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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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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真正的雷区,并不是他不听他的话,也不是他屡次三番惹他生气,而是……柯纯。
    并不是他故意去踩这个雷区,也不是想执意探究些什么,只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就让他看到了这个“雷区”。
    “雷区”静静躺在耿暮之卧室里,衣橱的内侧。
    昨晚一夜无眠,天亮才迷迷糊糊睡着,再次醒来时,房里只剩他一个,耿暮之想必早就去上班了吧。听他说,最近一直在忙公司在美国上市的事情,今天应该也是这样。
    整个别墅悄无一人,王妈似乎外出买菜了,而自己要到傍晚才开工。不好意思当个白吃白住的米虫,他撩起袖子,开始打扫房间。清洗被单,把被子拿出来晒,再把耿暮之昨天脱下的西装送到干洗店……于是打开衣橱,却在正要关上之际,一眼瞥见衣橱内侧的纸盒。
    他向来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爱好,这次却神使鬼差地打开。
    纸盒内,放着一本相册,上面则是一幅精美的相框,是耿暮之……和另一个男孩的合照。
    那是一个几乎每个人看了都会惊艳的美少年,五官精雅,眉目温润,有着一双纯净而会微笑的眼眸,亲昵地靠在他身旁。
    凝视半晌,肖石的手指轻轻拂过镜面的微尘,停留在耿暮之的脸上。
    那是一张温柔横溢的脸庞,在静止的一刻,他看到了他从未有过的柔和表情,毫不掩饰的宠溺与怜爱,发自他内心的情愫,明显到一眼就能看出。
    那个男孩是究竟谁?他的指尖没由来地颤抖起来……
    “他就是柯纯。”
    颓废性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肖石猛地转过头,有着一张酷似男人脸庞的耿辰之,似笑非笑地倚在门口。
    他似乎有乱闯入别人家里的嗜好。
    “是吗?”
    肖石把镜框收好,放到原位,拿起床上的西装,想往外走,耿辰之却伸手拦住他,从他身上,闻到一股浓重呛鼻的酒味。
    “你还真沉得住气,看到这张照片,还能这么不动声色。”
    他盯着他的脸色,看不出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平静,一片平静的苍白。
    “你喝醉了。”
    耿辰之的眼眶布满血丝,神情十分憔悴,是因为没睡好,还是喝得太多?
    “众人皆醒我独醉,不好吗?”
    耿辰之大笑,熟门熟路地走到客厅中的吧台,拿出一瓶威士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喝太多了。”肖石追过去,皱眉看着他。
    “与其担心我,还不如担心你自己。”
    “……”
    “失去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肖石看着他。
    “他有没有跟你提过小纯?”看到肖石沉默的样子,耿辰之露出讥嘲的笑意,“我就知道他一个字也不会说,而且,他一定让你什么都不要问。”
    的确,耿暮之非常排斥提起“柯纯”这两个字,想起上次他只不过提了一句,他就沉下脸放开他的情景,肖石的心里便忍不住一阵刺痛。
    照片中那个叫“柯纯”的男孩,在他心里有怎样的地位?王妈曾提过,柯纯年纪轻轻就因心脏病而去逝,他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吧。自己的眼睛和柯纯很像,是否因为这样耿暮之才接近他?否则,平凡如他,又怎么可能被注意到并和他有这样的发展?
    想到高中被痛骂的一幕,他的内心一直发寒……如果真是这样,那耿暮之一定很爱、很爱他……
    脑海里充满了令他痛苦的思潮,肖石深深吸气,竭力令自己看起来和平时一样。
    一提到柯纯,似乎也触痛了耿辰之的神经,他一杯杯往下灌,喝酒的速度跟喝水一样。
    “你真的喝的太多了。”
    耿辰之又一仰脖,把酒全部倒下喉咙,“你不好奇?也不问我柯纯的事?现在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如果你问,说不定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肖石不语,只是伸手按住他的手腕,“不要再喝了,很伤身体。”
    耿辰之一怔,随即大笑起来。
    “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会选你了……你和小纯真的很像,温顺乖巧,沉默寡言。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永远不会说不,也永远不问为什么,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能做到闷不吭声……”
    大笑忽然变成深深的叹息,带着说不出的苦涩,耿辰之浑身散发出强烈的悲哀,深深刺痛了他。
    柯纯到底是怎样一个男孩,能让耿暮之如此魂牵梦系,还能让耿辰之这么痛苦不堪……不不,他并不想知道他的故事,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多少人苦苦求之,而求之不得。如果,非要当柯纯的替身,才可以留在那个男人身边,那就永远当个替身好了。
    “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反正……他也已经不在了……”
    摇摇晃晃站起来,耿辰之朝沙发挪去。
    “小心。”
    拼命支撑住他颓斜的身躯,却仍撑不起那沉重的重量,脚步相绊,一齐摔倒在柔软的沙发上,他正好被他压在下面。
    “喂,你还好吧。”他推推他。
    耿辰之撑开沉重的眼皮,前面的轮廓似曾相识,尤其是那双纯净透亮的眼眸……
    “小纯……”
    视若珍宝般捧起那张脸,小心翼翼的吻,轻轻落在他的眼睑、鼻尖、唇角……
    那些吻就像初春湖面的一层薄冰,只要轻轻一捻,就能碎裂开来,如同他的心。
    所以肖石不敢动,僵硬着,浑身绷紧着,可就是不敢动。
    “小纯……”
    脆弱的吻,渐渐变得浓烈。
    “我是肖石,不是小纯。”
    请不要用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来对他说这些话。
    回想起那个男人昨晚抱住自己的梦呓,心脏就像泡在极度冰水中,阵阵收缩,其实他的心,比他的更薄更脆弱,只要轻轻一捻,破裂就在瞬间。
    也许它根本早就破了吧,在很久很久以前,他骂他“变态”、“恶心的同性恋”的时候……早就已经破裂了。不管现在的男人怎样温柔体贴,不管他怎样说服自己不去在意,伤痕总是还在,一直都在,而且,越来越深。
    虚幻的幸福终究无法持久,替身又怎能代替正牌的位置?如果是因为眼睛相似才博得男人的青眯,那他的这份感情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这场命运安排的相遇,走到这一步,莫非已然昭示了分离?
    而回家拿遗落在书房的资料的耿暮之,一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肖石和自己的大哥在沙发上相互纠缠的一幕。
    “你放开他!”他冲上去,一把拎起耿辰之的衣领,“如果你还是我大哥,就不要再碰他。”
    “等一下,耿暮之。”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水,肖石连忙拉住他,“他喝醉了。”
    “他居然护着他?”耿暮之无法置信地看着肖石。
    前尘往事一幕幕在心头翻搅,拼命拉住他的肖石,和当日即使狠心遭耿辰之遗弃却依旧痴心不改的柯纯,几乎一模一样。
    自己的大哥到底有多少魅力,作为兄弟,他自然再清楚不过。
    “他真的喝了很多酒,我想他不是故意的。”
    “哈哈……”夹在两人之间,耿辰之突然张狂地笑起来,“你永远都赢不了我。柯纯向着我,肖石也一样……”
    “你还好意思提起小纯?!逝者已矣,你不念着他也就算了,何必拿出来说嘴?”耿暮之彻底被激怒了。
    “有你替我想着他,我想不想都一样,不是吗?”耿辰之似是吊儿郎当,似是自暴自弃,又似是无限忧伤地笑了。
    用手一指肖石,他大声说:“逝者已矣?哼,何必粉饰太平?!为何不告诉他,在你心里,他永远都是柯纯的代替品,是柯纯的替身!”
    “你凭什么下这个结论?!”耿暮之厉声喝道。
    “不是吗?他有一双跟柯纯一模一样的眼睛,甚至连脾气都很像……”
    “耿辰之,不再说了。”
    肖石求救似地拼命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说下去。
    不要这么狠心打破这个幻象呵,他一直辛辛苦苦维系的海市蜃楼,虽然虚幻,却是支撑他心灵的唯一支柱。
    耿辰之甩开他的手,毫不畏惧地直视耿暮之喷火的双眸。
    “你敢发誓,你从来没有把肖石当成柯纯?”
    耿暮之沉默了,这沉默令肖石心如刀绞。
    “哈,说不出来了吧。”
    “我和他的事,不需要你来插手。”耿暮之沉声说。
    “好好,随你们便。反正你愿意自欺欺人,他则愿意掩耳盗铃,而我又是电灯泡,只会碍眼,那我走好了。”耿辰之竖起双手,摇摇晃晃往门外走。
    “他喝醉了,怎么回去?”肖石担心地问。
    “不用管他。”耿暮之冷着脸,拦住他。
    别墅外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肖石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耿辰之要醉酒开车?
    “等一下!”忍不住冲到门外,想挡住耿辰之的车子的去向。
    “难道他比我更重要?”
    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这次耿暮之没有再拦他。
    “不是重要不重要的问题,他是你大哥,现在你在气头上,可万一他真的出事,你一定会后悔的。我只是送他回去,马上就回来。”
    说完,他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而耿暮之阴霾的视线,一直牢牢盯在他的后前,像烙铁一样……
    ***
    呵呵呵……被肖石吃力地扶到床上的男人,突然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笑声……
    “你笑什么?”
    肖石喘口气,抹一把额头的细汗。这是耿辰之位于市内的高级公寓,整个房间豪华空洞,没有半点有人生活的痕迹。
    “想到我老弟那臭臭的脸色,我就觉得很好笑。”
    “你说这些话,纯粹只是为了气他吧。”肖石无奈地说,把他的鞋脱下来,替他垫好枕头,并盖好毛毯。
    “你好好睡一觉,我回去了。”
    “等一下……”耿辰之拉住他的手,“多陪我一会儿,也不行吗?”
    肖石叹口气,无可奈何地坐到床沿。
    “你真温柔啊,小纯也是一样。”耿辰之深深叹息。
    “柯纯是我们的表弟,我们三个人青梅竹马,从小玩到大。小纯小时候就很可爱,几乎是人见人爱,大家都很喜欢他,老弟也是,不过不知为什么,偏偏我一看到那小子就心里有气,没事总找各种理由欺负他让他哭个不停……人啊,总要在失去以后,才知道珍惜……不过,以我这么恶劣的个性,就算知道了,想必也不会对他好多少吧……
    “自从小纯走后,我几乎没有一个晚上能好好睡觉,再呆在没有他的T市会让我觉得窒息,所以我才不得不把自己流放到国外……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一切都不可能再来了……”
    时断时续的声音,在寂寞的卧室回荡。
    肖石沉默地聆听他内心的忏悔,放任自己的手被他握着,直到对方因酒意和疲累而渐渐阖上眼睑,才缓缓把手抽出来。
    跑到干净的似乎从来没用过厨房里烧水,等水开后,倒了一杯,放到耿辰之的床头柜上,把一旁的台灯拧暗,他拉好窗帘,又细心检视了一遍房间……
    耿辰之终于安静下来的脸庞,带着精疲力竭的倦意。是不是因为夜夜失眠,所以才不得不用酒精麻痹自己?刚才打开厨房的冰箱,除了几只鸡蛋,就只有满满的罐装啤酒,厨房内的小型吧台上,更是恐怖地塞满了密密麻麻的高纯度的各类红白酒。
    这个男人,远不像自己第一面所见的那样光鲜亮丽。
    在这个深深的都市里,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深深的故事,和无法愈合的伤口。
    最后瞥了一眼,他悄无声息地关上房间。
    ***
    接近午夜,别墅仍亮着淡淡的灯光。
    灯光是从书房发出的,肖石走到虚掩的书房门口,轻轻敲了敲。
    内心忐忑不安,他不顾他的反对送耿辰之回去,又到这么晚才回来,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引得男人雷霆大怒?
    “进来。”
    他推开门,耿暮之靠在宽大的办公椅上,正对着一台电脑,屏幕的荧光投射到他脸上,幽不可测。
    每次当他这个表情的时候,肖石就完全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睡着了?”
    明白他指是的耿辰之,肖石点点头,“你大哥……他好象酗酒酗得满严重的,房间是摆满了酒瓶……”
    “他又酗酒了?”耿暮之皱眉。
    “又”这个词用在这里,说明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我的一个朋友是医生,明天我会让他过去看一看。”他头也不抬地说。
    “哦。”
    “你还有什么事吗?”男人冷淡地问。
    “没什么……”肖石欲言又止,“不要工作到太晚,早点睡吧。”
    “我知道,你先睡。”
    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专注于电脑前。
    “晚安。”
    轻掩上门的瞬间,肖石忍不住握起自己颤抖的指尖。
    男人真的在生气,而且是非常、非常生气,却又偏偏装得若无其事。他该怎么办?向他道歉吗?还是做些什么让他消气?
    他事先就告诫过他不许和他大哥太过亲近,是否就是不想让他知道柯纯的事?那现在处处都违逆男人心意的自己,该怎样取得他的原谅?还是马上向他道歉吧,等他上床睡觉的时候,没错,就这样!
    然而,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天都泛白了,也不见耿暮之的出现——
    何必粉饰太平?!为何不告诉他,在你心里,他永远是柯纯的代替品,是柯纯的替身。
    真的是这样吗?他很想问,却又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若真的这样,他宁可自欺欺人,装聋作哑。
    到底怎样才可以守住这一生想要认真对待的人?到底怎样才可以维持这份建立在假像之上的如履薄冰的感情?
    他无语自问,这永远是无解的答案,无解的难题。
    闭上酸涩的眼眶,将身体蜷成一团,无边无际的孤寂将他淹没……
    唉,如果真的要分离,那是谁也没有办法阻止的事啊。
    ***
    日子就像冰封的湖面下的水流,平静而迅速地一天天飞逝。然而,湖面一角不那知何裂开的缝隙,却渐渐越扩越大,越来越难以愈合。
    华薇薇自从嫁给了那位中午的太阳后,就辞职做起了专职少奶奶。婚礼在西式教堂举行,观礼的人并不多。
    女方这边就只有肖石一位引人注目的”家长”(华薇薇对外一律称“哥哥”,似乎也没有多少人对他们不同的姓氏提出异议)和“流星屿”经理邱浩川,而男方除了亲戚外,就是郝大山膝下的一对年约十六、七岁的儿女。
    看到这对外表和华薇薇差不多的少男少女,肖石僵硬的笑容就没有松缓过,在华薇薇一再保证嫁过去后不会和郝大山的子女一起住,并且对成为一名合格的“后妈”有了充分心理准备,他才稍稍放心一些。
    总之,他现在的心情,有些类似于含莘茹苦的父亲,好不容易嫁掉自己女儿的感觉吧,心头卸下一块沉重的大石,却又感到恋恋不舍。
    没有华薇薇生活的公寓,一下子冷清了许多,肖石退掉公寓,另外在附近租了一个单身小单元,过着一个人自给自足的生活。每逢礼拜日,他都会去探望在市效戒赌中心的母亲,她看上去气色比以前好得多,治疗效果似乎颇有成效。
    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更令人惊喜的是,“流星屿”的同事许小然向人见人怕的邱浩川告白了!
    当然第一次是被狠狠地拒绝和一顿羞辱,然而许小然却锲而不舍,在抓住邱浩川的一个弱点后向他发起猛烈进攻,熬不了多久,邱浩川就卸甲投降。
    这不咎于拿鸡蛋撞石头,惊奇的是,居然给他撞开了!肖石不知道许小然怎么办到的,却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如果,自己有许小然的十分之一,也许就不会落到如此夜夜难眠的地步。
    究竟在痛苦些什么呢?其实,不过是因为自那一夜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耿暮之。
    这次的“不见面”,不同于上一次“不见面”的决裂,男人并没有刻意避开他,只是冷淡地打开彼此间的距离。不再等他下班,不再约他出来,连他打电话过去他都是冷冷的几句就挂断,一付很不耐烦的样子。碰了几次钉后,肖石就乖乖地,再也不敢多骚扰他了。
    就像一脚不慎踩中了“雷区”,炸开了原本挡在彼此面前自欺欺人的面纱,不管再怎样勉力维持平静,却再也无法若无其事地生活。
    沉默不语的男人令人痛若异常,干脆肯定告诉他他只是个替身,说不定反而令双方都能解脱,只是,什么都不解释的男人,令他觉得自己连被他肯定是“替身”的用意都不屑。
    虽然不想雪上加霜,但,这是事实。
    心在慢慢被冰封的同时,他开始时常出入耿辰之的公寓。
    究竟是寂寞,还是太爱那个男人?总之,与其一个人在家里辗转难眠,还不如对着那张酷似他的脸痛苦。
    在他的带领下,他也渐渐学会喝酒。喝醉的感觉真的不错,轻飘飘的,手脚麻痹,躺在沙发上就像飘浮在海中心,意识与身体分离……什么都不用去想,也就没有了烦恼。
    清醒时,就和耿辰之天南地北地聊,彼此都心照不宣似,再也没有提过有关柯纯的只字片语。只是偶尔,当耿辰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或是言谈中流露出淡淡忧伤的时候,肖石猜想,会不会他又想起了柯纯?
    那双眼眸几乎和耿暮之一模一样,那以前当他凝视着他时,是不是每次都把他当成柯纯?
    他想他是不会好了,这越喝越多的酒,越来越重的心痛,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失去的永远是最好的,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他会不会想念他,就像想念柯纯一样?
    一双手伸过来,替他挡去灯光。
    “干什么?”他扒开他的手。
    “不这样做,你似乎就要哭鼻子了。”
    耿暮之……不,是耿辰之凝视着他。
    “我没事。”
    “如果能一直这样自欺欺人,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我真的没事。”
    他苍白脸颊流露的一抹倔强令他又爱又恨,明明都痛成这样了,却仍是咬牙一声不吭,跟柯纯一样。
    “耿暮之到底有哪里比我好?”
    前尘后事,如浪涛拍击岩石,卷起千层浪。
    他记得,这句话,当初他也问过柯纯。那时他误会柯纯爱的是自己的弟弟,而事后证实只不过柯纯故意骗他。
    那时,柯纯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别着脸不肯看他,即使被他硬抓住下巴抬起来,他眼眸里,满满的,就只有伤心而已。是怎样令人不忍的伤心呵,可当时的他又气又怒又暴跳如雷,完全忽略了他眼里的伤心。
    他甩手负气而去,就此造成两人一生的决裂,亦令自己后悔终生。
    “不知道。看到第一眼,就很喜欢、很喜欢……很奇怪吧……”削瘦的清秀脸颊,最近更显忧郁了。
    “不奇怪,这是命运安排的缘份。”
    “命运安排的缘份吗?真动听啊……”肖石有些出神。
    “你不相信缘份?”
    “我相信。我只是不相信缘份会正好落在自己头上,而且,既然有缘份,也未必会有美好结局。”
    “这话听起来很悲观。”
    “是吗?”肖石淡淡一笑。
    “什么响声?”
    空气中传来不同寻常的震动。
    “是我的手机。”肖石从裤袋里掏出不常使用的手机,按下接听键,“喂?”
    听筒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是肖石先生吗?”
    “我就是,请问你是……”
    这个号码,只有母亲和华薇薇两个人知道,怎么突然有陌生人打来?
    “我是仁爱戒赌中心的马医师,你母亲的主治医师。”
    “原来是马医生,你好。你这么晚电话给我,难道是我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没错,是关于你母亲的。事情是这样……呃,你母亲有了重大变故……不过这是个坏消息,所以在我说出之前,请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不多久,“咚”地一声,手机重重摔倒在地面。
    “怎么了?”耿辰之担心地看着他。
    肖石怔了几秒,突然跳起来,立即往外冲。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连忙抓住他。
    “快……快送我到仁爱医院……快一点……我母亲她……她出事了……”
    泛白的双唇,因太过震惊而微微颤抖。
    ***
    通往急诊室的走廊一片嘈杂,分开人流,肖石跌跌撞撞地冲往最里的病床……
    “妈!”
    病床上,伍慧娟静静地阖着眼睛。
    肖石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平静的模样,她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平时在家里,不是低声下气地向他要钱去赌,就是凶神恶煞地咒骂他是“讨债鬼”。
    这么安详的母亲,这么柔和的面容,前所未见,他缓缓闭一下眼睛,深深呼吸。
    “肖石先生,请不要难过,你的母亲已经在五分钟前停止呼吸了,很抱歉,你没有及时赶上见她最后一面。”母亲的主治医生马医生,不无遗憾地扶了扶眼镜。
    “马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肖石困难地挤出声音。
    “是车祸。伍女士于午夜时分从戒赌治疗中心逃跑,过十字路口时,因闯红灯被路过车辆撞倒,当场头颅出血,送到急诊室后因失血过多而死亡。对不起,我们治疗中心虽然有严密防范措施,却还是百密一疏。”马医生做出简要说明。
    “逃跑?她不是在治疗中心呆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逃跑?她想到哪里去?”
    “伍女士是在环海西路被撞的。其实之前,伍女士的情绪就有些波动,我们虽然有小心看护,但没料到,她会趁看护人员不注意的时候偷偷逃走。”
    环海西路,那不是通往码头的必经之道吗?
    原来她诚如自己所说——死也要死在澳门,果然实践了。
    说不出是苦涩,是气愤还是心痛,肖石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差点站立不稳。
    “小心。”耿辰之眼明手快地把他扶住。
    “肖先生的气色不太好,还是赶快坐下歇一歇吧。”
    两人合力把肖石扶到急诊室外的休息椅上。
    “请节哀顺变,我去帮你处理一下相关事宜。”马医生缓步离开。
    长长的黑暗走廊似乎没有尽头,散发着刺鼻消毒水的空间,充满冰冷的气息,肖石怕冷地环住自己双臂。
    “来,喝口水。”
    一杯热茶出现在自己面前。
    肖石沉重地接过。
    “没想到,妈妈的赌瘾会这么严重。以前她就说过,要她不赌,除非杀了她,还说就算要死,也要死到澳门。现在虽然不是在澳门,但至少,是去往澳门的路上,也算……达成心愿吧……”
    苦涩不堪的语气。
    “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可是,我心里却没有太多悲伤的感觉。难道我是冷血动物吗?还是说……再浓的亲情,也被她那种日以继夜至死不改的疯狂赌性消磨殆尽?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局,爸爸离开我们,现在妈妈也走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吧!”
    “傻瓜,当然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把他人的过错,加诸到自己身上。”耿辰之用修长的手臂将他环住,一遍遍轻抚着他的后背。
    “想哭就哭出来,不要自己拼命憋着这么辛苦,我不会笑话你的。”
    “我哭不出来。”
    虚弱的身体无法支撑重量,只能靠在他怀里,勉强维持。
    “没关系,哭不出来就不要哭。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放心好了。”
    那张温柔的脸庞和耿暮之一模一样,肖石凝视着他,胸口掠过尖锐的痛楚。
    “要不要我叫暮之过来?”
    “不要。”他蓦然一惊,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臂,连连摇头。
    “为什么不要?这个时候,他来陪你比较好吧。”
    “不要……不要……”肖石只是像个倔强的孩子,拼命摇着头。
    耿辰之只能无奈地放弃了,“好吧,那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你的脸色白得能吓死人。这里等一会儿我会处理的,交给我吧。”
    “谢谢。”
    此刻还能有人陪在身边,他感到非常宽慰。身边的男子虽然总是一付吊儿朗当的颓废模样,但正经起来,却比任何人都可靠。如果没有耿暮之,说不定他会被他吸引。
    然而假设是不成立的,命运安排的缘份,一生,只有一次。
    他的爱情,也只给一个人。
    不管他是否需要,不管有没有回应,只要他知道自己爱着他,这就足够了。即使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刻,肖石也只会这么想。
    这一夜显得特别漫长,直到清晨,天已放亮,才把相关事宜处理好。
    肖石并没有拒绝耿辰之把他送回家的要求,他显然是不放心他,而他也的确需要陪伴。
    然而,简陋的公寓门口却静静伫立着一位男人。
    男人有着和耿辰之一模一样的轮廓和身材,只在气质上,有着本质差别。
    “唷,亲爱的弟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看到你,真是太荣幸了。”耿辰之不正经地笑,右手不动声色地拥紧肖石,将他揽到自己怀中。
    果然,耿暮之盯着他的眼眸,就像要喷火。
    一夜未归,两人却在清晨相拥出现,盘跚的脚步,掩饰不住的憔悴神情……再傻的人也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耿暮之不理他,径自走到肖石面前。
    “我在这里等了一个晚上,你却一直都跟他在一起?”
    以前男人税利深沉的眼眸,总是令他又怕又慌又心跳,可是现在,他只觉得又累又倦又无奈。
    “我和他只是朋友,我们什么事都没有。”
    “你说我会相信?”
    “对不起,我很累。有什么事,留到明天再说好吗。”肖石难过地别过脸。他显然一点都不信任他。
    “老弟,我明天再向你解释,今天你就放过他吧,他真的很累,需要好好休息。”耿辰之接口。
    “我早就说过我们的事不用你插手!”耿暮之的眸色更深了几分。
    “你这样,只会让他更难过。”耿辰之挡在他面前,扶住肖石的肩膀,“肖石,我们进去。”
    擦肩而过时,耿暮之突然开口,语气冰寒到极点。
    “告诉我,这就是你的最终选择?!”
    生怕一开口就会令自己全盘崩溃,肖石缓缓闭一下眼睛,然后抬腿,挪动沉重的脚步,和男人擦肩而过。
    门被轻轻阖上,男人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门外……破裂的心,碎成片片晶莹,纷纷扎入他僵冷的身躯。
    “我去把他叫回来?”
    “不要去……”
    “真的不要?你确定不会后悔?”
    “算了……”
    算了吧,就这样吧,如果一切就此结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太累,这份感情实在令他太疲倦、太卑微、太痛苦不堪。即使他再能忍耐,也终究有他的极限。
    靠在门后缓缓下滑,他坐到地上,蜷起双腿,把头埋入膝盖……
    往事电光火石,他不禁潸然泪下。
    原来,失却生命中全部所有,只需一个黑暗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