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森将车停在一扇暗褐色的大门前面。圈在围墙里的,是一栋面积颇大的水泥平房,从果果的视线往里头看,完全没办法想像,如此简单平凡的一间屋子里,竟住了一位得过日本陶艺大赏的陶艺名家。
唐恩森走向大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开门。果果注意到他这个举动,心里突然浮现了一个小小的问号——他怎么会有「陶艺名家」的家门钥匙?
还来不及开口问,唐恩森已推门而入。果果站原地停了一下,才迈开大步,追在唐恩森身後。
一入眼,便是一片生气蓬勃的绿色庭园,芭蕉桂树绣球花随意伸展,天空偶有几声鸟鸣响起,果果一边张望一边往屋子方向走,前头的唐恩森突然停下,果果一下没注意,咚地撞上了他。
「你搞什么——」
唐恩森没理果果,只是伸手朝屋里的人影出声招呼:「阿妙,刚好你来,呐,钥匙还你了。」
阿妙接过钥匙,弯腰说了声谢谢。「我陪方小姐出国这几天,感谢您时常过来帮院子里的花浇水。来,方小姐等您很久了,这边请。」
何果果从唐恩森的背後探头看了阿妙一眼,然後一边走一边小声的问:「她是谁?」
「酉丽的管家。」
「『名家』出国习惯带管家一块儿出去?」果果瞪大双眼。
「不然你要谁帮她打点行李?」
「她自己啊!」
看著果果,唐恩森露出一抹无奈的笑。「酉丽不是那种事必躬亲的人。身为她的管家跟经纪人,就注定得帮她处里这些拉拉杂杂的小事——」突然他伸手将果果拉往他身边。
「还有,你今天是来参观,不是来当贼的,所以要大大方方地站出来,不要像只没见过世面的野猫,老躲在我背後。」
何果果直觉想开口辩驳,不过一眨眼两人已穿过客厅来到後院,一见盖在後院的电子烧窑,何果果顿时倒抽口气。
多~奢侈的配备啊!
这座窑要花多少钱?五十万还是一百万?一座个人的电子窑,果果忍不住想伸出手抚摸。心想,如果她有一座个人窑,就可以随时开工,不用老等厂里开窑她才能烧陶了。要知道,要把一座土砖窑烧热,得花多少木炭跟柴火啊……
唐恩森留下果果,迳自走向工作室敲门。一分钟过後,紧闭的大门咿呀一声的打开。
「小唐~~好久不见!」
果果顺著声音转过头去,正好瞧见一名纤瘦的女子开心地飞扑到唐恩森怀中,望著女子雀跃的表情,与女子环在唐恩森肩上的手臂……很奇怪,果果方才瞧见电子窑的开心顿时少掉了一大半。
看他们两人站在一起的画面,男的俊女的娇,还真是天生一对啊!果果忍不住酸涩地想。
「小猫,在那发什么呆,还不快点过来!」
果果朝唐恩森的脸射去一眼。
哼!叫「名家」就叫酉丽,叫她就叫「小猫」——瞎了狗眼啊!她何果果全身上下,哪一点像猫啊!
不过果果还是慢吞吞地踱到唐恩森面前,然後跟「名家」打招呼。「你好,我姓何,叫何果果,果是水果的果。」
「你好,我是方酉丽。」方酉丽讲话的口气,就是一副果果一定会听过她的自信。
然後方酉丽转身走进她的工作室,一只手还不忘勾在唐恩森的臂弯里,像牵狗似的顺道将他拉进屋子里面。果果刺目的瞧著两人的互动,不知怎么搞的,她就是对唐恩森任对方予取予求的反应感到恼怒。
大小眼!在她面前嘴皮溜得跟在赛马一样,结果在美女面前,便乖得像只小绵羊,人家一牵,马上就跟人家走了……
何果果嘴里一边嘀嘀咕咕,一边举脚跨进面积颇大的工作室里。
方酉丽站在一座玻璃展示柜前,朝果果随意地比比。
「我才刚从日本回来,很多作品还留在那比赛,剩下的就架子上的那些,你自己看看,我就不多罗嗦了。」话一说完,马上又转身看著唐恩森说:「我昨晚刚做好一个粗胚,快点!你进来帮我看看。」
何果果转过头去,正好瞧见方酉丽将唐恩森拉进另一个房间。
她蓦地瞪大双眼。
喂!唐恩森这家伙有没有搞错啊?要她千里迢迢从莺歌搭火车来台北,结果进了门之後却又把她给丢著,她真搞不懂他今天来这的目的,到底是载她来看作品,还是跑来跟「名家」耳鬓厮磨、搂搂抱抱?
果果气得抬腿踹了墙边一脚,痛得她龇牙咧嘴。她忘了脚上穿的不是平常的球鞋,而是小荳借她的皮鞋,弯下腰拍拍作疼的脚尖,猛一抬头,瞧见一只妍丽的粉红樱花陶瓶,在她眼前散放暧暧的光芒。
好漂亮的粉红色!
果果将脸贴在玻璃门上,仔细研究著陶瓶;搁在樱花瓶旁边的是一只细口的米色长瓶,特殊就特殊在它瓶子上头分布均匀的冰裂细纹上。最简单的造型,却有著最细腻、精彩的表现——果果将搁在架上的陶瓶、盘、花器一一审视过一遍,然後呼了口气,点点头直起身来。
「怎样?有看出什么端倪吗?」
吓!
果果被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直接往旁边一跃。
看见她的反应,唐恩森忍不住笑了。「你那什么动作?」
一见是唐恩森,果果这才没好气地收起挡在身前的双手。「要冒出来也不知道要发出点声音,没听过人吓人吓死人啊!」
「这么容易就被吓到?」唐恩森啧啧有声地摇摇头。「一点都不像你的个性!」
「我是什么个性干你啥屁事!」果果就是这样,人家稍微一挑衅,她马上竖起全身的刺毛开始攻击。「我都还没说你见色忘友,你竟敢还嫌我胆小……」
「等等,你刚说我什么?」唐恩森眨眨眼睛。
「我说你什么,我说你见色忘友啦!」一提起这个果果就满肚子火。「说什么要带我来看实例,哼!我看你根本就是来看美女,从一进门你就没跟我说过一句,甚至刚才还把我丢著让我自生自灭,这不叫见色忘友要叫什么?关怀备至啊!」
果果一骂人眼睛就发亮,瞧著果果活蹦乱跳的生动表情,唐恩森心里突然一阵骚动。这小妮子,难道一直不明白,她生气发怒的样子有多可爱?
等果果骂得喘吁吁,唐恩森这才好整以暇地对她笑笑。「你在吃酉丽的醋?」
有没有搞错?!她在吃醋?果果气愤地骂了回去。「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没事干么吃你跟那个——酉丽的醋!」
「既然不是在吃醋,那么我就搞不懂你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了。」
望著唐恩森的笑脸,果果突然有种想扑上去咬他的冲动。她愤恨地指著他的笑脸发飙:「你那什么鬼表情,笑,牙齿白啊!告诉你,本姑娘才不吃你这一套。」
「不然你吃哪一套?」他看著她眨眨眼。
「我……」说到这果果突然一呆,然後她又马上顶了回去。「……干么要告诉你!」
「好好好,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没意见。」
唐恩森头一转,望向展示柜,然後他用手轻敲敲玻璃,问果果:「你觉得怎么样?有什么想法?」
果果回头望著展示架上的作品,然後点点头。「我想,我大概了解你的意思——她跟我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几乎可说,她的作品就是她本人的缩影——而我没有,我的太天马行空,反而显不出特色。」
「天马行空绝对不会是你的缺点。」一说起工作,唐恩森的眼神突然变得好锐利,他转头盯著果果的脸,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说:「只是你得在作品里注入一种特色,一种人家一见到你的作品,就知道作者是你何果果的信心———酉丽有,虽然某些人会觉得她的作品太过纤细、不够大器,但不能否认,这就是她。」
果果沈默了一下,然後她垂下头低声地问:「那你觉得……我的特色真的可以吸引人吗?」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唐恩森在心里叹息。一个随便扭扭屁股就能让他兴奋的女人,怎么可能不吸引人,她只是不自觉,不知该怎么用罢了。
「小猫,我保证绝对可以。」
「那为什么我都感觉不到?」
这个问题问得好,唐恩森心想,也好在她一直没感觉到,所以没办法运用,否则现在就得该改口叫她「狐狸」,而不是小猫了。
「有些东西我没办法用言语形容,或许在你创作的时候,你该更放开心,把一些你之前摒弃的感觉投入在里面——我只能说,假以时日,你的成绩绝对不会输给酉丽。」
「是这样吗?」
一个声音加进两人之间,果果一惊,忙回头看——
方酉丽正站在两人身後,秀雅的脸上一片冷漠。她瞧瞧果果,然後将目光移到唐恩森脸上。「你真的认为,她的作品有资格跟我相提并论?」
是啊!果果在心里附和方酉丽的问题。她也很想知道,唐恩森是真的认为她不错,或者只是在安慰她……
唐恩森朝两人笑笑,给了一个教果果大吃一惊的回答。
「你知道我的个性,我向来只说实话。」
这句话,顿时让方酉丽脸色惨变,接著她的目光忽地又调回果果脸上。
果果发现,方酉丽看她的眼神突然变了。仿佛直到这一刻,她才惊觉果果,其实是个会呼吸、会讲话的「人」一样。
「很好。」方酉丽微微一笑。「我实在是迫不及待,想要赶快看看这个新起之秀的作品。」然後她转向唐恩森询问:「我何时有这个荣幸?」
唐恩森没问过果果,直接答应。「过几天我会再带果果过来,连同她的作品。」然後唐恩森朝方酉丽颔了颔首。「果果等会儿还有事情,我得先送她回去。」
「不送。」
方酉丽甩过头,以女王退朝般的气势,昂首阔步地跨进另一扇门里。
回洪荳小馆的路上,果果一直在想唐恩森与方酉丽之间的关系。原本她以为他跟方酉丽是对情侣,但看刚才两人的互动,感觉又不大像……想到这,果果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没事管唐恩森跟那个方酉丽的事干么,她跟他又没啥关系。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果果就像被下了什么魔咒般,满脑子心思就是一直绕著唐恩森与方酉丽打转。
原本专心开车的唐恩森突然说:「後天有空吗?我去你家接你。」
「干么?」果果心猛地一跳。
「你忘了我刚才跟酉丽说的话?」唐恩森瞄果果一眼。「我要带你跟你的作品去她家。」
「有是有空,只是,我不确定我还想不想跟她见面。」
趁著停红灯,唐恩森转头看了果果一会儿,然後他唇边浮现一抹诡谲的笑。「想不到你也会觉得害怕。」他激她。
啥米!果果像被烫著似的,忽地转过头来瞪他。「你刚说什么?」
「我很确定你听见了。」唐恩森耸耸肩。「你害怕被拿来跟酉丽比较,因为你担心你赢不了她。」
被他猜中了!
果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但个性倔强的她,怎么容许自己在这节骨眼上示弱。「我有什么好怕的?!方酉丽虽然得过陶艺大赏,但不代表我的作品会比她差——比就比嘛,说不定一经比较,反而是我占上风!」
「那就这么说定了,後天早上九点,我上你家挑作品,然後我们再出发。」
直到这会儿,果果才发现自己中了计。好家伙,竟料准了她爱逞强的个性,挖好陷阱让她自个儿跳下。
瞪著唐恩森满意的笑脸,果果火大极了!
後天上午九点,唐恩森的车准时出现在何家瓷窑厂。他打开车门,一下车,一名忙著指挥工人装车的男人突然停下工作,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找小果吗?」
「是的,我是唐恩森。」唐恩森朝男人笑笑。
「我知道,果果跟我提过。」男人伸出手和唐恩森一握。「我是果果的堂哥,你可以叫我阿龙,她昨晚交代我,说你一来,就要你去她工作的地方找她。需要我带路吗?」
「你忙,我前几天才来过一次,还记得路。」
「那你就自便吧!」果果堂哥朝唐恩森一挥手,便真的就丢下他一个人,迳自去忙了。
唐恩森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身走进窑厂,直接往果果工作室的方向走去。
他站在门前,举手敲了敲门。
果果打开门。「你来啦!」然後她转身一扭,要他进门商议。「早上我先挑了几件比较满意的作品,你来看看这些好不好,还是要再另外挑?」
工作台上摆了十只陶瓶、五块盘、六个碗。唐恩森凝神看了一会儿,最後只各挑一件走。
「这样就够了。」
「不会太少吗?」果果瞪著唐恩森拎出来的三件,她原本打算要再多挑几件的。
「作品贵在精,不在多。」唐恩森从地上抽来几张报纸,将欲带走的作品一个一个仔细地包裹起来。
做完,然後他望向果果。「准备好了吗?」
果果望著他,接著深吸一口气,回答:「好了。」
方家客厅——
方酉丽手环胸,盯著唐恩森搁在桌上的三样作品,一会儿後,她扯唇微微一笑。「这就是你说的,可以跟我相提并论的作品?」
「你有什么意见?」果果将目光调向方酉丽脸上。两个女人互相望著对方,表情里大有互相较劲的意味。
「完全的不成熟。」半晌,才从方酉丽嘴里滑出这么一句评语。
果果倒抽口气。「你凭什么这么断定它们?!」
「就凭它们的视感。也真亏你有这个勇气,可以把这么粗糙的东西拿出来献宝,如果是我,才不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
果果吃惊地张大嘴巴,她没有办法想像,像方酉丽这么漂亮的女人,竟然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话!说她的东西粗糙——果果将目光移回自己的作品上,这对一个倾心陶艺的人来说,是多么难堪的一句评语。
「不是我瞧不新人,不过进入陶艺界这么多年,我大概能从一个人的作品,看出一个人的个性——」方酉丽瞅著果果身上的T恤、牛仔裤,轻蔑的笑著。「我看你……八成还是个处女吧!」
「我是不是处女,跟我的作品有什么关系?」话是这么说,但果果的红脸已做了诚实的回答。
「当然大有关系。」方酉丽语气非常肯定。「因为这正是你作品给人的感觉,处女的生涩,从你的作品里面完全感觉不到温柔、细腻、那种会触碰到人心的情感,你只是很粗暴地把你想要的形体塑造出来——嘿!你不要告诉我,你家正好开那种专门打模制胚的瓷窑厂。」
全被她说中了!果果猛吞著唾液,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很想要反驳,她不甘示弱,但是——眼前的她,还有什么条件可以来扳倒方酉丽?
站一旁的唐恩森突然插话。「但你不能否认,果果的底子比你扎实。她可以很精准地做出同样的东西两个、三个甚至十个,但你不行。」
唐恩森的抢白教方酉丽脸一阵红,她朝唐恩森射去凌厉的一瞥。「那又如何!创作又不是在做市场批发,需要那么多复制品吗?」
「世界上的精品,哪一样不是复制品?」
唐恩森双手环胸,唇角微微勾起。「虽然目前果果有些技巧还不够成熟,但我相信假以时日,她一定能有所作为。」
果果惊讶地瞧著他,没想到他对她这么有信心,还在方酉丽面前出言支持;她心里猛地涌现一阵感动。
方酉丽转过头来看著果果,哼哼地笑著。「是啊,假以时日她应该会有所作为,不过我想,最要紧的前提,你得先找人终结她的处女之身,教她何谓『温柔』的滋味!」
果果蓦地瞠大双眼。「你有胆再说一次!」她用力瞪著方酉丽,就像一只被惹火的猫一样,全身绷紧,怒发冲冠。
「粗鲁粗糙的处女,怎样?!」
方酉丽话一说完,果果再也控制不住地往她身上扑,好在一旁的唐恩森眼明手快,赶紧从後将她紧紧箝住。
「该死的,唐恩森,放开我!」
「果果,克制一点。」
望著眼前这一场闹剧,方酉丽撇嘴冷笑,然後身一转便离开客厅,留下仍扭成一团的果果与唐恩森两人。
「你看,你让她走掉了!」果果气得跳脚。「我这辈子从来没被人这么羞辱过,说什么处女没办法做出好陶器,我打娘胎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
「或许酉丽说得没错,你作品里少的就是那种温柔细致的感觉。」
听见他的喃喃自语,果果停下挣扎的动作,她转头瞪著唐恩森。「你的意思是,你认同她的评语——你也觉得我的作品太粗糙!」
「酉丽个性直接,她说的建议通常都是一针见血,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够了!她受够了!
使出吃奶的力气,果果猛一弓身挣脱唐恩森的手臂,她凝著脸将桌上的作品包回报纸堆中,然後双手一捧,便迳自往大门方向移动。
唐恩森愣了一下,然後才举步追在果果身後。
「小猫,你要上哪去?」
「用不著你管!」果果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瞪著唐恩森。「这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说话,从今以後,不要再让我看到你的脸。否则,我很难保证我会怎样对付你。」
说完话,果果转身就走。
唐恩森呆住,直到果果离开方家大门,都还没办法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