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奥斯卡多么惋惜:苦难和忧伤使他的母亲不再象从前那么美丽,贫穷和克己又使她穿不起好衣裳!那两个年轻人里面有一个穿着带马刺的长统靴,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另外那个年轻人,要他看奥斯卡的母亲,另外那个撩了撩嘴唇上边的小胡子,意思好象是说:“身段还不错!”
“怎样才能甩掉我的母亲呢?”奥斯卡心里在嘀咕,脸上也露出着急的神气。
“你怎么啦?”克拉帕尔太太问他。
奥斯卡假装没有听见,这个没有良心的小畜生!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克拉帕尔太太也未免太不知趣,但是,感情太专一就不会为别人着想了!
“乔治,你喜欢同小孩子一道旅行吗?”一个年轻人问他的朋友。
“喜欢的,如果他们都断了奶,如果他们都叫奥斯卡,如果他们都带了巧克力糖的话,我亲爱的亚摩里。”
这几句话说得不高不低,让奥斯卡爱听就听,不爱听也行;不过奥斯卡的举止却让乔治看出,一路之上,他可以拿这个孩子开玩笑开到什么程度。奥斯卡真愿没有听见。他东张西望,看看象梦魇一样压在他心上的母亲是不是还在那儿。
他晓得她太疼他了,不肯这么干脆离开他的。他不由自主地把他旅伴的穿着和他自己的作了比较,并且感到多半是他母亲的打扮成了那两个年轻人的笑柄。
“要是他们能够走开就好了,这两个家伙!”他心里想。
可惜!亚摩里只用手杖轻轻敲了一下马车的轮子,对乔治说:
“你信得过这老马破车吗?”
“有什么法子呢!”乔治无可奈何地说。
奥斯卡叹了一口气,看到乔治骑士派头十足,歪戴着帽子,有意得出一头漂亮的金色鬈发,而他自己的黑发却按照继父的意思,推成士兵式的平头。这个爱虚荣的孩子长着圆鼓鼓的脸颊,脸色非常健康;而他旅伴的面孔却俊秀、瘦长,色泽苍白,不过天庭倒还饱满,一件仿开司米的毛背心紧紧裹住他的胸脯。奥斯卡一方面羡慕他深灰色的紧身裤,带有胸饰的卡腰上衣,同时也觉得这个传奇式的陌生人似乎生来高人一等,所以盛气凌人,就象一个丑媳妇见到美人儿,总会怪她锋芒外露一样。他长统靴的铁后跟走起路来太响,仿佛一直钻进奥斯卡的心里。总而言之,奥斯卡穿着也许是他家里做的、用他继父的旧衣服改成的服装,感到局促不安的程度,正和那个令人倾倒的青年穿着合身的衣服,感到自由自在的程度不相上下。
“这小子钱包里至少也该有十来个法郎吧,”奥斯卡心里想。
那年轻人转过身来。奥斯卡一眼看见他颈脖上挂着一条金链子,链子那头当然是一只金表了,于是在奥斯卡眼中,这陌生人成了个了不起的人物。
从一八一五年起,奥斯卡就生活在樱桃园街。每逢节假日,总由他继父到学校去接他,再把他送回去。从他进入青年时代以来,除了他母亲这个穷困的家庭之外,他没有见过别的地方可以进行比较。按照莫罗的意见,他受着严格的管教,不常看戏,最多也只能去昂必居喜剧院。到了剧场,一个孩子除了看戏之外,即使他能分心看看剧场,也看不到什么高雅的格调。他的继父按照帝国时代的风习,还把挂表放在裤腰间的表袋里,让一根粗粗的金链子挂在肚皮上,表链的另一头系着一束希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几个印章,一把圆形的扁头钥匙,钥匙头上镶嵌着一幅风景画。奥斯卡一直把这件过时的装饰品当作好得不能再好的东西。这时,看见人家漫不经心地摆出一副这样高雅的派头,他就不禁头晕目眩了。那年轻人故意摆弄他的精工细制的手套,而且似乎想叫奥斯卡眼花缭乱,又潇洒地挥舞起一根雅致的金柄手杖。奥斯卡已经到了青春时期的最后阶段,到了这个年龄,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使他喜不自胜,或者悲不可言;他宁愿咬紧牙关吃苦,也不愿衣服穿得惹人笑话;他爱面子,并不是想在生活中干出一番事业,而是要在琐事上,在穿着上出出风头,装作大人。于是他就爱说大话,越是鸡毛蒜皮般的小事,越要吹得天花乱坠;不过,人们虽然妒忌一个衣冠楚楚的草包,却也会羡慕有才能的人,崇拜天才。这些缺点如果根源不是在心灵里,那只可以归咎于血气方刚,头脑发热。
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而且是独生子,继父又是一年只赚一千二百法郎的穷职员,管他管得挺严,母亲却爱他如命,为他不惜吃苦受罪。一个这样的孩子,看到一个二十二岁的阔绰青年,怎能不佩服得五体投地?怎能不羡慕他波兰式的、有绣花绲边和绸缎里子的长上衣,仿开司米的毛背心,还有那用一个趣味低劣的圆环扣在胸前的领带?社会上哪个阶层的人没有这种眼睛朝上看的小毛病?就是天生的圣人也得服从这种天性。日内瓦的天才卢梭不也羡慕过旺图尔和巴克勒①吗?不过奥斯卡的小毛病却发展成了大错误,他感到自己丢了脸,他怨恨他同路的伙伴,并且心里暗暗起了一个念头,他也要向他的旅伴露一手,表明他并不低人一等。
那两个漂亮小伙子老是走来走去,从大门口走到马房,又从马房走到大门口,一直走到街上;他们转回头的时候,老是瞧着缩在车子角落里的奥斯卡。奥斯卡相信他们的讪笑和自己有关,就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开始哼起一支自由派喜欢唱的流行歌曲结尾的迭句:“这点要怪伏尔泰,那点却要怪卢梭。”②他想这样大约会使人家把他当作一个诉讼代理人的小帮办。
①旺图尔是卢梭爱慕的音乐师;巴克勒是卢梭十九岁时形影不离的旅伴。见卢梭《忏悔录》第三卷第一章。
②当时教会反对伏尔泰和卢梭,把社会上与他们毫不相干的过错,都推到他们身上,于是自由派就编了一些讽刺歌曲,如:“隆泰尔出了个丑八怪,这点要怪伏尔泰;帕莱佐出了个蠢家伙,那点却要怪卢梭。”
“咳,他说不定是歌剧院合唱队的,”亚摩里说。
可怜的奥斯卡气得跳了起来,拿起那条做座位靠背的横档对皮埃罗坦说: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开车呀?”
“马上就开,”马车夫回答,他手里拿着马鞭,眼睛却瞧着昂吉安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