉,你干吗不闭上嘴专心工作安分守己地拿工钱呢?过去你挣的钱不少,在你跟舞厅里相识的男孩私奔之前足够让你体面地嫁出去。唉,唉,我一个老太太还得养活闺女,哪个体面的男人愿意付房租还要娶……”

安娜尖叫着站起来,“跟你没关系!我那部分房租一直是我自己付的。你以为一个姑娘一文不值,就只能当牛做马一辈子干活。我可不这么想,听见了吗?要是你再敢骂我……”

“噢,你还跟老妈妈顶嘴。所罗门王活着的话他会给你一棍。早知道你现在跟个男孩似的会和妈妈顶嘴,当初你不如生下来就死掉才好。趁我动手打你之前赶快滚出去!”

“我会走的。”安娜穿过堆满箱子的走廊跑进卧室倒在床上。她的脸发烧。她静静地躺着试图思考。厨房那边传来老妇人单调的抽泣声。

安娜翻身坐起来。她看到对面的镜子里一张神色疲惫、泪痕斑斑的脸和一头乱发。“天啊,我怎么这个样子!”她叹口气。她站起来的时候脚踩到裙边。裙子一下子扯破了。安娜坐在床边哭个不停。然后她小心地用最细的针把裙子补好。缝纫使她镇定下来。她戴上帽子,往鼻子上扑了很多粉,套上外衣然后走出去。4月的仲春给东区街道带来了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颜色。一个手推车上堆满菠萝,它们的颜色十分娇艳。她在街角遇到了罗斯·西格尔和莉莉安·戴尔蒙,她俩正在软饮摊上喝可乐。

“安娜,过来跟我们一起喝可乐。”她们同声说。

“除非你们请我……我身无分文。”

“咦,你没拿到罢工工资?”

“都交给老太太了……交了也没用。她成天骂骂咧咧。她太老了。”

“你听说了吗,有伙持枪歹徒冲进艾克·高尔德斯坦的商店还把东西都砸碎了?他们拿锤子把东西都砸碎了,老头趴在衣料堆上,被打得人事不省。”

“哦,太可怕了。”

“要我说,他活该。”

“但是他们不该那样毁坏东西。他跟我们一样靠那些货物挣钱呢。”

“挣钱……为了挣钱我都要累死了。”安娜说着,“砰”地一声把空玻璃杯放在柜台上。

“轻点,轻点,”卖饮料的人说,“小心玻璃。”

“但是最糟的是,”罗斯·西格尔接着说,“他们在店里砸东西的时候,一个铆钉从九层楼上飞出去掉下来砸在一个坐卡车路过的消防员头上,他当场就掉下车死了。”

“他们干吗那么做?”

“肯定是有个家伙把铆钉放在那儿,被另一个家伙给扔出去了。”

“还害死一个消防员。”

安娜看见埃尔默沿着大街走过来。他的瘦脸向前探着,手插在磨得破破烂烂的外套口袋里。她离开另两个女孩,朝他走过去。“你打算去我家吗?别去了,老太太正骂骂咧咧的。我希望我能看见她死掉。我再也受不了。”

“那么我们走走吧,到广场那儿坐坐。”埃尔默说。“你没感觉到春天来了吗?”

她斜着眼睛看他。“我没感觉到?哦埃尔默,我希望罢工快点结束。成天没事做让我发疯。”

“但是安娜,这次罢工是工人们最好的机会,是工人们学习的好时机。你有机会学习、读书,还能得到自由。”

“但是你总说过一两天罢工就会结束,那又有什么用?”

“一个人越有知识,他对他的阶层就越有贡献。”

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背对着广场。头上的天空是珍珠母色的,闪耀着日落的光辉。脏兮兮的孩子们在沥青小路上奔跑喧闹。

“哦,”安娜抬头看着天空,“我希望我能拥有一件巴黎时装,你能有一套西服,每天晚上我们都去高级餐厅吃晚饭,还去戏院看戏。”

“如果我们是上流社会的人,我们或许可以。革命之后,工人们也能拥有这样的快乐。”

“但是,埃尔默,如果我们老了,也像老太太那么唠叨的话,就算成为上流社会的人又有什么乐趣呢?”

“我们的孩子可以拥有刚才说的快乐。”

安娜笔直地坐着。“我绝对不生孩子,”她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永远不,永远不,永远不!”

他们转过头来看着一家意大利馅饼店,爱丽丝碰碰他的胳膊。每块蛋糕上都装饰着美丽的花朵,配着糖渍羊腿肉,还插着复活节旗子。“吉米。”她边说边看着他。她的小脸是椭圆形的,嘴唇红得像是蛋糕上的玫瑰,“你得帮罗伊想想办法,他得工作。如果他继续坐在家里表情古怪地看报纸,我就要发疯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他尊敬你。”

“但他正在找工作。”

“他不是真的在找工作,你知道的。”

“他以为他是。我猜他对自己有很可笑的看法。但是好吧,我正适合跟他谈谈工作的事。”

“哦,我知道,我觉得这太好了。每个人都说你已经放弃报业工作而要开始写作了。”

吉米发觉自己正注视着她睁大的棕色眼睛,那里面微微闪光,就像是深井里的水。他掉过头;他的嗓子堵住了;他咳嗽起来。他们沿着色彩缤纷的街道走下去。

在餐馆门口,他们遇到正在等他们的罗伊和马丁·施夫。他们穿过大厅走进一个摆放了很多餐桌的房间,四面墙上挂满了绿色和蓝色的那不勒斯海湾的风景画。空气中有浓烈的意大利干酪、香烟和番茄沙司的味道。爱丽丝坐下来后做了个鬼脸。

“哦,我想要杯鸡尾酒,快点上。”

“我必须心无旁骛。”赫夫说。“但是这些维苏威火山前的游船让我总觉得自己身在异处。我想再过几周我就会离开这里。”

“但是吉米,你要去哪儿?”罗伊说。“这又是你的新想法吧?”

“海伦娜对此没说什么吗?”爱丽丝插了一句。

赫夫脸红了。“干吗非得她说什么?”他粗暴地说。

“我只是觉得这儿没什么灵感。”过了一会儿他说。

“哦,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马丁忽然说了一句。“所以我们是如此渺小的一代。”

“我开始了解了一些我想要的东西。”赫夫静静地说。“至少我开始意识到我对这些我不想要的东西有多么讨厌。”

“那也不错,”爱丽丝喊起来,“为了理想放弃事业。”

“请原谅。”赫夫推开椅子。在洗手间里,他从晃动着的镜子里注视着自己。

“别说话。”他低声说。“你说的你从来没做过……”他看起来似乎醉醺醺的。他掬起一捧水,洗了洗手。当他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他们欢呼起来。

“是的,给流浪汉的。”罗伊说。

爱丽丝正在吃梨块上的奶酪。“我觉得很可怕。”她说。

“罗伊真烦人!”一阵沉默过后马丁·施夫大叫。透过餐厅里的烟雾看他长着大眼睛的脸,像是即将干涸的水族箱里的一条金鱼。

“我得想想所有的地方,明天去找个工作。”

“你想找工作?”马丁夸张地说。“你打算把灵魂卖给出价最高的人?”

“上帝,如果你不得不卖给……”罗伊嘟囔着。

“每天早上醒来,我都感到焦虑……你得假装具有某种人品,诸如此类。胜任工作的不是你的能力,而是你的人品。”

“唯一诚实的人是妓女……”

“但是上帝,妓女出卖她的人品。”

“她只是把它租出去而已。”

“但是罗伊真烦人……你们都烦人……我也让你们烦。”

“我们在吞噬生命。”爱丽丝说。“马丁,如果我们感到厌烦我们就不用坐在这儿,不是吗?我希望吉米能告诉我们他的神秘之旅下一站要去哪儿。”

“不,你们都在想,他真烦人,他对社会有什么用?他没有钱,没有美丽的妻子,不会说话,没有股市的小道消息。他只是个社会里的小人物……艺术家都是小人物。”

“话不是这么说,马丁……你在胡扯。”

马丁挥舞着胳膊。两个酒杯翻了。一个满脸惊恐的侍者把餐巾按在红色的酒上。马丁没有注意到这些,还接着说,“全是借口……你说话的时候,全是用舌尖在说谎。你不在乎暴露出真实的灵魂……但是,你现在必须听我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说……你也过来,侍者,靠过来看看人类灵魂的黑洞。赫夫也很烦人。你们都是窗玻璃上嗡嗡叫着的讨厌的苍蝇。你们以为窗玻璃就代表房间。你们不知道房里面是多么黑暗……我喝多了。侍者,再来一瓶。”

“喂,别喝了,马丁……我不知道我们的钱还够不够……我们不要酒了。”

“侍者,再来一瓶红酒、4瓶白兰地。”

“好吧,看起来今晚是世界末日。”罗伊嘟囔着。

“如果有需要,我用身体付账……爱丽丝,摘掉你的面具……面具后的你是个美丽的小姑娘……跟我一起站在悬崖边上……哦,我喝多了,没法告诉你我的感觉。”他一把扯掉玳瑁边眼镜,用手把它挤碎,镜片的碎片在地板上闪闪发光。侍者打着哈欠躲到他们后面的桌子中间去了。

马丁坐着眨了一会儿眼睛。其他的几个人互相望着。然后他猛然站起来。“我看见你们脸、脸上在傻、傻笑。毫无疑问,我们再也不能体面地吃饭、体面地交谈……我必须证明我的诚挚,证明……”他开始拽领带。

“嗨,马丁,安静点。”罗伊说了好几遍。

“没人能阻止我……我一定是陷入黑暗了……我一定要跑到东河码头跳水自尽。”

赫夫跟在他后面跑出餐馆。在门口的时候他甩掉外衣,跑到街角的时候他又甩掉背心。

“上帝,他跑得跟兔子一样快。”罗伊扶着赫夫的肩膀气喘吁吁地说。赫夫捡起马丁的外衣和背心夹在腋下,然后走回餐馆。他俩在爱丽丝两侧坐下的时候脸色苍白。

“他真要跳河吗?真要跳河吗?”她不停地问。

“不,当然不是真的。”罗伊说。“他回家了,他在跟我们寻开心呢,因为刚才我们戏弄他了。”

“他要是真的跳河了怎么办?”

“我不想看他跳……我很喜欢他。我们给孩子取了跟他一样的名字。”吉米忧郁地说。“但是如果他真的觉得这么不幸福,我们有什么权利阻止他跳河呢?”

“哦,吉米,”爱丽丝叹口气,“再要杯咖啡吧。”

外面的街道上一辆消防车呼啸着驶过。他们的手冰凉。他们小口啜着咖啡,一言不发。

6点钟,下班时间,法郎希从商店的侧门走出来。达什正在等她。他笑着,神采飞扬。

“怎么了,达什,这是……”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不喜欢?”他们沿着十四街走,两边有许多行人。“一切都好,法郎希。”他静静地说。他穿着一件淡灰色薄外套,戴一顶同色毡帽。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红色带斑点的牛津皮鞋。“你觉得我这身衣服怎么样?我告诉自己如果外表不收拾得漂亮些,怎么努力工作都没用。”

“可是,你从哪儿弄来这身衣服的,达什?”

“我在杂货店里持枪威胁一个家伙得来的。天啊,他可真好骗。”

“嘘,小点声;别人该听见了。”

“他们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里是邓什太太的闺房,所有的摆设都是路易十四式的,邓什先生坐在角落里。他坐在一把粉色靠背的镀金小椅子里,便便大腹搁在膝盖上。因为皮肤松弛,鼻翼与嘴角处形成两个三角形。他的手中拿着一摞电报,最上面的一封写着:汉堡分行财政赤字大约为50万美元;落款是海恩茨。他环顾这间摆满毛茸茸和亮晶晶物件的房间,他看到“大约”这两个字在空气中轻轻晃动。然后他才注意到女仆——一个皮肤很白的黑白混血儿,戴着有褶边的帽子——正站在屋子里看着他。他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大盒子。

“里面是什么东西?”

“女人用的东西,先生。”

“送到这儿来了……西克森商店……她的衣服越来越多,你能告诉我……西克森商店……把盒子打开。如果衣服看上去很贵的话,我就把它退回去。”

女仆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层衬纸,拿出一件桃粉色和豆绿色相间的晚装。

邓什站起来,语无伦次,“她一定以为战争还在继续……告诉他们我们不要。告诉他们这里不举办适合这种服装的晚会。”

女仆低头拿起盒子然后昂着头走出房间。邓什坐回小椅子里再度看着那摞电报。

“安——妮,安——妮。”里面的房间里传出一个尖厉的声音,随后走出一个胖大的、穿着褶边睡衣的人,头上还戴着无檐小帽。“怎么了,邓什,这么早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在等发型师。”

“有重要的事……我刚拿到海恩茨给我拍的电报。亲爱的塞琳娜,布莱克海德与邓什联合公司前景不太妙。”

“来了,太太。”他身后传出女仆的声音。

他耸耸肩,走到窗旁。他觉得又累又恶心,浑身的肉很沉。一个送快递的男孩骑着车穿过街道,他在大笑,他的脸颊粉红。邓什看着自己,一瞬间感觉自己是多年前从眼角偷窥女孩脚踝的那个瘦弱的、奔跑着的光头男孩。他转身走回房间。女仆走了。

“塞琳娜,”他开口说,“难道你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经济衰退。豆类市场都完蛋了。是破产,我告诉你……”

“那么,亲爱的,我对此又能做什么?”

“节约……节约!你看,橡胶的价格都跌到……西克森商店的那件衣服……”

“你不会让我穿得像个乡下女教师似的去参加布莱克海德家的晚会吧,是不是?”

邓什叹息着摇摇头。“哦,你不明白,也许不会有什么晚会了……听我说,塞琳娜,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要你收拾好皮箱,我们可以随时出发去旅行……我需要休息。我想去玛丽亚温泉市……对你也有好处。”

她突然看着他。她脸上的细小皱纹加深了,眼睛下面的皮肤像个跑光了气的气球。他朝她走过去,手搭在她肩膀上,低下头去吻她。这时她骤然大发雷霆。

“我绝不允许你破坏我和发型师的约会……绝不允许……绝不允许!”

“你爱怎样就怎样吧。”他离开的时候头垂在两个肥厚的肩膀中间。

“安——妮!”

“来了,太太。”女仆回到房间。

邓什太太坐在一个细腿沙发中间,深深地陷进去。她的脸色发青。“安妮,把那瓶阿摩尼亚给我拿来,再拿点水。还有,安妮,你给西克森商店打电话,告诉他们衣服送回去是因为……因为管家的失误,请他们把衣服立刻送来,今晚我要穿。”

追求幸福,不可剥夺的……追求自由和……的权利……一个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吉米·赫夫独自走在索斯大街上。码头后面,三桅船的轮廓在夜色中隐隐可见。“上帝,我向你承认我被难住了。”他大声说。街道上4月夜晚的景象在他脑中挥之不去,灰暗的天空下一幢有着无数窗户的大楼似乎正在倒下并向他压过来。他耳中一直听到打字机上镍制字符连续不断的敲击声。姑娘们的脸从窗户里露出来,笑着朝他打手势。艾莲穿着金色的裙子,每一个窗口里都有一个薄金箔纸做的、栩栩如生的艾莲正在打手势。他在一个又一个街区里走来走去,想要找到那幢大厦的门,但是走来走去都找不到门。每次闭上眼睛时,他就看到那幢大楼;每次停下脚步用一些华而不实的辞藻跟自己辩论时,他就看到那幢大楼。年轻人,要先保持心智健全,你要在两件事中选择一件……先生,请问这幢大楼的门在哪儿?街区那边?就在街区那边……两件缺一不可的事物中选择一件:穿一件肮脏但柔软的衬衫走开,还是穿干净但硬领的高级衬衫留下。你用毕生的时间妄图逃离这个行将毁灭的城市,但那又有何用?13个州所拥有的不可剥夺的权利是什么?他反反复复地想着,不停地走下去。他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地方。只要我对文字还有信心。

“你好,高尔德斯坦先生?”记者轻松地说,同时将一只胖手伸到柜台上方。“我叫布鲁斯特。我给《新闻报》写犯罪方面的稿子。”

高尔德斯坦先生臃肿得像个虫蛹似的,灰色的脸上长着一个小鹰钩鼻,旁边是两只粉色的招风耳。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记者。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把你昨晚的……遭遇写出来……”

“你从我这儿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年轻人。要是你把它写出来,其他人就会学坏了。”

“你这么想让我觉得难过,高尔德斯坦先生。请你给我一包玫瑰烟好吗?在我看来,写稿跟让空气流通一样重要。新闻的刊登能带来新鲜空气。”记者咬开烟的末端,点燃它,然后透过旋转上升的蓝色烟雾看着高尔德斯坦先生,若有所思。“你看,高尔德斯坦先生,是这样。”他的语调令人难忘。“我们从人性利益的角度来处理这件事……怜悯和眼泪……你知道的。摄影师正在路上,过一会他就到这儿了,给你照张相。我敢说登报之后,接下来几周你的生意肯定好得不得了。我想我现在大概得给他打电话叫他别来了。”

“那家伙,”高尔德斯坦先生突然说,“衣冠楚楚,他穿一件薄外套,走进来说要买包‘骆驼’烟……‘晚上好’,他说着打开烟盒拿出一支烟。然后我注意到跟他一起来的女孩戴着面纱。”

“那么她没有把头发扎起来?”

“我只看到她戴着像是丧服上的面纱。然后她就走到柜台后用一把手枪抵住我的肋骨,开始说话……你知道,就跟开玩笑似的……接下来我就想到他们要抢钱了,因为她问我,‘你牛仔裤兜里有钱吗?’我告诉你我出了好多汗……”

“如此而已?”

“当然,等我找到警察的时候,他们早就没影了。”

“他们抢走了多少钱?”

“大概56块钱。”

“那姑娘长得美吗?”

“不知道,也许吧。我倒想把她的脸打烂。他们应该送他俩坐电椅……哪儿都不安全。如果大家都用枪抵着邻居,那谁还去干活啊?”

“你说他们穿得很体面……像是有钱人?”

“是的。”

“我的看法是,他是个大学生而她已经工作了,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好玩。”

“那家伙是个相貌凶恶的杂种。”

“嗯,有的大学生相貌凶恶……你等着看下周日报纸上的故事吧,高尔德斯坦先生,题目是《有钱的强盗》……你订《新闻报》了,不是吗?”

高尔德斯坦先生摇摇头。

“我给你送一份来。”

“我想看到他俩伏法,你明白吗?如果我能做到,我一定去做……再没有安全了……我才不在乎什么周日增刊呢。”

“摄影师到了。我相信你会同意摆个姿势吧,高尔德斯坦先生……非常感谢……再见,高尔德斯坦先生。”

高尔德斯坦先生突然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把闪着蓝光的崭新的左轮手枪,并用它指着记者。

“嗨,小心。”

高尔德斯坦先生讽刺地大笑起来。“我等着他们再次光临。”记者匆忙跑向地铁站,身后传来高尔德斯坦的吼叫声。

“我们要做的,亲爱的赫夫太太,”哈普斯科先生谄媚地望着艾伦,笑得像只柴郡猫似的花言巧语地说,“是在流行的风潮退去之前抓住机会,就好像冲浪一样。”

艾伦姿态优雅地用小勺吃着鳄梨。她只是看着盘子,嘴唇微张。她穿一件略紧的深蓝色裙子,它让她显得苗条,也让她觉得很冷。她一直留神听着餐馆里的谈话声,并用余光关注着别人对自己的眼光。

“有个小秘密:我预言你比我认识的所有女孩都迷人。”

“预言?”艾伦笑着抬头看他。

“你应该认真对待一个老人的话……我不擅长表达……那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不,你完全理解,尽管你看不起这个词……承认吧……我们的杂志需要这类字眼,而且我相信你能解释得比我更好。”

“当然,你想要做的是让每个读者感觉身临其境。”

“就像她曾在这儿吃过饭似的。”

“不是今天,是明天。”艾伦补充说。

哈普斯科先生咯咯地笑起来,目光试图穿透金边眼镜望进她灰眼睛的深处。她红着脸低下头看着盘子里吃剩的半个鳄梨。就像脑后长了眼睛似的,她感觉到周围人们探究的目光。

薄饼跟舌头的摩擦让喝多了金酒的吉米·赫夫感到很舒适。他跟一群大声谈笑的人坐在查尔德饭店里。眼睛,嘴唇,晚装……他的周围散发着阵阵熏肉和咖啡味。他费力地吃着薄饼,喝了很多咖啡。他觉得好多了。他曾经担心自己会吐。他开始看报纸。报上的印刷字漂浮着,像日本菊一样散开来。然后它们重新聚拢到一起,排好次序,排列成黑白文字:

误入歧途的青年人在虚幻的欢乐中敲响了悲剧的丧钟。便衣逮捕了被称为“敲板匪帮”的达什·鲁滨逊和一个女性同伙。这两个人被指控在布鲁克林区和皇后区犯下不只一桩持枪劫案。警察已经监视他们几天了。他们在海田大街7356号租了一栋小公寓。首先引起怀疑的是那个女孩。她即将分娩,被救护车送往长老会圣心医院。医院的护士们为鲁滨逊似乎拥有看起来花不完的钱而惊讶。那女孩住单人病房,每天都有人送来昂贵的鲜花和水果,而且一位知名医生被要求前来会诊。给新生女婴登记姓名的时候,男孩向医生承认他们没结婚。一位护士注意到那女孩的外貌符合《新闻报》上对“敲板匪帮”的描述,于是就给警察打电话。他们返回位于海田大街的公寓后,便衣警探侦察了几天,于今日午后进行抓捕。

将“敲板匪帮”抓获是……

一块滚烫的饼干落在赫夫的报纸上。他吓了一跳,抬起头张望。坐在旁边餐桌的一个黑眼睛犹太女孩正朝他做鬼脸。他点点头,做了一个摘帽的手势。“谢谢你,美丽的仙女。”他说,开始吃起饼干来。

“别闹了好不好,亲爱的?”坐在她旁边的年轻人对着她的耳朵喊。那人看起来像一个职业拳击训练师。

坐在赫夫这张餐桌边的人都在咧嘴大笑。他打起精神,含糊地说了一句“晚安”然后走出来。收款处的时钟显示已经3点。一群吵嚷着的人们在哥伦布广场上喧哗。被雨水浇过的人行道散发出的味道与汽车尾气味混合在一起,偶尔公园那边传来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他在街角站了很久,不知道该走哪条路。这样的夜晚他不想回家。他感到自己对“敲板匪帮”的落网抱有模糊的遗憾。他希望他们当时能逃脱。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每天看报纸了解警察怎样追捕他们。可怜的魔鬼,他想。还带着一个新生的婴儿。

与此同时,从他身后的查尔德饭店那里又传来喧闹声。他走回去,透过一个放着三个响着的黄油饼的筛子往里望。侍者们正努力要赶一个穿晚装西服的高个子男人出去。扔饼干的犹太女孩那个同伴被他的朋友们拉住。但是他随即挣脱,挤过人群。他是个宽肩膀的小个子男人,两眼的距离很近。他镇定地抓住高个男人。眨眼间他就把那个人摔出门。那个男人躺在人行道上,头昏眼花地四处张望,还努力拉直衣领。这时一辆警车鸣着笛开过来。两个警察跳下车,迅即逮捕了三个站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的意大利人。赫夫和那个穿着晚装西服的高个子男人互相看看,一言不发,镇定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