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
夜阑人静,夜凉如水。
一抹娇巧的人影自屋内溜出来,快步走入後花园,姿态之轻巧,并未干扰到一丝一分的夜色。
人影来到一扇位置极为偏僻的小门前,耐心的等了又等。
终於,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声。
月光下,照出另一道男人的身影。
四目相交,无声的展开问答。
你当真要跟我走?
当真。
不後悔?
不後悔。
片刻後,月亮再度从掩蔽的云朵後面探出脸。
後花园的小门已经洞开。
四下已无人。
***
数年後
「别跑!你这小兔崽子,还敢跑……」
「不跑是笨蛋,我才不会愣站着挨你打。」
「你还知道自己该打?你承认老子的大花脸是你画的喽?」
「我又没否认。我画得不错吧?大熊。」
「没大没小,叫啥大熊?叫我叔叔!」边吼边飞驰,一记小擒拿,黑大熊一把逮住一直跑在前头的小男孩。
小男孩登时哇啦哇啦乱喊。五岁的他,浓眉大眼,猛一看,和黑大熊有着七、八分相像。
「我才不要叫你叔叔,你明明就是一头大熊,有什麽好不承认的?大熊、大熊、大熊……呜哇!」小男孩被男人从腰际的衣带处拎了起来,悬空的小屁股挨了一巴掌。
「没教你点规矩,还真想爬到老子的头上去了?叫叔叔、叫叔叔、叫叔叔……」
一连巴了七、八掌,直到小男孩哽咽着叫了声「叔叔」,黑大熊才肯放他下来。
「好啦!哭够没?快点整理一下衣服,我要把你们送到王婆婆那里去了。你那两个妹子呢?」
「呜……她们还在睡……」
「还在睡?我不是交代过你,要你每天醒来後就要叫醒她们?你今早干什麽去了?」
「呜……画脸……」
「画脸?」黑大熊一愣,哭笑不得。「也是,不然我这张大花脸是怎麽来的?唉……」
拎着小男孩进屋,黑大熊暂时不理他,自顾自的打湿巾子,抹擦自己的脸。
真不知道小男孩是用什麽样的油彩画的,他足足抹了三次脸才干净,还他原本的真面目。
宽宽的额、浓浓的眉、炯炯的眼、高高的鼻,以及阔阔的嘴,这是一张很男性的、英气十足的脸,也应当是一张时时刻刻都威风凛凛、自信满满的脸。
可是现在他却是一副疲倦又无奈的神情,什麽威风,什麽自信,均不复在。
「唉唉唉……」
一大早就叹气,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可是除了叹气,黑大熊实在找不出其他能够宣泄此时此刻挫折情绪的好办法。
一旁的三名小孩看了,可就误解个中含意了。
「叔叔……」
原来是方才的小男孩去而复返,不仅如此,他的身边还多了两个更小的女孩,三岁的双生妹子,均是一脸不安的看着黑大熊。
「你在叹气……对不起,是小狼错了,不该画花你的脸,求求你别赶小狼出去,好吗?呜呜……」
「呜呜……」黑小狼一哭,另外两个小女孩也跟着放声哭号。
「啊?我没有要赶你们走。笨小狼,我可是你们的叔叔耶,我们可是一家人耶,哪有可能赶你们走?好啦!别哭了,赶快洗把脸,准备去王婆婆那里了,别哭啦……」
***
「结果他们哭了多久?」问话的声音饶富兴味。
「两刻钟……」应话的声音有气无力,应话的人更是要死不活的趴在桌上。「如果不是我允诺会带松子玫瑰糖回去,他们哪肯停下哭声?更别说乖乖的洗脸换衣裳出门了。」
「唉,可怜的大黑熊哟……」白照松玩笑似的伸出手,想拍拍他的头顶。
黑大熊避开,低声吼道:「够了,我讨厌你说我可怜的那种表情,你根本就不会明白带小孩有多累人。」
「我怎麽会不了解?好歹我也是一个奶娃儿的爹,平日里也抱过、哄过我家臭小子啊!」白照松反驳,「只是照顾过臭小子,我这才明白我家娘子平日有多辛苦,有多厉害。我扎手紮脚都还搞不定臭小子,她几句话就管得臭小子服服贴贴……唉,说到底,还是女人家懂得怎麽样照顾孩子。」
「是啊!」心有戚戚焉,黑大熊点头附和,「以前我瞧我大嫂忙进忙出,忙镖局里的生意,又要忙家里的事,再忙都能手包办所有的事,还能将我大哥服侍得无微不至……」
不约而同的,两人沉默了下来,开始追念故人。
故人,指的是原本的黑镖局当家黑大虎与其它的爱妻,也就是黑大熊的兄嫂。
黑镖局是一家祖传的镖局,格局虽小,却很专精,换句话说,就是专门接洽一般镖局不敢接的生意。
一般镖局所接的押镖,不外是押送南北什货、金银珠宝,而黑镖局押送的是天山千年雪参、南海斗大夜明珠,那种强盗贼匪一看就眼红,眼红就动手抢的镖物。
黑镖局接生意,走一趟动辄耗时三个月、半年,长达一年者亦有,护送镖物可自天涯至海角,镖物内容包喽万象,微小乃为一对会唱七十二种歌调的夜莺,庞大到一座水上行宫游舫,只要价钱谈得拢,黑镖局是使命必达。
是故黑镖局往往三年不接镖,接镖吃三年,这就是做专精押镖的好处。
可是凡事有好处,当然也有坏处。价钱高,代表风险也高。护送夜莺,引来三个王爷与八名巨富眼红,软硬兼施行抢,黑镖局至少有一打人手挂彩。护送水上行宫游舫,遭到沿岸海盗夺船,黑镖局为此牺牲两名兄弟。
不过只要有钱赚,杀头生意照样有人做,所以尽管大冒风险,黑镖局仍屹立不摇的开门做生意。
半年前,黑镖局接下一趟镖,镖物是一对前朝五金珍瓷花瓶,一名江富商准备送到边塞,赠予当地牧场主人的生辰贺礼,由当时的当家黑大虎夫妇亲自押镖。
按经验来看,这会是一趟有惊但无险的押镖。虽然途中会有山贼窝匪虎视眈眈,甚至行凶抢夺,但是黑大虎夫妇同心,其利断金,理应可以平安归来。
然而凡事都有变数,黑大虎夫妇这趟押镖失了风,非但失镖,还命丧黄泉,再也回不了家。
刚好也押完一趟镖归来的黑大熊一听闻兄嫂的恶耗,立即偕同副手白照松及底下的兄弟一路驰往边塞,砍死下手的山贼,夺回镖物,完成这趟押镖,也告慰黑大虎夫妇在天之灵。
然後责无旁贷的,黑大熊成为新一任的黑镖局当家,同时一肩挑起照顾三名小侄子、小侄女的责任。
对他而言,成为黑镖局的当家,工作内容没什麽太大的变动,可是一说到照顾三名小侄子、小侄女……
黑大熊抱着脑袋,发疼了。
「啧啧啧,」看着老板兼好友的举止,白照松大摇其头,「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大熊。小狼他们都还那麽小,你又一天到晚在外头忙,老是把小孩托给王婆婆照顾不是办法……王婆婆的年纪都那麽大了,还能帮你照顾几年?」
「不然呢?」
「简单,你需要有个姑娘帮你照顾孩子与家里,那就成亲,娶个媳妇进门嘛!」
「嗯,果然是个好主意。」黑大熊击掌,表示同意,不过还有下文,「只可惜我媳妇目前还没出生,我还没得娶。」
「什麽没得娶,你黑大熊真要娶,今天放个风声出去,豆豆小说阅读网明天媒婆就会踏破你家的门槛。」白照松大声反驳,「说穿了,你只是和大虎哥一样,没找到知心姑娘是不肯娶的,你当我不明白哦?」他微微一嗤,随即又感慨的说:「只是知心人难求,你现在又忙得不可开交,就先随便娶一个入门,照顾三个孩子也好啊!」反正男人多的是三妻四妾。
「算了吧!与其打这种烂主意,我宁愿多花些银两请王婆婆照顾孩子们。」黑大熊回应,「如今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
走一步算一步……但是连下一步都要走不下去时,又该如何是好?
「搬家?」王婆婆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黑大熊觉得自己的声音空洞洞的,连脑袋也空洞洞的。「王婆婆,你要搬家?」
「是啊!老身有个远嫁京城的外甥女,近来给我这孤老婆子捎口信,说她夫家事业有成,她念着曾经受我照顾,问我愿不愿意让他们接到京城照顾……唉,我是很喜欢小狼三个孩子,可是年纪愈大,体力愈衰败,照顾孩子也愈吃力,如今有享清褔的机会,说什麽都不想错过。」
既然老人家都把话说得这麽明白了,黑大熊没话好应,只能讪讪的问道:「王婆婆,你什麽时候走?」
最好是等个三年五载,孩子们都更大了些。
不过,当然不可能。
「这十日内。」王婆婆一开口就打破他的奢望。
「啊?」黑大熊顿时觉得日月无光。
「可以的话,黑当家明天起别再带孩子们过来了,老身还得腾出一些时间收拾行李。」
「啊啊……」岂只日月无光,连苍穹都黑鸦鸦一片。
那天黄昏,就见一头垂头丧气的大黑熊……不,是垂头丧气的黑大熊,带着三个浑然不知烦恼、快乐嘻笑的小兄妹,从王婆婆家返回黑家。
怎麽办才好呢?若是没有王婆婆替他在白天时候照顾孩子,他又能找谁呢?难不成真的要按照白照松的建议,随便娶个女人来照顾孩子?
心事重重又重重,他疏於注意四下动静,直到身边响起童稚的鼓噪声才又回过神来。
「糖缠!是卖糖缠的。」
「叔叔,糖糖,吃。」
「叔叔……」
黑大熊定睛一瞧,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市集附近,而且恰巧有好几摊甜食,其中一摊正是糖缠小摊。
「你们都还没吃晚饭,吃什麽糖缠?」黑大熊本来是打算板起脸训人的,可是一看见三张小脸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又心生不忍。「好啦!算了,买给你们便是。」
「好耶!」黑小狼跑得最快,一下子就站到糖缠小摊的前面。
这小子,将来练功时能这麽勤快就好了。
「我要一枝糖缠。」黑小狼迫不及待的对糖缠小摊的小贩说。
「好。」守着小摊的是个头缠布巾的姑娘,且出乎黑大熊意料之外的,是个年轻姑娘,声音沙哑,略显低沉,大半张脸容也被布巾遮盖,约略只能看出秀巧的鼻梁,以及漾着水波湿泽的红润唇瓣。
哎呀!黑大熊莫名的打了个哆嗦,不解自己全身从脚底逆流回头顶的酥麻感是怎麽回事。
不想了,他也走到小摊的前面,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墙角放了一只大竹篮,里头竟然摆了个婴孩,一边啃小手,一边对着来客流口水、傻笑。
哇!原来年轻姑娘已经当娘了。黑大熊才这麽想着,便听见年轻姑娘和黑小狼的对话。
「你要一枝糖缠,是吗?是要一枝大的、中的、小的,还是小小的?」
「当然是大的,我是个大小孩了。」黑小狼骄傲的挺了挺小胸膛。
「你要买枝大的当饭後甜食?」
「没有,小狼还没吃饭。」
「你叫小狼啊?还没吃饭,就要吃一枝大糖缠?唉……」
「阿姨,你为什麽要叹气?」
「因为阿姨听见小狼的牙齿在哭啊!」
哈!牙齿会哭?真是在骗小孩!黑大熊差点这麽说,可是仔细一想,她是在骗小孩没错。
小孩也果然被骗,紧张了,「真的吗?阿姨,你真的有听见我的牙齿在哭吗?」
「嗯,它边哭边说,如果你吃了大糖缠後,肯定吃不下饭,只吃糖会害它发酸、闹疼,疼到你会哭得惨兮兮,停都停不下来。」
黑小狼完全被吓到了,「那我该怎麽办?」
「你要先吃饭,吃完饭才能吃一枝小糖缠,这样就不会闹牙痛,牙齿便不会哭了。」说话的同时,年轻姑娘已经动手将一枝小糖缠以方纸包起,放到黑小狼的手中。
「好,我明白了。」黑小狼如释重负,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那我的妹子们呢?」
「她们啊……」年轻姑娘刻意低下身子,将另外两个更小的纸包放在她们的手心。「她们就只能吃小小枝的糖缠喽!乖,一样只能在饭後才能吃,懂吗?」
「懂……」两个小女孩似懂非懂,齐声应道。
黑大熊霎时大大的松了口气,不管这年轻姑娘知不知道,但她可真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往往要叫三个孩子好好的吃光一餐饭菜是个头大的问题,不过他有预感,今晚绝对不成问题。
他充满感激的看向她,「谢谢,这三枝糖缠多少钱?」
年轻姑娘先是微微一愣,稍稍的抬起头,在他还来不及看清楚她整张脸容时,又迅速低下头。
「五文钱。一枝小糖缠两文钱,小小糖缠一文钱五分,两枝合起来三文钱,所以总共是五文钱。」
黑大熊的手立刻伸进前襟的暗袋,可是摸啊摸的,没摸到半文钱,倒是摸出了一小块碎银。
「这太多了,我找不开。」她迟疑的看着他掌心中的碎银,不肯接过手。「不如这三枝糖缠当作是我请你的孩子们吃的好了。」
「那可不成。」黑大熊才不想占他人便宜,灵机一动,「这样好了,你再帮我包一枝大大大糖缠,碎银给你,就算银货两讫了。」
年轻姑娘犹豫再三,终於按照他说的话,包了枝大大大糖缠,放到他等待的掌心里。
「谢谢光顾。」接过碎银时,她低声的说,却再也没有抬头看他。
***
第二天,黑大熊抱着瞌睡的脑袋在床上坐起来,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是,该准备送孩子们到王婆婆那里,接着才又想到王婆婆已经辞去照顾孩子们的工作,不觉长叹一声,只想倒头再狠狠的睡一觉。
但是不行,他还是得起床,还是得打点三个小孩,还是得去黑镖局上工、坐镇。
只是当他抵达黑镖局的门口时,已经比平常时候足足晚了个把时辰。
「大熊,你终於来了,西城首富正等着你……呃?」匆匆从镖局的内堂走出来,白照松一见到他便呆住了。
不只是白照松,镖局里正好在场的镖师与闲杂人等都呆住了。
就见黑大熊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一身原本合该是整整齐齐的黑色劲装却显得淩乱不堪,而且还扛了三个行李在身上,倍显庞大而笨重。
行李一,是他挟在右边臂弯下的双生姊妹之一,正张惶的眨眼;行李二,是挟在左边臂弯下的另一名小女孩,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行李三……
「啊喳!马儿快跑!」黑小狼高高的跨坐在他的肩头上,两条小腿不时的乱蹬,一下又一下晃打在黑大熊的胸膛上。
可恶!黑大熊咬牙切齿。要不是他身强体壮,胸膛锻炼得够结实,这会儿不早就痛到倒地不起了?
「黑小狼,你给老子安分点。」
一手放下一个,待双生子安全的落地,他再抓肩头上那一个下来。
这时,他瞥见打杂的小厮,要他过来。
「乙儿,把他们带到後院,看着他们。」
一吩咐完,他也没心思去理会小厮措手不及的模样,注意力全都转移到白照松先前所说的话上。
「你刚刚说西城首富来了?我这就去见他。」
「等一下,你过去之前,先整理一下头发和衣服,全都乱了。」白照松提醒他。
「啧,一天的开始就这麽乱糟糟的……」不只是头发和衣服乱了,黑大熊的心情也是乱糟糟的。
而且还不只一天乱糟糟,第一天乱,第二天乱,第三天、第四天乱乱乱……
「大熊,好兄弟。」白照松怜悯的端详着「挂」在太师椅上的大男人,「你看起来活像一具屍体。」
黑大熊一语不发。
「而且还是一具大黑熊屍体。」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你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不可能边工作一边照顾孩子们。」白照松明白实话不中听,可是仍然说了出来。
「哪里不行?我带他们来镖局里,叫打杂的小厮看着就行了。」
「镖局出入的人多,是非也多,小狼他们还那麽小,你就不怕反而连累到他们吗?」
「这个……」黑大熊突然没话好说。
「而且你可知道,打杂的小厮想辞工了?」
「什麽?甲乙丙丁哪一个?」
「每一个。他们都说,在镖局里打杂还包括照顾孩子们的话,宁可辞工,再找新工作。」
「照顾小孩会比挨刀搏命来得难吗?」
「你是想照顾小孩,还是挨刀搏命?」
「……挨刀搏命,」黑大熊不得不沮丧的承认,「那的确比照顾小孩容易多了。照松,请代我向嫂子致上最高敬意。」
「好,我会的。」白照松点了下头,「但是我要找你谈的重点不是这个。」
「不然是?」
「你需要娶个媳妇,好帮你照顾孩子们。」
「照松,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过我现在真的没有成亲的打算,倒是要找另一个照顾孩子们的人选比较要紧。」尽管是亲如手足的朋友,黑大熊仍感微愠。
「那还不如成亲……」
「你怎麽突然这麽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是我的妻子关心。」白照松吐实,「其实她有一个姑婆的媳妇的小妹……」
黑大熊哭笑不得,「搞了老半天,你是想当媒人喔!」
「不对,想当媒人的是我家娘子,我只是帮忙捎个口信。」白照松纠正道,叹了口气,「但是我发现这个忙一点都不好帮。」
「那你以後就别再提起……」黑大熊注意到打杂的小厮了儿慌慌张张的在门口现身,「什麽事?」
「当……当家的……」丁儿突然哭了,「对不起,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什麽事情不是故意的?」黑大熊忽然变得警觉,「你不是在看着孩子们吗?他们呢?」
「小的实在是太累了,不小心打个盹,醒来之後,发现他们全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