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将人分别排在三条主线上……如果照迪潘①先生的方法,给这三类涂上不同的颜色,那也许不费吹灰之力。但是,在一部基督教哲理着述中,套用江湖术士那一套,未免不伦不类,所以我们不准备拿绘画和代数的X混在一起,而且我们在阐述风雅生活绝顶玄妙的学说的时候,将竭力争取持不同意见者和穿翻筒皮靴者②的理解。
①迪潘(1784—1873),法国经济学家,创立了统计地理学,常在其著作中用不同的颜色标明不同地区的经济状况。巴尔扎克对这门新兴学科持异议,多次予以嘲讽。
②这种筒子上半截外翻的皮靴在拿破仑帝国时代很时髦,到巴尔扎克撰写此文时已经过时。“穿翻筒皮靴的人”谓赶不上时髦的人。
近代风俗制造出来的三个阶级是:
劳动者;
思想者;
有闲者。
有了三个阶级,就有三个相当完整的公式,表现各色生活,从描写浪人富有诗意的流浪生活的小说,一直到立宪君主单调无聊的历史,应有尽有:
劳碌生活;
艺术家生活;
风雅生活。
第一节 劳碌生活
劳碌生活这个题目缺少变化。人用十指干活,就放弃了一生的前程,变成一种手段。我们再怎样仁爱,得到我们称赞的,也只有结果。到处可以看到人在大堆石头面前惊叹不已,可是即使他想起了堆石头的人,那也至多表示一番怜悯。
如果建筑师在他们看来多少还有一种崇高思想的话,他手下的工人却不过是类乎绞车的东西,与手推车、铁锨、镐头打成一片,分不清楚了。
这岂非太不公道?不。编入劳动大军的人,就象蒸汽机一样,都以同样的形式被制造出来,没有任何个性。工具人是一种社会零,再多的零加在一起,也得不出一个数字,除非在零前面有其他数字。
一个农夫,一个泥瓦匠,一个士兵,是同一块石头的相同碎片,是同一个圆环的断节,是把柄不同的同一工具。他们日出而起,日入而眠。有的是鸡鸣而起,有的是闻鼓而起①;闻鼓而起的穿皮套裤、两古尺②蓝呢料、靴子;鸡鸣而起的只能穿随手拾来的破衣烂衫。不论是谁,吃的都是粗糙不堪的食物。打石灰或者打仗,割豆子或专割脑袋,这是他们一年四季的正事。对他们来说,劳动就象一个谜,到临死那天还找不到谜底。他们一辈子干伤心的苦差事,报酬就是弄到一条小板凳,坐在门楣积满尘土的茅屋前,不用担心有听差吆喝:
“滚开,伙计!我们只有星期一才给穷小子施舍。”
①指士兵。
②原文aune,法国古尺,约相当于1.188米。
所有这些可怜虫,解决生活问题就是食橱里有面包,解决风雅问题就是箱子里有几件衣服。
小店东、少尉官、雇佣编辑,在操劳生活中等级稍高一些,但是他们的生活照样不脱庸俗气息。一辈子劳动,一辈子当绞车,仅仅机件更复杂一些,智力与机件结合得稍紧一些罢了。
至于裁缝,和艺术家实在相去甚远,这些人头脑里所构思的,都是一张张铁面无私的帐单。自从发明了假领,这些人便没完没了地使用。偶尔想享受一下,又立刻自谴自责,就象犯了偷盗债主罪。对他们而言,车辆就是出租马车,或者是送殡与娶亲时临时租用的车。
即使他们不必象卖苦力的工人那样拚命攒钱防老,但是他们一生孳孳不息,不过是希冀晚年穿衣吃饭有保障。因为他们朝思暮想的是在布什拉街①拥有一间冰冷的五楼房间,剩下的就是太太有一顶风帽和白细布手套,丈夫有一顶灰礼帽和一小杯咖啡,孩子能到圣德尼②上学或者得到半官费,全家人一星期能吃两回细嫩的白煮肉。这类人不完全是零,也不完全是数目字,或许是一些两位小数吧。
在这个愁苦的市区③,有一笔年金或者有一点公债利息,生活就解决了;有流苏窗帘、船形大床和玻璃罩蜡烛台,风雅就解决了。
①布什拉街,沼泽区一日街名。沼泽区曾是贵族聚居地之一,也是商业区和文化区。有许多精美建筑,十八世纪逐渐衰落,后成为中产阶级聚居的地方。
②一八一〇年,在拿破仑支持下,康庞夫人在巴黎北郊圣德尼修道院创立了专收官吏子弟的学校。
③但丁在《神曲》中用“愁苦的市区”形容地狱,巴尔扎克多次引用。
操劳的人在社会阶梯上,象大舰上攀缘缆索的水手,晃晃悠悠往上爬。在这个阶梯上再上几级,就看到了医生、神甫、律师、公证人、小法官、大商人、乡绅、官僚、高级军官等。
这些人是制造得十分精密的仪器,活塞、链条、摆,总之,样样机件都经过仔细的抛光、装配、上油,保证正常运转。外面还有漂亮的绣花罩子。但是他们的生活始终是一种不稳定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思想还不自由,而且缺乏创造力。这些先生们每天必须根据备忘录上的记载旋转一定的次数。这些小本子相当于从前学校里盯在背后的学监,时时刻刻提醒这些人,他们是一种理性存在①的奴隶。这种理性存在比起国君来,还要独断专横忘恩负义一千倍。
这般人到退休时,对时尚的感觉已经迟钝,讲究风雅的岁月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因此,他们出游的马车,踏板②支楞得老远,有多样用途;要不然也是老态龙锺,类似著名的波塔尔③的那辆马车。他们还保留着对开司米呢的迷信④。他们的太太佩戴项链和耳坠。他们的奢华始终靠省吃俭用。家里一切都很舒适,在门房的上头你可以看到:“请与门卫接洽。”他们在社会大数目上,如果也算得上数字的话,那也仅仅是一。
①指国家机器。
②此处的踏板(marche-pieds)当指车夫脚下的踏板,而不是车两侧上下车用的踏板,不然下文“有多样用途”不好理解。
③波塔尔(1742—1832),路易十八的首席医生,以生活简朴著称。
④当时,中产阶级仍以开司米呢为一种奢侈品。
对于这个阶级的暴发户,有男爵头衔,生活就解决了;有一个端端正正插着羽翎,身着猎装的高个儿跟班,或者在费多戏院①有一个包厢,风雅就解决了。
操劳生活到此为止。高级官吏、上层僧侣、将军、大业主、大臣、宫廷侍从②、亲贵,均归入闲人这一类,屋风雅生活圈。
①费多戏院在费多街(rueFeydeau),一八〇一至一八〇四年间和一八〇五至一八二九年间,喜歌剧团在这里演出。巴尔扎克一向轻视喜歌剧团。费多剧院一八二九年关闭。
②作者原注:侍从是风雅生活的一种基本条件。
一位哲学家在这样解剖完可怜的社会机体之后,感到成见真是可恶之极,因为成见让人们比肩而过,却又象水蛇一样互相避开。他于是想道:“我不能随意建立一个国家,我只能接受现成的国家……”
这种分类观察社会的方法,应该可以帮助我们构想出第一批格言了。照写如下:
格言
一
休息是文明生活和野蛮生活的目的。
二
绝对的休息产生忧郁。
三
风雅生活,就其广义而言,是活跃休息的艺术。
四
长年劳动的人不能理解风雅生活。
五
结论:要时髦,就必须不劳动而享受休息,换句话说,就是中个四合彩,当百万富翁的儿子,当亲贵,捞闲差或者兼差。
第二节 艺术家的生活
艺术家是例外:他优哉游哉是一种劳动,劳动是一种休息。他一时风度翩翩,一时不修边幅;他一高兴,穿起农民的衣服,再一高兴,叫时髦先生都随他穿起燕尾服;他不遵守法律,他制定法律。无论他是无所事事,或是在构想一部杰作,看上去都象是悠闲自得。无论他是赶一匹口衔木制马勒的马,或是驾一辆轻便旅行车;无论他是身无分文,或是挥金如土,他永远表现一种崇高的思想,影响全社会。
皮耳①先生拜会夏多布里昂子爵②先生,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清一色橡木家具的书房中。这位比百万富翁还阔三十倍的大臣突然间感到,充斥英国的金银家具,与眼前的素朴情调一比,显得黯然无光③。
①皮耳(1788-1850),英国内阁大臣,纺织业巨头。
②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国作家,曾出任复辟王朝驻英大使。
③这段故事无考,当为巴尔扎克虚构。
艺术家永远伟大。他有自己的风雅和自己的生活,因为他的一切反映了他的智慧和他的成就。有多少艺术家,就有多少具备新观念的生活。在他们身上,时尚是软弱无力的。这些桀骜不驯的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改造一切。如果他们把一个丑陋的瓷人弄到手,那也是为了改变它的面貌。
从这个学说中可得出这样一句欧洲格言:
六
艺术家按自己的愿望生活,或者……按自己的能力生活。
第三节 风雅生活
假使我们不在这里给风雅生活下定义,这篇论文就不完整,一篇论文不下定义,好比一位军官被截去腿,只能一瘸一拐地行走。下定义,要概括。我们现在就来概括一下。
定义
风雅生活是外在物质生活的完美化;
或者是:
有识之士的花销艺术;
或者是:
教我们象别人一样什么也不做,表面上却象他们一样什么都做的学问;
也许还有更好的:
发展我们自身和我们周围一切事物的那种韵味和情趣。
或者更合逻辑的是:
知道怎样夸耀自己的财富。
依照我们可敬的朋友A-Z①,应该是:
移植到事物中的贵族品质。
依照P.T.斯密②:
风雅生活是工业生产的创造性原则。
根据雅科托③先生的意见,没有必要再写风雅生活论,因为《忒勒玛科斯》④里已经有了(参阅萨朗特宪章)。
按库赞⑤先生的理解,风雅生活应该属于一种较高级的思想:
理智的运用必然伴随以感觉、想象和心灵的运用,后者同初等机能以及动物性的直接领悟相结合,给生活染上它的色彩(参阅《哲学史教程》第44页,看看风雅生活这几个字是否正是这句字谜的谜底)⑥。
①《时尚》杂志初次发表本文时作“德·吉拉尔丹先生”。A-Z可能即指他。
②大概指英国著名经济学家亚当·斯密(1723—1790)。
③雅科托(1770—1840),法国教育家。
④法国十七世纪作家费讷隆(1651—1715)的小说,下文萨朗特是小说中虚构的一个国家。
⑤库赞(1792—1867),法国折衷主义哲学家,下面的引文见他撰写的《哲学教程》中《哲学史教程》第2卷第44页,与原文略有出入。
⑥这是讥讽库赞的话深奥难解。
按照圣西门的学说:
风雅生活是会给一个社会带来不幸的最严重的病症,其理论根据是:巨富即盗窃。
据邵德吕克①的见解:
风雅生活是轻佻与空想的结合。
①邵德吕克(约1774—1842),当时一个落拓不羁的学者。
这些普通的定义都是第三条格言的婉转表达,它们的意思都包含在风雅生活中。但是,照我们看来,风雅生活还含有更重要的问题。下面我们就来将这些问题展开,同时将恪守简略的方式。
一个民族人人都阔,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政治梦想。一个国家必然包括生产者和消费者。播种,栽种、灌溉、收割的人,怎么搞的正好是吃得最少的人?形成这种局面,其中的奥秘很容易揭穿,可是有许多人偏要把它看作玄妙莫测的天意。到了人类大限的那一天,我们或许会加以解释。眼下,不怕有人骂我们是贵族,先老实说一句:一个人落到社会底层,就不该要求上帝说破他的命运,就象牡蛎不该要求上帝说破它的命运一样。
这样讲,不但富于哲理,而且合乎基督教精神。对各种宪章作过考察的人肯定认为,问题就这么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既然我们不是对别人而正是对思考过宪章的人说话,那么我们就可以讲下去。
自社会存在之日起,政府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富人互相商定对付穷人的保险契约。所谓的蒙哥马利式分配①往往引发内哄,使得文明人普遍燃起追求财富的热情,而财富则是各种野心的典型表现,因为正是由不想从事受苦受气的工作这样一个愿望中,产生了贵族、贵族政治、贵族爵秩、廷臣、娼妓,等等。
①巴尔扎克在《幻灭》和《农民》中也曾提到所谓蒙哥马利式分配,指出这种分配就是“一方完全占有,另一方一无所有”。这种说法的来历待考。
这种热情使人处处看见悬挂奖品的旗竿,可是只能爬到竿子四分之一,三分之一或者二分之一的地方,这又不免使人懊丧,结果必然是自尊心过度膨胀,虚荣心应运而生。由于虚荣心不过是每日梳装打扮的艺术,因此每个人都感到有必要准备一个标志,作为他权势的样本,向过往行人炫示他在大竿子上爬了多高,爬到顶端表演的便是国王。于是,族徽、听差服、风帽、长发、风信标,红鞋跟、烟囱帽、鸽子塔、教堂的小地毯、鼻子闻的香、介词、绶带、华冕、假痣,胭脂、桂冠、翘头皮鞋、法帽、法袍、毛皮纹、猩红呢、马刺①,等等,一个又一个,纷纷变成物质标记,表示一个人能享受多少休息,能有权利满足多少新奇的欲望,能浪费多少人力和财力、思想和劳动,因此一个过路的只消看一眼,便知道他是闲人,不是劳动者,是一个数目字,不是零。
①巴尔扎克信手拈来,列举了二十二样东西,均与高贵的身分有关。其中,“风帽”是中世纪贵族妇女的头披;“红后跟鞋”是十七世纪贵族喜爱的鞋;“风信标”、“烟囱帽”、“鸽子塔”只能建在贵族宅第上;“小地毯”在教堂中专供贵族下跪祈祷时使用;“介词”指姓氏中标志贵族身分的德(de)字;“毛皮纹”是贵族家徽中的一种花纹。
突然间,革命有力的巨掌抓起一千四百年间发明的各种标记,将它们统统化作纸币,不顾一切地给民族带来最深重的劫难。劳苦人再也不愿独自劳作,他们满脑子想的是和倒霉的阔人平分秋色,而阔人们什么也不会干,除非是悠闲自得,大享其清福!……
整个社会都在观看这场斗争,人们发现那些曾对这种制度爱得发狂的人,一旦他们从劳动者变成了闲人,立刻对这种制度大加贬斥,宣称它危险,可怕,多余,荒唐。
于是乎从这时候起,社会便重新组织,重新封爵,重新晋秩,重新授勋,过去是镶珍珠花纹的族徽对穷人说:vadere-fro,satanas!①……,如今是雄鸡的羽饰②担起这个教育人民的任务:靠后站,老百姓!……法兰西是一个精通哲理的国度。它通过新近这次奋斗,对建立国家所依据的旧制度的优越性、功利性和安全性进行了试验,然后,依靠几位当兵的,自动回到了“三位一体”③在尘世间安排山谷与山峰、栎树与禾稼的原则。
①拉丁文:滚开,魔鬼!
②指新贵,因为大革命后执政官、议员、立法团成员喜用羽毛作帽饰。
③“三位一体”,基督教教义认为圣父、圣灵、圣子三者同存一身,这里指上帝。
在公元一八〇四年,和在一一二〇年一样,一个男人或者女人,望着同胞,心中想道:“我高踞于这些人之上;我溅他们一身泥,我保护他们,我统治他们;人人都一清二楚看见我统治他们,保护他们,溅他们一身泥;因为一个溅别人一身泥、保护别人、统治别人的人,说话,吃饭,走路,喝水,睡觉,咳嗽,穿衣,玩耍,就是和被人溅一身泥、被人保护、被人统治的人不一样。”举世公认,一个人说这样的话,其乐无穷。
于是风雅生活出现了!……
它显得那样新鲜,那样光艳;既老迈,又年少;既高傲,又迷人。而且它通过这段绝妙的具有道德、宗教、王国、文学、制宪、利己主义意义的独白:“我溅泥,我保护,我……”等等,得到称道、改正、补充和新生。
那些有才情,有权势,抑或有钱的人,他们行动与生活的没有一个人愿意做普通民众!……
所以,风雅生活,就其本质而言,乃是仪表风度的学问。
现在,我觉得问题已经足够简洁地提了出来,而且其周密程度足以和拉韦伯爵①大人在首届七年议会上提出的问题相比。
风雅生活究竟发源于哪个团体?是否每个闲人都善于遵循它的原则?
下列两个格言,应该使一切疑虑涣然冰释,而且可以作为我时髦见解的出发点:
七
对风雅生活而言,世上只有马人,即驾提尔巴利②的人,算得上完整的生物。
①拉韦(1770—1849),一八一九至一八二八年间任法国议会主席,以思想明晰,善于归纳问题著称。
②提尔巴利是英国同名者发明的一种敞篷轻便马车。马人原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马的怪物,这里指骑士或驾马车的人,亦即深得风雅之奥妙的人。
八
过风雅生活,单靠变成阔人或者生下来就是阔人是不够的,还必须有风雅生活的意识。
梭伦早在我之前就说过:“假如你还没有学会当王公,先别装出王公模样来。”①
①梭伦(公元前640—558),古代雅典第一执政。所引的话出处不详,多半为巴尔扎克所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