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总算长到了十岁,那时正好是我从蛎壳町二丁目的家去水天宫里的有马学校上学的时候——时值太阳使万物生长的时节,人形町的天空霞光迷蒙,街上商铺的蓝色的布门帘沐浴在暖暖的阳光里,连我这样懵懵懂懂的幼小心灵也感受到了温暖的春意。
一个暖融融的晴日,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课结束了。我满手被墨汁污染,夹着个算盘,正要走出校门,有一个同学从后面追上来叫道:“萩原荣君!”他叫塙信一,现在已经上小学四年级的他,从上学开始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个女佣人,大家都说他没有出息,背地里损他“胆小鬼”“哭鼻子虫”,没人跟他玩。
“什么事啊?”
他难得叫我,我有点儿不可思议,紧盯着陪护他的女佣人的脸。
“今天到我家一起来玩吧。我家的庭院里有稻荷祭[1]仪式。”
他那用丝绦扎起来似的小嘴里吐出优雅而怯生生的声音,一副恳求般的眼神。这个老是孤零零的乖僻孩子,出人意料地发出邀请,使我有点惊讶,一时呆呆地伫立着,注视着他的表情。平日里我也冲他嚷嚷什么“胆小鬼”之类胡乱欺负人的话语,今天看着近在咫尺的他,觉得他不愧为大家出身的公子,漂亮、高雅。丝织的窄袖和服上系着博多的上等腰带,外套一件黄底格纹绸的外褂,平纹细棉白布的袜子,这一身打扮与他白皙的瓜子脸相当般配,我简直看呆了,为他的气质所折服。
“我说,萩原家的公子,来和我家公子一起玩玩吧。其实今天我们家大伙儿一起办稻荷祭仪式,他母亲吩咐,尽量带一位可爱敦厚的同学来家一起过节,所以公子邀请了您。您能够光临吗?还是不愿意?”
陪护的女佣也说话了,我心中洋洋得意,还故意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说:“那我先回家打个招呼,再到贵府去玩。”
“哎呀,说得是嘛。那么,在下陪您一起到贵府,我来向您母亲大人说明,然后,我们再一起回去吧。”
“嗯,不用了。我认识您的家,回头我可以一个人去的。”
“是嘛,那我们一定恭候您的到来。回去时我会送您回府的,跟家里说,不必担心的。”
“啊,那就回头见。”
说着,我向信一友好地打了招呼,他那高雅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笑容,只是文雅大方地点了点头。
一想到从今天起我就要与这位贵公子交好,心里不由喜不自禁。我不想让平时的玩伴、理发店家的幸吉和船老大的儿子铁公发现,匆匆赶回家里,脱下了藏青色校服,换上了与信一相同的黄底格纹绸外褂,穿上竹皮草屐,在隔扇门前冲着母亲说了句“妈,我出去玩玩就回来”,然后直奔塙家而去。
从有马学校前笔直穿过中之桥,再沿着浜町的冈田围墙来到靠近中洲的河岸路,这一带显得十分落寞幽静。现在已经消失的新大桥脚下,右侧有名代[2]的圆子店和脆饼店。马路对面的角落处,长长的围墙环绕、设有气派铁格子大门的那户人家就是塙信一家。从门前走过,可以从庭院里茂盛的花木间隙处看到日本山墙封顶檐板的老式宅邸的银灰色亮瓦,那后面西式住房的绯红色瓦片的屋顶也隐约显现,一派富庶雅士之家的幽雅外观。
果然,今天因为院内有稻荷祭仪式,热闹的祭祀乐曲演奏时的大鼓声传到墙外。小巷子里的侧木门敞开着,这一带居住的穷人孩子们从那儿不停地涌入院内。我原本想到正门,让门卫通报信一,但不知何故总有点儿害怕,还是和其他孩子一起从侧门进了庭院。
这是多么宽大的宅院啊!我伫立在葫芦形池塘边的草地上,眺望着这无比宽敞的庭院。就像周延所画的《千代田之大奥》的三张连环画那样,十分理想地布置着人工溪流、假山、观雪灯笼、瓷制仙鹤、低堰,从一块很大的伽蓝石通向远处的大殿似的住宅,其间摆放着一块块小踏脚石,形成一条长长的蜿蜒小路。我想到那可能就是信一的住房,觉得今天恐怕见不到他了。
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许多孩子在毛毯似的青草地上玩耍。放眼看去,从庭院一角装饰得相当漂亮的稻荷祠堂一直到后门口,每隔两米就摆放着写有俏皮话的方形纸罩座灯,接待用的甜酒、杂烩豆腐、小豆汤的流动摊床处处可见。助兴的神乐和儿童相扑比赛的周边黑压压地挤满了观众。然而,乘兴而来的我却有点失望泄气,独自在那儿转悠。
“小哥,来喝杯甜酒吧,不要钱的。”
走过甜酒摊前,肩上斜挂红色环形布带的女佣笑着招呼我,我板着面孔走了过去。不一会儿,又来到杂烩豆腐摊前,一位脑袋秃顶的老爷子招呼我:
“小哥呀,来点杂烩豆腐吧,没有钱也请你吃。”
我相当无情地回答:“不要,不要。”就在我绝望地想从后门离开回家时,一个身穿蓝色号衣、满嘴酒气的人冒了出来对我说:
“小哥,你还没领点心吧。要的话还是拿一点吧,来,拿着这个到那边房间的婶子那儿就可以拿到。还是早一点拿到手的好。”
说着,便给了我一张染得通红的点心劵。我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悲哀的情绪,不过,又一想,或许去领点心处还能见到信一,所以照那人说的拿着点心劵又折回了庭院中。
幸好没多久就被刚才和信一同行的女佣发现:“少爷,您来得好哇。打先前起我们就在等候您。来,请您到那边去,可别在这些野孩子群里玩。”
她热情地拉起我的手,我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时答不上话来。
我们沿着外廊向前走。外廊的地面很高,等同于小孩子的身高,绕过突向庭院的大客厅后侧,来到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中庭院,女佣带我来到一个用胡枝子低矮树篱围起来的小客厅前。
“少爷,您的朋友来了。”
女佣站在梧桐树下招呼一声,从隔扇门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请进!”随着高声的叫喊,信一从廊边跑出来。这个胆小怕事的孩子,什么时候嗓门变得如此铿锵有力了?我感到不可思议,只见他一身的盛装,让人刮目相看。双重黑色色织条纹绸缎、带有家徽的和服上披着和服外褂,穿着裙裤,在洒满阳光的廊檐下,黑色的绸缎宛如银色的细沙那样熠熠生辉。
信一牵着我的手,把我带进了八铺席大小的漂亮客厅,屋里充溢着点心盒里常有的那种香味,两只松软的坐垫以待客的姿态被摆放着,茶水、点心、装有配好小菜的糯米小豆饭的红黑色餐具被端了上来。
“少爷,这是您母亲大人吩咐您和朋友用的。……今天您穿上了漂亮的衣服,请好好玩耍,别太淘气。”
女佣又劝说拘谨的我吃糯米小豆饭和金团,然后退了出去。
这是一个十分宁静、光照极好的房间。纸槅门上映出了外廊上红得鲜艳的梅花倩影,远处的庭院里传来了咚咚咚的神乐大鼓声,与孩子们的喧闹声混为一体,我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遥远的、不可思议的国度。
“阿信啊,你老是待在这个屋子里吗?”
“不是。这里原本是姐姐的房间,那里有许多她的有趣的玩具,我拿给你看吧。”
说着,信一从地柜里拿出许多人偶来,有猩猩造型的奈良人偶、贴花工艺的老翁和老妪、西京的微型人偶、伏见泥人人偶、伊豆藏人偶等,整齐地排列在两人的四周,我们把各种各样的男女人偶头型插在两铺席大的榻榻米接缝处,两人俯卧在棉被上,仔细瞅着那些留胡须的、瞪眼睛的制作精巧的人偶的表情,想象着居住在这等小人国里的人们的世界。
“我这里还有许多时事小册子呢!”
信一又从地柜里拽出许多各式各样的画册来给我看,上面画满了类似半四郎和菊之丞[3]肖像的人。这些不知道存放了多少年的木版印刷的彩绘书,至今光泽不退,打开艳丽的美浓纸封面,略有霉味的纸面上,旧幕府时代的俊男靓女们的形象栩栩如生,端正的五官、纤细的手指脚趾,描绘得酷似活人。一开始看到的是一群小姐和侍女从类似这间屋子的客厅后面跑出来追赶萤火虫的情景,可是紧接着看到的却是头戴斗笠的武士在孤零零的桥旁砍下下人的首级,从尸体的怀里抢出信匣,就着月光阅读信件;身穿黑衣的蒙面人潜入宫中居室,从盖被上用刀捅向熟睡的年轻宫女的咽喉;还有一位身穿浓艳睡衣的女子,在方形坐灯笼昏暗光影的映照下,口含滴血的剃刀,紧盯着扑倒在脚边、伸直双手乱抓的男子尸体,冷冷地说道:“瞧这熊样!”信一和我兴趣盎然地瞅着这些奇怪的杀人场景,眼球爆出的死人面孔,被腰斩后下半身依旧站立的画面。正当我们出神凝视着那些墨黑血液形成的云彩般瘢痕的不可思议的画册时,只见一个身穿友禅绸缎和服的十三四岁的少女打开隔扇门冲进屋来嚷道:
“哟,信一又在乱翻人家的东西了!”
姐姐站在我和她弟弟跟前紧盯着我们,一脸的盛怒,眉宇间透出孩子般的严肃和威严。出乎我的意料,信一并不害怕,脸不变色地继续翻动手上的画册,完全不理会姐姐,连朝她的方向看都不看一眼。
“你胡说些什么呀?没有乱翻,只是给朋友看看嘛。”
“你还没有乱翻吗?哎,我说过不行的!”
姐姐冲过来抢夺弟弟手上在看的画册,信一不肯放手,双方拽住封面和内里,眼看就要从装订处将画册撕裂,姐弟俩怒目相视地僵持着。
“姐姐小气鬼,谁要借你的?”
信一猛地甩开画册,顺手拿起奈良人偶朝她脸上扔过去,没有打中,砸到了壁龛边的墙上。
“瞧,你这还不是乱翻哪!——还要打我,好哇,要扔你就狠狠地扔!上次你打的伤痕还没有消退呢。你给我好好记着,我会告诉父亲的!”
姐姐愤恨地噙着泪水,卷起绉绸的下摆,露出雪白右脚小腿上的瘢痕。从膝盖到腿肚子的地方,青筋直暴的柔嫩肌肤上,紫色的瘀青隐约可见。
“想告诉爸爸就随你的便吧!小气鬼,小气鬼!”
信一的脚把人偶胡乱踢翻。
“我们到院子里去玩吧!”
他拉起我跑出了房间。
“你姐姐在哭泣吧。”
来到外面,我觉得他姐姐可怜,问道。
“她哭就哭吧。我俩每天吵架,她都哭。说是姐姐,其实不过是妾生的女儿罢了。”
信一的口气盛气凌人。我们朝西式馆和日式馆之间的大榉树和朴树树荫处走去,那儿老树繁茂,树枝遮天蔽日,潮湿的地面上长满了青苔,一股阴凉的湿气从衣领处沁入肌肤。或许那是个古井的遗迹吧,一个不知是池塘还是沼泽的浑浊的水潭上,漂浮着碧绿的水草。我俩在水潭边坐下,茫然地伸直自己的双腿,呼吸着潮湿的泥土气,忽然听到不知打哪儿传来的微弱又美妙的音乐声。
“那是什么音乐?”
我一边竖起耳朵倾听,一边问道。
“那是姐姐在弹钢琴。”
“什么是钢琴呀?”
“外观像风琴,姐姐对我这样说的。有个外国女人每天到西式馆去教姐姐弹琴。”
说着,信一指向西式馆的二楼,从挂着肉色布窗帘的窗口不停地漏出不可思议的琴声……时而像森林深处妖怪笑声的回音,时而像童话故事里小矮人们的集体狂舞,令人浮想联翩。仿佛那是彩色的丝线在我幼小的头脑中织起的美妙的梦幻,这奇妙的声响让我怀疑是从这古沼的水底冒出来的。
琴声停止了,可我却意犹未尽,沉思冥想得出神。眼睛注视着窗口,期盼那外国女人和弹琴姑娘从窗口露出脸来。
“阿信啊,你不去那儿玩玩吗?”
“嗯,妈妈怎么也不让我去,说是不准到那儿去淘气。有一次我想偷偷去那里瞧瞧,她把我锁在屋里,说什么也不给开门。”
信一像我一样,也抬头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二楼的窗户。
“少爷,咱们三人一起玩点什么吧?”
一个人忽然从后面跑过来对我们说道。他也在同一个有马学校读书,高出我们一两级,叫不上名字来,只记得他淘气鬼王的那张脸,因为他老是欺负低年级的孩子。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我有点惊讶,默默地看着他俩。信一对他“仙吉仙吉”地直呼其名,而他却“少爷”长“少爷”短地讨好取悦信一。后来打听过才知道他是塙家马夫的儿子,那时我看信一的眼神,简直就像欣赏意大利马戏团的驯兽美女一样。
“那我们来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吧,我和阿荣当警察,你做小偷。”
“我可以做,不过少爷可不能像上次那样胡乱虐待,用绳子捆绑,把鼻屎弄在我身上。”
听到他俩的对话,我越发惊讶了。像可爱的女孩一般的信一,居然有将虎背熊腰的仙吉捆绑起来虐待的本事,怎么想象都觉得不可能。
不一会儿,信一和我当起了警察,在水潭周边的树林里穿来穿去抓小偷仙吉,虽然我们是两个人,但毕竟对方比我们年长,怎么也逮不住他。好不容易我们把他逼进了西式馆后面墙角的一间储物小屋里。
我们俩不声不响地示意,然后蹑手蹑脚、屏住呼吸,悄悄地潜进小屋。可是,看不到仙吉躲在何处,屋子里弥漫着米糠大酱和酱油桶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儿,待在这昏暗的小屋中,潮虫在满是蜘蛛网的屋顶酱油桶周边爬来爬去,这莫名的趣味勾起了我俩的兴致,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窃笑声,挂在屋梁上的竹笼吱吱作响,仙吉冷不防“哇”地大叫一声,露出脸来。
“嘿,快下来。不下来就要你好看!”
信一在下面怒吼,和我一起试图用扫帚去戳他的脸。
“来吧,谁敢靠近,我就尿在他身上。”
仙吉正要从竹笼里往下撒尿,信一绕到竹笼子下方,顺手捡起用一根竹竿从竹笼的空眼处猛捅他的臀部和脚心。
“怎么样,还不下来吗?”
“好痛,好痛呀。唉,我这就下来,饶了我吧。”
仙吉惨叫着求饶,忍痛从竹笼里爬下来。信一抓住他的胸口:“老实交代,在哪儿偷了些什么?”
信一就这么胡乱地审讯起来。于是,仙吉也自以为是地胡乱招认:在白木屋商场偷了五匹绸缎,在人偏店[4]偷了干制鲣鱼,又在日本银行骗了现钞……
“哼,是嘛,真是胆大包天!还干过什么坏事?杀过人吗?”
“有过,我在熊谷河堤上杀了个瞎子按摩师,抢了他五十两,然后用这钱去了吉原妓馆玩乐。”
他的回答全部来自低级小戏剧和西洋镜中的故事,应对得机敏巧妙。
“另外还杀过什么人啊?好哇,好哇。你不招供,我就只好严刑拷打了。”
“就是这些,全都招了,大人就饶了我吧!”
仙吉双手合十地恳求信一,信一不予理睬,动作敏捷地解下仙吉身上脏兮兮的浅黄色棉制的兵儿腰带,将他反手绑上,多余的腰带顺带连脚踝也一起巧妙地捆上。然后扯住仙吉的头发,捏拽他的脸颊,让他翻眼皮,露白眼,揪耳朵,扯嘴唇,信一以戏剧里的少年演员或雏妓般纤细柔嫩的手指狡猾地摆弄着仙吉,而长得又黑又丑、肥壮粗糙的仙吉脸上的肌肉,活像橡皮泥那样被信一有趣地捏来扯去,这还不能满足。
“等等,你是个罪犯,额头上得写上字!”
说着,他从旁边装木炭的草包里取出一块佐仓炭来,啐上唾沫,开始在仙吉的额头上刻画起来。仙吉被折腾得痛苦不堪,脸部变了形,呈现一副歪斜扭曲的怪状,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到末了连哭泣的力气也没了,听任对方任意摆布。看到平日里那么强悍威猛的淘气王,竟然在信一手里完全丧失了气势,变成一个丑态百出的妖怪,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可思议的快感袭上心头,然而,我害怕明天到学校遭到报复,所以不想与信一一起作弄他。
过了一阵,仙吉身上的绑带被解开了。仙吉用仇恨的眼神斜视着信一,无力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我们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拽起来,他又软不拉塌地倒了下去。我俩不无担心地瞅着他,默默地伫立着。
“喂,你怎么啦?”
信一刻薄地抓住他的衣领,将他翻了个个儿,看到仙吉用衣袖擦着那张脏兮兮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在假装哭泣呢,那模样十分可笑。
“啊哈哈哈哈!”我们三个人相视大笑起来。
“我们再玩点儿别的游戏吧。”
“少爷,您可别再胡来。您瞧瞧,留下了这么深的印记。”
一看,仙吉的手腕上确有被绑缚的通红印记。
“我来做豺狼,你们俩做过路的旅行者,最后两个人都被豺狼吃掉。”
信一又想出这样的主意,我觉得有点害怕,仙吉却只能答应下来:“那好吧。”
我和仙吉扮作旅行者,把这间储物房当作佛堂,在此露营。到了半夜,信一扮的狼来袭,在户外不停地嚎叫。“豺狼”最终咬破了屋门冲进了佛堂,在里面爬来爬去,还发出似狗像牛那样低沉的叫声,追赶我们两个团团转到处逃跑的旅行者。信一演得太投入了,真不知道被他逮住后会发生什么。我实在有点儿恐惧,一面露出不安的笑容,一面拼命朝草包和草帘后躲藏。
“喂,仙吉!你的脚已经被咬了,无法走路的。”
“狼”这样说着,将一个旅行者逼到佛堂的墙角,扑到他身上乱咬起来。仙吉像演员那样做出痛苦的表情,瞪出眼睛,歪着嘴巴,扭动身体,演得相当逼真。最后被咬住咽喉时,发出绝望的惨叫声,手脚抽搐,两手在空中乱抓,一下子倒在地上。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一想到这儿,我就惊慌失措起来,慌忙跳上一个木桶。“狼”咬住了我的衣襟,拼命把我往下拽。我脸色变得煞白,紧紧抓住木桶,那凶神恶煞的“狼”的气焰吓到了我,心想着“这回我可就完了”,绝望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被拉了下来,仰面倒地,信一一阵风似的扑过来咬住了我的脖子。
“好,你们俩都被咬死了。不管我干什么,你们都不准动!我要连你们的骨头都一起吃掉。”
信一说着,我俩只能呈“大”字形无力地躺在地下,一动不动。我忽然觉得周身发痒,衣服下摆处有凉风吹入,觉得伸出去的一只右手的中指尖微微触碰到了身旁仙吉的头发。
“这家伙长得肥,味道好,就先吃他吧。”
信一高兴地爬上了仙吉的身体。
“您可别胡来啊。”仙吉半睁着眼,小声恳求般地嘀咕。
“我不会胡来的,你不准动。”
信一发出夸张的咋舌声,从仙吉的头部到脸上,身体到腹部,两条臂膀,臀部到小腿肚子,啃了个遍,然后用沾满泥土的草屐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和胸前乱踩,弄得仙吉浑身上下都是泥土。
“接下来该吃屁股上的肉了。”
一会儿,仙吉被翻过身来俯卧,臀部的衣服被卷起,腰部以下的部分赤裸着,两个藠头似的屁股蛋暴露出来,卷起来的衣服盖住了“尸体”的头部,信一骑到仙吉背上,又是一通乱啃。不管信一干什么,仙吉总是这么强忍着。天气太冷,屁股上起了鸡皮疙瘩,那肌肉就像蒟蒻块那样颤抖着。
我也即将接受这样的待遇。想到这儿,我不禁心里一震,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我不至于像仙吉那么悲惨吧。不一会儿,信一骑到了我的身上,先是从鼻尖处下口,我听到了甲斐绸外褂里子沙沙作响的摩擦声,闻到了信一身上衣服发出的樟脑香味,脸颊被双料绸缎布轻轻地抚摩着,前胸和腹部感受到信一温暖的身体的重量。他那温润的嘴唇和柔滑的舌尖溜过我的肌肤,舔得我直痒痒,这一奇怪的感觉完全打消了我的恐惧心,恰似一股魔力征服了我,使我甚感愉悦。紧接着,我的脸部从左边的鬓角到右边的脸颊遭到信一的踩踏,我的鼻子和嘴唇与他草屐底部的泥土摩擦着,即便这样,我依旧感到快活,不知何时开始,我的身心居然都十分乐意成为信一的傀儡了。
接着,我也翻身俯卧,被剥下裤子,腰部以下被信一肆意啃咬。两具光屁股的“死尸”并排横放在地上,信一瞅着高兴得咯咯直笑。可是这时,先前的女佣突然出现在储物小屋的门口,我和仙吉都吓了一跳,赶紧爬了起来。
“哎呀,少爷您在这儿啊。您玩得不顾身上的衣服,为什么到这么脏的地方来玩啊?阿仙,又是你不好,真是的!”
女佣眼光严厉地加以斥责,注视着仙吉脸上留下的鞋印,我一直忍受着脸上刚遭踩踏的热辣辣的刺痛,仿佛自己干下了天大的坏事,默默站立着。
“唉,洗澡水已经烧好了,玩得差不多就赶紧回家吧,否则妈妈要责备您了。萩原家的少爷下次再来玩吧。天色已晚,我送您回家吧。”
女佣对我倒是很客气。
“我自己可以回去,您不必送。”
我对送到门口的三人说了声“再见”,走到外面。不知何时起,街上已经被蓝色的暮霭笼罩,河岸边的街上灯火星星点点。我觉得自己像从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度一下子返回了人间,回家的路上,我始终在回想今天所经历的梦幻般的一切。一天之中,我的心就被信一那美好、高贵的容貌和任意践踏他人的任性劲儿所征服了。
次日上学,昨天被那么欺辱的仙吉,依然成了恃强凌弱的淘气鬼霸王,而信一呢,又像平时一样畏缩窝囊,与女佣一起蜷缩在操场的一角,显得怯懦又可怜。
“阿信,我们玩点什么吧?”我尝试询问。
“不嘛。”信一皱起了眉头,一个劲地摇头,一脸的不悦。
又过了四五天,我正要回家,女佣再次叫住了我,又发出了邀请。
“今天我家小姐过女儿节,您过来玩吧。”
这一天,我是从正门口进入的,看门人还毕恭毕敬地向我行礼。大门边的小格子拉门一打开,仙吉立刻从里面跳出来,顺着走廊把我带到二楼一间十铺席大小的房间,信一和他的姐姐光子正趴在装饰人偶的阶梯式坛前吃着炒豆子,见有人进屋,他们俩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像又策划了什么荒唐的阴谋。
“少爷,有什么好笑的?”仙吉看着姐弟俩不安地问。
放在榻榻米上的阶梯式人偶坛上挂有纱幔,坛上耸立着浅草观音堂那样的紫宸殿屋脊,天皇和皇后人偶及五位演奏宫女排列宫中,左侧的樱花树、右侧的橘子树下还摆放着三名伺候喝酒正在烫酒的杂役人员的人偶。下一层的坛阶上摆着烛台、美食、染黑牙的工具以及可爱的蔓藤式花样的泥金画漆器摆件,它们与上一次在姐姐房间里看到过的人偶一起陈列着。
我站在阶梯式人偶坛前,沉醉在欣赏之中,信一悄悄来到我的身后说:
“今天,我们把仙吉灌醉吧。”
与我小声耳语后,立刻大步走向仙吉处,若无其事地说:
“喂,仙吉,咱们四个一起喝上几口吧。”
四人围坐在一起,就着炒豆子喝起酒来。
“这酒可真不赖呀!”
仙吉摆出一副大人的口气惹得众人皆笑,他端起大茶碗,就像端着小酒盅似的咕咚咕咚地喝起了白酒。想到他马上就会酩酊大醉,我乐得只想笑。姐姐光子也不时忍耐不住地捧腹大笑。可是,在仙吉显露醉意时,陪他喝的三人也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下腹部的燥热将酒气往上推涌,额头上、两边的太阳穴微微渗出汗水,整个脑袋发木麻痹,榻榻米宛如船舱的底部,上下左右地摇晃着。
“少爷,我喝醉了。你们也都满面通红啊,站起来走一走吧。”
仙吉起身,大摇大摆地在屋子里走了起来,但是他马上打起了趔趄,倒地之前脑袋撞在屋柱上,其他三人一起哄笑起来。“瞧那小子,那家伙……”
仙吉皱起眉,揉着头,发出撒娇的声音,他对自己的滑稽相也忍俊不禁,哧哧地笑了起来。
接着,我们也开始模仿仙吉的模样,站起来走两步,随后跌倒,倒地后大笑,嘻嘻哈哈地放肆地笑着,胡乱疯闹起来。
“耶,太开心了!我已经醉了,真晕。”
仙吉掖起衣服的下摆,摆出一副好汉的架势,学着匠人的模样走路,信一和我也学着他的模样,最后连光子也把衣服下摆掖进臀部,把捏紧拳头的手从和服里面搁在肩上,装扮成女贼吉三[5]的模样,嘴里嚷嚷着“混账东西,我已经醉了!”在房间里跌跌撞撞地缓慢走动,笑得直不起腰来。
“啊,少爷,少爷呀,我们来玩抓狐仙的游戏吧。”
仙吉又想到了有趣的主意,提出建议。这个故事的情节是,由我和仙吉扮演的农夫去捉拿狐妖,却反被化装成狐仙的光子迷惑,正在苦不堪言之境,武士信一路过,不仅救下两人,还击败了狐仙。处在醉醺醺之中的三人立刻表示赞成,开始进入各自的角色。
首先,我和仙吉用手巾扎在头上,撩起衣服下摆掖进腰带,手上摇晃着掸子,嘴里边说着“最近这一带有恶狐捣乱,今天一定把它消灭”便上了场。光子饰演的狐仙从对面走来。
“我说两位好汉,我准备了好酒菜款待,跟我一起来吧。”
随后,她拍了拍我们俩的肩膀,我和仙吉立马被她迷住。“好哇,好一位绝代美人啊!”两人欢喜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开始对光子色眯眯地审视起来。
“你们已经被迷幻了,我打算让你们吃粪便!”
光子开心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把外面涂上豆沙的黏糕放在嘴里嚼烂吐出,又用脚踩烂荞麦馒头,再用鼻涕和着炒豆子,把这些脏东西堆放在盘子里,摆到我俩跟前。“来,把这个当作小便做成的酒。你们俩把这些都吃下去!”她劝我们喝下往里面吐了痰和唾沫的白酒。
“噢,好吃,好吃!”我俩吧唧着嘴,装出吃得很香的样子吃光了盘子里的东西。酒和豆子都有一股怪异的咸味。
“接下去我用三味线为你们伴奏,你们俩扣上盘子跳舞。”
光子用掸子当三味线,咿呀咿呀地唱了起来,我们俩头顶点心盘子。“嚯,我来啦!嚯,我来干!”跟着节拍跳了起来。
这时候,武士信一上场了,他一眼就看穿了狐妖的真面目。
“明明是个妖孽,竟敢欺负人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给我捆起来砍了!”
“嘿,信一,你可不要胡来,我不答应的。”好胜的光子不愿服输,与信一扭作一团,暴露出她泼辣的本性,怎么也不肯降服。
“仙吉,借一下你的腰带,把这个狐妖捆上。你们俩按住她的脚,别让她撒野。”
这时,我的脑海里想起画册里曾经看到过的大本营中的年轻武士伙同随从一起掠夺美女的插图,同时和仙吉一起在光子友禅绸缎和服外面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脚。这工夫,信一好不容易将光子反绑起来,然后把她捆在走廊的栏杆上。
“阿荣,把这家伙的衣带解下来,堵住她的嘴!”
“好,遵命!”
我赶紧绕到光子身后,解下她的姜黄色绸缎捋腰带,尽量不搞坏她刚梳好不久的唐人髻,把手伸进她露出颀长脖颈的衣领,将柔软的绸缎腰带从沾满头油的头发燕尾儿下方掠过耳朵,在下颏处扎上两圈,因为用力绕得太紧,腰带嵌进了她胖嘟嘟的脸颊赘肉中,光子就像歌舞伎《金阁寺》中的雪姬那样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挣扎。
“来,这次反过来轮到我们让你吃粪了。”
信一抓起手够得着的点心放在嘴里一通乱嚼,然后“呸呸呸”地乱啐在光子的脸上,眼看着雪姬般美貌的光子变成了宛如麻风病患者或长满疥疮的病人那么惨不忍睹,我和仙吉终于被这样的趣味吸引,嘴里嚷着:“你这畜生,刚才竟让我们吃了不少污秽物!”还随信一一起往她身上吐脏东西。不过,我们还是算是手下留情的。最后,不管是她的额头还是脸颊,到处给她抹上点黏糕饼,还挤烂豆沙黏糕,用豆馅团子皮蹭擦光子的脸,很快就把她搞得面目全非。一个五官不清、黑不溜秋的怪物梳着唐人髻,身穿浓艳华丽的衣裳,极像鬼怪故事中妖怪大战时登场的妖精。此时,光子已经放弃抵抗,不管我们干些什么,她都像死去一般静止不动。
“这一次就饶你一命。下次再敢祸害人类,一定宰了你!”
一会儿,信一解开了光子脸上和身上的带子,光子噌地站起身来,冷不防跑向门外,沿着走廊“啪嗒啪嗒”地落荒而逃。
“少爷,小姐生气了,去告状了吧。”
“随她怎么告都没关系。一个女孩子还那么狂妄自大。我每天都跟她吵架,折腾她。”
就在信一对她不做理会之时,纸槅门被徐徐拉开了,光子回来了,她的脸洗得干干净净,化妆的脂粉连同涂抹的点心馅脏东西都被洗去,比先前更加显得楚楚动人,凝脂般的肌肤晶莹通透,熠熠生辉。我心里估摸着:她一定会与信一吵架的吧。没想到光子微笑着,只是温柔地抱怨说:“要是被人看见,多不好意思啊。我赶紧去浴室洗了一下。——你们可真粗暴,没有分寸。”
于是,信一更加得意忘形了。
“这次我来扮人,你们仨扮狗,我用点心什么的喂你们,你们爬过去吃,好吗?”
“好哇,来演吧。……我已经变成狗了。汪,汪汪!”
仙吉很快趴在地上,在房间里神气活现地爬来爬去。紧接着我也学样爬了起来。没想到光子也加入进来。“我是条雌狗。”说完也在房间里爬了起来。
“来,站起来,站起来!……先别吃,别吃!”
三人随心所欲地表演了一番,最后,随着信一“可以吃了”一声令下,争先恐后地往落有点心的地方扑过去。
“啊,还有好事呢,你们等着,等一下!”
信一跑出房间,一会儿牵来了两条穿着锦缎小棉服的哈巴狗,让它们和我们一起争抢撒满榻榻米的咬过的豆馅饼,粘有鼻屎和唾沫的馒头,我们和哈巴狗争先恐后地抢食,龇牙咧嘴,伸出舌头舔食,争抢同一块食物,有时还互相舔对方的鼻子。
吃饱了的哈巴狗趴在信一的脚下,开始用舌头舔起了他的脚趾和脚掌,我们三个人也不甘落后地模仿起来。
“哎哟,好痒,真痒痒!”
信一坐在栏杆上,将自己白皙柔软的脚底板轮流伸到我们的鼻子跟前。
“人的脚有一股咸咸的酸味,好看的人的脚趾也生得那么漂亮。”我边想边将他的五根脚趾含在口中嗍着。
哈巴狗越来越人来疯,仰卧在地,四脚悬空踢腾撒欢,咬住信一的衣襟使劲拖扯,信一也饶有趣味地用脚抚摸它们的脸,揉揉它们的肚子,动作不断。我们也学着哈巴狗的样子拉扯信一的衣服底襟,信一便像对待它们一样,用脚底搓抚我们的脸颊和额头。只是当他用脚后跟挤压眼睛,用脚心堵住嘴唇时我会有点儿痛苦。
就这样,我们一直玩到了黄昏才回家。从第二天起,我几乎每一天都要去塙家玩耍,我开始盼望早一点儿上完课放学,脑袋里从早到晚都是信一和光子的容貌。与信一热络起来后,信一的任性有增无减,我和仙吉一样成了他地道的手下,做起游戏来,不是挨打就是遭到捆绑。奇怪的是,连那位犟劲十足的光子姐姐,自打玩了抓狐妖的游戏后,也完全降伏了,不仅对信一唯命是从,对我和仙吉也不再拂逆。她不时来到我们三人身边,提议“我们玩捉拿狐妖的游戏吧”,甚至露出一副十分乐意被欺侮的样子来。
一到礼拜天,信一就到浅草和人形町的玩具店去买盔甲刀剑之类的东西,回到家立马挥舞练习,为此,光子、仙吉和我的身上伤痕不绝,追杀的演剧已经玩腻,我们便沉溺于其他各种各样的暴力游戏,将上次的储物小屋、澡堂、后院作为舞台,有时是我和仙吉勒死光子,盗取其金钱,信一嚷嚷着要为姐姐复仇,杀死我俩,砍下首级;有时是信一和我两个恶汉给小姐光子和随从仙吉下毒,将他们的尸体投入河中。总是扮演最讨厌的角色、深受虐待的是光子。最后发展到往身上涂抹红色颜料的招数——被杀者被打得浑身是血,满地打滚。信一还嫌不足,竟拿出一把真的小刀来。“用这玩意儿割一下吧。轻轻的,浅浅的,不怎么疼的。”于是,我们三人老老实实地被按倒在他的脚下,只是央求说:“可别太用力哦。”犹如接受手术似的,我们始终隐忍着,让他在肩头和膝盖处一刀刀地切割;却也恐惧地望着从伤口里流出的鲜血,眼中噙满了泪水。为此,每天晚上和母亲一起到澡堂洗澡时,我总得煞费苦心地不让她发现这样的伤口。
这样的游戏,我们一起玩了一个多月。这一天,我像平时一样到塙家去,适逢信一去看牙医不在家,仙吉一人百无聊赖地在那儿呆呆地发愣。
“阿光呢?”
“正在练习弹钢琴呢,我们到小姐所在的西式馆去瞧瞧吧。”
说着,仙吉把我带到那棵大树树荫下的古井水潭边,我在大榉树的树根处坐下,出神地侧耳倾听着二楼窗口里传来的音乐,很快忘记了一切。我第一次来这个大宅院玩的时候,也是和信一一起在这个古井水潭边聆听那神奇乐曲的。那音乐声时而像森林深处妖魔嬉笑的回声,时而像童话故事中众多的侏儒集体舞蹈的脚步声,那不可思议的乐声宛如千万根充满想象的丝线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编织成一个微妙的美梦。此刻,与当时完全相同的音乐再次从那二楼的窗户中流出。
“仙吉,你也从未上去过吗?”
演奏间歇时,我忍不住充满好奇地问仙吉。
“是的,除了给小姐打扫房间的阿寅,其他人几乎没有上去过。别说我了,连少爷也未必上去过。”
“不知道里面是个啥样子啊。”
“听说里面的东西,全是少爷父亲从洋行里买来的稀奇玩意儿。有一次我向阿寅提出悄悄带我去见识一下,结果被他断然拒绝了,怎么央求都没用。……哦,练琴结束了,阿荣,你试着叫叫小姐吧。”
两人一起合力大声叫道:
“阿光,一起玩吧。”
“小姐,来不来玩啊?”
可是,二楼静悄悄的,没有回复。令人诧异,难道先前听到的音乐是从无人的房间里自动播放的?
“没法子,就咱俩玩吧。”
不过,就我跟仙吉两人,根本无法像平时那样疯闹起来,就在我们兴趣索然、垂头丧气之时,忽然听到哈哈的笑声传来,不知什么时候,光子已经站在我俩的身后了。
“刚才我们叫你,你为啥不回答?”我以责问的眼神问道。
“你们在哪儿喊我的?”
“你在西式馆练琴时,没听到我们在下面喊你吗?”
“我可不在西式馆里,那儿谁也不能上去!”
“可是刚才不是有人在弹钢琴吗?”
“不知道哇,大概是别人在弹吧。”
仙吉始终一脸的狐疑,瞅着光子说:
“小姐,我知道你是在胡说八道。我说,你还是悄悄地把我和阿荣带上去看看吧。要是继续固执地骗人,不坦白交代,我们就这样惩罚你!”
仙吉带着一脸的坏笑,迅速掐住光子的手腕,一点点反拧过去。
“哟,仙吉,你行行好,饶了我吧。我可没撒谎呀。”
光子一副恳求的模样,可是,她既不大声嚷嚷,也不试图逃脱,任由仙吉扭住自己的双手,痛苦地扭动身子。她苗条、白皙的手臂肌肤被仙吉铁爪似的手指紧紧地箍住,我被两种不同气色的令人快活的对比吸引了,也加入进去,说道:
“阿光,再不交代,就要严刑拷打了。”
我也上前扭住她的一条胳膊,解下她的腰带,将其绑在水潭边一棵橡树的树干上。
“嘿,你还不招吗?还不招供吗?”
我们俩又是抓又是挠的,一个劲地折磨她。
“小姐,现在要是少爷回来了,会让你吃更大的苦头。还是趁早赶紧交代了吧。”
仙吉一把抓住光子的胸口前襟,双手掐住她的脖子说:“接下来你会越来越痛苦的。”他快乐地看着光子的黑眼珠翻白眼,过了一阵子,又将她从树上解开,将她仰面朝天地推倒在地。“唉,这才是人肉板凳呢!”
我坐在光子的膝盖上,仙吉一屁股坐在她的脸上,来回地扭动身体,将光子又摇又压的。
“仙吉,我招供,饶了我吧!”
光子被仙吉的臀部堵住了嘴巴,用蚊虫般嗡嗡的小声乞怜。
“那就老实交代吧,刚才是在西式馆里吧?”
仙吉稍稍抬起屁股,手上也松了点劲儿。
“是的。我是害怕你又要让我带你上楼,所以才撒了谎。要是我带你们上去,妈妈要骂我的。”
听到她这么说,仙吉瞪着眼威吓:“好哇,若是不带我们去,你就还得吃苦头!”
“好的,好的。我带你们去,我带你们上去,饶了我吧!不过,白天会被人看到,改到晚上吧。晚上我偷偷从阿寅房间拿来钥匙开门,阿荣要去的话,也请在晚上来玩吧。”
光子终于被降伏了,我俩继续将她按在地上,商量起晚上行动的具体做法。这一天正好是四月五日,我谎称说是去看水天宫的庙会,溜出家门。等到天黑时分,从大门口进入,潜入西式馆的正门,光子偷了钥匙,与仙吉一起等我到达。万一我迟到,我们约定,他俩先进屋,在二楼右边的第二间房内等我。
“好,这样说定,就暂且饶了你。起来吧!”仙吉终于放了手。
“啊,苦死我了。仙吉坐在我身上,害得我喘不上气来。脑袋下面还有块大石头,疼死我了。”
光子站起来,拍着身上灰尘,搓搓这儿,揉揉那儿。由于充血,脸和眼睛都通红通红的。
“不过,那二楼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呀?”
要告辞回家时,我还是问了一句。
“阿荣,你可别吃惊哟。有许许多多有趣的东西呢。”光子笑着跑到后院去了。
离开塙家大门,人形町的街上各种各样的摊档已经点亮了提灯,击剑表演的法螺号角声卜卜地回响在黄昏的空中,有马家族的大宅院跟前人头攒动,卖药的指着一只可以看到肚子里胎儿的孕妇人偶,不停地高声做着解释。平日里我喜欢的七十五座神乐、永井兵助拔刀技艺都不想看了,只是急急地往家里赶去。匆匆忙忙地洗完澡,吃完晚饭,立刻丢下一句“我去赶庙会了”,便再次冲出家门。这时,已快到七点了。能挤出水一般的潮湿、深蓝的夜空也被庙会灯光融化了,金清楼二楼的宴会厅浮动的人影清晰可见,米屋町的年轻人和二丁目的风尘女子,各式男女在大街两侧来来往往,这时候正是庙会最热闹的时候。走过中之桥,从昏暗、寂清的浜町大街回首望去,那片薄云遮蔽的黑色夜空被庙会的灯火染得红彤彤的。
不知不觉之中,我站到了塙家大门前,仰视一座小山似的黑乎乎的高大山墙。从大桥那一边刮来阵阵潮湿的冷风,寒意袭人,亦使夜幕降落。院子里的那棵大榉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我悄悄地窥视了一下围墙里面,门房间亮着灯,一束细长的灯光从房门的缝隙中泻出。主房的防雨套窗已经关上,在阴郁的天空下魔幻般地沉睡着,寂静无声。黑暗之中,我伸出手去,双手搁在冰冷的铁栅栏门上,试图推开大门边上的便门,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听话地打开了。我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尽量不让竹皮草屐发出声音。一片漆黑之中,我朝着西式馆亮着灯光的窗户走去,连自己都能听见急促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声。
距离西式馆越来越近了,庭院里的八角金盘树叶、榉树树枝、春日灯笼等,各种黑黢黢的东西闯进我少年的瞳孔,使我的心灵感到阴森恐怖。我在神像的台阶上坐下,万籁俱寂的黑夜,垂着脑袋,屏住呼吸,等待着他俩。可是,两人怎么也不现身。劈头而降的恐怖使我浑身上下颤抖起来,牙齿也禁不住咯咯作响。我觉得,如果不来这样令人恐惧的地方该有多好。我双手合十,拼命忏悔:“主啊,我做了坏事。我不该欺骗母亲,不该悄悄潜入别人的家中。”
我彻底后悔了,站起来准备回家,却忽然发现西式馆大门口的玻璃门中,有一抹蜡烛的亮光。
“原来他们俩已经先进去了。”
想到这里,我很快又被好奇心俘虏,不顾一切地用手拧开了门把手。门轻而易举地被打开了。进门一看,果然螺旋形楼梯的上方有点燃的蜡烛——大概那是光子特意为我留下的吧。已经燃烧过半、烛蜡横流的手烛只照亮了三四尺见方的空间,随我一起捎进的冷空气,令烛光左右晃动,连涂有清漆楼梯栏杆的影子也跟着来回摇摆起来。
我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像个盗贼似的轻手轻脚地上了旋转楼梯,可是,二楼的走道越来越黑暗,毫无人迹,一片死寂。来到约定的右边第二扇门前,用手摸索到房门,竖起耳朵倾听房内的动静,仍然是万籁俱寂。恐惧和好奇交织,豁出去吧,我将上半身倚在门上,使劲一推,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明亮的光线一下子刺向我的眼睛,我不无晕眩地眨着眼睛,像要看清妖怪真面目似的警惕地环视四周,屋子里不见一人。天花板的中央有一盏大吊灯,紫红色的伞形灯罩上装饰着五颜六色的玻璃棱镜,因为灯罩的缘故,房间的上半部显得昏暗。然而,下面的桌椅及镜子摆设全都雕金嵌银,在灯光的衬映下熠熠生辉。地上铺满暗红色的地毯,十分柔软,恰似踩在春天的绿草地上。虽然隔着一层布袜子,脚底的触觉依然极佳。
“阿光!”
我试探着一声呼喊,可四周依然死一般的寂静,让我舌头僵硬,不敢再发声音。这才发现屋子左侧的角落里还有一扇通往隔壁房间的小门,那儿垂着厚重的缎子帷幔,深深的褶皱重叠。令人想到尼亚加拉大瀑布。我拨开帷幔,想一睹隔壁房间模样,可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令人感到战栗。这时,壁炉台上的座钟发出了蝉鸣般的声响,接着叮叮咚咚地奏起乐来。我心想,莫非这就是光子出场的信号?便全神贯注地盯着帷幔,两三分钟后,音乐停止,房间里恢复了先前的静穆,缎子帷幔上的褶皱纹丝不动,寂然而垂。
我呆呆地站立在房间里,左侧墙壁上挂着的一幅肖像油画进入我的眼帘。我漫不经心地走到油画跟前,抬头端详。它放在灯光照射不到的昏暗处,上面画着西方少女的半身肖像。用厚实的金边画框镶嵌着,长方形的画面洋溢着浓厚暗茶褐色的背景,少女仅以一件青灰色的衣服遮挡胸部,肩膀和手臂裸露,上面戴着金饰和珠宝,披着长发,梦幻般的乌黑的水灵灵大眼睛凝视着前方。黯淡的光线中,少女白皙的肌肤鲜明地凸显,她那高贵挺拔的鼻梁、嘴唇、下颏和双颊都显得庄严端正,相当传神。如此完美的轮廓,令人觉得简直是童话故事里的天女下凡。我入迷地欣赏了一阵,忽然发现画框下方三尺左右靠墙放着的一张圆桌上放着一个蛇形摆件,我盯着它看,不知那是怎么制成的。蛇昂首挺立,像蕨菜似的盘成两圈,这条看上去黏滑的黄颔青蛇身上的片片蛇鳞都做得栩栩如生,真切逼肖。越看越觉得佩服,仿佛它这就会蠕动起来。“哎呀!”我冷不防惊叫起来,向后退出两三步,睁大眼睛注视着它。或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我觉得那条蛇真的动了起来。爬行动物通常总是行动缓慢,不注意几乎难以察觉地从容不迫地游走,此刻,它的脑袋似乎在前后左右地晃动。我的全身就像被泼了凉水一般寒冷,脸色铁青,像僵尸一样伫立着。就在这时,帷幔的褶皱间又露出了一张与油画如出一辙的少女脸庞。
那张脸冲着我嗤笑了一阵,随后拨开缎子帷幔钻了出来,帷幕从她的肩头滑落后又合成一体。
光子穿一条齐膝的青灰色衣裙,一双不着袜子的石膏般嫩滑的光脚,拖着双粉色的拖鞋。浓密的黑发瀑布般垂挂在肩头,戴着油画上相同的手镯和项链。从紧紧裹在身上的衣服里面,我几乎可以看到她从胸部到腰间那柔软的肌肤和肉体在微微地颤动。
“阿荣!”
她牡丹花瓣红艳的嘴唇绽开的刹那间,我才意识到,原来墙上的油画就是光子的肖像画。
“……打刚才起,我就一直在等你来呢。”
说着,她直向我身边冲来,一股莫名甘美的香味袭来,撩动了我的心弦,眼前升腾起一片红色的雾霭,摇曳不定。
“阿光,你是一个人吗?”
我以求救般的声音,怯生生地问道。你为什么只在今夜穿上西服?漆黑一片的隔壁房间有些什么?我想打听事情很多,然而喉咙堵塞着,轻易无法出声。
“我带你去见仙吉,跟我一起走。”
她紧紧拽住我的手腕,我突然间又浑身颤抖起来。
“那条蛇真的会动吗?”我忍不住担心地问。
“不会动的,你瞧!”她说着笑了起来。果然,她说过后,先前扭动的那条蛇就盘坐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了。
“别看那条蛇了,跟我上这边来。”
光子轻轻地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掌温暖而柔软,具有让我不忍放松的魔力。我就这样被她牵着走向那个有点令人害怕的房间,我俩钻进了厚重的帷幔,很快进入了那个漆黑的屋子。
“阿荣,我带你去见仙吉吧。”
“嗯,他在哪儿呀?”
“我点亮蜡烛,你就知道了。等等。……不过,我还是先给你看一个有趣的东西吧。”
光子松开了我的手,不知消失在哪儿了。过了一会儿,从屋子正面的黑暗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只见许多细小的苍白色的光线在飞舞,有的像流星划过,有的则像波涛起伏,一会儿画成圆圈,一会儿又变成了十字架。
“怎么样?挺有趣的吧。什么图案都能画的。”说着,光子又跑到我的身边,刚才看见的光线渐渐变淡,最后隐灭在黑暗之中。
“那是啥玩意儿?”
“是进口的火柴,能在墙上擦亮。在黑暗中擦什么都能划着。我在阿荣的衣服上划划看吧?”
“不要,那太危险了!”我吃惊得想要逃跑。
“没事的,瞧,你看呀。”
光子随意拉起我的衣服用火柴一划,绸布上顿时如萤火虫似的舞动起来,星星点点。他用片假名写的“萩原”二字也鲜明地映入我的眼帘,一时不会消失。
“好,我点亮灯,让你去见见仙吉吧。”
啪嚓一声,她打出除邪保平安的火花,像焰火那样飞溅,光子手上的蜡火柴点着了,接着,她把火苗移到中间的烛台上。
西式蜡烛的光亮,朦胧柔和地照亮了整间屋子,各种器物和摆件的黑影,被大大地投射到墙壁上,如同魑魅魍魉一般飞扬跋扈。
“瞧,仙吉他在那儿哪!”光子指着蜡烛下面说。我以为那是烛台,仔细一看,只见仙吉裸露着上半身,手脚被捆绑着,仰面坐在那里,脑门上顶着蜡烛。他的头上和脸上尽是流淌下来的蜡烛油,活像鸟屎一般。他的眼睛和嘴唇都被蜡封住,蜡油顺着他的下颏滴滴答答地滴落到膝盖上,大部分已经燃尽的蜡烛火苗眼看就要烧焦他的眼睫毛了,可是,仙吉依然像个婆罗门教的僧侣盘腿而坐,反剪的双臂紧握双拳,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光子和我站到他的跟前,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仙吉僵硬的脸上肌肉有点儿蠕动了,好不容易睁开半只眼睛,幽怨地看着我,然后用郑重痛苦的语调严肃地对我说:
“喂,你和我一起平时做了不少欺负她的事,今夜她要报仇了。我已经彻底被她降伏了,你也赶紧向小姐道歉吧,否则有你好看的!”
正说着,蜡烛油像爬动的蚯蚓,毫不客气地从他的额头流向睫毛,再一次封住了仙吉的眼睛。
“阿荣啊,今后你可别再听信一的使唤了,当我的侍从吧。要是你不答应,我就让很多蛇爬到你的身上,就像那边放的人偶一样!”
光子始终不怀好意地笑着,她指着印满烫金文字的洋文书籍的书橱上的一尊石膏像说。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朝那昏暗的角落处望去,一位体格健壮的裸体巨汉被蟒蛇缠绕着,显出令人恐怖的形象。那尊雕像的旁边,老老实实地盘卷着两三条刚才看到的黄颔青蛇,好似放置的香炉。不过,我早就被恐惧折服,无法判断其真伪。
“你是否一切都听我的?”
“……”我吓得脸色苍白,默默地点头。
“你和仙吉一起做我的长凳吧。这一次由你做烛台。”
光子很快将我反手绑上,让我盘腿坐在仙吉身旁,两只脚踝也被死死地捆扎起来。
“抬起头来,小心别让蜡烛掉下来!”
我的脑门正中被放上了一根点亮的蜡烛。我无法出声,只是拼命顶着那根蜡烛,忍不住热泪直流,可是比眼泪烫得多的蜡油顺着眉宇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封住了我的眼睛和嘴巴,不过,透过薄薄的眼睑,我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到烛火在跳动,眼睛周边一片红晕,光子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儿像大雨一般降落到我的脸上。
“你们俩好好待着,再坚持一会儿。我让你们听听有趣的东西。”
说完,她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过了一会儿,突然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了优雅深奥的钢琴演奏声,打破了四下里的寂静。那珠宝落银盘的琴声,仿佛溪涧的清水潺潺流动,这种不可思议的乐曲,在我听来,宛如另一个世界中的天籁。额头顶着的蜡烛已经燃烧掉大半,淋漓的大汗和蜡油交织在一起,滴滴答答地滴落。我微睁双眼瞟了坐在身旁的仙吉一眼,他的脸上好像糊上了一层面粉块,白色的蜡烛油凝结了将近半厘米厚。他直挺挺地坐着,宛如一块油炸过的牛蒡天妇罗。此刻,我们俩仿佛成了《欢快的二胡》故事里的人物,恍恍惚惚地倾听着美妙的音乐,久久地凝视着眼睑中那个无限光明的世界。
从第二天起,我和仙吉一到光子跟前,就像小猫一样乖乖地跪倒在她的脚下。只要信一偶尔不听光子的,我俩制伏他,不是给他上绑就是一通狠揍,如此一来,那么傲慢的信一也随着日子的推移,成了姐姐的奴仆,即便在家里,他也如同在学校一样,变得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每当我们三人想出什么游戏的新点子洋洋得意时,只要一声令下:“趴下!”我们就立刻转身脸朝地面趴下。“扮作烟灰筒!”我们马上正襟危坐,张开嘴来。渐渐地,光子开始得寸进尺,完全把我们三个当作奴隶驱使,命我们为洗完澡的她剪指甲、抠鼻孔,甚至让我们喝尿,她始终让我们侍奉在身边,长久地做着这个王国的女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西式馆,那条黄颔青蛇是真是假,现在想来,依旧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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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江户时代,歌舞伎的低级演员在2月初的第一个午日主持举行的守护神稻荷神祭祀。
[2] 名代是日本大化改新前冠以天皇、皇后、皇子等名字或其居住地名称的皇室私有的部民,其职责是向皇室缴纳贡品和供皇室差遣。
[3] 半四郎和菊之丞均为江户时代歌舞伎名演员。
[4] 东京日本桥的一家干制鲣鱼专卖店。
[5] 女贼吉三是日本歌舞伎《三人吉三妓院初买春》中的主人公三个吉三中的一人,实为和尚出身、男扮女装的盗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