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蒂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愣了一小会儿,他眼花缭乱,双耳轰鸣。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浑身都冻僵了。他被那部机器吸引住,又往前走了几步;现在他能看到机器上闪闪发光的钢和铜了。机器在竖井后边二十五米远的一座较大的厅房里。这台机器安放在四四方方的砖基上,用它仅有的四百马力飞快地运转着,它的巨大的连杆因为加足了油,尽管来回摆动,也显得极其柔滑,连墙壁都没有丝毫颤动。机械师站在操纵杆旁边,注意听着信号铃,眼睛盯着指示盘,指示盘上有一道垂直的齿槽标示出整个竖井和各层煤井,用线拴着的铅块顺着这道齿槽上下移动,标示出罐笼在竖井里上下的情形。每当罐笼上下,机器开动时,卷轴就飞快地转起来,像是一片灰色的尘雾。两个半径五米的大轮子彼此向相反的方向转动,轮子上的钢索这一条卷起时另一条就放下去。
“喂,当心!”三个井口工拖来一架特别大的梯子,高声喊道。
艾蒂安差点被挤扁。他的眼睛渐渐习惯了。他望着井架中那一段三十多米长的钢索,只见它穿过吊在钟楼似的铁架上的一个滑轮,垂直地降到井里去吊罐笼;这条粗大的钢索一下子可以吊起一万二千公斤,速度可以达到每秒十米,但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冲撞也没有,像鸟儿滑翔一样,不停地上上下下,迅速消逝。
“喂,当心,他妈的!”井口工又喊起来,他们拖着梯子的另一端,想要检查左边的滑轮。
艾蒂安慢慢地回到了收煤处。头顶上空的钢索的飞快穿梭使他感到头晕眼花。他站在风口上冻得直哆嗦,望着罐笼开动,耳朵被斗车的滚动声震得什么也听不见。竖井附近发着信号,这是一个用绳子拴着的、从底下拉动的沉重的杠杆锤,底下一拉绳子,大锤就在一个砧板上敲一下。敲一下表示停止,两下表示下降,三下表示上升。这种没有间断的敲击砧板的巨大响声,加上响亮的铃声,构成一片喧嚣中的主音。当井口工一面卸着罐笼,一面用喇叭筒向机械师发命令的时候,就更热闹了。在这一片混乱声中,两个罐笼一刻不停地上来下去,装满又卸空,艾蒂安看着这些复杂的工作简直摸不着头脑。
他只弄明白了一点:竖井一口就吞下去二、三十个人,而且咽得那么痛快,就像没感觉出来似的。罐笼从四点钟就开始往下送工人。他们从更衣室走出来,光着脚,手里提着安全灯来到罐笼前,三人一群两人一伙地等着,够了数就下去。罐笼像是黑夜里跳出来偷袭的野兽一样,没有一点声响地从黑暗里钻出来,停在铁闸上。罐笼分成四层,每层有两个装满煤的斗车。井口工在罐笼的层层站口上把装满煤的斗车推出来,再换上别的斗车,换上的斗车有时是空的,有时预先装好了坑木。矿工们就挤在那些空的斗车里下井;每个斗车可以挤五个人,要是所有斗车都装满的话,一次能塞四十个人。人们拉四下下井信号,那是“下肉铃”,这就是通知下面,这一次装的是人肉。然后就用传话筒像牛一般地发出声音浊重的命令,于是罐笼轻轻地动一下,接着便悄悄地像块石头似的沉落下去,人们只见罐笼后面拖着的钢索微微摆动。
“深吗?”艾蒂安向身边一个半睡不醒,正等着下井的矿工问道。
“五百五十四米,”那个人回答说,“不过下面分四个罐笼站,到第一个罐笼站是三百二十米。”
两个人都不言语了,眼睛望着这时重又在上升的钢索。艾蒂安又问:
“要是这玩艺儿断了怎么办?”
“啊!要是断了的话……”
矿工用一个手势结束了他的话。罐笼又升上来,这回轮到这个矿工下去了。罐笼动作自如,没有一点劳累的样子。这个矿工跟他的同伴们一起蹲到里面去。罐笼又沉下去了,仅仅过了四分钟它又升了上来,准备再吞没一批人。半个钟头的工夫,矿井一直这样用它那饕餮的大嘴吞食着人们;吞食的人数多少,随着降到的罐笼站的深浅而定。但是它毫不停歇,总是那样饥饿。胃口可实在不小,好像能把全国的人都消化掉一样。黑暗的夜色依旧阴森可怕。罐笼一次又一次地装满人下去,然后,又以同样贪婪的姿态静悄悄地从空洞里冒上来。
艾蒂安又逐渐恢复了他在矸子堆上所感到的那种不安。为什么非得傻等呢?总工头也会像别人那样回绝他的。一阵茫然的恐惧,使他突然拿定主意走开了,他一直走到外边的蒸汽锅炉房跟前才又站住。锅炉房的门大敞着,可以望见里面七个双灶口的大锅炉。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可以听到蒸汽外放的咝咝声;司炉正忙着往一个炉膛里添煤,在门口都能感到猛烈的火焰烘人,年轻人正想暖和一下,便走近前来,这时他又碰见一群来矿井上班的矿工。这是马赫和勒瓦克两家人。当他看到走在前面像个温柔的男孩子的卡特琳时,又产生了最后再冒险问一次的迷信念头:
“请问,伙计,这儿需要不需要一个工人?干什么活儿都行。”
她惊讶地望着他,突然从黑暗里传出来的声音使她有些害怕。但是在她后边的马赫也已听见了,替她作了回答,并且和年轻人说了几句。不需要,这儿一个人也不需要。这个流离失所的可怜工人引起了他的同情,等他离开这个青年以后,他对大家说:
“唉!我们也可能落到这个地步的……别不知足啦,谁也没有足够的活儿干呀。”
他们这伙人一直走进了更衣室,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墙壁抹得十分粗糙,四面摆着一些用大锁锁着的柜子;房间当中有一个烧得通红的铁火炉,炉子没有门,烧得白炽的煤炭装得满满的,许多煤块噼啪作响,甚至滚到地上来。房间里只借助这炉煤火照明,红红的火光在沾满污垢的木器上跳动着,直映到满是乌黑尘土的天花板上。
马赫一家走进来的时候,暖烘烘的热气中正爆发着哄笑。大约有三十来个工人正站在火炉旁边,脊背对着火炉,舒适地烤着火。在下井之前,矿工们都要这样烤一烤,使身上多有些热气,好抵御井里的阴寒潮湿,但是,今天早晨大家显得格外开心,他们正在拿穆凯特逗着玩。穆凯特是个十八岁的女推车工,这位姑娘长得过于丰满,胸部和臀部几乎把上衣和裤子都要撑破了。她跟父亲和哥哥一起住在雷吉亚,父亲老穆克是个赶车工,哥哥穆凯是个井口工。因为他们上班的时间不一样,所以她是一个人到矿上上工。她常和本周轮到做她情人的人一起纵情取乐,夏天在麦地里,冬天在墙根下。几乎全矿的伙伴都沾过她,真像在众人手中轮流的一杯酒,谁也不拿这当回事。有一回,人家说她跟马西恩纳的一个制钉工人有暧昧关系,她差点气得死了过去,大吵大嚷地说自己是很自重的人,她可以和人打赌,谁能证明她跟矿工以外的人有过往来,她就割下自己的一只手臂。