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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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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年前的华剑凛,有着迥异的双面性格。
    在家里,是学业优异、缄默听话的好儿子,在学校,则是独来独往、孤傲不羁的少年。
    校园中,他极端孤僻,像一匹独行的狼,和班上所有同学都保持着淡淡的点头之交,不曾与任何人深交。总是一个人早早上学,又往往最晚一个回家。除了自己班级和操场,他最常去的地方是学校的医务室。
    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去医务室的情景。
    「老师,你真的不肯帮我写病假条?」
    医务室内传来的恶劣语气,让华剑凛的脚步停在门口。
    门虚掩着,从缝隙中一眼就能认出,里面不是别人,正是隔壁班臭名昭着的旷课大王——熊哲峰。
    此人与其说是学生,倒不如说是小混混,经常拉帮结伙,上课顶撞老师,下课打架斗殴。偏偏他的父亲在教育局任职,树大好乘凉,学校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横行无忌。
    「你又没有真的生病,怎么可以做假?」
    修长的白色身影映入眼帘,那应该是学校的保健老师。
    曾经有几次华剑凛在校园中与他不期而遇,但那位老师似乎相当不习惯与人直视,走路总是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孩。
    他只记得对方细软的黑发和薄薄的镜片,是存在感相当薄弱的人。
    「老师,你干嘛这么死脑筋。我说肚子疼,你就给我开病假条啊,管这么多做什么?」熊哲峰直着脖子叫道。若在平常,他自然二话不说就跷课,可最近父亲的管教突然严厉起来,不许他随意逃课,没有办法,只能用「装病」这一招。
    「你是学生,正是吸收知识的时候,还是早点回教室吧,课才开始没多久。」保健老师淡淡说。
    「我靠,你到底开不开给我?别把老子惹火了,敬酒不吃吃罚酒!」没耐心的熊哲峰凶相毕露,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
    看样子,老师要妥协了华剑凛然猜测着。
    他还从没见过敢和熊哲峰对着干的老师,倒不完全因为敬畏他的父亲,更多的是害怕他什么事都做得出的狂暴个性。更何况这位保健老师看上去文文弱弱,真要打起来,只怕一拳就倒了,又怎么敢和五大三粗的熊哲峰对抗?
    真麻烦
    小腹传来火辣辣的疼,可看样子,他今天未必能得到及时的医治。
    正当华剑凛想转身离开时,却被淡淡的声音拉住了脚步,「我不会开给你的,你还是回去上课吧。」
    意料之外的回答,不仅令让熊哲峰愣住,也让华剑凛心里浮现一丝惊讶。
    没想到,他还真够胆。
    「你他妈在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果不其然,被激怒的熊哲峰咆哮着,一把揪住保健老师,攥紧的拳头停在他鼻尖一寸的地方
    「要我说多少遍都可以。违反校规的事,我不会通融。」声音很淡,听上去还有一丝害怕,但深蕴其中的,却是坚定不移的执拗。
    强烈的反差,让华剑凛微微动容。
    「你他妈的自找死路」
    华剑凛一向奉行「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处世原则,得罪了熊哲峰,对他而言不但没有任何好处,还会留下不少麻烦。若在平时,现实如他绝对不会蹚浑水,然而就在这一刻,不知怎的,久违的「正义感」蓦然涌上心头,让他一脚踢开门,疾走几步,一把接住了正住老师脸上挥去的拳头
    「你是华剑凛?」
    凭空杀出一个程咬金,熊哲峰火冒三丈,是别人的话,早一拳打过去了,但那人却是华剑凛。
    华剑凛这三个字,代表了异类般的存在。
    他自成一格,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可得到的关注,比任何人都多。
    「熊哲峰,老师已经说了『不』,你难道没听到吗?」
    高中时,华剑凛就已接近一米八,比熊哲峰高了半颗头。他微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神冥黯,抿紧的坚毅嘴角,有着冷酷的线条,和沐浴在阳光下的单纯学生,完全来自两个世界。
    被这样的视线凝视着,任谁都会胆怯,手腕更是被对方的铁拳捏得生疼,熊哲峰没来由地冒出一丝寒气。
    「要你多管闲事,小心老子连你一起打。算了,不跟你们浪费时间。」逞强抛下一句,熊哲峰逃也似地甩上门
    「那个同学,谢谢你」
    保健老师脸色有此苍白,果然还是怕的吧。华剑凛皱了皱眉头,在内心唾弃自己「英雄救美」般的举止。
    如果真是个美人倒罢了,偏偏对方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架着近视眼镜,气质温和怯弱,五官勉强可以入眼,全身上下都乏善可陈。
    不划算,一点也不划算。
    华剑凛一屁股坐到病床上,不屑地看着男人,「老师,做人别太认真了。下次他再找上门来要病假,给他就是。连校长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又充什么英雄好汉?搞不好还会挨揍。」
    平时华剑凛不是那么多话的人,可在这个男人面前,他真的有点反常。算了,反正一开始就反常,干脆反常到底吧。
    保健老师闻言,不由得露出苦笑,「我知道,可是总觉得不能违反自己的原则」
    华剑凛的眼皮抽搐了一下。
    是了,看他那清瘦笨拙的样子就知道了,脑筋迟钝、食古不化,谨守着清规戒律当圣旨,一辈子规规矩矩地生活,重复着千万人走过的轨迹,绝对不会跨出界线半步。
    「同学,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我小腹有点疼,想找点止痛药吃。」
    华剑凛一眼看到他胸前别的识别证,写着「苏珣」两个字。淡淡的有文艺气息的名字,很符合他的气质。
    「药不能乱吃,到底是怎样的不舒服?躺下来让我检查检查。」苏珣示意他躺到病床上。
    「你管我那么多?叫你开药你就开好了。」
    刚才还挺身而出的少年,现在却用同样的口吻命令他,难道前脚才走了熊,后脚又来了狼?
    不过,这个少年虽然气势凌厉,苏珣却明白他并无恶意。
    「还是让我帮你检查一下吧。」苏珣坚持着。
    「真麻烦。」华剑凛嘟囔了一声,最终还是乖乖躺下
    撩开他的短袖白衬衫后,苏珣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小腹右侧,有一块碗大的瘀青,紫红交错,形状可怖,一看就知道被人用力捶打所致。
    「这伤怎么来的,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不小心撞的。」华剑凛淡淡道。
    像这样的伤口,怎么可能是撞的?苏珣知道他没有讲真话,却也不追问,只是取来药酒,倒在瘀青处,轻轻揉搓起来
    「我先给你擦点药酒吧,等会儿再拿一瓶给你,回去后自己学着涂。能不吃药的话,最好不要吃药,药对身体多少有点伤害,尤其你们现在还年轻,会有副作用。」
    华剑凛蹙紧浓眉,结实的小腹紧紧绷着。能察觉他很疼,却连一声闷哼都没听到,苏珣不由暗暗佩服他的忍耐力。
    淡淡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华剑凛微抬眼眸,凝视着正用力替自己揉搓瘀伤的男人
    男人穿着白色大褂,流露出一丝禁欲感。侧脸的线条,出人意料地好看,一头细软乌黑的头发,让人很有伸手抚摸的冲动。手指在刹那间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华剑凛立即警醒,暗骂自己不知在想什么。
    「暂时就这样,回家后临睡前,照我这个样子,再给自己擦一次。」苏珣松开手,露出温和的笑容。
    「谢谢老师。」
    「没什么。今天我真正要感谢的是你。」苏珣看着这个大男孩黝黑的眼眸,他眼中的东西,实在太多、太灰暗了。
    「老师客气了。」
    华剑凛淡淡道,弯腰提起书包,大步走了出去。
    肯定还会再见。
    不知为什么,苏珣就是这么笃定。
    果然,两个星期后,华剑凛再度出现在医务室。
    苏珣正在填写学生病历档案,看到是他,微微一笑,「同学,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和第一次见面,同样的对白。
    华剑凛也像那天一样,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病床上,「老师,我的药酒用完了。」
    「这么快就用完了?」苏珣很诧异。他开给他的可是足够用三个月的剂量。
    「是真的用完了。」华剑凛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小腹的瘀青散了吗?是不是你用法不当,造成不应当的浪费?来,让我看一下」
    苏珣伸手去拉他的衬衫,后者拼命躲闪,「没什么好看的」
    「看了才能了解你的伤势。」
    两人拉扯间,苏珣无意撞了一下他的腰部,华剑凛倒抽一口凉气,似是被触到某些痛处,上半身蜷成一团,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是不是碰疼你了?让我看看。」苏珣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衬衫,触目所及的惨状,让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迟迟说不出话来。
    华剑凛的上半身可谓伤痕累累,年轻结实的肌肉,到处都是青紫交错的痕迹,有些是拳头造成,有此似乎是撞伤,左侧肋骨处,还有一道道肿胀的痕迹根据苏珣的经验,那不是用藤条,就是用皮带抽的!
    难怪药酒会用得那么快!
    苏珣猛地站起来,「这么多伤到底是谁弄的?你曾和谁打架斗殴?还是说,你有受到家里人的虐待?到底怎么回事,被打成这样为什么那天不告诉我?有没有别的老师知道?」
    这么多伤痕,若是聚众斗殴,学校肯定知道,再说以他的性格和身材,不像是任人欺负的人,那么根据他的经验和直觉,十有八九源自家暴。
    只是,被家暴的学生,他不是没有见过,也不是没有处理过,但像他这样遍体鳞伤、惨不忍睹的,苏珣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难免震惊过度,声音都高亢的有点变形
    「嘘」华剑凛一把揽过他的脖子,将他拉到眼前咫尺之距。相对于他的震惊失措,少年早熟的脸颊上,充满了成年人才有的阴狠。
    胸口燃烧的一团火,被如此桀骜不驯的眼眸一扫,瞬间冰封成了霜雪。
    「老师,冷静点,别叫得全校都能听到!」华剑凛沉声道,视线一寸寸在他脸上逡巡,目光所及之处,情不自禁泛起颤栗。
    「你的脸上也有伤痕。」
    凑近的距离,让苏珣很清晰地看到了他左颊靠耳处,有一道瘀血伤痕,刚才他一直用头发遮着。
    「我知道。」
    「是谁打的?」
    「没人打我,更没人虐待我。这些伤痕,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撞伤的,听到没有?嗯?」
    华剑凛空余的手,轻轻抚上他细长的脖子,五指微曲,若有若无地搭在他咽喉要害处
    微凉的指尖,暧昧轻触,受惊的肌肤立即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那个时候,苏珣真的认为,只要自己再多嘴一个字,眼前的年轻男孩就会瞬间化为黑色孤狼,将自己撕个粉碎。
    强压下满腔的诘问与震惊,苏珣轻轻点了点头。
    「很好,老师。别多管闲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不知有没有满十七岁的少年,说出的话,竟是成年人都未必有的坚强和沉稳。
    眸中的意志力,足以摧毁钢铁长城。
    苏珣并非妥协于他的威胁口吻,只是下意识觉得,眼前的少年,有着常人难及的自尊和坚定。别人的援手,对他而言,也许并不是帮助,反而是一种麻烦。
    于是,他沉默了。
    从此,两人开始了频繁接触。
    几乎过不了几天,华剑凛就出现在苏珣的医务室。没有意外,带着一身伤痕,新伤叠旧伤。苏珣从不多问,细心替他上药、开药,没有一句废话。华剑凛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人的视线交流,倒比言语更多。
    有时,身上的伤口疼得狠了,华剑凛就在病床上小睡一会儿。两人相处的时光,一点点漫长。
    医务室房间不大,总是弥漫着消毒水淡淡的味道,不讨厌,反而感觉宁静,像是来到了深深海底。只要躺在白色病床上,就能以一种安全的姿势,遗忘所有痛楚。
    华剑凛很满意这个地方,也很满意身边这位缄默不语的老师。虽然谈不上什么好感,但至少,他不像别的老师那么像一位冠冕堂皇的「老师」。
    时间久了,再酷的人,也禁不住寂寞的侵蚀,他渐渐有了倾诉的欲望,于是,苏珣终于得知,他身上的伤痕到底从何而来。
    华剑凛有个不甚幸福的家庭,母亲脾气暴躁,父亲酗酒,感情一直不合,争吵不休。唯一的姐姐同样性情冷漠,并未给予他多少温情。
    从小到大,一不如意,他和姐姐就是酗酒父亲的出气筒。又因他是男生,比较「耐打」,被揍时一声不吭,只会用倔强的眼神瞪着父亲,惹得父亲更加咆哮如雷,时不时上演的「竹笋炒肉丝」是华剑凛的家常便饭。
    看到苏珣震惊的眼神,华剑凛毫不在意地笑了,「干嘛,老师,收起你多余的同情心。这种东西,我不需要。」
    「你要不要告诉学校,让学校出面调停?难道你打算就这样一直忍耐下去?」苏珣想到一个方法。
    「你想让我上社会新闻的头版,从此活在别人同情的眼光下,忍受他们的指指点点?免了!」华剑凛用手一挥,冷冷拒绝,「再说,他们毕竟是我父母,相处再差,我们仍是一家人。」
    苏珣默然,半晌才说:「你会很辛苦。」
    华剑凛看了看他,不无讽刺地说:「老师,你还真是个滥好人。」
    「是吗?」苏珣苦笑。
    「不过,偶尔也有坚持的时候。」华剑凛想起见到他的第一天。
    「也许吧。大部分时候,我都很好说话,不过有时候,就像鬼迷了心窍一样,五匹马都拉不回头。」坐在书桌前的苏珣微微一笑,把笔搁下,撩起额前被风吹散的发丝。
    乌黑的短发,被阳光一照,像光滑的绸缎一样,闪着耀眼光泽。
    被吸引的华剑凛,情不自禁凑近他,靠到书桌上,「老师,你的头发很细很软」说着,他忍不住伸出手,「我可以摸一下吗?」
    还没回过神来,一双手就抚上了自己头顶
    很自然的动作,很纯粹的语气,华剑凛就像在问,他是不是可以摸一只猫咪一样。苏珣觉得自己若是大惊小怪,未免有点可笑,于是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放松,任他的手指,在自己的发间游走
    好在华剑凛没有摸多久,就立即收回了手。
    许是自己也意识到,刚才的举动有点突兀,对方绷得紧紧的酷脸上,有一抹不自然的红色。
    苏珣的唇角微微上弯,想笑,又不敢笑。
    「老师,以你的性格,如果喜欢上一个人,肯定会非常专情。」华剑凛煞有介事地说,像个心理大师。
    「哦?你好像很了解我啊。」苏珣含笑看他。
    这样的时光,真的很难得。
    在学校中,苏珣是孤独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医务室忙碌,几乎与教职圈隔绝。再加上个性沉闷,不擅长与人相处,让他从小到大都无法顺利与别人交往。
    明明是好的意思,却因自己口拙,往往变成坏的。久而久之,苏珣习惯了「沉默是金」,而与华剑凛相处的时光,竟是他说话最多的一段日子。每次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的脸上就情不自禁浮现淡淡微笑,这种像小学生般雀跃的心情,还是生平第一次体验。
    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和这位冷漠桀骜的大男孩成为忘年之交。虽然华剑凛对他的态度总是冷冷的,但私底下,他也应该视他为朋友吧,要不然,对谁都保持距离的他,又怎会动不动就跑医务室?
    其实后来好几次,华剑凛身上并没有增添新伤,却借口自己头疼,硬是霸着病床,睡得像个孩子,苏珣明知他在耍赖,却拿他没有办法。
    也许真是寂寞太久了吧。
    有时候,哪怕不说话,只是这么静静待着,感受他存在的气息,心里就有种平静的满足。
    华剑凛给人的感觉非常老成。明明比自己小一轮,但神情口吻,却带着被苛刻生活磨练的成熟气息。这让他既心疼,又忍不住想伸出手,轻轻抚平他年轻眉宇间的深深皱折。
    大半年共处下来,淡淡的情愫,已在不知不觉间酝酿。令人心动的暧昧,弥漫在每个交错的眼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