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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男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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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FF,你愿意听听我的梦境吗?
    那迄今为止,折磨我千百次的眠和罪。
    有时候,我们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泄密,泄露出所有记忆、对话、片段、景色所交织的无声画面……尤其在深夜的眠梦中。
    我经常梦到自己有多重身分,不是卧底黑帮的警员,就是被全球通缉的大盗,要么就是不孝的子女,无情的情人世界纠缠在我驰骋不羁的狂想中,所有情感线索变成一种暧昧的罪。
    而更多的时候,我会梦到我在一个小房间,被铁栅栏密密封住,四周密不透风,然后我会看到一张苍白垂老的脸庞,嵌着一双绝望木然的眼眸。
    因为某种罪,那个人被终生囚禁在那里,赎他所犯的过错。
    我痛恨着这个人,痛恨他带给我和母亲的罪,让我自小就诞生在十字架的重压下,过着屈辱而贫穷的生活。
    而我却又不得不意识到,我身上流着这个男人的血,我是他的一部分,而我不想连自己也痛恨,所以,我选择了原谅。
    于是那眠梦,也就一天天淡化了。
    然而今天,所有想隐藏的罪,在刹那被人连根拔起。
    OFF,那个人,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
    「匡」地一声,铁门被推开,四周涌入的风,呼呼刮过,带来丝丝寒意。
    凌飞诧异欧阳冉竟会带他来顶楼,这是全丰泰他最喜欢的地方,心情一有起伏,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跑到这里。
    完全没想料到,欧阳冉也会注意到这个小地方。
    在顶楼来回踱了几步,欧阳冉的表情虽是沉稳,却在踱步声中泄露了些许焦躁……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就直说了吧。」欧阳冉停下,开门见山,「你和安儿,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
    凌飞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给击中了,半天反应不过来。
    「进展?」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可能在交往,否则安儿她不会瞒着我,但我看你对安儿很有好感,你是不是想追求她?」
    「这个……想是想啦……」凌飞抓了抓头发,他只是心里想想而已。
    安儿是这么出色的女孩,如果无法成为可以匹配她的男人,他不会贸贸然对安儿开口。
    「如果你有这个念头的说,我劝你最好马上打消。」欧阳冉的眼神十分凌厉,「因为我不会同意的。」
    凌飞本来还想解释,自己并不会付诸行动,但一看欧阳冉这么反对,反而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
    「我本来还没打算去追她,现在你这么一说,我看我是非追到她不可了。」凌飞一转身就往外走。
    欧阳冉一把揪住他,沉静似水的表情,第一次有了裂缝,「凌飞,你是在逼着我炒你鱿鱼!」
    「不敢。你有这个权力,大可以现在就妙了我,我可没求你让我留下!」凌飞毫不畏惧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眸。
    两人对视的目光都太强烈犀利,如流星般扑面而来,明知会相撞,却丝毫不肯让开,终至双双灼伤的境地。
    「再说一遍,你不要逼着我这么做!」
    「那我也再说一遍,不要逼着我出手揍你。
    「安儿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会亲自给她选择一位门当户对的男友。更何况,她还太年轻,我反对太早恋爱。」
    「门当户对?」凌飞禁不住冷笑,「所谓的门当户对,是不是要和你们欧阳家一样,身价过亿,豪宅无数,宝马名车……只有这样的人,才够资格追求安儿?」
    「我的门当户对,并不是指外在的条件,而是指,安儿的对象,必须是品性端正的正人君子,值得托付终生的人。当然,我并不想那么虚伪,他的出身和外在条件,也是很重要的考虑因素之一。」
    欧阳冉缓缓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自安儿成年后,追求者不计其数,但有几个人,是真心爱她?又有几个人,不是贪图她的身世家产?凌飞,你可以争论这世上还有纯粹的真爱,但我不愿意自己的妹妹冒险。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爱情不可能脱离物质单独存在。不管怎样,说我势利也好,独断也好,我一定要选一个各方面都配得上安儿的对象,才能放心。」
    凌飞几乎要仰天大笑,「哈,何必说得这么好听,倒不如直接告诉我,『癞蛤蟆不要想吃天鹅肉』就好了。像我这样一穷二白、还为几文钱苦苦打拼的小职员,连看都不配看她一眼。」
    「我并不是这样意思。」欧阳冉反驳道。
    「你就是这个意思!」凌飞忍不住大声说:「你敢说你特地叫我来,对我说这些屁话,不是受了方建国的影响?你肯定听到了吧,那些传言,说我是杀人犯和妓女的儿子!」
    欧阳冉不禁沉默,这沉默自然就是认同。
    内心如被利刃割过,凌飞又敏感地嗅到了,陈年累月积攒的伤口,腐臭而出的阵阵气息。
    「凌飞,我本身对你并无偏见,但你要明白,以你的家庭背景,想和安儿有所发展,根本不可能。即使我同意,你也绝对过不了我们家族这一关。我亲自去调查过。你的父亲的确被判无期徒刑,而你的母亲……」
    「你这种天之骄子懂个屁!」
    凌飞忍不住一把将他按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上,左手揪着他的衣领,右手攥成拳,高高扬起……
    他们的脸庞靠得如此之近,彼此都能看到眼眸中深黑的令人眩目的光点,暴走的愤怒,很想让他一拳砸到这个男人脸上,但脑中仅存一线的理智却告诉他:如果这一拳真砸下去,完的不仅是他,同时也是他自己。
    脑中刹那电光火石,无数的画面在眼前浮现——
    在高耸入云的丰泰大厦前抬头仰望、踌躇满志的自己,三更半夜仍盯着电脑荧幕观望行情的自己,因客户一句信任就喜不自禁的自己……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像黑白影片,渐渐褪色遁去,剩下的,只有母亲温婉的笑脸,站在火车的月台上,拼命朝他挥舞双手。
    牙关咬了又咬,凌飞缓缓把拳头放下……
    「你可以侮辱我看低我,但是不要看低我的母亲。没错,方建国说的都是事实。」
    伤口被人强迫着一把揭开,带来的,是难以言喻的痛。
    「我父亲是个小混混,跟着老大开了一间讨债公司,成天吊儿啷当地生活。在一次讨债中,被人教唆,将负债人刺成了重伤,失血过多而死。我父亲被告上法庭,判了无期徒刑。本来不该判这么重,但他的老大急于推脱责任,把罪名全往我父亲身上扣,而他又没有足够的钱付律师费,草草用了一个法院指定律师,杀一儆百,定了重罪。」
    在凌飞童年的记忆里,有相当一段,是在监狱阴湿的会客室,拿着话筒,和父亲交谈……
    从来都是灰蒙蒙的画面,被一格格囚禁的、有限的自由,每次探监都嗅到的、绝望而麻木的气息。
    像噩梦一样,驱之不散。
    「没了主要收入来源,我们家日渐穷困,那时我还太小,根本帮不上母亲的忙,而当初母亲嫁给父亲,遭到亲戚的严重反对,甚至还为此断了父母关系,无人可求,更无人帮助。她没念过书,也没有任何手艺,有的,只是还算清秀的外貌,于是她选择了出卖自己的方式来把我养大。坐台、私人伴游、陪舞小姐,她什么都做……用存下来的每一分钱,供我念书上学,添置衣服,让我在同学面前不致显得太寒酸。高中毕业后,我就辍学开始打工,家里有了我一份收入支撑,她就没有再做下去……
    「我的妈妈,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就算她真的出卖过自己又怎过,我对她的爱和尊敬,不会比任何子女对父母的少。为了她,我一定要出人投地,给昔日那些方建国之流一点颜色看看!所以,我才来到丰泰,不分日夜,拼命工作,然后,遇到了安儿……
    「没错,我是喜欢她,即使她知道我是杀人犯和妓女的儿子,态度也没有任何改变。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让她做我的女友,我会一辈子好好爱她照顾她让她快乐,她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女人。但我没有开口追求她,我也不会开口。因为我知道。现在的我根本配不上她,这个不需要你的提醒,你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凌飞深深吸了一口气,声线已有些颤抖……
    「如果,如果我生来就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恩爱的父母,有衣食无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生,不需要卑躬屈膝在别人脸色下过日子,不需要比别人多十倍的力气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我发誓,我一定可以成长为一个比你更出色的男人、更优秀的操盘手……然而,我却什么都没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比别人低一等,杀人犯和妓女的儿子也是人!」
    「我知道了,不要再说了……」欧阳冉忍不住伸出手,下意识想抹去他眼角泛溢的泪光。
    他一向看到的凌飞,都是飞扬倨傲、自信满满的样子,从未想过,那毫无风霜的年轻脸庞背后,隐藏着如此深重的过往。
    而此刻,当着他的面,他竟会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这泪光,莫名令他心痛,且,莫名心动。
    欧阳冉强烈后悔着,他不该对他说这番话,难道是因为在充满铜臭的职场上打滚太久,他也变得和别人一样势利了?
    「不,让我说完!」凌飞猛地挥开他的手,激动地说:「即使现在我比不上你,但并不意味着我一辈子都比不上你。我比你年轻,比你肯吃苦,比你有野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我成功的样子。我只是不明白一点,门户之见就这么重要?有人因为她的外貌家世而爱上安儿,和因为她的内心爱上她,这两者到底有什么不同?」
    欧阳冉浑身一震,这可是他从未想过的。
    「内心就一定比外表高贵?只注重外在条件,就一定鄙俗不堪?你敢说自己对人的看法绝对客观?敢说喜欢上一个人,只要心灵和思想就好?既然年龄、性别、身高,都是衡量对象的基本标准,那为什么一考虑外貌财富这种东西,就会认定对方是想一心利用安儿往上爬?只要他爱安儿,不管是爱她的财富,还是爱她的内心,这两者到底有什么根本区别?爱她的内心,难道就一定能白头到老?而爱她的财富家世,就必然会始乱终弃?
    「我并不是为自己辩解,我不去追求安儿,完全是出于一个男人的自尊,但如果有人为了她是欧阳董事的千金而去追求她,那也只是他一种相对现实的选择,无可厚非。真正关键,并不在于那些追求者,而是安儿自己的想法。你不觉得,仅凭门户就把那些条件不合格的人挡在门外,实在太绝对太主观了吗?」
    欧阳冉完全呆住了……
    照他的看法,凌飞这一套完全是歪理,可奇怪的是,他竟然无法辩驳。到底是因为对方的气势,还是观点,欧阳冉无法判断。
    凌飞知道,今天,他已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彻底撕破了脸,破罐子破摔。干脆撕得再彻底一点。
    「欧阳冉,在公司里,我还会尊称你一声『经理』。但是,我们彼此心里都明白得很,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我们都看对方不顺眼,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事实上,要不是看在安儿的面子,我根本不会和你说这么多屁话。好了,废话到此为止,从今后,桥归桥,路归路。你想炒我,大可以马上就炒,不需要屡次三番拿这个威胁,我早就随时准备好拍屁股走人,但只要我留在丰泰一天,就会照自己的个性生存,你最好有所觉悟!」
    说完,凌飞就打算走人,打开铁门一瞬间,传来欧阳冉诚恳的声音,「等一下!」
    凌飞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刚才,关于你父母那些话,我愿意道歉。对不起,今后这样的话题,我绝不会再提。」
    没想到,从这个倨傲男人口中,也会听到「对不起」的字样。然而,伤害业已造成,再
    抱歉也无法弥补。
    凌飞没有回应,径自打开门,走了出去。
    欧阳冉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吹着顶楼微寒的风……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久,他才晃了晃,苦笑着点上一支烟,然后,走到水泥护栏边,向下眺望……
    这个让人又气又恼又头痛的男子,对他充满莫名的厌恶和敌意,并主观认定他也同样厌恶自己,生性像蛮牛一样横冲直撞,又像小豹子一样稍稍一戳就会喷火跳脚,正从底楼出来,如蚁般小小的一点,迅速穿过大厦广场……
    他疾步如飞,整个人充满了势不可挡的劲头和活力。
    风中飞速燃尽的烟头,炙痛他的手,欧阳冉仍纹丝未动。他知道,这次危险了。
    不是安儿,而是他自己。
    ***
    天胶行情节节高涨,引发了又一波牛市。
    十月,达维飓风登陆海南——国内第一大产胶大省,据统计,橡胶的摧倒和折断率达百分之八十以上,造成十多亿元的直接经济损失,减少数万吨,预计产胶能力大大下降。此外,天胶主产国泰国又近几个月连续降雨,使割胶旺季呈现供应紧强的局面。
    种种因素综合在一起,天胶出现了供不应求的局面,这种变化自然第一时间反应到了天胶期货,造成价格的不断长涨。
    在接到公司结算,第三次追加保证金五万的通知时,凌飞知道自己已无力回天,于是不得不强行平仓。
    总共投入的六十万元人民币,再加上他先后二次追加的五万元,共六十五万人民币,最后只剩下六百元。
    这是凌飞交易史上的第一次「破产」,也是彻彻底底的「破产」。
    凌飞后来总结失败教训时,蓦然领悟,早在二个星期前,在NYMEX原油期货连累下,行情全线下滑时,天胶却偏偏巍然不动,如此反常的情况,即使作为一名反应迟钝的普通炒手,也应该早就意识到情势不妙,会坚决止损出局。
    可是他却没有,不但没有,反而像中了魔一样,一味盲目依赖自己的判断,以至越陷越深。
    如今一眼就能看清的事实,为什么,当时却懵懂不察。
    因为好胜心!
    太过求助心切、鲁莽冒进,反而蒙蔽了自己的理智。
    平仓后,凌飞坐在椅子上,双肘靠着桌面,手指深深插入发间,体会着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痛悔滋味,久久无法动弹。
    「喂,凌飞,回家吧,早过下班时间了。」乔原海好心地拍拍他的肩膀,他先前的损失,在最近的一波牛市中回本了不少,情况比凌飞要好得多。
    「你先回家吧,老乔,我再坐一会儿。」凌飞摇摇头。
    「你吃过晚饭了吗?」乔原海担心地看着他憔悴的脸色。
    「没有,我不饿。」事实上,他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却没有半分饥饿的感觉。
    「那我先走了,明天见。」乔原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拿过公文包,走了出去。
    空荡荡的办公大厅,顿时只剩下凌飞一个人。
    室内灯火通明,一盏盏日光灯,映着一排排林立的电脑,资料线、电脑和供电器整齐排列,桌上档有些被胡乱散摊着,有些被整整齐齐地堆在一旁。
    每张办公桌,都能体现一位经纪人的个性。
    凌飞的桌面割分得整洁有序,各类资料都分门别类。一触手就能拿到想要的信息。他深知资讯的重要,很大一部分业余时间,他就坐在这里,把手头的资讯——整理划分,想要时,便能一目了然。
    这个耗费了大半年心血的地方,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就要和它说拜拜。
    就这样认输了吗?
    凝视着一片沉寂的电脑荧幕,凌飞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欧阳冉夹着公文包走过大厅通道时,并不意外地看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厅里,只有凌飞背对着他端坐在电脑前。
    他不由地停下脚步……
    那背影一动不动,黑发在灯光下微微闪亮,白衬衫包裹着结实的背部,透着年轻的气息,那姿势,竟散发着少见的沉稳和凝重……
    欧阳冉当然知道,他这么沉默是为了什么。
    挫折,有时反而是一件好事。
    梅花香自苦寒来,不经风霜,又怎能成大器?更何况凌飞的性格,太过锋芒毕露,是该由失败来好好教育他一下。
    经此一役,但愿他能吸取教训,继续往前走。
    欧阳冉希望他受点挫折,打击一下他任性鲁莽的气焰,但并不希望,他真的会被这么一点挫折打倒。
    静静陪了他半晌,欧阳冉无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