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或四天之后,弗兰克从第六大道公车的轰鸣声中走出来,满怀自信地走向莫莉·格鲁布所住的街道。他并不是特别想见到她,正因为这样,他才认为这是摊牌的好时机。他不能再存有一丝的欲望,才能明明白白地跟她做个了断。每次他做的事情正好符合他心情时,他都会觉得既惊异又满足。以前他总是身不由己,现在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却成为生活的常态。比如说,他几乎以一天一份的速度完成了整个“话说”系列,包括“话说销售分析”,“话说成本结算”,“话说薪金管理”,当然还有之前费了好大劲才弄好的“话说生产和库存控制”。一整套东西现在完完整整地叠在一个醒目的文件夹里,并且送到了波洛克的桌上。
“嗯,弗兰克,这些东西做得不错,”波洛克翻动着文件夹说,“我很满意。另外我今天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弗兰克让自己面不改色地听完这个好消息——不出所料,波洛克的大计要启动了。下个星期一公司会召集一次“非正式评估会议”,弗兰克会跟新同事一起“拟定工作目标”,之后他就再也不需要把自己看做班迪的下属了。同时,他们也到了“该坐下来谈谈工资待遇的时候”。这一次弗兰克的衬衫底下不再渗出紧张的汗水,厄尔·惠勒的幽灵也不再在会谈中四处游荡。他不再带着挑剔的审美眼光去评价波洛克办公室里的装置,也不会分心去设想爱波会有什么看法。这完全是男人之间的公事。到最后跟波洛克握手道别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每年可以多拿三千美元。这是一个让人满意的数字,不管爱波要去看产科还是精神科,这笔钱都绰绰有余了。
“很好,”爱波听到这个数字时说,“这是你期望能拿到的工资吧?”
“嗯,大概是这样。无论如何,事情最后能定下来总是一件好事。”
“嗯,我也这样觉得。”
现在,弗兰克把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妥当后,他应该把注意力转移到私事上了。这些事情急需梳理清楚。在过去的两个晚上,或三个晚上,他的婚姻关系再次触礁:爱波又搬到客厅睡了。如果放到从前,他肯定会狂躁不安,不过感谢上帝,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了。这一次不是因为争吵才分开睡,而且她也没有表现出怨恨和不满。
“最近我一直睡不好,”第一个晚上她宣称,“我觉得一个人睡会更舒服一些。”
“好吧。”一开始他以为只是一个晚上的事,结果到了第二天,他发现她依然从柜子里翻出床单被子,然后把沙发铺成一张床。这时候弗兰克有些气恼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依靠在厨房的门把上,手里端着酒杯,尽量温和地问道:“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怎么了?”
“没有。我对你当然没有什么不满。”她一边回答一边继续把被单摊开。
“你是打算无限期地分床睡,还是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如果我让你难过的话,很抱歉。”
他没有选择马上回应。他懒懒地把食指伸进酒里搅动着冰块,然后拿出来舔一下,从厨房门口移开身体时,他疲惫地耸耸肩说,“不,我没什么难过的。我很遗憾你总是睡不好觉。”
而这个正是最重要的区别:他不觉得难过。他确实有点恼火,但是除此之外他并不觉得难过。他干吗要不高兴呢?毕竟这是她的问题。这真是一件对身心有益的新发现,弗兰克现在有能力把俩人看成不同的个体——这是你的问题,那是我的问题。他已经看清楚,这几个月的压力形成了一种危机,而现在正是让危机消散的时候了;两人拉开点距离,不那么关注对方,是最自然的出路,而且可能是个好的征兆。他同情她,知道对她而言这种调整尤其艰难,她会情绪不稳,会失眠,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在什么情况下,他最成熟的做法就是尽快帮助她走出去。下个星期他会设法安排一次心理咨询。他甚至已经设想到跟心理医生会面的情况:这医生目光锐利,语调和缓,而且很有可能是个维也纳人,他会说:“惠勒先生,我认为您对您太太面临的困难理解得相当准确。我们现在不能确定要给她安排多大强度的治疗计划,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只要有您的理解和合作,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她很快就……”
与其同时,摆在他面前的首要任务,就是跟莫莉做个了断。他更愿意到城里找一间酒吧或咖啡厅跟她摊牌,而今天早上他就是这么计划的,可是当他把莫莉拉到中央存档室的一个角落里约她今晚见面时,她说:“不,来我的公寓吧。”她在一大堆作为屏障的文件夹中间低语道:“诺玛今天很早就会走,我可以给你做顿晚餐。”
“不用了,真的。”他说,“我想还是算了。主要是……”他想说:“主要是我有事情需要跟你谈谈,”但她的眼神让他退缩。如果她马上就在这个办公室里哭起来,那该怎么办?于是他连忙改口:“我不想你太麻烦。”这也是真话。但在她一再坚持下,他只得同意去她的公寓。
会面的环境可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谈话本身,而最关键的是这次谈话必须干脆利落地把这段关系终结掉。他无数次地在心里告诫自己,不需要为任何事道歉。回想起这些年来他不断地否定自己,不断地为这些那些事道歉,浪费了许许多多的精力,他就觉得沮丧。从现在开始,不管他的生活会走到什么境地,他都不会再向别人道歉了。
“不好意思,”从马路牙子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请问您是弗兰克·惠勒先生吗?”她越过人行道走向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行李箱。从她装模作样的微笑中,他马上知道她是谁了。
“我是诺玛·陶森德,莫莉的室友。我能不能冒昧跟您聊几句。”
“当然可以,”他站着不动,“您想跟我说什么呢?”
“请跟我来,”她向旁挑挑头,就像正准备要谴责一个闷闷不乐的小孩,“我们不能在这里说话。”她领他走到隔两家的一间咖啡馆。弗兰克只好跟着她。想到自己这样是不是太顺从的时候,他盯着她摆动着的紧实臀部,心想这也不失为一种弥补。她长得结实,走路外八字脚,穿着一身剪裁硬朗的流行衬衫,这让她显得更宽更厚实。她身上涂抹的香水很可能是那种打着“黑暗和刺激”广告语的超市打折货。
“我不会占用您太长时间的。”她把他带到角落里一张大理石面的小桌子,安置好行李箱,给自己点了一杯苦艾酒,然后在结构复杂的手提包里好不容易取出一包香烟,“我顶多喝完这杯就走。我要离开纽约去南方的海岬度假,至少两个星期。莫莉本来说好要跟我一起走的,但是她又改变了主意。她现在打算整个假期都待在这里,这一点我想您应该知道吧。她是昨晚才告诉我的,这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我们本来要去看望的朋友。您真的不打算喝点东西吗?”
“不,谢谢。”他必须承认,这个女人并非没有吸引力。如果她能够把头发披散下来,而不是整个梳到脑后,如果她可以减去脸颊的赘肉。但过了一会儿,他认为她需要改善的地方更多。比如说,她必须学会说话时不要常常挑动眉毛,还有不该说“顶多喝完这杯就走”这一类假惺惺的话。
“她跟我说的时候,我很生气。这次出尔反尔只是她做的一堆傻事中的其中一件。不过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主要想说的是——”她迫切地看着他,“最重要的是,我非常担心她。我认识她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而且我想我对她的了解远比你多。她是一个非常年轻,非常可爱,但又非常缺乏安全感的小女孩。这几年她经历的糟心事已经够多了。现在她需要的是指引和友谊,相反的——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么直白——相反的,她最不需要的,是跟一个已婚男人纠缠不清。希望你别介意,我不是——请不要打断我,我不是要跟您谈什么道德,我只是觉得我们俩可以像个有教养的成年人那样谈谈。不过恐怕我马上要问你一个难堪的问题:莫莉好像有这么一个印象,就是觉得您已经爱上了她,请问这是真的吗?”
这问题只有一个答案,简单明了得让弗兰克觉得吐出这些字眼有一种快感——“我想这不关你事。”
她靠在椅背上,一边微笑一边审慎地打量他。小卷小卷的烟雾从她的鼻孔中喷出来,她伸出拇指和小指剔走唇上的一小截香烟包装纸。弗兰克联想到波洛克在午餐桌上跟他说过的话:“让我看看我判断人的性格的能力有多强。”霎时间他真恨不得扑到对面去把这个女人掐死。
“我想我喜欢你,弗兰克,”她终于开口说道,“我能这么称呼你吗?我甚至喜欢你被激怒的模样,这显示出你没有掩饰自己。”她身体向前倾,喝了一口酒,把一只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然后说道:“弗兰克,你想想看,我们都应该试着去理解对方。我想你应该是优秀、认真的男人,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和几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人安安稳稳地住在康涅狄格的某个地方。现在发生的事情是,你把自己陷入了一个很符合人性,也很容易理解的错误当中。我总结得对吗?”
“我不觉得,”他说,“离真实的情况还远着呢,现在换我来说吧,行吗?”
“好。”
“好。我想你可能是个让人讨厌的好管闲事的女人,说不定还有可能发展成为女同性恋者,而且绝对是——”说到这里他掏出一美元钞票放在桌上,“绝对是一个人见人憎的贱女人。祝你旅途愉快。”
他踏着大步离开,差点把端着一盘黑咖啡的侍应生撞倒。当他走上通往莫莉门口的粉红色台阶时,他已经忍不住要放声大笑了——看看她那张脸!但是,当他靠在门廊上一排光亮的邮箱上,想尽情宣泄出来时,他发现自己只能像喘息似的发出咻咻的轻笑声,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这样子更像在抽泣。他觉得快要窒息了。
等他几乎恢复平静,他才走回前门,把布满灰尘的门帘掀开,正好看见诺玛站在路边挥动着行李箱想要拦下一辆出租车。她的后背因为愤怒而显得气势汹汹,那个崭新和昂贵的行李箱看起来也可怜兮兮的。她可能花了好几周的时间来选购那些现在正躺在箱子里的行头,全新的泳装、休闲衣裤、防晒霜、一台新照相机——女孩在她小小的世界里满心欢喜地打点着即将到来的美好时光。当她爬上出租车并在前方消失时,他心底忽然涌现一股柔情,不和谐地交杂在恶意嘲弄的快感里。
他感到抱歉。但这时候他应该收摄心神,好好地应付莫莉了。他深吸了几口气,按响了门铃,大门发出声响自动打开后,他又控制自己不要爬楼梯爬得太快,以免来到她面前时上气不接下气。这次面谈取决于他是否足够冷静。
门没有锁紧,他敲了一两下就听到她从卧室里喊道:“弗兰克,是你吗?赶快进来吧。我很快就出来。”
公寓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像是要举行一场派对,厨房里还隐约飘出煮肉的香味。弗兰克在地毯上踱步时,才发现留声机正在播放他走在楼梯上就能听到的维也纳华尔兹舞曲。这种小提琴合奏一般是鸡尾酒会的背景音乐。
“咖啡桌上有饮料和点心,”莫莉说,“你自己吃点吧。”
他照她的话喝了点酒,然后让身体深深陷进沙发里,试着放松下来。
“你把门关好了吗?”她在房间里面问道,“锁好了吗?”
“我想应该锁上了。这一切到底是——”
“你确定只有你一个人在客厅吗?”
“我当然确定。干吗这样神秘——”
她猛地推开卧室门,踮着脚站在门口微笑,一丝不挂。她开始随着华尔兹的节拍在房间里翩翩起舞,扭手摆腰像个业余的芭蕾舞演员,每到乐曲演奏到高亢部分的时候,她就红着脸一面舞近弗兰克,一面竭力克制住不让自己笑出来。他手里的饮料洒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想起该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她整个人就压了过来,跌坐在他的怀抱里。她喷的是跟诺玛一样的香水,她搂着他的头亲吻的时候,他还发现她眼睛上化了比平时还要浓的妆。她的睫毛粗粗地竖了起来,像脸颊上长出了蜘蛛的腿。当他终于从她的吻中解放出来,他试图让自己坐直一些,以便把她从肚皮上推开。不过要挣脱很不容易,她的双臂结结实实地绕在他的脖子上,这一番纠缠把弗兰克的外套和衬衫拽得紧紧的,而且勒得他的胸背生疼。最后他终于腾出一只手,解开喘不过气的衣领,并试着笑了一笑。
“你好,”她含糊不清地呢喃着,并再次把舌头伸进他嘴里。
这一次他像个溺水的男人一样绝望地挣扎着;当他终于挣脱了出来,她后退并幽怨地看着他,她那裸露的乳房像两张受惊的脸孔。他大声地喘着气,有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在沉默中他避开她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正紧紧地抓着她的大腿。他赶紧松开了掌握,张开手指像敲打会议桌的边缘那样敲打着她的腿。
“莫莉,”他说,“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回想起来,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个梦。即便身在事情发生的过程中,弗兰克也觉得不太真实。他只有一小部分的意识在参与这场谈话,大部分的他只是一个多余的旁观者,羞愧,无助,但相信自己很快就会醒过来。他看见她的脸慢慢阴云密布,然后摔开他的腿狂奔到房间里去找衣服。等到她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裹得严严实实,像在倾盆大雨里披了一件雨衣。她在地毯上踱来踱去道:“这么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了,对吧?你今天过来其实也没有任何意义,对吗?”这一切好像在发生之前,就已经成为了深刻的记忆。包括他会跟在她后面,垂头丧气地搓着手,并一再地道歉。
“莫莉,听着。请你理智看待这件事。如果我曾经给你这样的幻觉,认为我——我们——我的婚姻并不幸福,或者是类似的感觉,那么我现在向你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那么我怎么办呢?我应该怎样去想才对?你有没有想过这让我陷入怎样的处境?”
“对不起,我……”
而这就是故事的最后一个段落:莫莉躬身在厨房的浓烟中处理那些已经烧焦的嫩牛肉。
“其实这并没有那么糟,莫莉,我觉得我们还可以把这些牛肉吃掉,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行,这完全毁了。一切都毁了。你还是赶快走吧。”
“莫莉,我们没有理由非要弄得像现在这样……”
“我说了请你赶快走。”
无论他在中央大车站的酒吧里喝多少酒,他都无法驱散脑海里的这些画面。在他回家的这一路上,他感觉到饥肠辘辘,精疲力竭,而且醉得昏昏沉沉。在火车上他圆睁着眼,嘴唇蠕蠕而动,好像还在跟莫莉讲道理。
第二天早上他全副心思都在害怕会见到莫莉,以至于他踏出电梯的那瞬间,才想起她不会出现了。莫莉正在度假。她会跟诺玛去开普敦吗?不会,她更有可能利用这两个星期去找一份新工作。不管是哪种情况,他基本可以肯定以后不会再见到她了。想到这里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他马上就觉得忧心失望。如果再也见不到她,他哪儿有机会向她解释,哪儿有机会用平稳的、不含歉意的声音,去陈述他那些平稳的、不含歉意的话呢?
整个星期六莫莉的事情都困扰着他。当他在灼人的太阳下堆砌石子路,当他用各种借口开车无目的地游荡时,他对自己喃喃自语道:“我是不是应该给她打电话?还是应该给她写封信?”直到星期天下午他出去拿报纸结果把车开出了几英里,这些字眼才蹦了出来:“忘记它吧。”
这是美丽的一天。在温暖的阳光照射下,他的汽车蜿蜒驶在山峰上,经过刚刚变黄的榆树林,他突然一边笑,一边锤打着方向盘。忘记它吧!老想着这事有什么意义呢?这只是他生命章节里已经结束的段落——短暂、微不足道,甚至可笑的细枝末节。诺玛气急败坏地提着行李箱冲到路边;莫莉一丝不挂地从他膝上跳起来;他在焦肉的黑烟中追着她解释,这些场面现在看来那么愚蠢可笑,就像卡通片结束的时候,音乐尖声地响起来,画面在一个大圈子里渐渐缩小,再缩小,直到被吞没成一个小圆点,然后一行大大的字欢快地横跨银幕:“朋友们,结束啦!”
弗兰克停下车来,放纵地笑着,一直到笑声止竭,积压在心底的苦恼都发泄了出来,才掉头回家。忘记它吧!回到革命路时,他决定只想好的事情,包括今天美好的天气、波洛克桌上醒目地摆着的“话说”系列、每年额外的三千美元工资,甚至是明天上午召开的评估会议。这个夏天并不那么糟糕。现在,离家越来越近,他已经迫不及待要舒舒服服地享受一次淋浴,换上干爽的衣服,喝一口雪利酒(想起来他就情不自禁地抿一抿嘴唇),然后剩下的整个下午都泡在《纽约时报》里。等夜晚来临之后,如果一切不出差错,那么他觉得是时候跟爱波理智、平静地谈谈恼人的沙发问题。那些困扰她的事情就会解决掉——如果他愿意早点坐下来跟她谈谈,问题应该早就解决了。
“听着,”他打算这样开始,“这是一个疯狂的夏天,我知道我们一直都承受着压力。我知道你现在感觉到孤独和困惑,我知道事情看来有些灰暗,但是请你相信我……”
弗兰克透过绿色和黄色的树丛看到了自己的房子,发觉它在树木的掩映下显得格外整齐洁白。这个房子并不那么糟糕,正如约翰·吉文斯曾经评价过的:看上去像是一个人们会在这里生活的地方。在这个地方,生活总是会展示出它复杂多变的一面,它有的时候会带给人难以置信的幸福和满足,有的时候也会带来灾难和混乱,偶尔也会有让人羞愧的小插曲(“朋友们,结束啦!”)。但是弗兰克开始相信,尽管如此,到了最后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爱波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在厨房里忙碌着。他把手里那厚厚一叠报纸放在桌上,感叹道:“今天天色真不错。”
“嗯,的确是个好天。”
他来到浴室,享受了一次长长的、无比舒畅的热水浴,并且花了不少时间梳理自己的头发。他在卧室里翻出了三件衬衣,考虑再三才挑选了一件墨绿和黑色格子图案的法兰绒昂贵衬衫,来配搭一条干净的紧身卡其裤。他尝试了好几种穿着方法,最后决定把袖口卷两卷,衣领立在脖子后面,扣子一路敞开到胸口处。他弯身凑近爱波的梳妆台镜子,还拿了另一面镜子从侧面观察衣领的形态,以及自己双唇紧闭的侧脸线条是否硬朗有型。
他回到厨房,一边翻看报纸一边随着广播里的爵士乐敲击桌面,看了爱波一眼,又一眼,他才发现她翻出孕妇装穿在身上了。
“你穿这身衣服很可爱。”他说。
“谢谢。”
“我们还有雪利酒吗?”
“我想可能没有了。我们已经把它喝完了。”
“该死,我猜连啤酒也没有了,是不是啊?”他考虑要不要喝点威士忌,不过现在喝这个太早了。
“我做了一点冰茶,如果你想喝的话,就在冰柜里面。”
“好的,”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尽管他并不是很想喝,“对了,孩子们今天都去哪里了?”
“在坎贝尔家里。”
“哦,那太可惜了,我本来还打算给他们读点漫画的。”
说完他低下头去翻动着报纸,她则继续在水池旁边忙碌着。过了一会儿,实在没别的事可做了,他站起来走到她的身后,抱住她的胳膊,就在那个瞬间,她的整个身体都僵硬了。
“听着,”他说,“这是一个疯狂的夏天,我知道你——我知道我们一直都承受着压力。我知道你现在——”
“你现在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跟你睡,对吗?”她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对不起,弗兰克,我现在不想跟你谈这件事。”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保持有利于沟通的友好情绪。他崇敬地吻了她的头发,“那好吧,你现在愿意跟我说什么呢?”
她已经洗完盘子,并且把水池里的脏水都放出去了,现在她搓洗着洗碗布。等到她把布拧干、挂回到架子,并从水池边退开,转身面对着他时,她才开始说话。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看着他,然而她看起来像是受到了惊吓。“我们可不可以什么都不谈呢?可以吗?”她请求道,“我的意思是,我们能不能就这样让日子一天天来到,尽我们所能去过好它,然后不要老想去讨论所有的东西?”
他向她微笑着,就像一个充满耐性的心理医生。“我并不要求去‘讨论所有的东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提出的是……”
“那好吧,”她后退一步,“这是因为我不爱你了,这个解释怎么样?”
幸好心理医生的职业笑容还挂在脸上,弗兰克才不至于把她的话当真,“这不算是个答案,”他和善地说,“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感受,我想你现在是不是在逃避,逃避到最后去见心理医生的那一刻?你想回避你在这段时间之内需要承担的责任,直到你开始接受治疗。你觉得这么说合理吗?”
“不,”她背过身去,“噢,我不知道,也许是吧。你说什么就什么,你怎么舒服就怎么去想吧。”
“呃,”他说,“这不是我舒不舒服的问题。我想说的是,生活总得继续,不管你接不接受治疗。妈的,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这是一个艰难的夏天。关键是我们两个都承受了很多压力,那么我们就应该尽可能帮助对方。天知道这段时间我也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实际上我想过,我自己也有必要去看心理医生。其实——”他转过脸望向窗外,摆出那个硬朗的侧脸线条,“其实,我想跟你坐在一起聊聊,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一件……怎么说呢,一件几个星期之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太理性的事。”
他的头脑还没开始运作,他的声音就滔滔不绝地把莫莉·格鲁布的事情和盘托出。他很有技巧地把莫莉称为“纽约的一个女孩,一个不太认识的人”,而不是他公司里的打字员;他强调自己没有投入任何感情,而她对他的渴求却是非常强烈和无法克制。他的声音平和而有说服力,中间偶有犹豫和停顿,都只是为了增添说话的节奏感。这段陈述既有忏悔的力量,也有叙述一段情感故事的浪漫风情。
“会出这样的事情,我觉得,怎么说呢,主要是因为在堕胎的问题上,我的男性尊严受到了威胁。我想要证明一些东西;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样吧,上个星期我已经跟她一刀两断了。这个愚蠢的事情已经永久地结束了。否则我不会跟你坦白交代的。”
接下来的半分钟,屋子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收音机播放的音乐。
“你为什么会这么做?”她问。
他摇了摇头,眼睛还是望向窗外。“亲爱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试着跟你解释,我现在还试着跟自己解释。所以我才说,这是一件不太理性的事。我——”
“不,”她说,“我指的不是你为什么找了那个女人,而是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你是想让我觉得嫉妒,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是想让我重新爱上你,重新跟你睡到一起,还是怎么样?你认为我该说些什么?”
他看着她,觉得脸都涨红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把难堪笨拙的苦笑转换成心理医生的职业微笑。“你为什么不说说你的感受?”
她沉默了一阵子,看来是在思考,然后很漠然地耸了耸肩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那就是说,你根本不在乎我在干什么,跟哪个女人上床,是这样吗?”
“对,我想就是这样。我不在乎。”
“但是我要你在乎!”
“我知道。如果我还爱你的话,我应该会难过的。但是你知道我已经不爱你了。我现在不爱你,从前也不曾爱过,只不过我到这个星期才明白这一点。这正是我不想跟你谈话的原因。你现在明白了吧?”她拿起一块抹布走进客厅,去完成一个疲倦但合格的家庭主妇每天必须完成的活计。
“仔细听好啦!”广播里响起了热切的声音,“秋季清仓大甩卖!所有的男装短裤和运动休闲装都会大幅降价。”
弗兰克呆呆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桌上那杯没喝过的冰茶,他感觉自己的头脑一片纷乱,唯一清晰的念头是,他忽然想起了这是个怎样的星期天,所以也明白了为什么孩子都被打发到坎贝尔家。而且他知道,他们没剩下多少时间可以单独谈话了。
“噢,你听着,”他坚决地踏着大步,尾随她走进客厅,“你赶紧把那块该死的抹布放下,然后好好听我说话。首先第一条,你他妈的很清楚,你是爱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