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昨天下午两点,我到爱丽舍田园大道和布洛涅森林兜了一会儿风。这是一个秋日的下午,正是我们曾在卢瓦尔河畔尽情赞美过的那种秋日。我终于见到巴黎了!路易十五广场看起来确实很美,但只是人工点缀出来的美。我穿戴齐整,尽管满心欢喜,表情却很忧郁。我抄着手,沉静的面孔配着一顶漂亮的帽子。我的马车缓缓前行,车速和我的姿势非常协调,但一路上没有人对我露出一丝微笑,没有一个可怜的小伙子看着我发呆,没有一个人回头望我一眼。我错了,有一位路过的漂亮公爵突然掉转了马头。然而这位在公众面前给了我脸面的人,原来是我的父亲;他对我说,他这样做也感到非常光彩。我还遇到了母亲,她微微竖起手指,向我打了个招呼,好象是给了我一个飞吻。我那位格里菲思遇见谁都满不在乎,一路上总在东张西望。按我的想法,一个年轻姑娘应当知道眼睛该朝哪儿看。我十分恼火:有个男人非常认真地察看了我的马车,却压根儿不注意我这个人。这个拍马屁的家伙准是个马车店老板。我发觉我对自己的力量估计错了:在巴黎,美貌这个惟有上帝能恩赐的难得的天赋,比我想象的要普遍得多。装腔作势的女子倒能受到殷勤的问候,男人们见到一些涂得绯红的脸蛋,就相互提醒:“她来了!”母亲受到异乎寻常的赞赏。这个谜自有它的谜底,我会把它找到的。亲爱的,我觉得这里的男人都很丑,就是长得美的人看上去也很不顺眼。我不知道是哪位要命的天才发明了他们的服装:和前几个世纪相比,这些服装别扭得出奇;毫无光彩,色泽单调,缺乏诗意;既不是为感官,也不是为精神,更不是为视觉设计的,这种衣服穿在身上一定很不舒适,因为又短又窄小。那帽子更使我惊讶不已:它简直是一段圆柱,根本就和人的头型不一致;可是,有人告诉我,要把帽子改得雅观些比闹革命还难。在法兰西,人们一想到要戴上圆圆的无边毡帽就失去了勇气,正因为缺乏一时的勇敢,也就只好把这种滑稽可笑的帽子戴一辈子了。可有人还说法国人轻浮!
况且,男人们不管戴什么帽子都面目可憎。我所看到的那些人,都是面露倦容,神态严峻,脸上没有一丝宁静或安详;他们的五官都挤在一起,一道道皱纹说明他们的野心未能实现,虚荣心未得到满足。神情开朗的容貌实在少见。
“啊!巴黎人就是这样的!”我对格里菲思小姐说。
“这些人很可爱,很有才华。”她却这样回答。
我不吱声了。姑娘家到了三十六岁,心胸自然要宽大得多。
这天晚上,我参加了一个舞会,我老是待在母亲身边,她诚心诚意地让我挽着手臂,她这种诚心也大大得到了报偿,因为荣誉是她独占的,我不过是那些最甜蜜的恭维话的借口罢了。她竟有能耐让我陪一些笨蛋跳舞,这些人全都一个劲儿地和我谈天气热,好象我被冻僵了似的,还和我谈舞会如何如何壮观,仿佛我是个瞎子。这是我第一次在舞会上露面,他们没有一个忘了对这件新奇古怪、异乎寻常、前所未有的事情发出赞叹。当我独自一人在金、白两色的客厅里进行操练的时候,我这身打扮简直使我心醉神迷;现在,我置身于一大批珠光宝气的妇女中间,这套服饰就很难惹人注目了。这里的女人各有各的忠实追随者,她们全都用眼角互相打量着对方,其中有好几位也象我母亲那样艳丽过人。在舞会上,一个年轻姑娘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只是一架跳舞机器罢了。舞会上的男人,除极少数以外,比我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遇见的强不了多少。他们萎靡不振,容貌毫无个性,或者说,他们全都是一样的个性。我们祖先画像里那种刚毅、自豪、寓精神力量于形体之中的相貌,现在看不到了。然而,在这群人中间,有一位很有才干的男子,他的美貌超凡出众,但他并未在我心里激起本应使我领会到的强烈感情。我还未见识过他的作品,而且他不是贵族。一个平民或一个被封为贵族的人,不论具有多高的天才和长处,我的血管里没有一滴血是为他们而流动的。而且,我发现他只顾自己,对别人漫不经心,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类伟大的思想家准是把我们看作没有生命的东西,压根儿不把我们当人看待。一个才子一旦爱上了什么人,他们就写不出东西来了,要不就是他们并没有恋爱。他们的头脑里有某种比情妇更重要的东西。
我似乎在此人的态度中看到了这一切。据说,他是一位教授、作家、演说家,他野心勃勃,成为一切丰功伟绩的奴仆。我当场拿定了主意:我觉得,抱怨自己在社交界未得到成功,简直是降低了自己的身分。于是,我无忧无虑地跳起舞来。再者,我也觉得跳舞很有趣。我还听到许多不太刺耳的背后议论,这些议论涉及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也许我必须了解许多尚不知情的事,才能理解这些谈话的涵义,因为我发现大多数男男女女都兴致勃勃地议论着或倾听着某些话。世界上有许许多多难解的谜,还有许多错综复杂的阴谋。我的眼光相当锐利,听觉也颇为灵敏;说到我的理解力么,莫孔伯小姐,你是有所了解的!
回到家中,我感到疲惫不堪,同时又为此感到高兴。我非常天真地把我的心情讲给身边的母亲听,她告诉我这类话只能对她讲讲。
“亲爱的孩子,”她补充说,“情趣高雅的人不但知道什么事该说,还知道什么事不该说。”
这一嘱咐使我懂得,有哪些感受应对所有的人,甚至对自己的母亲守口如瓶。我一眼就估量出女性藏匿秘密的广阔领域。亲爱的小鹿,我可以向你担保,若能恣意发展我俩天真无邪的本性,我们可以成为两个相当活跃的小饶舌妇。在放在唇边的手指头上,在某一句话中,在某一眼神里,包含着多少的秘密!一时间,我变得出奇地胆小了。怎么?我竟不能表达翩翩起舞时领略到的如此自然的乐趣!“那么,”我暗自思忖,“我们的感情又成什么啦?”我闷闷不乐地睡了。至今我还强烈地感觉到我那坦率开朗的天性和严酷的社会法则之间所发生的第一次冲突。我已经在荆棘丛生的人生道路上象小羔羊似的留下了一撮洁白的细毛!再见,我的天使!
十二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