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一只老去的动物,也依然保留着属于自己的优雅。为什么美丽的人的躯体,会被损害得面目全非?
第一节
我又一次面对着曾经令我难以理解的某种真相。我以为自己迷失了方向,坠入绝望的最深处。而一旦我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就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平静。似乎从那一刻开始,我们慢慢了解着自己,成为自己灵魂上的伴侣。再没有什么,比这种平和静谧更珍贵的了。博纳富在追赶着风的时候,一定也体会到了这种平静,纪尧姆在安第斯的大雪中也不会例外。我怎么会忘记,当自己被沙子覆盖着全身,即将被口渴缺水勒死的时候,在漫天星辰下感觉到的内心的温热与平和?
人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得到这种最终的释放与平静?所有的人都知道,人是多么矛盾重重的动物。当你给了没有食物的人足够的吃的,让他们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时,他们常常因为吃得太饱而昏睡过去。勇敢善战的人,有时候会在一夜之间变得软弱无能。当慷慨大方的人成为富翁后,吝啬立即成了他们新的特征。所有的政治理念流派,凭什么认为他们能将人从苦难中解放出来,给予他们新的希望?每一个个体所希望的期盼的都是不同的,又有哪一种政治敢说自己代表了全人类的向往?人不是被圈在一起的牲口,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大同小异。一个穷困潦倒的帕斯卡的诞生,要比好几个不知名的有钱人的出现,有价值得多。
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最一无所有的时刻,经历了人生最温暖巨大的喜悦。它留给我们如此多的怀念,以至于我们几乎不后悔这过程中一切的苦难。在与同伴们重逢的那一刻,我们分享着属于各自独一无二的回忆。
我们如何能知道,在何种条件下,人生将变得丰富而多彩?属于人类的生命的真相又隐藏在何处?
真相,常常不是那些显露在表面的一切。如果在这片土地上,而不是另一片土地,橙子树向下生长着结实的根茎,然后挂满了茂盛的果实,那么这片土地就是属于橙子树的真相。如果某种宗教、某种文化、某种价值、某种活动,能帮助人在其中找到属于他的平静与满足,让他在这一切的包围下逐渐变成一个高贵的灵魂,那么这种宗教,这种文化,这种价值与活动,就是属于人的真相。这其中的逻辑是什么?是在这个过程中,让人体会到生命的可贵与美好。
我好像觉得,自己一直在讲述那些选择服从至高无上理想的人们的故事。他们的理想有的是沙漠,有的是飞行。如果你们觉得,我是在试图说服你们欣赏人的伟大,那么我背叛了自己最初的目的。这一切首先值得欣赏赞叹的,是造就人的那片土地。
人的志向也许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的人将自己关在小店铺里,有的人却向着某个方向,大步地行走着。我们以为在他们童年时的奔跑里,能看见他们人生最终方向的影子。其实儿时的疾跑冲刺,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拥有过,它们不过是某种表象的错觉。在劫难中或者一场火灾中表现得格外高大的小店铺的主人,你我应该都觉得似曾相识。他们在火灾或者灾难中表现出的英勇,让那个夜晚成为他们人生最高大的时刻。然而从此再没有其他的机会,没有造就英雄的土地出现过,于是他们在自己的高大中渐渐沉睡着。是的,高远的志向也许能将人从牢笼中解救出来。只是,大部分的时候,如何将那些志向本身,从埋没它们的沙堆中挖掘出,让它们重见天日?
航天之夜,沙漠之夜,这些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拥有的机会。然而当人们处在这些环境中时,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各种需求与渴望却都是一样的。现在让我继续向你们讲述我的一个西班牙之夜,它教会了我很多。
那是在马德里的前线,我以记者的身份出现在那里。那天晚上,我在隐藏在地下室的餐桌上,与年轻的队长一起享用晚餐。
第二节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们正在聊天。那是来自总部的命令,要求士兵们攻打位于这片工人居住的郊区的几个敌人的堡垒。队长听完电话以后,耸耸肩膀走到我们跟前:“我们里面的几个人,”他说,“我们得先发制人……”他把自己面前的两杯白兰地推到中士面前,然后对他说:
“我们两个打头阵。喝完这两杯你就去睡觉。”
中士这就睡觉去了。我们十几个人围坐在桌子边守夜。这间完全封闭的屋子里,任何光线的渗入都令我无法睁开眼睛。五分钟前,有人把塞在入口处的抹布拿开了。我于是看见月光下,倾洒入房间里被毁坏的光线,照亮着这好像有鬼魂附身的废弃的屋子。我于是把抹布又塞回原来的位置。我的眼前浮现起了那些青绿色的堡垒。
这些士兵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然而出于谨慎,他们都一言不发。士兵们好像是谷仓里储存着的种子,战争一打响,就有一只手将他们一把抓起,洒入田野间。
我们继续喝着白兰地。坐在我右面的,为了一盘象棋争吵着。坐在我左边的,开着无聊的玩笑。我究竟是在哪里?这个时候进来一个半醉的男人。他摸着自己毛茸茸的胡子,用温柔的眼睛看着我们。他的眼神滑到白兰地上,寻找着,然后又回到白兰地上,乞求地看着等着。队长低声地笑着。男人觉得自己好像有了那么点希望,于是也笑起来。所有的人跟着他们一起笑。队长轻轻把酒瓶往后挪,男人的眼神充满了绝望。一场幼稚的游戏就此开始,好像一场无声的芭蕾。穿过香烟的云雾与疲劳的不眠之夜里,下一场战斗开始前,这个游戏维系着一个梦。
当我们窝在温暖的房间里享受着游戏的欢乐时,外面的爆炸声却如同大海上的风暴一样猛烈。
战争一打响,这些男人将会被汗水所淹没,清洗。然而此时他们却继续着醉意蒙眬的芭蕾,一盘又一盘的象棋游戏。他们好像是在用这一切,继续着自己的生命。他们早已都调好了闹钟。当铃声响起时,所有的人将爬起来,伸着懒腰系好皮带。队长将带上他的左轮手枪,喝醉的男人也将醉意全无。然后他们会沿着这条走廊的斜坡走到月光下,简单地说几句:“又他妈的要进攻了”,或者是“天气真冷”。然后将自己投入这深沉的夜。
到了即将出发的时间。我坐在中士的床边上,观察着还在沉睡中的他。他躺在一张铁床上,周围杂乱地堆放着地窖中的各种杂物。他沉浸在自己全无烦恼忧愁的睡眠中,看起来是如此的幸福。这无忧无虑的梦境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它让我想起了我和普雷沃在利比亚飞机坠落以后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当时我们还并没有被干渴鞭打着,我们在飞机边安稳地睡了两个小时。那时候我觉得,睡眠让我拥有了某种特殊的力量,它让我有权力拒绝外面世界的一切,让我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再没有什么比那天夜里,我将自己的脸庞埋在手臂下,沉沉睡去更令我觉得幸福安宁的了。
中士此时正被这种平静包裹着。他蜷缩成一团。当闹钟响起时,有人点燃了固定在一个玻璃瓶上的蜡烛。烛光下,除了士兵们的军用鞋,什么其他的物件我都辨认不出来。他们巨大的鞋子上钉着铁钉,包着铁皮,那是搬运工人们常穿的大头鞋。
中士的身上挂满了各种军用物件:子弹盒、左轮手枪、军用皮带。他还得带上驮鞍、颈圈,以及所有套马所需要的装束。我曾经见过,在摩洛哥的地窖中,人们让那些瞎了眼睛的马去拉沉重无比的石磨。此时颤抖的红色烛光下,他们也正在叫醒一匹眼睛看不见的马,让他执行属于他的任务。
“嘿,中士!”
中士慢慢挪动着身体,露出了他依然沉浸在睡意中的脸,嘴里不知道在咕哝着什么。他依然不愿意醒来,把自己继续投入睡眠中,好像躲进母亲的肚子里。他好像是在潜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又握紧自己的拳头,不知道在寻找什么珍贵的海草。我们坐在他的床边,一个士兵将他环绕在头边上的手臂拿开,轻轻抬起他沉重的脑袋。这一幕让我想起温暖的马厩中,马儿温柔地抚摸着围栏的场景。“嘿,战友!”我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温情脉脉的场面。中士最后一次尝试着,拒绝走入这令人筋疲力尽、冰凉如水的夜。他要把自己留在甜蜜的梦境里。可是,太晚了。好像星期天早上寄宿学校的钟声,慢慢叫醒被惩罚的小孩们。他早已经忘记教室里的课桌、黑板和布置给他的课外作业。他正徒劳地梦想着那些乡间游戏。钟声继续敲打着,无法阻挡地,将他领回这个不公平的人的世界。中士慢慢地重新回到自己筋疲力尽的身体,这身体他早已经想将它抛弃。然后在寒冷的清醒中,慢慢地感觉到身上令人伤感的疼痛,和套马装束的沉重。等待他的是漫长的行军,还有死亡。可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浸润在鲜血的陷阱中的双手,将如何在沉重的呼吸中,一步步抬起;可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这个过程中的种种不适与痛苦。我看着眼前的中士,再次想到自己在沙漠中的那段经历。想到那令人无望的口渴,炙热的太阳,无边的风沙,为了追随自己的梦想所冒的种种危险。
这个时候,他在我们面前站了起来,直视着所有人的眼睛说:
“到时间了?”
此时出现的,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微笑着的中士绕过了所有普通人习以为常的逻辑。是什么令他这么做?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在巴黎,我和梅尔莫兹还有其他几个朋友,因为不知道哪个特殊的庆祝日,狂欢了整整一个晚上。黎明快要到来时,我们坐在一家小酒吧的门前,因为一夜不停地谈话、喝酒,而恶心,筋疲力尽。天空渐渐泛白时,梅尔莫兹突然抓紧了我的手臂,他如此用力,以至于我都感觉到了他的指甲掐着我的手臂。“现在正是达喀尔……”那是机械师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扯下螺旋桨上套子的时候。飞行员们将查看当地的天气预报,机场里还人烟稀少。天空已经渐渐有了颜色,我们开始为别人准备聚会,狂欢桌上的台布已经铺上,而我们却还不知道究竟谁将是来宾。有人正追赶着危险奔跑着……
“反而这里,实在是无聊……”梅尔莫兹说。
你呢,中士,你又是受了哪一场盛宴的邀请,让你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
你已经向我讲述过你的故事。你曾经是巴塞罗那的一个小会计。你终日与数字为伍,对自己正在分裂的国家不怎么关心。然后你有一个同伴入了伍,然后第二个,第三个,你于是经历着一场令人吃惊的改变。曾经让你在意的一切,正慢慢地在你眼里显得琐碎无比。你的快乐,烦恼,那些生活中的舒适,好像都变成了另一个世纪的画面。有一天你收到一个同伴死去的消息,他在马拉加附近的海岸被打死。你并没有要为同伴报仇的欲望,至于政治,它也从来没有让你特别地感兴趣过。然而这个消息,还是像一阵海风一样,吹入了你的生命。有一天早上,你的一个同伴对你说:
“我们去不去?”
“去。”
于是,你们就这样上路了。
你无法用言语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而我眼前却有一幅幅清晰的画面,它们解释着关于你这么做的真相。
野鸭在迁徙时,总能在它们占领的土地上,引起其他动物好奇的围观。那些被人圈养的鸭子,被它们三角形的飞行路线吸引,也忍不住笨拙地想尝试着高高地跳跃起来。原始的呼唤在它们身上,不知道唤醒了哪些残留的本能。于是那一分钟里,家鸭们变成了迁移的鸟群。在它们小小的坚硬的脑袋中,那些谦卑的关于池塘、鸡窝和眼前食物的画面,变成了宽广的大陆,无边的海洋和疾风的滋味。它忽视了自己的脑袋有没有足够的地方,能储存下如此多的奇迹。它依然拍动着翅膀,鄙视眼前的吃食,想要成为飞翔在空中的野鸭。
我想起自己曾经在朱比角养的那些瞪羚羊。我们当中所有的人,都在当地养过瞪羚羊。我们把它们关在带栅栏的露天房子里。瞪羚羊是非常脆弱的动物,必须有流通的空气和清风才能令它们生存下去。它们在幼年时被擒获,在人的养育下,不但能活下来,还会乖巧地在你手中吃草。它们任由人抚摸,将潮湿的鼻子伸在你的掌心中。你以为,它们从此变得和那些被养在家里的动物一样。你以为,你让它们躲过了一切未知的忧伤,即使是死亡也会显得温柔无比……可是当它们有一天背朝着围栏,面向着沙漠,顶着它们小小的鹿角,似乎被磁化了的那一刻,它们不知道它们正在逃开你为它们圈起来的世界。你给它们奶水,它们依旧乖乖地喝着。你抚摸它们的时候,它们把自己的鼻子陷得更深。但是当你准备将它们放回大自然时,在几下轻快的跳跃后,它们又重新走回围栏边。如果你不阻拦它们,它们甚至连挣扎都不挣扎,将自己靠在栅栏上,低着脖子,就这样一直到死。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令人喘不上气的飞奔?它们都不曾经历过。当它们被擒获的时候,它的眼睛都还没有睁开。沙漠中的自由它们一无所知,正如那雄性的气味,对它们来说陌生无比。而你却要比它们聪明得多。你知道它们寻找的是什么,你知道只有沙漠的广阔才能令它们活得完整。它们向往的,是变成一只真正的瞪羚羊,跳着属于它们的舞蹈。它们需要的,是沙漠中一百三十公里时速的直线奔跑。无所谓某处会有豺狼的出现,因为属于瞪羚羊的生命的真相,就是品尝自然中的恐惧。也只有危险才能让它们超越自己,从此奔跑得越发迅速。无所谓沙漠中正在等待着它们的雄狮,因为属于瞪羚羊的生命的真相,就是那烈日下随时有可能到来的生死危机。你看着它们,心想,是的,它们正被一种忧郁的乡愁折磨着。那乡愁,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渴望……它们所渴望的一切,都真实地存在着,只是你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描绘它。
那么我们呢?我们的生命中又缺少了些什么?
中士,此时此刻,是什么让你感觉到,你人生的旅途,将再没有欺骗与背叛?也许是那兄长般的手臂,正轻轻抬起你沉睡的额头。也许是这轻柔的微笑,没有埋怨地分担着你的一切。“哦,同伴……”我们会埋怨,那是因为我们仍然是两个分开的个体。而这世上存在那么一种关系,感激也好,同情也好,都已经没有了意义。那一刻,你感觉自己如同被释放的囚犯一样,呼吸着自由。
在两组飞机一起飞越当时还神秘未知的里奥德奥罗时,我们都经历了这种两个生命缠绕在一起的关系。我从来没听到过被救起的飞行员感谢救他的人。最经常发生的,反倒是从一架飞机卸载被运输的邮包到另一架飞机上时,飞行员之间互相的指责辱骂:“浑蛋!我会发生故障,都是你的错。因为你像个疯子一样顶风飞在两千米高!如果你跟着我往低处飞,我们现在已经到努瓦迪布了。”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的飞行员,突然发觉自己对对方来说,原来是个浑蛋。仔细想一想,他为什么要感谢你救了他的命?当他与你一同飞上天空的那一刻,他和你冒着一样的生命危险。你们如同一棵树上两根相连的树枝。即使你救了他的命,他依旧有权利保留着他不变的骄傲。
中士,对于那个将你的额头轻轻抬起,为你准备着死亡的人,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你们互相都为对方冒着相同的危险,不是吗?这一分钟将你们连接在一起的这个世界,令你们不再需要任何的语言。我明白为什么你放弃原有的生活,来到战场。在巴塞罗那,也许你很穷,也许你只身一人,也许你连一个栖身处都没有。而在这里,你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了归宿,你的灵魂有了依托。是的,你是被爱接纳着、包围着的。
那些政客真诚与否的口号,是否如同一颗种子一般,在你的心中生根发芽,我对此并不感兴趣。如果它们真的在你的心田里长出了幼苗,那是因为这些种子回应着你的需求和等待。你是种子们唯一的法官。因为种子的优良,只有土地才能辨别。
第三节
与伙伴兄弟因为共同的目标而将彼此的命运连接在一起,这个过程中所有的经验都告诉我们,爱不是站在这片风景前,各自望着某一个地方,而是所有的人朝着同一个方向一同望去。只有彼此捆绑在一起,朝着顶峰一同攀登而去,当我们抵达目标的那一刻,我们才成了真正的灵魂上的伙伴。否则为何在这个物质越来越舒适的时代,当我们在沙漠中分享着彼此最后的食物时,内心体会到的是一种圆满的喜悦?对于我们中间所有经历过在撒哈拉沙漠里,与同伴一起被拯救的那种喜悦与感动的人来说,人生其他各种快乐在它边上,好像都变得如此的琐碎。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们周围今天的世界正在慢慢崩裂。每个人都围绕着承诺给予他这种圆满的宗教,兴奋着,膜拜着。然而所有的这些宗教,又以相互矛盾的言辞,在表达着同样的愿望与希冀。人们在用某种手段达到这种“圆满”前四分五裂,却又分享着同一个目标。
从现在开始,再没有什么能让我们觉得吃惊的了。那些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身上还沉睡着一个陌生人的人,在巴塞罗那的某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地窖中一夜间醒来。牺牲,人与人之间的互助,社会的不公正,所有这些无政府主义者的信条,从此以后将变成他唯一相信的真理。而那些保护了跪在某座修道院前凄惨不堪的修女们的人,则做好了为上帝献出自己生命的准备。
如果你们不认同梅尔莫兹,为了传递区区几封信件,冒着死亡的风险穿越安第斯山脉,那么梅尔莫兹一定会笑话你们。因为属于他的真相是,那关于人的伟大与高贵,只有当他穿越了安第斯山脉的那一刻,才在他的身上诞生。
如果你们想说服那些并不拒绝参加战争的人,战争本身有多么可怕,那么首先不要以为是他们身上流着野蛮好战的血液,在评价他们之前,试着去理解他们。
现在来看看这位在南部指挥里佛山战斗的军官。他的军营在两座隐藏起来的山脚中间。某天晚上,他正在接见从西部高地下来的对方军事谈判代表。当他们正一起喝茶的时候,东部高地上的当地部落突然袭击他的军营。队长让地方军事代表先回去,他好专心作战时,对方回答他说:“我们今天是你的客人,上帝不允许我们就这么扔下你不管……”于是他们召集起自己的人马,帮着队长一起保住了他的营地。然后又重新爬回自己在高山上如同老鹰巢一样的窝。
几天以后,轮到他们为第二天攻击队长的军营做准备。他们派来使者对队长说:
“那天晚上,我们帮助了你……”
“是的……”
“为了你,我们消耗了三百颗子弹……”
“是的。”
“出于公平,你应该还给我们。”
队长不愿意靠自己在子弹上的优势,赢得这场战争。于是他高贵地把三百颗子弹还给对方,让他们用这些子弹来攻打自己。
人类的真相,是那些让人与动物得以区分的力量,让人真正称得上“人”的信仰。队长在他与敌人的关系中,表现出的尊严、诚实,对对方生命的尊重,将他提升到一个令人敬佩的高度。而那些平庸而充满蛊惑性,一边拍着阿拉伯人的肩膀赞美他们,一边打从心底侮辱他们、看不起他们的人,对于他们,你一定充满了同情与鄙视。
为了理解他的需求,为了看清楚他的本质,我们不应该把各种真相对立起来。是的,你们是有道理的,你们所有的人都是有道理的。逻辑证明了这一点。即使是那些将人类所有不幸归罪于驼背的人,也自有他的道理。如果我们现在发起一场对驼背们的战争,所有的人一定立即兴奋不已,报复驼背们曾经犯下的罪孽。是的,也许驼背们也曾经犯过罪。
为了看清楚人的本质,必须暂时忘记你我之间的分歧。我们可以把人分成左派和右派,驼背的和不驼背的,法西斯的和民主的,所有这些区分都不容置疑。但是你们知道,真相是那些将世界变得简单明了的东西,而不是制造纷扰混乱的发明创造。真相,是一种展现宇宙的简单语言。牛顿并没有“探索”到某种解除谜语答案的规律。牛顿创造了一种人类的语言,它既能够解释苹果是怎样坠落到地上的,又是太阳上升的缘由所在。真相并不是那些外表,而是让这个世界变得简明单纯的一切。
为什么喋喋不休地讨论各种意识形态呢?所有的这些讨论都只有引起人们对人崇高的怀疑和绝望。所有我们周围的人们,其实他们的需要都是一样的。
我们希望得到拯救。那挥动铲子的人想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在挥动铲子。服刑的人挥动的铲子,让服刑的人自己觉得屈辱,它不同于勘探者挥动的铲子,让勘探者变得高大。牢狱不在那铲子挥下去的地方,牢狱在于他一万次地将铲子挥下去,却依然孤独地被关闭在自己的世界中,永远无法与外面的一切相聚相知。
而我们,都渴望着从这样的牢狱中逃脱出来。
在欧洲有两百万人,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的意义,却依然期盼活下去。大工业的发展将他们从农民的语境里连根拔起,然后把他们关入巨大的工人集中住宅区,好像装满黑色车厢的火车站。在这些工人住宅区的深处,他们渴望有一天能被唤醒。
其他一些人,干着各行各业中打杂的衔接活。那些职业的本身,禁止了你拥有属于先驱者或者博学人士们拥有的快乐。人们以为,为了让他们成长,只需要给他们衣服穿,给他们吃的,满足所有他们的需要。渐渐地,他们变成了库特利那8笔下的小布尔乔维亚,小城里的政客,或者是工厂里的技术人员,被琐碎的生活关闭了起来。他们虽然受了教育能读书写字,却毫无学养文化。他们平庸地以为,学问无非是自己记忆中的各种公式。专业课程里的蹩脚学生们,对自然科学了解得比笛卡儿还深刻,对法律比帕斯卡还掌握得全面。但是,他们是否拥有笛卡儿与帕斯卡的思考能力?
所有的人,有意识无意识地,都希望自己能存在着。令他们迷失的,是以哪种方式存在,以哪种方式让生命继续。是的,我们可以用军队的制服点燃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唱着军歌,分享着面包。他们就此能找到自己所寻找的,那种生存在宇宙间的滋味。可是面包一分享完,等待着他们的,却是死亡。
我们也可以让古老的传说复活,古罗马帝国的传说,或者泛日耳曼主义的传说。让德国人沉浸在作为贝多芬同胞的骄傲中。
可是这样的偶像与崇拜,却是一种食人的陷阱。那些为了科学的进步,拯救他人的生命而牺牲自己的人,当他们的生命消逝的那一刻,他们也同时在为其他生命的到来做着准备。为扩张自己的国土而牺牲生命,或许是一种英勇壮丽的死亡方式。但是今天的这场战争,却与它开始时宣扬的一切主张背道而驰。这场战争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已经远远不是靠流一点血,来激活自己的民族了。一场战争,当它开始动用飞机、芥子气,它就已经不再是一场血腥的外科手术了。每个人驻扎在自己的高墙后面,在毫无出路的情况下,各自用各自的海军纵队向对方投着鱼雷,炸毁对方的作战中心,切断对方的食物供给。谁最后一个腐烂,谁就赢得了胜利。最终,那两方敌人难免同时走向毁灭。
在一个慢慢变成沙漠的世界,我们渴望和同伴们重逢:与同伴们分享面包的那一刻,也同时让我们接受了关于战争的种种价值。可是如果我们有着相同的目标,我们并不需要战争将炙热的肩膀维系在一起。战争欺骗了我们,仇恨在我们向着同一目标的道路上,并不能为我们增添任何的灵感。
为什么要互相仇恨?我们是团结的,同生在一个星球上,我们是同一艘船只上的海员。如果说不同的文化有的时候需要互相碰撞对立,才能有新的创造,那么它们之间的互相吞噬却是再恐怖不过的事情。
因为将自己拯救出来,只需要找到那个将你我连接在一起的生命中共同的目标。外科医生诊断病人时的目的并不是听他形容自己的各种症状,而是通过这些症状治愈病人。外科医生所用的语言,是一种普世的语言。物理学家通过研究方程式,找到的是关于原子和星云的秘密。即使是一个最普通的牧羊人,也逃不开这个规律。因为这个在星空下看守着几只绵羊的简单的人,如果他仔细思索一下自己的角色,就会发现他不仅仅是一个为地主干活的农民。他是一个士兵,一个守卫者。而每个守卫者都应该对自己的王国负责。
难道牧羊人就不期盼着,某一天他沉睡的思想与意识被唤醒?在马德里的前线,我曾经参观过一所建在山坡上,离战壕只有五百米的学校。一位下士正在给其他的士兵们上植物学的课程。当他用手一片一片撕下虞美人的花瓣,向这些被战地的泥土与灰尘掩盖着头脸的战士们展示着花朵的构造结构,他引领着他们走向一场朝圣。他们安静地坐在四周皆是炮弹尘土的座位上,手撑着下巴,仔细地倾听着。他们眉头紧皱,咬着牙齿。虽然下士讲的那些东西大部分他们都听不懂,却固执地坚持坐在那里。因为人们曾经这么对他们说:“你们好像那些刚从山洞里走出来的野蛮人,你们得赶快追赶上这个世界上的文明人!”于是他们迈着自己笨重的脚步,向前走着。
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那一刻,哪怕是最普通渺小的,我们才会感到幸福。只有那一刻的清醒,才能令我们活在平静中,死时归于安宁。因为活着的时候人生有意义,死去时生命才不显得虚无。
当普罗旺斯的一个农民走到生命尽头时,他将自己拥有的羊群和橄榄树,一起交到自己的儿子手中,再由儿子世代传递着。死时农夫的外衣,只是生命的一个外壳。每一个个体的存在,在消亡的那一刻好像一个破裂的豆荚,将种子撒播到田野中。
我曾经亲眼见证了一场三个农民在床前与他们的母亲告别的场景。那场面无疑是令人痛彻心肺的。那是他们人生中第二次脐带被割断,两代人维系在一起的那个结就此断裂了。从此以后,这三个儿子将独自面对人生的一切,从此以后,全家团聚的那一刻将再没有了母亲的踪影。然而在这生命断裂的那一刻,我却看到了一种延续与重生。三个儿子将成为家庭的领头人,一直到他们离开的时候,再将手中指引全家的力量,交给此时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孩们。
我看着这个年老的农妇的脸,她平静而已经僵硬的面孔慢慢地变成了一张石头的面具。在这张面具上,我看到了三个儿子的影子。老妇人用她的身体、灵魂,打造了这三具男人的躯体。现在她破碎地躺在床上歇息着,轮到她的孩子们来继续播撒这家族的血脉。母亲死了,母亲万岁。
母亲走了,将她白发苍苍的脸庞刻在了儿子们的身上。一代一代的传承与消亡充满了痛楚,却也在这种蜕变中,一步一步迈向某种不可知的真相。
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小镇上为死者鸣起的钟声,在我听来并不充满绝望,而是带着一种隐秘的轻快与温存。它奏响的并不只是死亡的哀悼,它也为重生的喜悦轻唱着。它宣告着由一代人到另一代人的转换与过渡。当我们听到,这老妇人与大地结合在一起的歌声时,内心体味到的,是无限的平静。
随着缓慢的生命之树的成长,一代人传递给另一代人的,除了生命,还有意识。那是一种多么神奇的进步!人类从最初生在一片混沌迷茫中,从最初生命本身的存在还是一个奇迹,发展到写出歌剧《康塔塔》,探索解析银河系。
母亲传递的并不只是生命,她还教授着一种语言,把自己掌握的几个世纪以来的思想的遗产,交到了儿子们的手中。正是这些来自每个家族特有的概念、神话,才造就了牛顿与莎士比亚,让他们不同于一个普通的粗糙的生命而存在着。
我们内心深处感觉到一种饥饿,是这种饥饿,将西班牙的士兵推向植物课的讲台,将梅尔莫兹带到了大西洋南部。因为这种饥饿的存在,人类“创世纪”的篇章才将继续书写着,它让我们了解自己也认识宇宙。
第四节
写到这本书的尾声的时候,我想起了在我第一次即将起飞前的黎明时,坐在陈旧的公车里的那些年老的机关人员。他们看起来和我们一样,普普通通地生活着。唯一与我们不同的,是他们的心中,从未生长出那种饥饿。
他们这一生都在沉睡中。
多年前,在一次长途的火车旅行中,我突然想步行参观一下这节将我关了整整三天的列车。凌晨一点左右的时候,我走完了列车所有的车厢。卧铺车厢里空无一人,一等车厢也是空的。
而三等车厢里,却挤着上百个波兰工人。他们完成了在法国的工作,正坐火车回波兰去。我走在那些躺在地上的人的身体中间,尝试着不踩到他们。这是一节没有任何分隔的车厢,好像一间巨大的卧室。里面弥漫着兵营的气味,所有的人被火车前进的晃动推搡着,所有的人看起来都陷入了一个噩梦中。占领他们的,是一种苦难。一个个剃得光光的肥大的脑袋靠在木长椅上,男人,女人,小孩,所有的人都辗转着身体,被噪音攻击着。没有人在其中体味到睡眠的甜美。
这些人被经济的潮水冲击着,从欧洲大陆的这个角落漂流到了另一个角落。他们丢弃了自己在北部的家园,狭小却美丽的花园,和窗台上那三株天竺葵,开始了这丧失了一半人性的生活。他们带在身上的,只有做饭的工具,几条被子和窗帘,用绳子捆扎着。所有在法国四五年的生活中,他们抚摸过的,疼爱过的猫咪、小狗和天竺葵,他们都不得不放弃。能带在这身上的,就只有用来填肚子的锅碗瓢盆。
小孩吮吸着母亲的ru头,母亲因为疲倦而沉沉睡去。生活变成了一场荒诞而杂乱无章的旅行。我看着那父亲,他光秃沉重的脑袋,好像一块石头。身体被缺少舒适的睡眠折成好几块,身上裹着的是肮脏破烂的工作服。那男人,就如同一堆烂泥。深夜中,这些几乎没有形状的身体,摊躺在车厢中。我当时想,问题不在于苦难、肮脏和丑陋。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女人,也许在他们相识的那一天,他曾经对她轻轻地微笑着。他在上完班以后给她带来了鲜花。他腼腆而笨拙,也许因为即将站在她的面前,而颤抖不已。女人因为自己与生俱来的娇俏妩媚的天赋,享受着折磨男人的小小的快感。当时的男人,远非今日一个挖掘工具般的迟钝,心里感觉到的,是一种美好的焦虑。人生的谜团就在于,这个男人是如何变成今天这团烂泥的。是哪一种模型,好像一架机器一样,把他压挤成眼前这个样子?即使是一只老去的动物,也依然保留着属于自己的优雅。为什么美丽的人的躯体,会被损害得面目全非?
我继续在这群无法享受平静的睡眠的人群中旅行着。车厢里飘荡着沙哑的打鼾声,低沉的呻吟声。
我在一对夫妻的面前坐了下来。男人和女人的中间,挤着一个小孩,他沉睡着。睡梦中小孩转过了头,露出一张无与伦比的婴孩的脸。这是一张多么令人疼爱的脸孔!他是这对夫妇金色的果实,他是苦难中诞生的优雅与美好。我把头伸向他光洁的额头,我看着他柔软的小嘴心里想:这是一张音乐家的脸,这是孩童时的莫扎特!传说中的小王子们和他没什么两样,他如此被保护着、宠爱着,长大以后会如何出色而与众不同!当花园中开出一朵新鲜娇艳的玫瑰花,所有的园丁都感动不已。他们把玫瑰移植到一边,对它精心栽培,呵护有加。只是,人的世界里并没有这样的园丁。眼前的小莫扎特也总有一天,将被生活的机器发现,逮捕。然后莫扎特将坐在散发着臭味的咖啡馆里,享受着糟糕蹩脚的咖啡馆音乐。莫扎特其实早就已经被判了刑。
我回到了自己的车厢。我对自己说,这些人其实并不对自己的命运感到苦恼。而令我痛苦的,不是这个世界缺少仁慈。这不是一个永远打开的伤口,你只需要小心轻柔地对待它,就能解决一切的问题。那些身上满是伤口的人们,他们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受伤的,其实是人类本身。令我痛苦的,是关于园丁的故事。令我痛苦的,不是苦难,因为人自己把自己安置在苦难里,就像陷入一种慵懒与习惯中不愿自拔。东方的一代又一代人生活在污垢里,他们却乐得其中。令我痛苦的,是国家救济的粮食无法解决的。令我痛苦的,既不是驼背们,也不是眼前的丑恶。令我痛苦的,是每一个人身上,被谋杀了的莫扎特。
只有当思想的清风,拂过烂泥的那一刻,才有可能造就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